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申無痕以那種平板的音調道:“我正在聽你說,展若塵。”清了清嗓子,展若塵道:“在先前甫見樓主之際,我已略微提過——前數日樓主相召於我,面授機宜,指令行事,這一切行動都做得異常隱密,然則卻又如何洩漏出去的?甚至在我剛剛離開‘金家樓’的辰光,便有對方的飛騎趕來攔截恫嚇?!”金申無痕雙目炯亮的問:“你懷疑是誰洩的密?”
展若塵坦率的道:“還要請教樓主這樁事都有哪些人知曉?逐一篩剔,自可將那可疑之人查出!”
金申無痕重重的道:“知道我召你至‘白石精舍’的只有四個人,我,你,以及嚴祥同易永寬。”
展若塵道:“樓主自不會將此事洩知於人,我更不可能,剩下要追查的,便是樓主手下這‘飛龍十衛’所屬——嚴祥與易永寬了!”
金申無痕斷然道:“他們絕不會背叛我!”
展若塵沉穩的道:“我並沒有說他們會背叛樓主,但事實的發生卻是無庸置疑的,也是不可抹煞的;樓主召見我於‘白石精舍’的經過,已確然洩漏出去,而知道此事的人只有樓主及我加上嚴、易二兄四位,樓主為立事者,既當保密便不會洩密,我乃受囑行動者,不會拿著自己的生命及承諾做兒戲,除此之外,嚴祥及易永寬二位兄臺是否也該表明一下他們的清白?”眼角向上抽緊了,金申無痕溫怒道:“展若塵、你的指控毫無道理,你可知道,你這乃是拿著我的心腹在開刀?”
展若塵的神態又幽寂了,他低緩的道:“樓主,我們這是在研討一樁關係著整個‘金家樓’安危存亡的問題,因此我們只可就事論事,立論見解、不宜涉及個人的情感及喜惡;我對樓主一片赤誠,滿腔思義,絕無任何除了報效樓主以外的心念;‘金家樓’上下待我溫厚深摯,優禮有加,我對‘金家樓’每一個人都有著莫名的感懷之情——只要他們仍然是尊奉樓主,信從樓主。我毫無開罪他們的動機或理由,我也非常不願影響到樓主對他們的信賴與依重,尤其是樓主賞識的這些人,我甚至不認得他們,有的也僅是數面之緣,如果不是為了替樓主分憂解疑,不是為了鞏固‘金家樓’的千秋基業,我這樣做又是何苦?”金申無痕的形色柔和了,柔和中卻又透露著不快:“你看你,展若塵,我就這麼隨便說你幾句,你就不高興了?你應該明白,我嘴裡嘀咕是一口事,心頭卻比誰都明白好歹,莫不成連叫我發洩一下內在的煩鬱你都不肯多少擔待?”
展若塵道:“不敢,唯恐樓主誤會我別具用心,那就真是傾黃河之水也難洗清此惡嫌了!”
金申無痕惱道:“胡說,越扯越不像話了,不準再在這個題目上推敲糾纏,惹我生氣,從現在開始,我們還有許多更重要的正經事須做決定。”
展若塵正容道:“是,樓主。”
金申無痕道:“有關嚴祥與易永寬的問題,待會我們再查詢清楚,不過,我總認為他們不可能出賣我,這簡直難以思議!”
展若塵道:“他們不見得存心洩密,樓主,我已說過,疏忽或巧合,大意及緊張,往往都會給有心人一個臆測的依據,蛛絲馬跡,亦可憑而追本溯源!”
連連點頭,金申無痕道:“很有道理,稍停我們就會問個明白!”
喃喃的,這位“金家樓”的主宰卻又在咕噥了:“這兩個兔崽子……不曉得在什麼地方給我出的紕漏?”
展若塵此刻順著方才的話題徑自往下說:“樓主,我的看法除了金家族人乃是一支可靠可賴的力量外,‘飛龍十衛’亦乃樓主的死黨,這兩股人馬,在對樓主的忠貞上,當不至於有所異變……”
金申無痕肯定的道:“不止是‘不至於’,展若塵,乃是絕對不會;在江湖上翻滾了這多年,守著這偌大一片基業,莫非我連幾個賣命的夥計也抓不住?!”
展若塵微微一笑,接著道:“另外,貴屬‘月’字級的三把頭玄小香兄對樓主的忠心也無庸置疑。”
金申無痕道:“你是說‘蹦猴’玄小香?”
展若塵道:“正是他。”
忽然嘆了口氣,金申無痕道:“展若塵,‘金家樓’兵多將廣,人才輩出,莫不成在恁多好手裡,你就只能點出玄小香這麼塊料來充忠良?其餘的便全靠不住麼?”
急忙搖頭,展若塵解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樓主,因為玄小香與我接觸較多,自然多少有些瞭解,觀察他平時舉止言談調形態之間對樓主的崇敬愛戴之憂實乃出於五內,發自帥腑;人的真正意念所蘊,往往流露於無形之中,我體察得出他的心向著何;至於樓主其他下屬,我甚少親近,因而也就不敢妄下斷論了……”
金申無痕道:“依你看,我們老三也會有問題麼?”
展若塵想了想,道:“潘三當家照說是應該站在樓主這邊的,但目前並無任何有關於三當家的態度跡象可尋,正反順逆,實難做絕對的肯定,樓主知道,這可不是能以憑空猜測的事。”
金申無痕有些煩惱的道:“人心隔肚皮,看不見也摸不著,自從發生了這些疑端險徵後,連人們以往的表現同一貫的操守也都得重新評估了,他們勢須再要接受一下考驗,麻煩的是,我們不能等到考驗過去方始辨別忠好,我們得想個法子在事情爆出以前就能分清楚誰是這邊的,誰是那邊的,否則,預為防範的安排,就要大費周章了!”
展若塵道:“樓主,眼下只有就確實能以掌握的人手先做安排,力量或自不足,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我們不可冒險,萬一各項準備計劃被對方的奸細滲人探悉,情況就會大大的不妙了……”
頓了頓,他又道:“再說,光憑樓主這兩批班底,業已實力不弱,足夠撐上一撐,對方縱然暗蓄叛勢,私相勾結,到底有所顧忌,不敢明目張膽,諒他們也強大不到哪裡去,而‘金家樓’的各級弟兄,忠心向主也應該比附逆造反的比例更多才是。”
“嗯”了一聲,金申無痕道:“不錯,人心會變,總不能全變了!”
展若塵道:“可惜的是我們難以搶先動手。”
金申無痕道:“我們沒有足夠的證據,展若塵,貿然行動之下,將造成嚴重的不良後果——那種騷亂及震盪,會搞垮了‘金家樓’。不說自家窩裡的人心惶悸吧,在外面,冷眼瞅著端等落井下石的朋友們更在不少……”
展若塵道:“我明白,樓主,所以我也只有同意樓主這消極的行動方式——等待了。”
金申無痕道:“但我不會傻到只是坐在這裡看風色,我將如你所說,儘量預做應變準備。”
是一副欲待告辭的模樣,展若塵道:“樓主是否尚有其他吩咐?”
金申無痕似乎示意,低聲道:“你且稍坐片刻,我這就叫嚴祥和易永寬進來。”
微覺遲疑,展若塵道:“樓主,若是樓主待要查詢那件事情,以他們與樓主的關係來說,我在場是否會有所不便?處在這等形勢下,只怕彼此皆將感到窘迫……”
金申無痕正色道:“不然,忠義所在,一心表誠,何來窘迫之有?”
展若塵搓了搓手,道:“樓主既如此說,我便只有從命了。”
於是,金申無痕擊掌三響,當第三聲掌音甫落,房門已被輕輕推開,“飛龍十衛”中的嚴祥垂手而入,恭謹的哈著腰肅立門邊。
金申無痕頭也不回的吩咐:“叫易永寬也一起進來。”
嚴祥應一了聲,迅速退下,片刻後,已偕他的夥伴易永寬一同來到。
眼瞼半合,連金申無痕的語聲也是低沉而倦緩的:“前幾天的那個晚上,我叫你們去如展若塵至‘白石精舍’見面,曾經嚴囑你們謹慎守密,不可洩漏此事,你們兩個還記得麼?”
嚴祥與易永寬雙雙躬身道:“記得。”
雙目倏睜,金申無痕冷厲的道:“不幸的是,這件事卻已洩漏出去了!”
這兩位“飛龍十衛”中的弟兄,聞言之下俱不禁全身震晃,面色大變;踏前半步,嚴祥以一種顫懼的聲音道:“回稟老夫人,小的自奉諭‘白石精舍’之外守衛迄至事畢,一直半步未敢擅離精舍左右,亦未曾見過任何閒雜人等,事後也絕未露一字,為何洩密,小的實不知情。”
臉色泛良的易永寬跟著也走前半步,惶恐不已的道:“小的受命前往請展爺赴者夫人之召,亦是直去直返,既未語及他人,途中也不曾與人朝面,竟爾洩露風聲,小的深覺惶惑……”
冷冷一哼,金申無痕道:“嚴祥沒有洩漏此事,你易永寬也不曾露過風聲,那麼是我自己宣揚出去的羅?抑或展若塵自嫌命長有意朝刀口上撞?”
汗水沁額的嚴祥呼吸都粗濁了,他掙扎著道:“老夫人明鑑,小的便是賠上性命,也不敢稍違老夫諭令……”
易永寬乾嚥著唾液,喉結在上下移動:“小的對老夫忠心效死,可表鬼神,任何情況之下,亦不會違反老夫人指示……”
金申無痕尖銳的道:“說得好聽,事實卻不容抹煞,你們都說沒有秘密,但我約見展若塵的經過業已被好人得悉,我們一共只有四個人知曉此事:我、展若塵,再就是你兩個,我不曾向外表露,展若塵也不會宣揚,你們又都堅持一直守口如瓶,那麼,到底是誰走漏的風聲?莫非是對方卜算出來的?”
躬著腰,嚴祥委屈的道:“這。老夫人,小的也不明白……但小的絕未洩漏片言隻字……”
易永寬也吶吶的道:“小的等追隨老夫人多年,皆以命附,以身相寄,便是刀加頸,也斷難滅此忠誠,乞求老夫人明察——”
這時,展若塵輕輕的開口道:“樓主,可容我與嚴、易二位兄臺一談?”
金申無痕陰沉的道:“你有話就說吧。”
低咳一聲,展若塵道:“嚴兄、易兄,我此時向二位所提的問題,只是幫助二位回憶一下當夜的情況,從而由蛛絲馬跡中尋找出可能的線索來,此外毫無他意,若有不周之處,還請二位兄臺海涵——”
嚴祥與易永寬二人連忙回應道:“不敢,展爺。”
展若塵柔和的道:“嚴兄,請你仔細想想,當晚你除了在:白石精舍,守衛之外,有沒有到別的地方去過?亦或是接觸過什麼人?我是說在你受樓主諭令之後,迄至精舍守衛之前,以及事完後的那天晚上?”
苦苦追憶了一會,嚴祥道:“展爺,那天夜裡,自老夫交待此事過後,我就先陪著老夫人到‘白石精舍’去等你了,老老進了屋,我便一直守候門外,你與老夫談完了後,我又侍隨老夫人回到‘大金樓’,當晚上沒有和以外的夥計們見過面,只是與‘大金樓’的幾個庸僕淺聊了片刻,當然我不會扯到這件事上去。”
驀地一易永寬一拍前額,急切的脫口道:“對了,我想起一件事來!”
展若塵精神一振,忙道:“易兄,請示下。”
舐著嘴唇,易永寬迫促的道:“那天晚上,老夫人要我去請展爺至‘白石精舍’相見,我剛剛出了門,就遇到小帳房的執事謝寶善,老謝和我是酒友,交情不惡,他一遇上我就硬拉著去他那裡喝兩杯,我說有事,他又纏著不放,非陪他來上幾盅不可,我急了,才告訴他我要去見展爺——”
金申無痕面若嚴霜,聲調更是銳利如刃:“易永寬、你這不可重託的蠢才,你居然給我捅出這等紕漏,你可知你這一句話誤了多少大事?引發多少危機?你簡直糊塗透頂!”
兩側的頰肉抽搐著,易永寬的兩手緊緊扭絞,他拼命嚥著唾沫,艱辛又吃力的道:“但……但是……,老夫人……我……我並沒有……”
猛一昂頭,金申無痕的兩眼中宛如迸濺著灼熱的火花:“你還要強辯?還待推諉?你真是好一個忠義之士!”
“卜通”一聲,易永寬跪到地上,顫著聲道:“小的知罪了——”
一邊,嚴祥壯起膽子,硬著頭皮為他的夥伴緩頰:“啟稟老夫人,永寬這也是無心之過,他只向謝寶善說了一聲要去見展爺,既未透露為了什麼事去見展爺,亦未表明受了何人差遣去見展爺,這隻乃一句極普通的回答,似乎不該發生問題,再說,那謝寶善是否確有奸細嫌疑,眼下也尚不敢斷言……”
金申無痕眼睛眨動了一下,語氣竟是十分柔和:“是麼?嚴祥,是像你所說的這樣麼?”
倒吸了一口涼氣,嚴祥驟然之間哆嗦起來,他驚懼的,惶驚的道:“老夫人恕宥——”
金申無痕平板冷漠的道:“只要稍稍具備一點頭腦,一點常識的人,都不可能有你這種幼稚愚蠢的想法;嚴祥,‘金家樓’上下誰是不知道易永寬是‘飛龍十衛’之屬;他與展著坐遠無淵源,近無私交,寅夜前去相見,不是奉我之諭又會受誰差遣?而我既在如此辰光著人前去召請展若塵,如非要事莫不成我閒膩了找他來聊天解悶?你毫無見地、思緒不清,卻照以推測人家也如你一般糊塗?謝寶善目前雖未確定有奸妄之名,卻已有奸妄之嫌,在他能以洗脫罪嫌之前,你敢為他擔保他的清白麼?”
嚴祥汗水涔涔,狼狽不堪的囁嚅著:“小的……小的愚昧……小的……荒謬……”
金申無痕徐緩的道:“易永寬,你自己說吧,該當何罪?”
以額碰地,易永寬的腔調哽塞,但卻悲壯:“小的誓以生命投報老夫人,不幸有此疏失,甘當自刎謝罪!”
一揮手,金申無痕酷烈的道:“很好,我會厚葬你!”
嚴祥全身一抖,雙膝落地,窒迫的叫:“老夫人……”
“霍”聲站起,展若塵重重的道:“慢著!”
匍匐地上的易永寬,一手撐地,頭臉上揚,慘白的面孔交布著那種淒涼的果決與坦蕩的殉道神采,可是,展若塵這一喝,卻顯然令他一時之間陷於困惑,無所適從了。
金申無痕表情倏沉,生硬的道:“你想做什麼,展若塵?”
展若塵雙目直視著這位女中霸主,夷然不懼的道:“只是想及時彌補樓主將要犯下的錯誤。”
金申無痕陰冷的道:“你以為你是誰?又以為你在什麼地方,對什麼人說話?”
展若塵鎮靜的道:“我明白這一切,樓主,非常明白;站在我對樓主的赤誠報效立場上,如果樓主所行所為有了偏失而我仍隱諱不言,畏縮不出,則我對樓主的赤誠便乃敷衍,對樓主的敬仰只是虛偽,因此,我寧肯觸怒樓主而獲罪,卻不願做一個口是心非,依順巴結的應聲漢,我甘冒樓主之雷霆,亦不甘當個諂媚阿諛的奴才!”
雙目圓睜,金申無痕的兩邊“太陽穴”在不停“突”“突”跳動,她惡狠狠的道:“展若塵,你膽子不小,竟敢如此頂撞我!”
展著塵低沉的道:“這不是‘頂撞’,樓主:這是‘忠諫’、而忠諫自古以來就是逆耳的!”
瞪著展若塵好一會,金申無痕方始木然道:“好吧,我倒要聽聽你這是什麼‘忠諫’?”
展若塵語聲穩定的道:“其一,易兄有此疏失的動機在於無意:有意無意之間的差別乃有千里之遙;其二,是否為了他這一句話方才走漏了消息尚在未定之數,易言之,那謝寶善的底細猶待查明;其三,就算是因為易兄這無意的疏忽而走漏了消息,就算那謝寶善果是奸逆,易兄追隨樓主多年,誓以生從,誓以死報,如此忠貞義士,竟以這無心小過驟而遭至自絕之罪,對樓主來說,不僅是一種損失,更是樓主德威淪喪的開始。”
金申無痕古怪的道:“德威淪喪的開始?”
展若塵凜然道:“不錯,服人以德,屈人以威,人心不能服德,以威屈人便難長久;樓主正當用才之際,‘飛龍十衛’皆乃忠義,樓主德威兼涵而殺之,豈不強似嚴刑峻法以屈之?”
沉默了好半晌,金申無痕嗓門有些低啞:“展若塵,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後生小輩,居然在我面前大放厥詞,以這些老掉牙的陳腔濫調來教訓我?這人間世,我翻滾了多少年?經驗了多少年?什麼堂皇正大的道理不清楚?什麼邪魔鬼祟的事情沒見過?如何做人,如何處世,我還會不明白?莫非尚要你來吩叨?”
展若塵微微一笑,道:“樓主聖明。”
金申無痕悻悻的道:“真正放肆!”
展若塵以眼觀鼻,上身前躬:“還請樓主包涵。”
屑梢輕揚,金申無痕道:“罷了;易永寬,你起來。”
叩了個頭,易永寬爬起身來,噎著聲道:“樓主慈悲,小的永銘在心——”
金申無痕冷冷的道:“不用謝我,該謝的是這位有好膽氣的‘屠手’展若塵!”
轉向展若塵,易永寬的眼眶中有瑩瑩的晶芒在閃動:“展爺,我不知該如何向展爺致謝——”
展若塵懇切的道:“原本是我惹出來的禍端,卻險些使易兄蒙受此難,我要向易兄道罪猶尚不及,又有何顏敢於接納易兄重謝?尚請就此略過,也好令我稍覺安心——”
易永寬一再用力吸氣,仍是那種感激零涕的聲音:“展爺言重了……我又怎生受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