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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失算

    蒙面人正凝神瞄準,忽聽叫聲,大吃一驚,閃身讓過擲來瓦片。便聽一聲暴鳴,銃口火光噴出,但因準星已失,鉛丸偏出,沒擊中沈周虛,卻擊中一名軍炮手。

    那蒙面人怒極,轉身來,眼露兇光,但瞧見谷縝,卻是一愣。

    谷縝一躍而起,雙拳緊握,死死盯著對方,忽見他眼神變化,心頭頓時一動,隱約明白什麼。

    忽然間,那蒙面人瞳子深處泛起一抹笑意。谷縝見他眼神古怪,心道不好,連轉幾個念頭,未有決斷,忽見那人將鳥銃一扔,身子下蹲,行影驟失。

    谷縝又驚又喜,虛張聲勢,大叫道:“哪兒逃?”趕上兩步,探頭一瞧,卻見瓦面上孤零零躺著那支鳥銃,此外別說是人,半片衣腳也無。

    谷縝心中一疊聲叫苦起來,正想轉身下樓,忽覺後心一痛,有人低聲道:“不許動。”谷縝苦笑道:“動不得,動不得。”來人咦了一聲,叫道:“是你?”谷縝肩井痠麻,被來人扣住,扭轉過來,定眼一看,來人大頭細頸,頭髮稀疏,不由笑道:“莫乙莫大先生,好久不見。”

    莫乙狠狠瞪著他,氣哼哼地道:“好久不見,半點也不久,臭小子,瞧你還有什麼花招哄騙我莫乙莫大先生。”他吃了一塹,長了一智,點了谷縝幾處大穴,才拾起那鳥銃,喝道:“下去!”抓住谷縝,縱到樓下,帶到沈周虛身前,才解開他的穴道,高叫道:“主人,這小子帶著鳥銃躲在樓上,圖謀不軌。”說著撲撲兩腳,踹在谷縝膝後,叱道:“跪下說話。”

    誰知谷縝才一跪,雙手一撐,又慢慢站了起來。莫乙大怒,又是兩腳,但谷縝才被踹倒,復又怕起。莫乙大怒,伸手叉住他脖子,向下摁倒,不防谷縝扯起嗓子高叫一聲:“站在我面前的,娶老婆戴綠頭巾,生兒子沒屁眼。”

    這話惡毒萬分,眾官兵鬨然閃避,胡、沈二人也是忙忙錯身,生恐受他一拜,中了咒語。

    莫乙氣得兩眼瞪圓,正想揮起老拳,狠揍這小子一頓,忽聽沈周虛道:“莫乙,你先帶他下去,勝了這一仗,再來拷問。”

    莫乙收拳應了,提起谷縝,順勢踢他兩腳,谷縝人被踹得東倒西歪,臉上卻笑嘻嘻,笑道:“沈瘸子,你這叫自欺欺人,你以為這一仗能勝嗎?”沈周虛瞥他一眼,冷冷道:“你敢亂我軍心,立斬不饒。”

    谷縝道:“豈敢豈敢,依我來看,玩弄陰謀詭計,你是一把好手。但說到臨陣用兵,卻不是你的專長,這一仗再打下去,怕是打狗不成,反被狗咬。”

    胡宗憲臉色一變,喝道:“與我斬了。”幾名小校揪住谷縝,按倒地上,一人拔出刀,方要砍下,沈周虛忽道:“且慢。”說著目視谷縝,笑道:“你有取勝的法子?”

    谷縝左臉貼地,兀自笑道:“兵行水勢,勝敗無常,兩軍相遇,哪有必勝的法子?不過我有一個點子,讓你平添幾分勝算。”沈周虛道:“你說來聽聽,若是有理,我饒你不死。”

    “只饒命不行!”谷縝道,“一口價,我給你出點子,你放我走人!”沈周虛目光轉厲,哼了一聲,那持刀軍士發聲疾喝,鋼刀掄圓,狠狠砍了下去。

    巨鐮上附有金鉤鐮的內力,樊玉謙的槍勁,忽被來人逆轉,二人均吃一驚。樊玉謙不及細想,舉槍便挑,槍尖挑中鐮身,巨鐮嗖地一聲,重又掃向陸漸。

    他槍尖勁力驚人,曾兩槍挑起兩隻銅獅,一槍洞穿百斤石鼎,故而勁至鐮上,金鉤鐮虎口頓熱,鐵鏈幾乎脫手。

    陸漸一招“半獅人相”蕩回巨鐮,只覺得喉間發甜,眼冒金星,尚未還過神來,巨鐮又至。他不假思索,使一招“多頭蛇相”握住巨鐮。

    不知怎的,巨鐮入手,這奇門兵刃的種種特性,陸漸便已明瞭,不待驚訝,一股烈風撲面而至,卻是樊玉謙槍勢不止,徑直挑來。

    陸漸此時無法可想,單求保命,索性便依那巨鐮之性,橫推豎勾,不料嗡的一聲,竟將樊玉謙的槍尖勾住。

    樊玉謙又吃一驚,但他槍上自生奇勁。陸漸勾住槍尖,便覺痛麻之感迭浪湧來,自虎口傳到頭頸,震得他幾欲昏厥。

    半昏半醒間,陸漸心苗之上,發生一種怪異念頭,金鉤鐮的巨鐮加上樊玉謙的槍,勾連一處,儼然變成了一件兵刃,只不過形狀古怪,不倫不類,為古今之所無。

    這奇感來逝如電,陸漸不覺頭腦一清,霎時間,這件古怪兵刃有何特性,如何應用,各種念頭如電光火石,連綿閃現。於是乎,陸漸因那長槍震盪之勢,將鐮刀輕輕撥了撥。

    樊玉謙的“半分槍”以槍畫圓,因而槍上勁力生生不息,無堅不摧。哪知陸漸這一撥,非但沒有遏制槍勁,反而施加奇巧內勁,引得長槍畫圓越來越快,霎時間快了數倍,勢如一條活龍,在樊玉謙掌心搖頭擺尾,跳躍欲出。

    一時間,樊玉謙面色由白變紅,由紅變紫,驀地一聲嗡鳴,震耳欲聾,樊玉謙長槍離手,被陸漸奪了去。

    樊玉謙丟了傢伙,只嚇得傻了,兩眼瞪直,忘了進退。忽見銅瓜錘一言不發,繞到陸漸身後,揮錘擊落。樊玉謙大驚,方要喝止,卻見槍鐮粘在一起,有如一件極長大極怪的兵刃,凌空一旋,槍尾擊中來錘,那槍上樊玉謙餘勁未消,被陸漸加引導,勢如倍增。銅瓜錘虎口巨痛,大錘嗖地脫手,又被陸漸奪了過去。

    “你奶奶的。”銅瓜錘怒叫一聲,將餘下的一隻銅錘擲向陸漸,陸漸手中的槍、鐮、錘彼此勾連,彎折如北斗七星,一牽一掛,又將錘輕輕巧巧掛在其中。

    不過彼此兩個照面,點鋼槍丟了槍,銅瓜錘丟了錘,金鉤鐮瞧在眼裡,手忙腳亂,不禁將鏈子一拽,想要奪回巨鐮自保。

    陸漸手中四股兵刃便有四股大力,彼此牽直,糾纏不清。金鉤鐮這一拽,真如雪中送炭,令他喜不自勝,當即持鏈一抖一送,將四股大力,順著這鏈傳將過去。饒是金勾鐮內力再強一倍,也不能抵擋。便覺胸口一痛,如遭重錘,才想鬆開鐵鏈,忽又見手中一虛,抬眼望去,只見銅錘、長槍漫天飛舞,向他掃來。

    金鉤鐮驚得魂飛魄散,免力擋開一鐮,避開一錘,騰挪間,忽覺左胸冰涼,不由得嘶聲慘叫,兩眼瞪圓,帶著那杆穿胸而過的長槍,蹌踉數步,仰倒在地。

    陸漸一招斃了金勾鐮,忽驚忽喜,恍如夢幻,斜眼一瞧,樊玉謙、銅瓜錘正死死盯著自己,臉色煞白,眼中流露出畏懼之色。

    陸漸吸一口氣,有意做出兇狠神情,一抖手中巨鐮,厲聲道:“誰再上來?”樊玉謙平生所恃,惟有槍法,長槍一失,頓時六神無主;銅瓜錘縱然兇悍,丟了銅錘,也覺氣短;兩人對望一眼,驀地轉過身子,拔腿便跑。

    這一著倒是出乎陸漸意料,正想追與不追,忽聽倭軍鬨然歡呼,轉眼望去,倭人旗幟,赫然插上外郭。陸漸大吃一驚,猛然想起谷縝說過“誰得外郭,誰是贏家”,心頭一急,縱身掠出。

    才奔了數步,忽然聽到一陣鑼響,五輕一重,連響三通,城頭的倭軍應著鑼響,頓時起了一陣騷動。

    敢情這鑼響正是退兵號令,倭寇浴血奮戰,好容易登上外郭,忽然被招回,端的悲憤莫名,只恨紀律森嚴,上方有令,莫敢不從,無奈含恨拔旗,退下城來。

    誰知才退半途,鼓聲又起,三輕一重,卻是進擊號令。眾倭人莫名其妙,紛紛剎住退勢,東瞧西看,又奔城頭。不料,才衝上去,鑼響,眾倭寇不辨真偽,復又轉身下城。誰知鼓聲又起,催促前進,但方要前進,鑼聲又作。只聽咚咚咚,噹噹噹,此起彼落,數千倭人如沒頭蒼蠅,忽而奔上,忽而跑下,暈頭轉向,氣喘吁吁,不由得破口大罵起來。

    陸漸心中奇怪極了,忍不住停下步子,遊目四故,驀地眼前一亮,只見一個倭寇手提銅鑼,腰挎戰鼓,在陣裡東一鑽,西一鑽,雖是倭寇裝束。一對大耳朵卻不老師,從頭盔裡掙將出來,左右招搖。陸漸雖處鐵血戰場,見這情形,也是莞爾。

    這倭寇不是別人,正是“聽幾”薛耳,他善於聽律,過耳不忘,聽見倭軍進退號令,便牢記在心,偷換了倭袍,提了鑼鼓,混入倭人陣中。

    兵法雲:“夫金鼓,旌旗者,所以一人之耳目也。”金為銅鑼之類,鼓為戰鼓,古人用兵,擂鼓為進,鳴金為退。又道:“夜戰多火鼓。”夜戰時,無法看見旌旗,鑼鼓好比軍隊耳目,但被薛耳如此一鬧,倭軍可說是眼花耳聾,看不清,聽不明,進退失據,醜態百出。

    倭人也發覺出了奸細,只氣得哇哇大叫,紛紛舞刀弄槍,圍將上來。

    薛耳雖善聽音,武功卻是平平,“喪心木魚”又被陸漸所毀,此時眼見敵人四來,頓時亂了方寸,向著內城飛奔,邊跑邊喊:“凝兒救我,凝兒救我……”跑了幾步,忽被屍體拌了一跤,撲地便倒。三名倭人縱身搶到,惡狠狠的揮刀劈下。

    刀至半空,忽然見一縷白光閃過,掛住刀身,那鋼刀被帶得一偏,貼著谷縝的鼻子,“當”地砍在地上,濺起點點火星。

    谷縝出了一身冷汗,嘴裡卻嘻笑道:“沈瘸子,砍頭便砍頭,幹嗎割爺爺的鼻子?聖人云,鼻子是天地之根,玄牝之門,那是十分要緊,不能亂動的。”

    沈周虛道:“這話怎麼說?”谷縝道:“我一個人死,黃泉路上孤孤單單的,自然害怕極了;若有胡大總督和南京的全體將官相陪,大夥一起喝孟婆湯,過奈何橋,熱熱鬧鬧的,那也沒什麼不好的。”

    胡宗憲臉色一沉,正要發做。沈舟虛卻使了一個眼色,將他止住,想了想,揮手道:“將他放開。”

    谷縝起身撣去灰塵,望著沈舟虛,笑而不語。沈舟虛卻坐在那裡,目光閃爍,似乎心神不屬。驀然間,一陣風起,城頭多了一人,卻是燕未歸被了俞大猷回來了。

    胡宗憲不由搶先一步,把住俞大猷手臂,失聲道:“俞老將軍……”俞大猷昏沉中甦醒過來,勉力睜眼,苦笑道:“屬下失職,該死……”忽然一口氣上不來,又昏了過去。

    胡宗憲站起來,神色愴然,驀地望著沈舟虛,徐徐道:“沈先生,事到如今,惟有放棄外城,守住內城要緊。”

    沈舟虛聚起眉峰,沉吟時許,忽地叫了聲“好”,朗生道:“谷小子,沈某答應你,你若有計破敵,我讓你毫髮無損,生離南京。”

    谷縝笑道:“此話當真?”沈舟虛道:“軍中無戲言。”

    “成交。”谷縝伸出手來,二人雙手交擊,連擊三次。谷縝才笑道:“我的計謀容易的很,便是舉薦一人,代你指揮官兵。”沈舟虛道:“誰?”谷縝笑道:“那人你也認識,目下就在南京大牢。”

    沈舟虛與胡宗憲對視一眼,胡宗憲吃驚道:“你說戚繼光?”谷縝笑道:“大人神算,正是戚將軍。”

    胡宗憲大怒道:“胡鬧,他是囚徒,怎麼能帶兵?”

    “囚徒又怎麼樣呢?”谷縝笑道:“管仲是囚徒,齊國稱霸;李靖是囚徒,突厥束手;郭字儀是囚徒,中興唐室。常言道:‘使功不如使過’,戚將軍不能立功,再殺我不遲,”

    胡宗憲還要呵斥,沈舟虛卻搖起羽扇,漫不經心地道:“你這小子,篤定戚繼光就能破敵?”谷縝笑道:“不錯,我用小命壓寶,你敢與我賭嗎?”

    沈舟虛瞧他片刻,忽地笑道,向胡宗憲使了一個眼色,胡宗憲稍一遲疑,忽向身畔的親兵喝道:“速去南京大牢,取戚繼光來此見我。”

    薛耳危殆,陸漸遠離二十餘丈,救援不及,情急間,大喝一聲,擲出巨鐮,鉤住一杆朱槍。鐮槍相交,陸漸心中奇感又生,這飛鐮,朱槍連在一起分明是一般奇怪兵刃,當即依照這般兵刃的天性用法,潛運奇勁,那倭寇胸口一熱,朱槍便已經易主。

    陸漸手腕再轉,鐮端朱槍刷的伸出,又搭上一杆朱槍,輕易奪來。朱槍長約二丈,兩杆連在一起,近乎四丈,游龍也似,向前再探,又搭上一杆朱槍,復又奪下。如此反覆施為,陸漸一口氣奪下九杆朱槍接成二十丈的一般“兵刃”,曲曲折折繞過人群,抵達薛耳身邊,“叮”的一下,撞著一名倭人長刀。

    那人正自揮刀劈下,誰想手中忽空,長刀離手,這一驚非同小可,不及還醒,眼前黑影閃過,又是“叮叮”兩聲,兩名同伴的長刀又被奪了去。

    三人兩手空空,傻在當地,瞪著朱槍,長刀勾連,如龍如蛇,來回擺動。這等詭異情形,三人有生以來,從所未見。

    驚駭間,忽然見薛耳手足並用,爬地而逃,三人驚怒,紛紛伸手去捉。陸漸正巧趕到,見狀拆散那件大兵刃,抓住其中一杆長槍。他雖然沒學過槍術,槍一入手,心中便已通明,嗖的一槍刺出,或前或後,穿過三名倭寇腰帶。那三人本就矮胖,被朱槍斜斜串成一串,乍一看,彷彿串在鐵簽上的三個紅薯,只急的扭腰擺臀,哇哇大叫。

    陸漸趕上一步,見薛耳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不由心驚:“莫非死了?”急拍他肩,忽聽薛耳尖叫起來:“大爺饒命,大爺饒命……”邊叫邊縮手縮腳,蜷做一堆。

    陸漸哭笑不得,說道:“你睜開眼看看,我是誰?”薛耳聽的耳熟,眯眼一瞧,不由驚喜難抑,一把揪住陸漸,樂不可支。

    陸漸道:“你自己來的嗎?”薛耳苦著臉道:“主人讓我來的,不來不成的。”陸漸一怔,心知沈舟虛派這劫奴入陣,只想拖延時間,並沒想讓他活著回去。一念及此,不覺慘然嘆道:“你隨著我吧!”薛耳道:“去哪裡?”陸漸道:“去外郭!”薛耳聞言,臉色刷的雪白。

    忽聽颼颼兩聲,兩口長刀劈來,陸漸巨鐮一攔,鐮上若有吸力,奪下來刀,勢成十字,滴溜溜的飛轉。

    薛耳驚奇道:“你變戲法呢?”陸漸一笑,方要前行,忽見薛耳身子顫抖,兩眼死死的盯著某處。

    陸漸心中奇怪,循他目光望去,忽見遠處寧凝手舞長劍,被一群倭人圍住,群倭見她是個女子,嘻嘻哈哈,狎笑不絕。

    忽然間,兩個倭人大叫一聲,丟了刀槍,捂住面目。群倭一驚。怪叫撲上。寧凝雖以“瞳中劍”連傷數人,手中劍卻並不高明,不幾下,便左支右絀,全賴劫術救命。

    陸漸見狀,但覺一股怒氣湧上頭來,不禁張口長嘯,左手提起薛耳,右手抓住巨鐮,不顧仙碧告誡,借力一縱,越過眾寇頭頂。倭軍見狀,刀槍並舉。

    陸漸身在半空,忽而變相,由“壽者相”變為“猴王相”,巨鐮被他大力一掄,畫個半弧,凌空掃出,一時間噹啷亂響,長至朱槍,短如鳥銃,均被飛鐮奪走,數十件兵刃爭先恐後躥上高空,煞是狀觀。

    寧凝一呆之際,陸漸已然殺到,巨鐮有如風魔,掃東蕩西,殺得血花飛濺,人頭亂滾。

    薛耳腳未著地,便先叫喚起來:“凝兒,凝兒……”倏地掙脫陸漸手底,搶到寧凝身前,喜滋滋地道:“凝兒你真有義氣,我喊你來救我,你就來了。”寧凝瞪著他,拄劍於地,胸口微微起伏,薛耳忽見她花容慘淡,吃驚道:“你受傷了麼?”說罷繞著她左瞧右瞧,轉個不停。

    寧凝瞧了陸漸一眼,蛾眉微蹙,輕輕搖了搖頭。薛耳這才鬆了一口,忽又發急,扯住陸漸道:“快,快送她回去。”陸漸稍一猶豫,回頭望去,心頭沒的咯噔一下。敢情就這工夫,倭軍又已攻上外郭,城下倭軍則如潮水般退往城腳,欲要背倚外郭,結成陣勢,不令官軍逼近。

    陣勢若成,數千人聚集一處,陸漸縱然神通蓋世,也休想再近外郭。情急間,他目光一轉,忽地瞧見,那座高聳木臺燃燒已久,形如通天火柱,照得城下有如白晝。平時間,若無危難,陸漸溫厚有餘,機變不足,但每逢奇險至難,卻往往顯露非凡智勇,此時一見木臺,他心中忽有所動,驀地高叫一聲:“先隨我來。”當先掄起巨鐮,奔向木臺。

    馬蹄聲急,遠遠傳來。谷縝轉眼望去,那親兵與一名布衣漢轡來到城下,翻身下馬。那漢子容色甚是落泊,但腰背挺直,威言具足。谷縝見了,不覺點頭:“陸漸說得不假,這戚繼光端的有些意思!”

    兩人登樓,引至眾前,戚繼光掃視眾人,神色迷惑,方要施禮。胡宗憲已把住他手,來到垛前,說道:“俗禮免了,你且瞧瞧,可有應對之法。”

    戚繼光莫名奇妙,但定眼一望,便即瞭然,沉吟道:“恕小將多言了,我軍畏戰,賊軍驍勇,很難將之擊破,但如今最棘手的,還是外郭危殆,若是丟了,即便趕走賊軍,也無法全殲…”

    胡宗憲輕哼了一聲,冷冷道:“這不過是些常理,也沒什麼好說的…”戚繼光露出訝色,拱手道:“督憲見諒,依小將所見,兵法便是常理,用兵違常理,必敗無疑。”

    胡宗憲再也不瞧他,只是瞥了沈舟虛一眼,忽地兩眼望天,冷冷道:“沈先生你看人向來極準,這次卻是錯了。”沈舟虛笑笑無話,手拈鬍鬚,望著腳前。

    戚繼光但覺氣氛有異,但異在何處,卻又說不上來,再瞧沈舟虛,竟是郊外見過的那名殘廢文士,只不知他何以在此,真是奇怪,但這些均是末節,城下戰事急迫,卻是刻不容緩,想了想,拱手道:“小將不才,願率一支精兵,拼死奪回外郭。”

    胡宗憲冷哼一聲,道:“拼死奪回?說來好聽,你死了容易,若又敗了,該當如何?”戚繼光聽得一楞,心道:“不錯,我死不足惜,但不慎敗了,豈不是壞了大局。唉,戚繼光敗軍,不足言勇,督憲信不過我,卻也難怪。”想著露出一絲苦笑,谷縝見狀,心中叫苦不迭,轉了十幾個念頭均不管用,忽見胡宗憲將袖一拂,冷然道:“將戚參將押回大牢,再聽發落…”

    那親兵聞言,方要上前,忽聽城下“咔嚓”一聲巨響,眾人轉眼望去,那座木臺四根支柱斷了一根,搖搖欲墜,一個明軍哨官立在臺下,手中金芒閃動,“咔嚓”聲響,木臺支柱再斷一根。

    眾人尚未明白過來,那木臺如被大力推送,轟然倒向外郭,百十根燃木如天將霹靂,壓向倭陣。倭人驚呼亂跳,亡命躲閃,無形中讓出一條路。

    那哨官長嘯不絕,帶了一對男女,沿那空隙,直奔外郭,他手臂高高舉起,掌中鐵鏈將一把巨鐮舞得風車似的,木臺上燃木落下,均被勾中。也不知他用了何種法子,巨鐮上如有吸力,燃木一但落下,便一根接著一根,連綿不絕。是故待他奔至外郭,已結成十丈一條“火龍”,以哨官為軸,鞭笞四方。

    那哨官長嘯不絕,“火龍”烈焰騰騰,向下滾落,這一砸一碾,倭軍要麼渾身浴火,要麼頭破血流。那哨官趁勢搶上石階,翻翻滾滾,殺向城頭。

    戚繼光瞧的驚佩,脫口道:“這人是誰?好生了得。”胡宗憲也是暗暗稱奇,渾然想不到軍中何時有此人物,唯有沈、谷二人認得分明,谷縝笑道:“戚將軍!別人還罷,結拜兄弟你也不認得了?”戚繼光神色驚疑,定神細瞧,驀地尖聲叫道:“哎呀,當真是我陸漸兄弟。”

    胡宗憲也甚吃驚,問道:“這人是戚參將的結拜兄弟?”戚繼光又驚又喜,擊掌道:“錯不了,錯不了。”胡宗憲望他一眼,默默點頭,他對這戚繼光原本心懷疑慮,此時觀感為之一變,心想兄弟如此了得,做大哥的,自當更勝一籌。沉吟間,忽聽戚繼光道:“有我陸漸兄弟,必能守住外郭,賊軍無險可據,唯有在平地上與我決戰,如此一來,大可以長制短,擊破他的軍陣。”

    胡宗憲道:“何謂‘以長制短’?”

    戚繼光想著城下,雙手比劃:“賊軍長刀五尺,比我軍刀劍為長,朱槍兩丈,比我軍槍矛為長,鳥銃射程百步,比我軍鳥銃射程為長。”

    眾人紛紛點頭。戚繼光又道:“常言道‘一寸長,一寸強’,以長制短,乃是兵家取勢之法。如今之計,莫如將敵軍之長,變為敵軍之短。”胡宗憲微微皺眉,“唔”了一聲。

    戚繼光又道“城頭旌旗,旗杆超過兩丈,正好剋制對方的朱槍……”胡宗憲忽地揚聲道:“傳我將令,撤下城頭所有旗杆,另選伍佰軍士,列陣等候。”

    戚繼光又道:“敵方鳥銃射程雖遠,卻不及佛朗機火炮,城上佛朗機火炮足有十門,不如將炮打到城下,用馬車裝好。

    “至於五尺長刀,更易對付。”戚繼光續道:“我軍槍矛雖短於敵軍槍矛,但比倭刀為長,我軍鳥銃射程數十步,比敵軍鳥銃為短,但比倭刀,卻又為長。依小將之見,應以槍矛陣當其刀鋒,鳥銃隨後設計,遠近相得,敵軍長刀一鼓可破。”

    “這主意甚好。”沈舟虛驀地抬起手來:“如此一來,敵軍有三般陣勢,我也有三般陣勢,抑且般般長於敵軍,以長制短,絕無敗理。只不過,雖有必勝的陣勢,還需高明將帥,才能駕馭,戚參將可有上好人選麼?”

    戚繼光一愣,忽地緊握雙拳,長嘆一聲。沈舟虛道:“戚參將何故嘆息?”戚繼光正覺懊惱,聞言衝口而出:“嘆我此身不祥,不能為國殺敵。”

    胡、沈二人相視而笑,胡宗憲忽道:“戚繼光聽令。”戚繼光一愣,拜伏於地。

    胡宗憲徐徐道:“我命你統率三軍,對敵汪直,若能破敵,免你兵敗之罪。”

    戚繼光聽令,只疑身在夢中,嗓子一堵,幾乎落下淚來。但他心志剛毅,須臾便有決斷,長吸一口氣,徐徐吐聲道:“請恕小將無禮,我戴罪之身,統率三軍,何能服眾?還請大人不吝,賜我斬將之權!”

    沈舟虛不覺失笑:“好傢伙,擔此重任,非但不加謙讓,竟還得寸進尺麼?”戚繼光道:“先生此言差矣,為國為民,又何須謙讓?”

    “好個為國為民,何須謙讓!”胡宗憲微微一笑,從腰間摘下一口長劍,說道:“這口尚方寶劍是聖上所賜,本督轉借與你,若有將令不服調遣,與我臨陣斬殺,無需寬赦。”

    戚繼光鄭而重之,拜了三拜,借過尚方寶劍,挺然起身,大步走下城去。

    天色漸亮,隱隱雞聲中,景色漸次分明起來。野曠山遠,滿目皆綠;雲樹生花,若幻若真,一條碧水曲折如帶,繞過城池,宛然東流。

    然而南京外郊上,確實激戰方酣。陸漸守著石階,左握巨鐮,右握鐵鏈,要麼左鐮奪兵,右鏈傷人;要麼右鏈奪兵,左鐮傷人。交替施為,所向披靡。金鉤鐮即便做夢,也料不到自家兵刃,竟能發揮如此威力。

    寧凝得陸漸護佑,刀槍劍弩,均不能近,當下遊目四顧,但凡瞧見鳥銃,便發出“瞳中劍”,倭人要麼銃管炸裂,要麼火繩自燃;更有甚者,正填彈丸,銃口對著臉面,忽來一聲暴鳴,後果可想而知。薛耳依舊操練本行,倭將擊鼓,他便敲鑼,倭將敲鑼,他便擊鼓,擾得倭軍叫苦不迭,偏偏號令早已習練精煉,交換不及。

    這三人從未配合,這當兒結成一隊,卻如天造地合,倭軍每每攻上城頭,又被盡數趕下,反覆數次,始終寸步難進。外郭上官軍敗卒本已潰不成軍,見此情狀,大受鼓舞,紛紛引弓挺矛,重振旗鼓。

    倭軍困獸之鬥,捨命拼死。卻不料陸漸身處生死戰場,拼鬥越是越激烈,對這“奪兵之術”領悟越深,初時只是奪人兵器,鬥之彌久,不但奪取兵器,更能運用敵方兵器,反轉傷敵。再鬥時許,他又發奇想,敵人本身手握兵器,實則與兵刃相連,對手、敵刃、我刃,三者相連,豈不又是一件全新“兵刃”。

    念頭一起,陸漸便加嘗試,勾住一把長刀,潛運奇勁,力圖駕努對手,但見那持刀倭軍應著自己心意,彷彿醉酒一般,身不由己撞翻幾人,一個蹌踉,跌下城去。陸漸妙想成真,喜不能禁,反覆施為,越覺奇趣盎然,酣暢無比。

    如此一來,倭軍更難取勝,士氣大挫,忽地發一聲響,如潮水般退將下去。

    陸漸傲立城頭,望著倭軍退卻,不由鬆了一口氣。這時間,忽覺大腿肩膊熱辣辣的,他隨意一摸,竟然滿手是血。陸漸大為吃驚,定了定神,才恍然明白過來,自己縱然神乎奇技,身處這般混戰,也難保不受傷損,只是酣戰之中,未能查覺罷了。

    但這一痛將起來,竟是不可收拾,陸漸咬牙挪到城垛邊坐下,撕開褲管,正想查看,忽聽細碎足音,眼前多了一雙繡鞋,鵝黃緞面上點綴著幾朵雪白小花。陸漸不覺抬起頭,只見寧凝眼似秋水,正靜靜望著自己。

    陸漸急忙捂住傷處,欲要起身,寧凝卻伸手將他輕輕按住,從袖間取出一方手帕,俯身攢去傷口血汙,陸漸羞不可抑,忙道:“寧姑娘,髒,髒得很,我,我自己來。”

    寧凝低頭不語,眉間頰上卻染上一抹嫣紅,就如出水荷花,秀麗天然。拭去血汙,她又撩起衣衫,撕下雪白內衣,包紮傷口,治完腿傷,再治肩膊,從頭至尾,她始終一言不發,陸漸便要婉拒,也不知如何開口,只得任她擺佈。待得包紮完畢,他已出了一身漢,比起身死博殺,這一陣似乎更費心力,當下支吾道:“寧,寧姑娘,多,多謝……”

    話音剛落,寧凝忽地起身,走到石階前,望著遠方,靜靜出神。此時旭日光華,灑遍城頭,這女子籠罩其中,渾身也似發出淡淡光芒。陸漸瞧在眼裡,忽覺哀婉不勝:“我這粗蠢男子也罷,這樣的女子,怎麼也是劫奴?”想到這裡,對沈舟虛好感全無,竟有幾分痛恨起來。

    忽聽城下倭軍喧鬧,陸漸定眼望去,數百倭人手持朱槍,登將上來。陸漸一縱越起,叫道:“寧姑娘,快到我身後。”寧凝轉眼瞧來,目光盈盈,步子卻不稍動。

    陸漸急道:“你不害怕麼?”寧凝輕哼道:“你呢,你害不害怕?”兩人相遇,她始終默然,突發此問,陸漸甚覺訝異,想了想道:“我也怕的,但朋友說,誰得外郭,誰是贏家,我怕倭寇會贏,即便害怕,也顧不得了!”

    他說得一本正經,眉宇間卻流露出幾分憨氣。寧凝見了,也不禁莞爾,恰如羞花初綻,玉鏡新磨,分外明豔動人。陸漸與她相識,頭一次見她流露如許歡容,不覺瞧了一呆。寧凝還醒過來,雙頰如染蔻丹,輕輕啐道:“你,你這人呀,真是討厭……”

    陸漸大惑不解:“我怎麼討厭呢!”此時間,忽見倭軍奇刷刷停在二十步外,一掄胳膊,百十根槍矛如狂蜂出巢,洶湧射來。

    陸漸搶上一步,擋在寧凝身前,巨鐮一掄,矛槍近身便被奪下。倭人擲罷標槍,忽又一蹲,身後冒起百餘名弓弩手,羽箭如雨射來。

    陸漸右手鐵鏈畫了一個大圈,左手鐮刀畫了一個小圈,圈中有圈,大小相疊,無論長羽短箭,弓箭弩箭,進入其中,便被奪去。

    陸漸也被打出火氣,驀地叫道:“射夠了嗎?也瞧我的。”俯身抓起一支朱槍,使了一個“我相”扭轉身形,嗖的一下,朱槍貫穿一名倭人心口,去勢不衰,又刺中身後倭人,連接洞穿五人,槍勢才衰。

    那五人被串成一行,雖已殞命,兀自佇立。群寇面面相覷,石階上倏地鴉雀無聲。陸漸又抓起一杆長矛,方要作勢,倭軍忽發一聲喊,逃走了。

    陸漸望著群倭背影,呆了呆,驀地大笑。寧凝奇道:“你笑什麼?”陸漸笑道:“我笑我自己呢,我竟沒想到,他們也會怕死的!”寧凝聽了,默然不語,只是身子輕顫,陸漸不由轉頭去瞧,卻見她一手捂口,眼含笑意,冷不防陸漸回頭,不覺轉喜為怒,狠狠瞪他一眼。

    陸漸暗自納悶:“這女孩兒真是奇怪了,一會兒對我友善,一會兒又惱我得緊……”迷惑間,忽聽一聲炮響,抬眼望去,內城中殺出一飆人馬,當先一人跨坐馬上,甲冑鮮明,挺直如槍。陸漸瞧得清楚,端的又驚又喜,脫口叫道:“戚大哥。”

    此時天光大亮,兩軍對圓,陣勢分明。倭軍旌旗搖晃,嘩啦千支朱槍奇舉,茂若密林。官軍不過數千,陣勢很是奇怪,有的拿著長長旗杆,有的拿著鳥銃長矛,還有幾匹戰馬,拉著鐵炮,看上去參差不奇,不倫不類。最奇的卻是大小將官身邊,均有一名小校,紅巾包頭,手持大刀,目光炯炯,厲如鷹隼。

    戚繼光馬一盤旋,令旗忽舉,鬨然聲響,手持旗杆的官兵衝出陣外,兩人一旗,向著倭軍朱槍陣亂攪亂捅,旗杆長者五丈,短者也有三丈。霎時間,兩軍一交,倭軍盡被捅翻。

    倭軍害怕薛耳搗亂,鼓不鳴,鑼不響,只敢揮舞旗幟,只見旌旗一揮,幾對鳥銃手趕上來,火藥上膛。不料戚繼光令旗再揮,旗杆軍分出一條路來,載炮馬車到前方,調轉過來,車尾火炮早已點燃,一聲雷鳴,直入鳥銃陣中,鳥銃手死傷慘重,亂成一團。

    倭軍旌旗再舉,兩隊長刀左右包抄,殺向旗官軍。旗杆長大,運轉不易,被長刀逼近,有死無生。

    戚繼光令旗飄飄,兩隊長矛軍左右湧至,列成陣勢,護住旗杆軍兩翼,遠遠挑刺,鳥銃弩箭繼之於後。一時間,倭軍長刀落地,渾身浴血,慘叫著向後退卻。

    戚繼光令旗再揮,火炮再響,血肉橫飛,三般陣勢變化如神,有如一支長劍,刺入倭軍陣中,旗杆、火炮好比劍刃,長矛、弩箭好比劍鍔,數十名刀斧手則為劍柄,頭包紅巾,手持大刀,驅趕眾將,稍有後退,立斬不饒。眾將平日翫忽職守,得過且過,這次卻是事關自家頭顱,生死事大,疏忽不得,故而盡都豁將出去,拼死衝殺,猶勝士卒。

    倭軍原分三部,勢成鼎足,一部五千人,牽制內城軍官,此時首當其衝,被衝了個七零八落。

    戚繼光將其衝散,卻不盡殲,翻翻滾滾,殺近城門,猛攻城門前那支倭軍。

    這倭軍三千有餘,雖然勇猛,卻奈何城外是俞大猷所留精兵,城內是戚繼光的新銳之師,背腹受敵,頃刻潰亂,城外五千虎狼之師突入城內,追殺敗寇,有如砍瓜切菜一般。

    戚繼光不待盡殲餘寇,令旗再揮,轉至外郭城外,那裡倭軍不過兩千,屢被陸漸所阻,士氣低落,一擊即潰。陸漸見機,與寧凝、薛耳率城頭官兵衝下,夾擊倭軍。

    陸漸心神激動,高叫:“大哥出獄了?”戚繼光也遙遙答道:“好兄弟,戰場相見,不容細敘,待我破敵,再與你細說!”

    說話間,二人逼近,一在馬上,一在平地,舉手相握,均能感覺對方手掌溫暖。陸漸道:“大哥,我不會帶兵,這些兵丁,交給你好麼?”戚繼光奇道:“那麼你呢?”陸漸一指寧凝、薛耳,道:“我送他們回去。”戚繼光點頭道:“也好,你只管去。”

    戚繼光在前方瓦解倭寇軍陣,沈虛舟隨後麾軍進擊,將分散倭軍包圍分割。戰場上廝殺聲,慘叫聲此起彼伏,難分彼此。陸漸一路走去,只見刀光血影,竟辯不出誰是汪直了。

    來到內城下,陸漸止了步,拱手道:“寧姑娘,薛兄,二位保重。”說罷轉身便走,忽聽寧凝叫道:“留步。”

    陸漸回頭一瞧,寧凝目光清亮,注視他道:“你,你上哪兒去。”陸漸不料有此一問,皺眉道:“我也不知……。”寧凝一怔,又問道:“你沒有家麼?”

    陸漸道:“有的,但很遠。”寧凝望著他,欲言又止,終是一跺腳,轉身去了,薛耳忙叫道:“凝兒,等我一下。”一顛一顛,緊隨其後。

    陸漸不知寧凝為何詢問這些,思索不透,便不多想,當下放開步子,走了一程,待那廝殺聲漸漸微弱,方才止步,回望城樓,心道:“鬥了許久,也不知谷縝如何,須得想個法兒,神不知,鬼不覺,將他接下樓來。”

    正想轉回,忽聽有人叫喚自己,轉眼望去,谷縝正在一堵牆後招手。陸漸不勝驚奇,問道:“你怎麼在這裡?”谷縝笑道:“說來話長,快來,快來。”

    兩人摸到一條小巷中,一邊脫去官兵甲冑,谷縝一邊將前事說了。陸漸聽說他遭遇刺客,大為吃驚,又聽說他為救沈舟虛,暴露身形,更覺意外,再聽說戚繼光竟然得他舉薦,只覺世事之奇,莫過於此,不由得縱聲大笑。

    谷縝也笑道:“我本也是病急亂投醫,賭一賭自己的小命,卻不料戚大將軍恁地了得,被我賭個正著,但沈瘸子守信放我,卻有些叫人意外了。”

    陸漸笑罷,又問道:“汪直敗局已定,下一步該當如何?”谷縝沉吟道:“眼下戰事混亂,沈瘸子又看的頗緊,於亂軍中擒抓此人,額為不易。戚將軍如此本領,不如讓他先抓汪直,佔個頭功,我們再從大牢裡將他偷出來。”

    陸漸聽了,欣然答應。谷縝便就近挑了一家客棧,與陸漸吃飯更衣。這客棧本是他的產業,故而掌櫃見了二人,分外殷勤。

    沐浴已畢,二人換了一身乾淨衣衫,又用過幾樣精細早點,覓一間臨街上房宿下。陸漸苦戰一夜,睏倦已極,倒榻便睡,渾忘時日。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被歡呼聲驚醒,起身望去,谷縝倚在窗前,嗑著瓜子,正瞧熱鬧。陸漸便也上前,只見長街兩側聚滿百姓,街心官兵押著隊隊俘虜,迤邐而來。

    東南百姓對倭寇恨之入骨,眼見官軍得勝,欣喜欲狂,紛紛對一眾俘虜大吐口水,飽以拳腳,不少俘虜被活活打死。

    瞧了一陣,忽見戚繼光騎著馬遠遠行來,滿身血汙,容色疲憊。谷縝招來棧中夥計,耳語兩聲,那夥計飛也似下樓,跑到戚繼光馬前,說了兩句。

    戚繼光聽了,跳下戰馬,徑向客棧走來。片時登樓,陸漸快步迎上,二人呼兄喚弟,把臂大笑。谷縝也拱手笑道:“戚兄今日得出樊籠,便立奇功,假以時日,必然威震寰宇了。”

    戚繼光曾在城頭與他見過,見他在此,也覺驚奇,當即笑道:“足下過譽了,兄弟,這位是誰,還不引見麼?”陸漸便為二人引見了。戚繼光豪氣干雲,資兼文武,谷縝性情瀟灑,風神絕出,兩人交談數句,心中均是生出一般念頭:“這陸漸向來厚道,怎麼結交的人如此精明?”

    谷縝心細,料到此時,早已吩咐掌櫃,備好酒菜,此時一一將上。戚繼光見了,笑道:“吃喝就免了,我還要去總督府交割兵權,若是遲了,只怕見責。”

    谷縝笑道:“暫飲兩杯無妨。”戚繼光也不勉強,便笑道:“就喝兩杯。”三人坐下,酒過一巡,戚繼光道:“不滿兄弟,昨夜四更時,為兄才被提出大牢。誰想趕到城頭,便是一場惡戰,至今縱然勝了,也是稀裡糊塗,不知何以有此咄咄怪事。”陸漸,谷縝對視一眼,心中暗笑,卻不說透。

    “是了。”戚繼光目視陸漸道:“兄弟你何時從了軍,還做了軍官?”陸漸一呆,不知從何說起,只好支吾道:“不滿大哥,我並未從軍,那身軍服,卻是買來的。”

    戚繼光吃了一驚,拈鬚不語。谷縝不料陸漸如此老實,引得戚繼光生疑,忙岔開話題,笑道:“戚兄,汪直那廝可曾捉住?”

    戚繼光嘆了口氣,流露遺憾之色,說道:“那廝很是了得,帶了一小股悍賊,拼死竄出城了。”

    陸漸,谷縝聽得這話,臉上頓無血色。戚繼光還不覺有異,再飲一杯,起身笑道:“無論身份如何,兄弟你今日功勞殊大,不如隨為兄去見督憲,求個出身,立功軍中,也勝過你漂泊江湖,老死鄉里了。”

    陸漸心亂如麻,脫口道:“大哥,我,我不能隨你去了。”戚繼光怪道:“這是為何?”

    陸漸有苦難言,只得道:“小弟,小弟有些要事,立馬就要出城。”戚繼光盯著他,神色間大為疑惑。谷縝嘆了口氣,說道:“戚兄勿怪,那事確然緊急,還望戚兄見諒。”

    戚繼光久經世事,瞧出二人大有苦衷,當下也不多問,微微一笑,道:“無妨,來日方長,你先辦事,下回見面,你我再敘不遲。”說罷與陸漸雙手一握,灑然去了。

    陸漸目送戚繼光下樓,便與谷縝向棧裡支了盤纏衣服,又要了兩匹馬,出了客棧,直奔城外。

    不想戰事方歇,官軍搜捕倭寇餘孽,城門許久不開。捱到正午時分,始才出城。郊野晴翠方好,雀鶴飛鳴,牯牛飲水,牧童吹笛,兩人回望城郭,數日間種種遇合,與眼前景象一比,真如大夢一般。

    谷縝料得汪直必然竄入東海,向東追了十里,卻又聽說辰未時分,倭寇官軍在附近激戰一場,倭寇敗走,不知所蹤。但後又聽說,沿海有大隊官軍攔路,焚燬一概大小船隻,倭寇殘部無法入海,向西退去了。

    谷縝道:“沈瘸子倒有先見之明,早早斷了海路。倭寇離了海,威風可要折半。”

    兩人打馬向西,一路上全無頭緒。行不多時,二人馬力漸乏,雙雙噴吐星沫,喘如雷鳴,眼瞧著慢了下來。谷縝本就煩悶,不由道:“這掌櫃該死,竟然敢給我兩匹駑馬,將來回了南京,管叫他脫了一層皮。”

    陸漸聽得不忍,說道:“這世上總是少好馬,駑馬多。那位掌櫃倉促間尋不著好馬,也是有的。”眼見遠處山覆水繞,綠樹環村,便到村邊溪流飲馬,將養馬力。

    谷縝也只得下馬,恨恨來到溪邊,說道:“你有所不知,我手下那幫猢猻,個個難制,這幾年我又在牢中,許多人事我盡都荒廢了,我若不對他們兇狠,不能駕馭。”

    陸漸嘆道:“你的事若不傷天害理,我便不多管,若不然,這朋友做不成。”谷縝目光閃動,忽然笑道:“那你說說,什麼叫天理?”陸漸道:“不欺弱小,就是天理。”

    谷縝道:“這個弱小卻如何看待。弱小好人,欺負了自然不好,弱小壞人,欺負一下也不無不可。陸漸你知道嗎?鄙人生平有四大喜好。”

    陸漸道:“哪四大?”谷縝道:“第一好酒,本人無酒不歡;第二好雙陸;第三嗎,卻是我沒過門的媳婦兒,只是這話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千萬不要傳出去,她若知道自己只排第三,我便死了……”

    陸漸忍俊不禁,問道:“第四呢?”谷縝道:“便是惡人,其人越奸惡,我越是喜歡。“陸漸道:“奇了,惡人只會讓人憎惡,豈有喜歡之理。”

    “你有所不知。”谷縝道:“這惡人乃是天下間最好玩的物事。小貓小狗,縱然惹人喜歡,卻是無知蠢物,玩弄久了,難免無聊;至於好人,一則十分稀少,二則婆婆媽媽,心慈手軟,戲弄起來,不但於心有愧,而且無樂趣……”陸漸瞧著谷縝,心中疑雲大起:“這話倒似繞著彎在罵我了?”

    卻聽谷縝續道:“所以說,唯有大奸大惡之徒,沒臉沒皮,沒心沒肝,不但智計過人,而且性情堅忍,與之爭鬥,好似龍頷探珠,火中取栗,興味無窮,大有奇趣。只可惜,這世間大惡之人少之又少,小惡之人多如牛毛,一時遇不上大惡之人,只好揀些弱小惡人欺負欺負,消悶解乏,也是好的。”

    陸漸聽了,回想起自己平生所遇的奸惡之徒,無不與谷縝所言暗合,只不過自己應付起來,一向辛苦,吃虧不少,既談不上什麼興趣,更無消悶解乏之功效。故而惡人這種“玩意兒”,也只有谷縝消受得了。

    谷縝說了一通,眼看溪水清瑩照人,俯身欲飲,不料忽然射來一塊石頭,激得水花四迸,濺了他滿身。谷縝大怒抬起頭,卻見一個少女白衣勝雪,碧環金叉,揹著青綢包裹,俏生生的立在對岸。

    陸漸也吃了一驚,失聲道:“阿晴……”姚晴白了他一眼,向著谷縝道:“不知所謂,胡吹大氣,你說你最愛欺負惡人,如今又怎麼說呢?“

    谷縝道:“算我被大美人欺負了,如今衣服溼了,切容鄙人一曬。”說罷作勢寬衣接帶,姚晴怒道:“姓谷的,你敢耍流氓,我,我打得你滿地找牙。”

    谷縝道:“沒天理了,連曬衣服都不許?”姚晴蠻橫道:“我說不許,就是不許。”谷縝笑笑,忽地扯了扯耳朵,又蹲下來在沙灘寫了一個大大的“為”字,兩人方覺得奇怪,卻見她掬起一捧水,澆向姚晴。

    姚晴飄然後退,面露譏諷。谷縝起身笑道:“哎呀呀,本領不濟,報不得仇呢?”姚晴輕哼一聲,心想著他的古怪動作,隱覺不對。

    “阿晴。”陸漸忍不住問道,“你何時來的?”姚晴淡然道:“你不情願我來麼?”陸漸一呆,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若說情願吧,未免有些羞澀,若說不情願,卻又違背本心了。

    谷縝瞧出他的窘迫,笑道:“哪裡話,他一百個情願,昨晚我聽他說夢話,沒口子叫‘阿晴,阿晴’!”

    陸漸面漲通紅,急道:“你,你……”谷縝道:“我也曉得,聽人說夢話是不對,但你叫聲太響,我便不想聽,那也難了。”陸漸指著谷縝道:“你……”谷縝道:“我都聽見了,你賴也賴不脫的。”

    他快嘴快舌,陸漸遮攔不住,端的氣結。姚晴看了二人一陣,輕哼道:“陸漸,我這次來,是因為想起一件事物忘了還與你。”陸漸道:“魚和尚的舍利子?”姚晴搖頭道:“那舍利丟了。”

    陸漸知道醜奴兒是姚晴後,本想討回舍利,誰知姚晴始終不提此事。陸漸左思右想,也不敢開口,平白惹她不快。此時一聽,只急得跳了起來,叫道:“怎麼,怎麼弄丟了?”

    “你叫什麼?”姚晴白了他一眼,道:“誰叫你就交該我的?才交給我,鳳君侯便來了,我身上的東西全被他搜去了,又有什麼法子?後來憑仙碧向他討來畫兒,誰知一時喜歡,卻忘了討還舍利,你那時也在,怎麼就不提醒我了?”她說的振振有詞,彷彿丟了舍利,反而是陸漸的不是。陸漸心亂如麻,呆呆怔怔,出聲不得。

    “妙呀,妙呀!”谷縝忽地拍手大笑,“從昨自今,足有一夜,古人過目不忘,大美人一夜全忘了,比起古人,也算各有千秋。”

    姚晴咬了咬嘴唇,冷然道:“臭狐狸,本姑娘說正經話,誰跟你插科打諢?”

    “我也說正經話。”谷縝道,“你當時忘了,事後怎麼不想起?但你就是不說,藉此拴住陸漸,讓他去惹左飛卿,拼個同歸於盡。”

    “那你呢?”姚晴寒聲道,“你千方百計哄騙陸漸,為你捉這個捉那個,出生入死,你又安的什麼心?”話音方落,忽見陸漸嘆了口氣,轉身便走,姚谷二人齊聲道:“你道哪裡去?”

    陸漸苦笑道:“魚和尚大師對我恩重如山,就算粉身碎骨,我也要討回他的舍利。”

    谷縝皺眉道:“你要找風君候?”陸漸點頭。谷縝見他神色絕決,不由嘆道:“罷了,你要去,我陪著你便是。”

    姚晴冷笑道:“你不要假惺惺裝好人,風君候在哪兒,你知道麼?”谷縝道:“莫非你又知道了?”姚晴道:“蠢材,我不去找他,他不會來找我麼?”

    陸漸恍然大悟,連連點頭:我明白了,祖師畫像在你這兒,風君候早晚來尋。姚晴點頭道:“這次你還算不笨。”

    谷縝笑道:“我也明白了,總而言之,你機關算盡,就是要咱們做你的馬弁,閒來牽馬墜鐙,忙來擋災賣命。”姚晴啐道:“你若不想做,大可滾蛋,本姑娘才不希罕。”

    谷縝心道:“從來都是我牽別人的鼻子,這次卻被這小娘皮牽了鼻子,實在可氣。”他心裡暗罵,臉上卻嘻嘻笑道:“哪裡話,旅途寂寞,有個美嬌娘陪說陪笑,也算是賞心樂事。”

    陸漸見姚晴俏臉發白,杏眼噴火,只怕兩人鬧將起來,無法收拾,忙道:“閒別吵嘴,咱們下一步有何打算?難道說,坐在這兒等風君候來?”

    谷縝搖頭道:“取回舍利並非急務,能否捉住汪直,卻關乎你我生死。”

    “狐狸尾巴露出來了麼?”姚晴冷笑道:“讓他做打手,了私怨,才是你的本意。”谷縝笑道:“如此說來,你我也算是半斤八兩,一路貨色,很好很好,這就叫做志同道合。”姚晴雙頰又是一紅,啐道:“志你個大頭鬼!”谷縝大笑。

    陸漸沉吟一陣,忽道:“汪直的事並非谷縝的私怨,於我也有莫大牽連,啊晴,你肯和我們一塊兒去麼?”

    姚晴望著溪中斑斕卵石,寂然不語。谷縝對她的心事洞若觀火,不覺失笑,嘆道:“老兄,你又迂了。這話何必問?舍利是她弄丟的,冤有頭債有主,討還之事,自也落在她身上。她若不去,綁也要綁去的。”

    姚晴眼中生寒,喝道:“你敢來綁我試試?”谷縝雙手一攤,笑道:“舍利是你丟的,卻不假吧?”姚晴輕哼一聲,轉身從身旁的樹林裡抽出一匹大青馬來,翻身坐上,趟過小溪,忽地甩開馬鞭,刷地抽中谷縝左頰。

    谷縝臉上多了一道淤痕,吃疼怒道:“君子動口,小人動手。”姚晴呸了一聲,“你才是小人呢,連罵我一句,也不敢光明正大。”谷縝心中“咯噔”一下,強笑道:“我什麼時候不光明正大?”

    “當我不知道麼?”姚晴道:“你先扯耳朵,這個耳取其諧音,應為爾汝之爾,其後又在沙上寫了個為字,連起來就是爾為,再後來捧水潑我這個婦道人家,這就叫做潑婦吧。首尾相連,不就是爾為潑婦嗎?”

    陸漸見二人費勁心思,盡爭這些閒氣,只覺好笑。谷縝卻不大自在,心忖這小娘兒們不似想象中那般好欺,日後須得小心應付,方能不落下風。

    三人各懷心思,乘馬西行,一路無話,偶遇一農夫,詢問之下,方知不久之前,有許多官兵追著一夥客商向北去了。谷縝大喜,打馬西進,沿途不時瞧見屍首,有官兵裝束,亦有客商裝束,所謂客商,布衣下卻藏著魚鱗軟甲。想是這群倭寇扮作百姓,欲要矇混過關,卻被官兵覺察,追戰至此。谷縝仔細查看屍首,不見汪直,心中大石才算稍稍落地。

    又追十餘里,忽聽道邊山谷中傳來喊殺之聲。三人下了馬。奔上左邊山頭,一眼望去,只見數百官兵圍著十多個“客商”苦鬥,官兵是沈舟虛遣來的精銳,膽藝俱高,進退有期,倭寇以寡敵眾,漸覺不支。

    鬥不多時,忽聽陣中一陣吼叫,竟是殘餘倭寇眼見突圍無望,紛紛調轉倭刀,切腹自殺。谷縝大叫其苦,悲憤之餘,忽又見兩人並未自殘,奮力衝破重圍,向這方向死命奔來。

    二寇方才突圍,陸漸便即認出,二人不是別人,一為樊玉謙,一是銅瓜錘,銅瓜錘血染衣衫,雙腳拖地,全賴樊玉謙攙扶,方能行走。

    兩員明將緊追不捨,忽而趕上,挺槍便刺,樊玉謙卻如腦後生眼,回身一槍,搭在兩槍之上,二將虎口倏熱,長槍墜地,樊玉謙大喝一聲,長槍挺出,二將滿眼寒光點點,紅纓亂飛,只嚇得魂不附體,身子後仰,咕碌碌滾下山去。

    陸漸見樊玉謙本可刺死二將,槍到半途,卻有放生之意,不覺心中怪呀:“這人似乎不是嗜殺之輩。”一念至此,見他逼近,也不阻攔。

    樊玉謙且戰且走,須臾越過山頭,鑽入一片樹林。官兵自持人多,也揮舞刀槍,向山上趕來。

    谷縝微一沉吟,靠近姚晴,低語幾聲。姚晴秀眉為顰,搖了搖頭,谷縝又說兩句,姚晴面露訝色,瞧了陸漸一眼,神色迷惑,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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