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相見時難 鄭旦的骨灰被送回越國時,越國大夫范蠡也正起程向吳國進發。 這次越國送入吳國的是兩根參天的巨木,是為賀新年的禮物。另外,他還帶來了還給吳國的糧食,去年越國大旱,向吳國借糧,今年越國加倍奉還糧食以謝吳國。沒有人知道,這些糧種是煮過的,它們根本不能再種出稻子來。 這也是文種九計中兩計。送巨木,吳王必要大興土木再造宮殿,來消耗吳國的財力,種子計,叫吳國稞粒無收,政局不穩。 借糧,掏空吳國的糧倉,這一計瞞不過伍子胥這個老狐狸,然而今年越國還糧,卻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畢竟誰的心也毒不到這個程度,把糧種煮過後再送來,誰能想得到。 但是巨木計,卻被伍子胥喝破了,他在朝堂上,盡數歷代亡國之君,咎起大造宮室,越國送來巨木,擺明了是不懷好意,陷夫差為荒淫之君。伍子胥醞釀已久,喝破越國私造兵器,訓練甲兵,積蓄糧莫,結交楚宋等國,秘謀對付吳國等事。兩人唇槍舌劍,各不相讓。伍子胥今日早有準備,在昨日就以出巡城防的機會,調開了那貪鄙的伯嚭,讓范蠡無可援助。 夫差神色陰沉,聽著伍子胥一一道來,范蠡反口相譏。但是夫差並沒有認真去聽他們的話,在他的心中,以勾踐的卑躬屈膝,未必有反吳的能耐,以吳國的兵力,越國縱有此心,也已經無此可能。可是吳越交戰多年,若說越國之內,存著有不臣之心的人,想著陰謀詭計,亦不是沒有可能。 他看著范蠡,范蠡氣度不凡,當年寧可在吳為奴三年,不肯留在吳國為臣,勾踐有何德何能,得以有這樣的臣下。一個嘗糞養馬的勾踐,他不信范蠡會忠心於這種君王,若非如此,則范蠡之居心難測。 既然范蠡不能為他所用,那麼,不管伍子胥所言是真是假,此人不可留。 “好了,”他斷喝道:“不必再爭執了,伍相國,范蠡就交由你處置。” 范蠡驚愕地看著夫差,夫差好大喜功,他的心思不難掌握。可是,他方才明明是心不在焉,為何忽然出此意外之言。 伍子胥大喜:“來人,將范蠡拿下——” 范蠡忽然哈哈大笑,伍子胥喝道:“范蠡,你笑什麼?” 范蠡大笑道:“臣在笑大王的怯懦。” 伍子胥冷笑道:“大王如何怯懦了?” 范蠡笑道:“越國早已經是吳國的手下敗將了,這麼多年一直對吳國恭敬有加,如今大王卻無端加罪下臣,吳國要稱霸天下,如今只收了一個屬國就不放心如此,將來怎麼收納更多的屬國?” 伍子胥面色不動,淡淡地道:“大王已經有命,將你交由老臣處置,範大夫,你就算有再多的理由,何必多說。帶下去——” 范蠡深吸了一口氣,夫差果然喜怒無常,他自第一次入吳為奴時,便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人生在世,不得五鼎食,便是五鼎烹,生死有命,不必後悔。 想到這裡,他哈哈一笑,向外行去,道:“大王無四海之量,如何做四海之主。”方向外走了兩步,忽然自殿外傳來一聲:“西施娘娘到——” 一室皆靜了下來。 范蠡自從送西施入吳之後,雖然來過姑蘇幾次,但西施深居宮中,卻從未再見過她,只是聽說入吳的越國美女之中,只有她獨自一人,備受夫差的寵愛,而鄭旦卻因失寵,鬱郁而死。 想不到一個若耶溪的浣紗女,有何能耐,竟得如此得天獨厚? 西施的得寵,已經漸漸地成為一個傳說,不但是越國的傳說,也是吳國的傳說。 所有的人皆屏聲靜氣,只聽得一陣悅耳的聲音,由遠至近傳來,比銀鈴悅耳,比琴聲清脆,微風過處,吹來淡淡的蓮花香。 聲音停住了,一個絕色美女出現在殿外,微風吹著她的衣袂輕揚,她微微一笑,似百花齊放,秋波微微顧盼一週,所有的人,心中都不由地湧上一股激動:“她看到我了,她是在對我笑嗎?” 忽然間,所有的殺氣機鋒,一掃而盡。 范蠡的心卻急切地跳動,她是誰,是嫡落九天的仙子,還是踏波而來的神女?西施——她是西施,她竟然是西施。此刻的她,竟似脫胎換骨,一洗若耶溪邊的土氣,一洗土城的膽怯,她美得成熟,美得優雅,美得眩目,美得傾倒吳宮。 西施手執一支蓮花,笑吟吟地向夫差走去:“大王,你看今兒這支蓮花開得多好,這是今年館娃宮開的第一支蓮花呢?”她的聲音,美如天上的仙韻。 夫差的戾氣殺機,在她的輕顰淺笑中,頓時消失,臉上擠出一絲笑意,道:“哦,今年的蓮花這麼早就開啦,叫人送來就成了,何必親自跑來?” 西施輕笑道:“妾身聽說越國送來千年大木,好奇,就想來看看。” 夫差哼了一聲,道:“越國包藏禍心,寡人正要斬了范蠡。” 伍子胥冷笑一聲:“娘娘來得正是時候,是趕來救范蠡的吧!” 西施妙目流轉:“范蠡是誰?”她淺笑著緩緩跪坐在夫差身邊:“大王的決定,永遠都是對的,不是嗎?” 范蠡站在臺下,看著西施的一顰一笑,突然間心中一陣巨痛,西施的一顰一言,都象是一根鞭子似地,抽痛著他的心。 剎那間,過去的一幕幕閃現在他的面前。若耶溪邊的相逢,晚霞映著她那輕顰的麗容;土城的長廊,她在月光下翩翩起舞的快樂;臨行前的夜晚,她驚愕遠去的背影;蘭舟待發,她揮劍斷纜的決絕…… 那一刻,生與死都已經抽離,機鋒與計謀都空空蕩蕩,此刻他的眼中,竟只剩下西施一人。 是他,他親自把西施自若耶溪邊找來,又是他親自,把西施送入吳宮,送給眼前的吳王。 他是不是天下最愚蠢的男人? 西施並沒有看他,他甚至可以看出,她是刻意地不看他,然而他卻可以看出,她背影的輕顫,她笑容的迷離,她的刻意疏離,更叫他相信她心中的激動並不少於他。 西施說著嬌嬌糯糯的吳語,每一個字象是鼻子裡輕哼出來的,卻教人說不出的受用:“若是這人犯了大王的王法,任是神仙也救不得他。不過大王,若是因為他是越國人,送了東西來就殺他嗎……” 伍子胥冷笑道:“那就不該殺,是嗎?” 西施輕笑道:“該,怎麼不該了,可是大王,既然越國包藏禍心,只殺他范蠡一個濟得什麼事喲!應該把越國來的人統統都殺了,把越國送來的貢物統統都燒了,這才一勞永逸,一了百了呀!咱們吳國,只用吳國出產的東西,所有屬國的君臣都殺了,伍相國,這格樣子儂總該放心哉!” 夫差正在飲茶,聞言一口水箭噴了出來,拍案大笑:“好、好、好,美人說得好,伍子胥你可聽聽,這叫成什麼話啦!” 伍子胥被他笑得狼狽,更被西施的話噎得轉不回氣來:“大王,這、這,荒唐、荒唐,這事豈能混為一談。” 夫差笑道:“你也知道荒唐得很,你們這些人呀,一點小事就大驚小怪,真真好笑。把范蠡放了吧,寡人也乏啦。來,西施,去館娃宮看看今年新開的蓮花。” 說著,他大笑著站起來,摟著西施的腰,轉身欲走。 伍子胥急忙上前拉住了夫差的衣袖:“大王,縱虎歸山,後患無窮呀!” 夫差不耐煩地拂開了伍子胥:“伍相國,你老啦,以後少拿這種事來煩我。” 西施嚶嚀一聲,娥眉輕蹙,夫差忙扶住了她,急切地問道:“西施,怎麼啦!” 西施的纖纖玉手,捧住心口,楚楚可憐地道:“心口疼,這裡好吵哦!”她的長袖垂下,露出了藕似的玉臂,那手臂上正戴著一隻玉鐲。 范蠡心頭狂跳,他認得那玉鐲,那是臨行前他送給她的。想不到西施竟一直戴著,這麼多年,她竟然一直戴著這隻玉鐲…… 夫差見著西施捧心的嬌怯,心中更是大急,用力揮開伍子胥的手,吼道:“滾開——”這邊忙親手抱起西施,匆匆離開。 伍子胥頓了頓足,怒道:“豎子不足與謀!”怒衝衝離開了大殿。 眾朝臣侍衛也紛紛離開,忽然之間,只餘范蠡一人,獨立在空蕩蕩的大殿之中。西施的俏語嬌音,彷彿尤在耳邊,大殿之中,彷彿仍留著那蓮花的香氣,西施的情意,西施留著的玉鐲,這一切的一切,無不灼痛著他的心。 就在這一剎那,他才明白,那一個月光下的夜晚,他錯過了什麼;他親自把西施送到了吳國,送給了夫差,可是剛才那一刻,西施捧心皺眉時,該衝上來去抱住西施是他,而不該是夫差呀!那一刻,他用盡用身的力氣,才能控制自己沒有衝上前去,控制住自己撥劍向夫差刺去的衝動。 范蠡捂住了自己的臉,他聽到了自己的冷笑聲—— 范蠡,你的心很廣很大,你要的不僅僅是吳越的仇,你的對手不僅僅是吳王夫差,伍子胥,你的心要的是天下,是萬世。象西施這般的女子,在你金戈鐵馬一生的畫卷中,只是幾筆濃淡不一的豔色而已。陣陣香風,曾吹亂一池春水,但是風過後,水依舊是水。 這是他曾經對自己說過的話,可是此刻,他冷笑,對著自己冷笑:范蠡,你不過是在自欺欺人而已,你做不到,你根本就做不到這一點。西施,僅僅只是他一生的幾筆豔色而已嗎,西施,對他來說不重要嗎?范蠡,你好虛偽啊!風已經吹亂了池春水,風過後,水還能依舊是水嗎,還能平靜如初嗎? 不可能了,在他再次見到西施的這一剎那,他就知道,他的心永遠不可能再平靜了,他金戈鐵馬的畫卷上,已經寫滿了“西施”這兩個字了。 —— 幻劍書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