話說的時候,杯中的茶已經冷了。
龍飛輕呷了一口,完全沒有留意這件事,眼睛盯穩了紫竺。
紫竺也沒有留意,並沒有替龍飛換過那杯茶,是雙眼凝望著龍飛,好像仍未知道龍飛已將話說完。
小樓陷入了一種難言的寂靜中。
這座小樓怖置得非常精緻。
精緻而清雅,清雅而自然。
若是從一個人的居處能夠看得出一人性格,那麼紫竺應該就是一個很純真的人。
在龍飛的印象中,紫竺也事實如此。
但紫竺也是一個人,人總會變的。
能夠完全支配命運的人實在太少,一怎樣真的人在環境壓迫之下,也會變得不純真,做出一些在平日不會做的事情!
這三年以來,紫竺是否跟三年之前一樣,一些也沒有改變?
龍飛不知道。
不知道自然不能肯定。所以在未見紫竺之前,他不免有些懷疑,但見了紫竺之後,他心中的懷疑已經迅速地消滅。
紫竺給他的感覺,畢竟仍然是三年之前一樣,一些也沒有改變。
也不知多久,紫竺終於打破了那種靜寂,開口道:“現在我明白了。”
龍飛道:“明白什麼?”
“何以你對我那麼冷漠,與三年前完全兩樣!”紫竺一頓道:“原來你懷疑我曾經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
龍飛道:“我從未聽你提過蕭玉郎這個人,那個木像也實在大像你了,所以在未見到你之前,難免就有此懷疑。”
紫竺道:“現在呢?”
龍飛道:“沒有了。”
“為什麼?”
“你待我與三年之前完全一樣,並沒有什麼不同,而且我絕對相信,你絕對不會騙我。”
紫竺微喟道:“當時你心情怎樣,我是明白的,換轉我是你,相信也是一樣。”
龍飛道:“嗯。”
紫竺道:“沒騙你,我事實完全不知道蕭玉郎刻下了那樣的一個木像。”
龍飛道:“他既然是那麼喜歡你,先後又曾多次見過你,將那個木像刻成你那樣子,亦是一種輕而易舉的事情。”
紫竺臉頰倏又一紅,道:“卻不該將我刻成一絲不掛。”
龍飛道:“你是他刻的,他喜歡怎樣就怎樣,誰管得了。”
紫竺道:“你不會懷疑我是曾經在他面前……”
龍飛搖頭。
紫竺沉默了一會,臉頰忽然變得更紅,輕聲說道:“要想證明這件事其實也很容易。”
她緩緩站起身子,倏的解開了腰帶。
龍飛一怔,脫口道:“紫竺。”
“不要阻止我!”紫竺從容褪下了衣衫。
沒有任何的動作,一切都是那麼的自然。
龍飛的呼吸不由自主急促起來。
紫竺晶瑩的胴體終於赤裸裸的出現在他面前。
龍飛幾乎立即就肯定那個木美人雖然容貌與紫竺一樣,胴體可完全不同。
紫竺是纖巧的,那個木美人卻是豐滿的。
毫無疑問,那個木美人只是出於蕭玉郎的憑空想像。
他雖則具有一雙魔手,並沒有一雙魔眼。
也幸好他沒有一雙魔眼。
晶瑩如玉,潔白如雪。
紫竺赤裸的胴體雖不怎樣豐滿,但纖巧,也有纖巧的魅力。
龍飛的眼睛貪婪地在紫竺赤裸的胴體上游移起來。
紫竺忽然發覺。
“壞死了!”她嚶嚀投入龍飛懷中,舉手輕捶龍飛的胸膛。
龍飛無言緊摟著紫竺。
紫竺倏的又哭了起來,哭得顯然很傷心。
龍飛輕撫著紫竺的秀髮,柔聲道:“紫竺,委屈你。”
紫竺哭著道:“不。”
龍飛道:“對不起,我竟然混帳到懷疑你。”
紫竺道:“這不能怪你。”
她連隨問道:“是不是一樣?”
龍飛斬釘截鐵的道:“不是。”
“你現在相信我了。”
“我方才不是已經說過,絕對相信你不會騙我。”
紫竺緩緩的抬起頭,眼中有淚,淚中有笑。
龍飛舉起手輕輕的替紫竺抹去眼淚,道:“其實你不用這樣做。”
紫竺道:“你不會因此輕賤我吧!”
龍飛道:“不會,妻子在丈夫面前脫下衣服,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一回事。”
紫竺微喟道:“誰是你的妻子了?”
龍飛道:“你!”
他的目光又落下,道:“幸好我不是一個色魔。”
紫竺舉手掩住了龍飛的眼睛,道:“不許你再望。”
龍飛一笑道:“快穿上衣服,小心著涼了。”
紫竺道:“你先將眼睛閉上。”
龍飛將眼睛閉上。
可是紫竺才將手鬆開,他的眼睛又張開。
紫竺驚嚷。
龍飛笑著替紫竺將衣服拾起來,替她穿上。
然後紫竺又偎在龍飛的懷中。
多少柔情?
良久。
紫竺再從龍飛懷中將頭抬起來,道:“飛,以你看,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龍飛道:“看不出。”
紫竺道:“真的有妖魔鬼怪?”
龍飛道:“無論有沒有,相信不久就會有一個清楚明白。”
紫竺道:“哦!”
龍飛道:“什麼事情也好,總會有一個終結,我有種感覺,這件事情已接近終結了。”
紫竺奇怪道:“為什麼你會有這種感覺?”
龍飛道:“也許就因為蕭若愚的出現。”
紫竺道:“不知道他現在怎樣了?”
她嘆息接道:“這孩子雖然是一個白痴,本性到底很善良。”
龍飛道:“他顯然是認識你。”
紫竺道:“以前他不時過來這邊,要求我教他讀書識字。”
龍飛道:“哦?”
紫竺苦笑道:“他認識一個字卻最少比別的孩子多花一百倍的時間。”
龍飛道:“他什麼時候開始才沒有過來?”
紫竺思索著道:“怕也有四年了。”
龍飛道:“這是說,你已經有四年沒有見過他?”
紫竺搖頭道:“有幾次在後院散步,看到他在隔壁練輕功。”
龍飛道:“他有沒有看到你?”
紫竺點頭道:“有一次他還跳上牆頭跟我說話。”
龍飛問道:“你可有問他為什麼不過來?”
紫竺道:“他說是他爹爹要他練武功,不許再過來這邊,說完這句話,便慌忙跳下。”
龍飛皺眉道:“為什麼蕭立不許他再過來?”
紫竺道:“誰知道,他們一家都是怪人。”
龍飛道:“何以見得?”
紫竺道:“你不知道了,這三年以來,他們就好像與世隔絕,門整天緊閉,聽說所有的朋友都謝絕探訪。”
龍飛道:“師叔也沒有例外?”
紫竺道:“也沒有。”
龍飛道:“不是說他們以前是好朋友,並肩攜手,出生入死?”
紫竺道:“事實是這樣。”
龍飛道:“不成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意見?”
紫竺道:“倒未聽爹爹說過。”
龍飛道:“他們是什麼時候開始不相往來?”
紫竺道:“很多年前的事了,我記得,以前蕭伯伯不時到來,爹爹也不時過去,跟著就只有逢年過節才來一趟,也只是放下禮物,寒暄幾句便離開,最後逢年過節也不見來了,甚至爹爹過去那邊,僕人都說主人下在,連禮物也下收下,幾次之後,亦沒有再去了。”
龍飛道:“這的確非常奇怪,對於這件事,師叔有什麼話說?”
紫竺道:“來來去去都是那一句。”
龍飛道:“那一句?”
“老是下在家,到底忙什麼?”
“哦?”
“最後連這句話也不說了。”紫竺一頓,道:“也就由那個時候開始,爹爹便顯得有些一悶悶不樂,說話也日漸減少。”
龍飛道:“這樣說,其中原因師叔似乎亦心中有數。”
紫竺道:“你以為是什麼原因?”
龍飛道:“可問倒我了。”
紫竺轉問道:“那個藍衣人,你懷疑真的是我爹爹?”
龍飛道:“是有些懷疑。”
他反問紫竺:“你今天回來,有沒有發覺師叔有什麼與平日不同之處。”
紫竺眼珠子一轉,道:“給你這一提,我倒想起了一件事情。”
龍飛道:“是什麼事情?”
紫竺道:“先刻我見壽伯買了很多酒回來,聽他說,是爹爹叫他買的。”
龍飛道:“師叔現在在什麼地方?”
紫竺道:“我回來的時候,他是在書齋之內,什麼也不問,卻叫我不要再進去書齋打擾他。”
她一呆接道:“這是從未有過的,怎麼我當時想不起來?”
龍飛道:“我知道原因。”
紫竺詫異的望著龍飛,道:“是什麼原因?”
龍飛笑笑道:“你聽說我回來,盡在想著我。”
紫竺嘟嘴道:“誰儘想你了?”
龍飛一正面色,道:“那個藍衣人倘若真的就是師叔,師叔與蕭夫人白仙君之間,只怕──”他雖然沒有說下去,紫竺已經明白,沉吟道:“爹爹不像那種人。”
龍飛點頭道:“我也是這樣想,不過這件怪事與蕭夫人有關,卻是無庸置議的。”
紫竺道:“她已經死了三年。”
龍飛道:“相信是真的。”
紫竺道:“我們卻全不知情。”
龍飛道:“這是因為你們兩家人之間,已根本沒有來往。”
紫竺搖頭道:“真不可思議。”
龍飛道:“看來我們還是找師叔,開心見誠的談談。”
紫竺沉吟道:“爹爹多少總該知道一些的。”
龍飛道:“師叔如果肯直說,最低限度我們可以清楚一件事。”
紫竺道:“是否就是你昨夜見到的那個藍衣人。”
龍飛點頭道:“不錯。”
“走!”紫竺牽著龍飛的手,急步向外面走去。
龍飛也跟著走去,他的腳步很輕鬆,一如他現在的心情。
他的面上充滿了歡笑。
無論誰,有一個好像紫竺那樣的愛人,都應該高興。
穿過院子,出了月洞門,迴廊左轉,書齋已在望。
梧桐,青竹。
竹仍綠,桐葉卻已經不少枯黃。
風吹葉落,秋意蕭瑟。
龍飛、紫竺才進入院內,就聽到一陣瘋狂也似的怪笑聲。
怪笑聲正是從書齋那邊傳過來。
他們循聲望去,就看見一個紅衣人。
書齋的門戶並沒有關閉,那個紅衣人正站在書齋之內,揹著他們,縱聲狂笑。
“不好!”
龍飛紫竺一聲驚呼,身形齊飛,疾向那邊掠去。
他們才來到書齋門前,那個紅衣人已經倒在地上,到底是怎樣回事?
是不是那個紅衣人雖然擊倒了丁鶴,亦傷在丁鶴的勾魂一劍之下?
紫竺驚呼:“爹爹!”
龍飛大叫:“師叔!”雙雙搶入。
一陣濃郁的酒氣迎面撲來。
書齋內橫七豎八,盡見酒瓶,獨不見丁鶴。
下少酒濺在地上,那個人的一身紅衣亦酒痕斑駁,他側身倒臥地上,鼻鼾聲如雷。
龍飛目光一轉,心頭一動,一把將那個紅衣人身子反轉。
兩人立時齊都怔住在那裡。
那個紅衣人並非別人,就是丁鶴。
兩人怔了好一會,才如夢初覺,一齊將丁鶴扶起來,扶到那邊的竹榻上。
丁鶴一點兒反應都沒有,由得他們擺佈。
龍飛只恐丁鶴出了什麼事,連隨仔細檢查了他的穴道一遍。
他的手才停下,紫竺已急不及待的問道:“爹爹到底怎樣?”
龍飛道:“沒有什麼,只是醉倒了。”
紫竺這才松過一口氣。
龍飛目光周圍一掃,道:“師叔喝的酒可真下少。”
紫竺皺眉道:“爹雖然有時也會喝酒,但都是淺嘗即止,從未試過像現在喝得這麼多,醉成這樣子。”
龍飛道:“酒既然是他吩咐壽伯買回來,可見他是存心一醉了。”
紫竺道:“為什麼?”
龍飛苦笑道:“我怎會知道。”
紫竺擔心的道:“這樣醉倒,不會有事吧?”
龍飛道:“應該不會,酒力一過,就會醒來。”
紫竺道:“你有沒有辦法將爹立即弄醒?”
龍飛道:“辦法是有的,但是那樣弄醒他,對他並不好,而且他神智模糊之下,不難會見人就打罵。”
紫竺道:“那麼怎樣辦?”
龍飛道:“由得他自己醒來好了。”
紫竺道:“要多久?”
龍飛道:“難說,也許一時半刻就可以,三天兩夜亦不無可能。”
紫竺怔住在那裡。
龍飛微喟道:“他現在醉得實在太厲害了。”
紫竺目光落在丁鶴身上那襲紅衣之上,道:“爹又穿這件紅衣了。”
龍飛奇怪道:“師叔很多時穿上這件紅衣?”
“不,一年就只穿一次。”紫竺想想道:“也就是在每年的這一天。”
龍飛道:“哦?”
紫竺道:“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
龍飛黠頭。
紫竺道:“我也很奇怪。”
龍飛道:“你從來沒有問過他是什麼原因?”
紫竺搖頭說道:“爹不肯詳細的告訴我。”
龍飛道:“那麼對你說過什麼?”
紫竺道:“一次爹無意透露他穿上那件紅衣是為了紀念一個人。”
龍飛道:“誰?”
紫竺道:“也許是我媽媽,聽壽伯說,我媽媽在生之時,爹爹的衣服,都是她親自一針一針縫的。”
龍飛沉吟不語。
紫竺接問道:“你是否懷疑你追的那個紅衣人,就是我爹爹?”
龍飛微喟道:“紫竺,你說這是不是太巧合。”
紫竺不能不黜頭,卻接道:“可是爹爹的臉龐雙手並沒有你說的那種鱗片。”
龍飛道:“那也許是一個面具,是一雙手套。”
紫竺道:“面具手套呢?”
龍飛道:“那並非什麼笨重之物,要收藏起來,相信很簡單。”
紫竺道:“爹爹又為什麼那樣做?”
龍飛淡淡一笑道:“這要問他了。”
一頓又說道:“現在我們就只是懷疑,或者另有其人亦未可知。”
紫竺道:“一定是另有其人。”
龍飛並沒有分辨,目光一閃,忽然道:“乘此機會,看看師叔的左手如何?”
紫竺不假思索道:“好!”
龍飛連隨從袖中取出那方白巾。
白巾內就裹著他在屏風下找到的那截斷指。
是否丁鶴的手指?
丁鶴的左手仍然纏著白布。
將白布解開,龍飛紫竺都不由心頭一沉。
丁鶴左手的中指赫然齊中斷掉。
龍飛急從白布內將那截斷指取出,接上去。
斷口竟完全胳臺,膚色亦完全一樣。
這亳無疑問就是丁鶴的手指。
紫竺失聲道:“怎會這樣呢?”
龍飛嘆了一口氣,道:“那個藍衣人只怕真的就是師叔了。”
紫竺道:“為什麼?”
龍飛截口道:“師叔醒來之後,一定會給我們一個清楚明白。”
紫竺已完全沒有主意,呆呆的頷首。
龍飛接說道:“現在我們先替他裹好斷指,然後等候他醒轉。”
紫竺只有點頭。
龍飛於是將丁鶴那支左手裹回原狀。
紫竺又怔在那裡。
龍飛很明白紫竺的心情,安慰道:“放心,師叔乃俠義中人,這件事其中必然早有蹊蹺,未必如我們所想的那樣壞。”
紫竺一聲嗅息,偎入龍飛懷中。
龍飛輕撫著紫竺的肩膀,盡說安慰的說話。
好一會,紫竺忽然抬頭說道:“反正是閒著,我們到隔壁蕭伯伯那兒走一趟好不好!”
龍飛答道:“現在他們也應該回來了。”
紫竺皺眉道:“不知道蕭若愚有沒有生命危險?”
龍飛道:“希望沒有。”
紫竺嘆息道:“這個人實在太可憐,如果他在鎮中有朋友,根本就不會走去義莊跟死人玩,也就不會發生這件事。”
龍飛道:“他必有所見,否則不會那麼說話,那個怪人亦不會暗算他。”
紫竺道:“我們走。”
龍飛牽著紫竺的素手,出了書齋,反手將門戶掩上。
紫竺目光一轉,道:“我們先看看隔壁那個荒廢的院落。”
龍飛道:“那麼我們就越牆過去,也省得左繞右轉。”
紫竺並沒有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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