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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失算

    蒙面人正凝神瞄准,忽听叫声,大吃一惊,闪身让过掷来瓦片。便听一声暴鸣,铳口火光喷出,但因准星已失,铅丸偏出,没击中沈周虚,却击中一名军炮手。

    那蒙面人怒极,转身来,眼露凶光,但瞧见谷缜,却是一愣。

    谷缜一跃而起,双拳紧握,死死盯着对方,忽见他眼神变化,心头顿时一动,隐约明白什么。

    忽然间,那蒙面人瞳子深处泛起一抹笑意。谷缜见他眼神古怪,心道不好,连转几个念头,未有决断,忽见那人将鸟铳一扔,身子下蹲,行影骤失。

    谷缜又惊又喜,虚张声势,大叫道:“哪儿逃?”赶上两步,探头一瞧,却见瓦面上孤零零躺着那支鸟铳,此外别说是人,半片衣脚也无。

    谷缜心中一叠声叫苦起来,正想转身下楼,忽觉后心一痛,有人低声道:“不许动。”谷缜苦笑道:“动不得,动不得。”来人咦了一声,叫道:“是你?”谷缜肩井酸麻,被来人扣住,扭转过来,定眼一看,来人大头细颈,头发稀疏,不由笑道:“莫乙莫大先生,好久不见。”

    莫乙狠狠瞪着他,气哼哼地道:“好久不见,半点也不久,臭小子,瞧你还有什么花招哄骗我莫乙莫大先生。”他吃了一堑,长了一智,点了谷缜几处大穴,才拾起那鸟铳,喝道:“下去!”抓住谷缜,纵到楼下,带到沈周虚身前,才解开他的穴道,高叫道:“主人,这小子带着鸟铳躲在楼上,图谋不轨。”说着扑扑两脚,踹在谷缜膝后,叱道:“跪下说话。”

    谁知谷缜才一跪,双手一撑,又慢慢站了起来。莫乙大怒,又是两脚,但谷缜才被踹倒,复又怕起。莫乙大怒,伸手叉住他脖子,向下摁倒,不防谷缜扯起嗓子高叫一声:“站在我面前的,娶老婆戴绿头巾,生儿子没屁眼。”

    这话恶毒万分,众官兵哄然闪避,胡、沈二人也是忙忙错身,生恐受他一拜,中了咒语。

    莫乙气得两眼瞪圆,正想挥起老拳,狠揍这小子一顿,忽听沈周虚道:“莫乙,你先带他下去,胜了这一仗,再来拷问。”

    莫乙收拳应了,提起谷缜,顺势踢他两脚,谷缜人被踹得东倒西歪,脸上却笑嘻嘻,笑道:“沈瘸子,你这叫自欺欺人,你以为这一仗能胜吗?”沈周虚瞥他一眼,冷冷道:“你敢乱我军心,立斩不饶。”

    谷缜道:“岂敢岂敢,依我来看,玩弄阴谋诡计,你是一把好手。但说到临阵用兵,却不是你的专长,这一仗再打下去,怕是打狗不成,反被狗咬。”

    胡宗宪脸色一变,喝道:“与我斩了。”几名小校揪住谷缜,按倒地上,一人拔出刀,方要砍下,沈周虚忽道:“且慢。”说着目视谷缜,笑道:“你有取胜的法子?”

    谷缜左脸贴地,兀自笑道:“兵行水势,胜败无常,两军相遇,哪有必胜的法子?不过我有一个点子,让你平添几分胜算。”沈周虚道:“你说来听听,若是有理,我饶你不死。”

    “只饶命不行!”谷缜道,“一口价,我给你出点子,你放我走人!”沈周虚目光转厉,哼了一声,那持刀军士发声疾喝,钢刀抡圆,狠狠砍了下去。

    巨镰上附有金钩镰的内力,樊玉谦的枪劲,忽被来人逆转,二人均吃一惊。樊玉谦不及细想,举枪便挑,枪尖挑中镰身,巨镰嗖地一声,重又扫向陆渐。

    他枪尖劲力惊人,曾两枪挑起两只铜狮,一枪洞穿百斤石鼎,故而劲至镰上,金钩镰虎口顿热,铁链几乎脱手。

    陆渐一招“半狮人相”荡回巨镰,只觉得喉间发甜,眼冒金星,尚未还过神来,巨镰又至。他不假思索,使一招“多头蛇相”握住巨镰。

    不知怎的,巨镰入手,这奇门兵刃的种种特性,陆渐便已明了,不待惊讶,一股烈风扑面而至,却是樊玉谦枪势不止,径直挑来。

    陆渐此时无法可想,单求保命,索性便依那巨镰之性,横推竖勾,不料嗡的一声,竟将樊玉谦的枪尖勾住。

    樊玉谦又吃一惊,但他枪上自生奇劲。陆渐勾住枪尖,便觉痛麻之感迭浪涌来,自虎口传到头颈,震得他几欲昏厥。

    半昏半醒间,陆渐心苗之上,发生一种怪异念头,金钩镰的巨镰加上樊玉谦的枪,勾连一处,俨然变成了一件兵刃,只不过形状古怪,不伦不类,为古今之所无。

    这奇感来逝如电,陆渐不觉头脑一清,霎时间,这件古怪兵刃有何特性,如何应用,各种念头如电光火石,连绵闪现。于是乎,陆渐因那长枪震荡之势,将镰刀轻轻拨了拨。

    樊玉谦的“半分枪”以枪画圆,因而枪上劲力生生不息,无坚不摧。哪知陆渐这一拨,非但没有遏制枪劲,反而施加奇巧内劲,引得长枪画圆越来越快,霎时间快了数倍,势如一条活龙,在樊玉谦掌心摇头摆尾,跳跃欲出。

    一时间,樊玉谦面色由白变红,由红变紫,蓦地一声嗡鸣,震耳欲聋,樊玉谦长枪离手,被陆渐夺了去。

    樊玉谦丢了家伙,只吓得傻了,两眼瞪直,忘了进退。忽见铜瓜锤一言不发,绕到陆渐身后,挥锤击落。樊玉谦大惊,方要喝止,却见枪镰粘在一起,有如一件极长大极怪的兵刃,凌空一旋,枪尾击中来锤,那枪上樊玉谦余劲未消,被陆渐加引导,势如倍增。铜瓜锤虎口巨痛,大锤嗖地脱手,又被陆渐夺了过去。

    “你奶奶的。”铜瓜锤怒叫一声,将余下的一只铜锤掷向陆渐,陆渐手中的枪、镰、锤彼此勾连,弯折如北斗七星,一牵一挂,又将锤轻轻巧巧挂在其中。

    不过彼此两个照面,点钢枪丢了枪,铜瓜锤丢了锤,金钩镰瞧在眼里,手忙脚乱,不禁将链子一拽,想要夺回巨镰自保。

    陆渐手中四股兵刃便有四股大力,彼此牵直,纠缠不清。金钩镰这一拽,真如雪中送炭,令他喜不自胜,当即持链一抖一送,将四股大力,顺着这链传将过去。饶是金勾镰内力再强一倍,也不能抵挡。便觉胸口一痛,如遭重锤,才想松开铁链,忽又见手中一虚,抬眼望去,只见铜锤、长枪漫天飞舞,向他扫来。

    金钩镰惊得魂飞魄散,免力挡开一镰,避开一锤,腾挪间,忽觉左胸冰凉,不由得嘶声惨叫,两眼瞪圆,带着那杆穿胸而过的长枪,跄踉数步,仰倒在地。

    陆渐一招毙了金勾镰,忽惊忽喜,恍如梦幻,斜眼一瞧,樊玉谦、铜瓜锤正死死盯着自己,脸色煞白,眼中流露出畏惧之色。

    陆渐吸一口气,有意做出凶狠神情,一抖手中巨镰,厉声道:“谁再上来?”樊玉谦平生所恃,惟有枪法,长枪一失,顿时六神无主;铜瓜锤纵然凶悍,丢了铜锤,也觉气短;两人对望一眼,蓦地转过身子,拔腿便跑。

    这一着倒是出乎陆渐意料,正想追与不追,忽听倭军哄然欢呼,转眼望去,倭人旗帜,赫然插上外郭。陆渐大吃一惊,猛然想起谷缜说过“谁得外郭,谁是赢家”,心头一急,纵身掠出。

    才奔了数步,忽然听到一阵锣响,五轻一重,连响三通,城头的倭军应着锣响,顿时起了一阵骚动。

    敢情这锣响正是退兵号令,倭寇浴血奋战,好容易登上外郭,忽然被招回,端的悲愤莫名,只恨纪律森严,上方有令,莫敢不从,无奈含恨拔旗,退下城来。

    谁知才退半途,鼓声又起,三轻一重,却是进击号令。众倭人莫名其妙,纷纷刹住退势,东瞧西看,又奔城头。不料,才冲上去,锣响,众倭寇不辨真伪,复又转身下城。谁知鼓声又起,催促前进,但方要前进,锣声又作。只听咚咚咚,当当当,此起彼落,数千倭人如没头苍蝇,忽而奔上,忽而跑下,晕头转向,气喘吁吁,不由得破口大骂起来。

    陆渐心中奇怪极了,忍不住停下步子,游目四故,蓦地眼前一亮,只见一个倭寇手提铜锣,腰挎战鼓,在阵里东一钻,西一钻,虽是倭寇装束。一对大耳朵却不老师,从头盔里挣将出来,左右招摇。陆渐虽处铁血战场,见这情形,也是莞尔。

    这倭寇不是别人,正是“听几”薛耳,他善于听律,过耳不忘,听见倭军进退号令,便牢记在心,偷换了倭袍,提了锣鼓,混入倭人阵中。

    兵法云:“夫金鼓,旌旗者,所以一人之耳目也。”金为铜锣之类,鼓为战鼓,古人用兵,擂鼓为进,鸣金为退。又道:“夜战多火鼓。”夜战时,无法看见旌旗,锣鼓好比军队耳目,但被薛耳如此一闹,倭军可说是眼花耳聋,看不清,听不明,进退失据,丑态百出。

    倭人也发觉出了奸细,只气得哇哇大叫,纷纷舞刀弄枪,围将上来。

    薛耳虽善听音,武功却是平平,“丧心木鱼”又被陆渐所毁,此时眼见敌人四来,顿时乱了方寸,向着内城飞奔,边跑边喊:“凝儿救我,凝儿救我……”跑了几步,忽被尸体拌了一跤,扑地便倒。三名倭人纵身抢到,恶狠狠的挥刀劈下。

    刀至半空,忽然见一缕白光闪过,挂住刀身,那钢刀被带得一偏,贴着谷缜的鼻子,“当”地砍在地上,溅起点点火星。

    谷缜出了一身冷汗,嘴里却嘻笑道:“沈瘸子,砍头便砍头,干吗割爷爷的鼻子?圣人云,鼻子是天地之根,玄牝之门,那是十分要紧,不能乱动的。”

    沈周虚道:“这话怎么说?”谷缜道:“我一个人死,黄泉路上孤孤单单的,自然害怕极了;若有胡大总督和南京的全体将官相陪,大伙一起喝孟婆汤,过奈何桥,热热闹闹的,那也没什么不好的。”

    胡宗宪脸色一沉,正要发做。沈舟虚却使了一个眼色,将他止住,想了想,挥手道:“将他放开。”

    谷缜起身掸去灰尘,望着沈舟虚,笑而不语。沈舟虚却坐在那里,目光闪烁,似乎心神不属。蓦然间,一阵风起,城头多了一人,却是燕未归被了俞大猷回来了。

    胡宗宪不由抢先一步,把住俞大猷手臂,失声道:“俞老将军……”俞大猷昏沉中苏醒过来,勉力睁眼,苦笑道:“属下失职,该死……”忽然一口气上不来,又昏了过去。

    胡宗宪站起来,神色怆然,蓦地望着沈舟虚,徐徐道:“沈先生,事到如今,惟有放弃外城,守住内城要紧。”

    沈舟虚聚起眉峰,沉吟时许,忽地叫了声“好”,朗生道:“谷小子,沈某答应你,你若有计破敌,我让你毫发无损,生离南京。”

    谷缜笑道:“此话当真?”沈舟虚道:“军中无戏言。”

    “成交。”谷缜伸出手来,二人双手交击,连击三次。谷缜才笑道:“我的计谋容易的很,便是举荐一人,代你指挥官兵。”沈舟虚道:“谁?”谷缜笑道:“那人你也认识,目下就在南京大牢。”

    沈舟虚与胡宗宪对视一眼,胡宗宪吃惊道:“你说戚继光?”谷缜笑道:“大人神算,正是戚将军。”

    胡宗宪大怒道:“胡闹,他是囚徒,怎么能带兵?”

    “囚徒又怎么样呢?”谷缜笑道:“管仲是囚徒,齐国称霸;李靖是囚徒,突厥束手;郭字仪是囚徒,中兴唐室。常言道:‘使功不如使过’,戚将军不能立功,再杀我不迟,”

    胡宗宪还要呵斥,沈舟虚却摇起羽扇,漫不经心地道:“你这小子,笃定戚继光就能破敌?”谷缜笑道:“不错,我用小命压宝,你敢与我赌吗?”

    沈舟虚瞧他片刻,忽地笑道,向胡宗宪使了一个眼色,胡宗宪稍一迟疑,忽向身畔的亲兵喝道:“速去南京大牢,取戚继光来此见我。”

    薛耳危殆,陆渐远离二十余丈,救援不及,情急间,大喝一声,掷出巨镰,钩住一杆朱枪。镰枪相交,陆渐心中奇感又生,这飞镰,朱枪连在一起分明是一般奇怪兵刃,当即依照这般兵刃的天性用法,潜运奇劲,那倭寇胸口一热,朱枪便已经易主。

    陆渐手腕再转,镰端朱枪刷的伸出,又搭上一杆朱枪,轻易夺来。朱枪长约二丈,两杆连在一起,近乎四丈,游龙也似,向前再探,又搭上一杆朱枪,复又夺下。如此反复施为,陆渐一口气夺下九杆朱枪接成二十丈的一般“兵刃”,曲曲折折绕过人群,抵达薛耳身边,“叮”的一下,撞着一名倭人长刀。

    那人正自挥刀劈下,谁想手中忽空,长刀离手,这一惊非同小可,不及还醒,眼前黑影闪过,又是“叮叮”两声,两名同伴的长刀又被夺了去。

    三人两手空空,傻在当地,瞪着朱枪,长刀勾连,如龙如蛇,来回摆动。这等诡异情形,三人有生以来,从所未见。

    惊骇间,忽然见薛耳手足并用,爬地而逃,三人惊怒,纷纷伸手去捉。陆渐正巧赶到,见状拆散那件大兵刃,抓住其中一杆长枪。他虽然没学过枪术,枪一入手,心中便已通明,嗖的一枪刺出,或前或后,穿过三名倭寇腰带。那三人本就矮胖,被朱枪斜斜串成一串,乍一看,仿佛串在铁签上的三个红薯,只急的扭腰摆臀,哇哇大叫。

    陆渐赶上一步,见薛耳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不由心惊:“莫非死了?”急拍他肩,忽听薛耳尖叫起来:“大爷饶命,大爷饶命……”边叫边缩手缩脚,蜷做一堆。

    陆渐哭笑不得,说道:“你睁开眼看看,我是谁?”薛耳听的耳熟,眯眼一瞧,不由惊喜难抑,一把揪住陆渐,乐不可支。

    陆渐道:“你自己来的吗?”薛耳苦着脸道:“主人让我来的,不来不成的。”陆渐一怔,心知沈舟虚派这劫奴入阵,只想拖延时间,并没想让他活着回去。一念及此,不觉惨然叹道:“你随着我吧!”薛耳道:“去哪里?”陆渐道:“去外郭!”薛耳闻言,脸色刷的雪白。

    忽听飕飕两声,两口长刀劈来,陆渐巨镰一拦,镰上若有吸力,夺下来刀,势成十字,滴溜溜的飞转。

    薛耳惊奇道:“你变戏法呢?”陆渐一笑,方要前行,忽见薛耳身子颤抖,两眼死死的盯着某处。

    陆渐心中奇怪,循他目光望去,忽见远处宁凝手舞长剑,被一群倭人围住,群倭见她是个女子,嘻嘻哈哈,狎笑不绝。

    忽然间,两个倭人大叫一声,丢了刀枪,捂住面目。群倭一惊。怪叫扑上。宁凝虽以“瞳中剑”连伤数人,手中剑却并不高明,不几下,便左支右绌,全赖劫术救命。

    陆渐见状,但觉一股怒气涌上头来,不禁张口长啸,左手提起薛耳,右手抓住巨镰,不顾仙碧告诫,借力一纵,越过众寇头顶。倭军见状,刀枪并举。

    陆渐身在半空,忽而变相,由“寿者相”变为“猴王相”,巨镰被他大力一抡,画个半弧,凌空扫出,一时间当啷乱响,长至朱枪,短如鸟铳,均被飞镰夺走,数十件兵刃争先恐后蹿上高空,煞是状观。

    宁凝一呆之际,陆渐已然杀到,巨镰有如风魔,扫东荡西,杀得血花飞溅,人头乱滚。

    薛耳脚未着地,便先叫唤起来:“凝儿,凝儿……”倏地挣脱陆渐手底,抢到宁凝身前,喜滋滋地道:“凝儿你真有义气,我喊你来救我,你就来了。”宁凝瞪着他,拄剑于地,胸口微微起伏,薛耳忽见她花容惨淡,吃惊道:“你受伤了么?”说罢绕着她左瞧右瞧,转个不停。

    宁凝瞧了陆渐一眼,蛾眉微蹙,轻轻摇了摇头。薛耳这才松了一口,忽又发急,扯住陆渐道:“快,快送她回去。”陆渐稍一犹豫,回头望去,心头没的咯噔一下。敢情就这工夫,倭军又已攻上外郭,城下倭军则如潮水般退往城脚,欲要背倚外郭,结成阵势,不令官军逼近。

    阵势若成,数千人聚集一处,陆渐纵然神通盖世,也休想再近外郭。情急间,他目光一转,忽地瞧见,那座高耸木台燃烧已久,形如通天火柱,照得城下有如白昼。平时间,若无危难,陆渐温厚有余,机变不足,但每逢奇险至难,却往往显露非凡智勇,此时一见木台,他心中忽有所动,蓦地高叫一声:“先随我来。”当先抡起巨镰,奔向木台。

    马蹄声急,远远传来。谷缜转眼望去,那亲兵与一名布衣汉辔来到城下,翻身下马。那汉子容色甚是落泊,但腰背挺直,威言具足。谷缜见了,不觉点头:“陆渐说得不假,这戚继光端的有些意思!”

    两人登楼,引至众前,戚继光扫视众人,神色迷惑,方要施礼。胡宗宪已把住他手,来到垛前,说道:“俗礼免了,你且瞧瞧,可有应对之法。”

    戚继光莫名奇妙,但定眼一望,便即了然,沉吟道:“恕小将多言了,我军畏战,贼军骁勇,很难将之击破,但如今最棘手的,还是外郭危殆,若是丢了,即便赶走贼军,也无法全歼…”

    胡宗宪轻哼了一声,冷冷道:“这不过是些常理,也没什么好说的…”戚继光露出讶色,拱手道:“督宪见谅,依小将所见,兵法便是常理,用兵违常理,必败无疑。”

    胡宗宪再也不瞧他,只是瞥了沈舟虚一眼,忽地两眼望天,冷冷道:“沈先生你看人向来极准,这次却是错了。”沈舟虚笑笑无话,手拈胡须,望着脚前。

    戚继光但觉气氛有异,但异在何处,却又说不上来,再瞧沈舟虚,竟是郊外见过的那名残废文士,只不知他何以在此,真是奇怪,但这些均是末节,城下战事急迫,却是刻不容缓,想了想,拱手道:“小将不才,愿率一支精兵,拼死夺回外郭。”

    胡宗宪冷哼一声,道:“拼死夺回?说来好听,你死了容易,若又败了,该当如何?”戚继光听得一楞,心道:“不错,我死不足惜,但不慎败了,岂不是坏了大局。唉,戚继光败军,不足言勇,督宪信不过我,却也难怪。”想着露出一丝苦笑,谷缜见状,心中叫苦不迭,转了十几个念头均不管用,忽见胡宗宪将袖一拂,冷然道:“将戚参将押回大牢,再听发落…”

    那亲兵闻言,方要上前,忽听城下“咔嚓”一声巨响,众人转眼望去,那座木台四根支柱断了一根,摇摇欲坠,一个明军哨官立在台下,手中金芒闪动,“咔嚓”声响,木台支柱再断一根。

    众人尚未明白过来,那木台如被大力推送,轰然倒向外郭,百十根燃木如天将霹雳,压向倭阵。倭人惊呼乱跳,亡命躲闪,无形中让出一条路。

    那哨官长啸不绝,带了一对男女,沿那空隙,直奔外郭,他手臂高高举起,掌中铁链将一把巨镰舞得风车似的,木台上燃木落下,均被勾中。也不知他用了何种法子,巨镰上如有吸力,燃木一但落下,便一根接着一根,连绵不绝。是故待他奔至外郭,已结成十丈一条“火龙”,以哨官为轴,鞭笞四方。

    那哨官长啸不绝,“火龙”烈焰腾腾,向下滚落,这一砸一碾,倭军要么浑身浴火,要么头破血流。那哨官趁势抢上石阶,翻翻滚滚,杀向城头。

    戚继光瞧的惊佩,脱口道:“这人是谁?好生了得。”胡宗宪也是暗暗称奇,浑然想不到军中何时有此人物,唯有沈、谷二人认得分明,谷缜笑道:“戚将军!别人还罢,结拜兄弟你也不认得了?”戚继光神色惊疑,定神细瞧,蓦地尖声叫道:“哎呀,当真是我陆渐兄弟。”

    胡宗宪也甚吃惊,问道:“这人是戚参将的结拜兄弟?”戚继光又惊又喜,击掌道:“错不了,错不了。”胡宗宪望他一眼,默默点头,他对这戚继光原本心怀疑虑,此时观感为之一变,心想兄弟如此了得,做大哥的,自当更胜一筹。沉吟间,忽听戚继光道:“有我陆渐兄弟,必能守住外郭,贼军无险可据,唯有在平地上与我决战,如此一来,大可以长制短,击破他的军阵。”

    胡宗宪道:“何谓‘以长制短’?”

    戚继光想着城下,双手比划:“贼军长刀五尺,比我军刀剑为长,朱枪两丈,比我军枪矛为长,鸟铳射程百步,比我军鸟铳射程为长。”

    众人纷纷点头。戚继光又道:“常言道‘一寸长,一寸强’,以长制短,乃是兵家取势之法。如今之计,莫如将敌军之长,变为敌军之短。”胡宗宪微微皱眉,“唔”了一声。

    戚继光又道“城头旌旗,旗杆超过两丈,正好克制对方的朱枪……”胡宗宪忽地扬声道:“传我将令,撤下城头所有旗杆,另选伍佰军士,列阵等候。”

    戚继光又道:“敌方鸟铳射程虽远,却不及佛朗机火炮,城上佛朗机火炮足有十门,不如将炮打到城下,用马车装好。

    “至于五尺长刀,更易对付。”戚继光续道:“我军枪矛虽短于敌军枪矛,但比倭刀为长,我军鸟铳射程数十步,比敌军鸟铳为短,但比倭刀,却又为长。依小将之见,应以枪矛阵当其刀锋,鸟铳随后设计,远近相得,敌军长刀一鼓可破。”

    “这主意甚好。”沈舟虚蓦地抬起手来:“如此一来,敌军有三般阵势,我也有三般阵势,抑且般般长于敌军,以长制短,绝无败理。只不过,虽有必胜的阵势,还需高明将帅,才能驾驭,戚参将可有上好人选么?”

    戚继光一愣,忽地紧握双拳,长叹一声。沈舟虚道:“戚参将何故叹息?”戚继光正觉懊恼,闻言冲口而出:“叹我此身不祥,不能为国杀敌。”

    胡、沈二人相视而笑,胡宗宪忽道:“戚继光听令。”戚继光一愣,拜伏于地。

    胡宗宪徐徐道:“我命你统率三军,对敌汪直,若能破敌,免你兵败之罪。”

    戚继光听令,只疑身在梦中,嗓子一堵,几乎落下泪来。但他心志刚毅,须臾便有决断,长吸一口气,徐徐吐声道:“请恕小将无礼,我戴罪之身,统率三军,何能服众?还请大人不吝,赐我斩将之权!”

    沈舟虚不觉失笑:“好家伙,担此重任,非但不加谦让,竟还得寸进尺么?”戚继光道:“先生此言差矣,为国为民,又何须谦让?”

    “好个为国为民,何须谦让!”胡宗宪微微一笑,从腰间摘下一口长剑,说道:“这口尚方宝剑是圣上所赐,本督转借与你,若有将令不服调遣,与我临阵斩杀,无需宽赦。”

    戚继光郑而重之,拜了三拜,借过尚方宝剑,挺然起身,大步走下城去。

    天色渐亮,隐隐鸡声中,景色渐次分明起来。野旷山远,满目皆绿;云树生花,若幻若真,一条碧水曲折如带,绕过城池,宛然东流。

    然而南京外郊上,确实激战方酣。陆渐守着石阶,左握巨镰,右握铁链,要么左镰夺兵,右链伤人;要么右链夺兵,左镰伤人。交替施为,所向披靡。金钩镰即便做梦,也料不到自家兵刃,竟能发挥如此威力。

    宁凝得陆渐护佑,刀枪剑弩,均不能近,当下游目四顾,但凡瞧见鸟铳,便发出“瞳中剑”,倭人要么铳管炸裂,要么火绳自燃;更有甚者,正填弹丸,铳口对着脸面,忽来一声暴鸣,后果可想而知。薛耳依旧操练本行,倭将击鼓,他便敲锣,倭将敲锣,他便击鼓,扰得倭军叫苦不迭,偏偏号令早已习练精炼,交换不及。

    这三人从未配合,这当儿结成一队,却如天造地合,倭军每每攻上城头,又被尽数赶下,反复数次,始终寸步难进。外郭上官军败卒本已溃不成军,见此情状,大受鼓舞,纷纷引弓挺矛,重振旗鼓。

    倭军困兽之斗,舍命拼死。却不料陆渐身处生死战场,拼斗越是越激烈,对这“夺兵之术”领悟越深,初时只是夺人兵器,斗之弥久,不但夺取兵器,更能运用敌方兵器,反转伤敌。再斗时许,他又发奇想,敌人本身手握兵器,实则与兵刃相连,对手、敌刃、我刃,三者相连,岂不又是一件全新“兵刃”。

    念头一起,陆渐便加尝试,勾住一把长刀,潜运奇劲,力图驾努对手,但见那持刀倭军应着自己心意,仿佛醉酒一般,身不由己撞翻几人,一个跄踉,跌下城去。陆渐妙想成真,喜不能禁,反复施为,越觉奇趣盎然,酣畅无比。

    如此一来,倭军更难取胜,士气大挫,忽地发一声响,如潮水般退将下去。

    陆渐傲立城头,望着倭军退却,不由松了一口气。这时间,忽觉大腿肩膊热辣辣的,他随意一摸,竟然满手是血。陆渐大为吃惊,定了定神,才恍然明白过来,自己纵然神乎奇技,身处这般混战,也难保不受伤损,只是酣战之中,未能查觉罢了。

    但这一痛将起来,竟是不可收拾,陆渐咬牙挪到城垛边坐下,撕开裤管,正想查看,忽听细碎足音,眼前多了一双绣鞋,鹅黄缎面上点缀着几朵雪白小花。陆渐不觉抬起头,只见宁凝眼似秋水,正静静望着自己。

    陆渐急忙捂住伤处,欲要起身,宁凝却伸手将他轻轻按住,从袖间取出一方手帕,俯身攒去伤口血污,陆渐羞不可抑,忙道:“宁姑娘,脏,脏得很,我,我自己来。”

    宁凝低头不语,眉间颊上却染上一抹嫣红,就如出水荷花,秀丽天然。拭去血污,她又撩起衣衫,撕下雪白内衣,包扎伤口,治完腿伤,再治肩膊,从头至尾,她始终一言不发,陆渐便要婉拒,也不知如何开口,只得任她摆布。待得包扎完毕,他已出了一身汉,比起身死博杀,这一阵似乎更费心力,当下支吾道:“宁,宁姑娘,多,多谢……”

    话音刚落,宁凝忽地起身,走到石阶前,望着远方,静静出神。此时旭日光华,洒遍城头,这女子笼罩其中,浑身也似发出淡淡光芒。陆渐瞧在眼里,忽觉哀婉不胜:“我这粗蠢男子也罢,这样的女子,怎么也是劫奴?”想到这里,对沈舟虚好感全无,竟有几分痛恨起来。

    忽听城下倭军喧闹,陆渐定眼望去,数百倭人手持朱枪,登将上来。陆渐一纵越起,叫道:“宁姑娘,快到我身后。”宁凝转眼瞧来,目光盈盈,步子却不稍动。

    陆渐急道:“你不害怕么?”宁凝轻哼道:“你呢,你害不害怕?”两人相遇,她始终默然,突发此问,陆渐甚觉讶异,想了想道:“我也怕的,但朋友说,谁得外郭,谁是赢家,我怕倭寇会赢,即便害怕,也顾不得了!”

    他说得一本正经,眉宇间却流露出几分憨气。宁凝见了,也不禁莞尔,恰如羞花初绽,玉镜新磨,分外明艳动人。陆渐与她相识,头一次见她流露如许欢容,不觉瞧了一呆。宁凝还醒过来,双颊如染蔻丹,轻轻啐道:“你,你这人呀,真是讨厌……”

    陆渐大惑不解:“我怎么讨厌呢!”此时间,忽见倭军奇刷刷停在二十步外,一抡胳膊,百十根枪矛如狂蜂出巢,汹涌射来。

    陆渐抢上一步,挡在宁凝身前,巨镰一抡,矛枪近身便被夺下。倭人掷罢标枪,忽又一蹲,身后冒起百余名弓弩手,羽箭如雨射来。

    陆渐右手铁链画了一个大圈,左手镰刀画了一个小圈,圈中有圈,大小相叠,无论长羽短箭,弓箭弩箭,进入其中,便被夺去。

    陆渐也被打出火气,蓦地叫道:“射够了吗?也瞧我的。”俯身抓起一支朱枪,使了一个“我相”扭转身形,嗖的一下,朱枪贯穿一名倭人心口,去势不衰,又刺中身后倭人,连接洞穿五人,枪势才衰。

    那五人被串成一行,虽已殒命,兀自伫立。群寇面面相觑,石阶上倏地鸦雀无声。陆渐又抓起一杆长矛,方要作势,倭军忽发一声喊,逃走了。

    陆渐望着群倭背影,呆了呆,蓦地大笑。宁凝奇道:“你笑什么?”陆渐笑道:“我笑我自己呢,我竟没想到,他们也会怕死的!”宁凝听了,默然不语,只是身子轻颤,陆渐不由转头去瞧,却见她一手捂口,眼含笑意,冷不防陆渐回头,不觉转喜为怒,狠狠瞪他一眼。

    陆渐暗自纳闷:“这女孩儿真是奇怪了,一会儿对我友善,一会儿又恼我得紧……”迷惑间,忽听一声炮响,抬眼望去,内城中杀出一飙人马,当先一人跨坐马上,甲胄鲜明,挺直如枪。陆渐瞧得清楚,端的又惊又喜,脱口叫道:“戚大哥。”

    此时天光大亮,两军对圆,阵势分明。倭军旌旗摇晃,哗啦千支朱枪奇举,茂若密林。官军不过数千,阵势很是奇怪,有的拿着长长旗杆,有的拿着鸟铳长矛,还有几匹战马,拉着铁炮,看上去参差不奇,不伦不类。最奇的却是大小将官身边,均有一名小校,红巾包头,手持大刀,目光炯炯,厉如鹰隼。

    戚继光马一盘旋,令旗忽举,哄然声响,手持旗杆的官兵冲出阵外,两人一旗,向着倭军朱枪阵乱搅乱捅,旗杆长者五丈,短者也有三丈。霎时间,两军一交,倭军尽被捅翻。

    倭军害怕薛耳捣乱,鼓不鸣,锣不响,只敢挥舞旗帜,只见旌旗一挥,几对鸟铳手赶上来,火药上膛。不料戚继光令旗再挥,旗杆军分出一条路来,载炮马车到前方,调转过来,车尾火炮早已点燃,一声雷鸣,直入鸟铳阵中,鸟铳手死伤惨重,乱成一团。

    倭军旌旗再举,两队长刀左右包抄,杀向旗官军。旗杆长大,运转不易,被长刀逼近,有死无生。

    戚继光令旗飘飘,两队长矛军左右涌至,列成阵势,护住旗杆军两翼,远远挑刺,鸟铳弩箭继之于后。一时间,倭军长刀落地,浑身浴血,惨叫着向后退却。

    戚继光令旗再挥,火炮再响,血肉横飞,三般阵势变化如神,有如一支长剑,刺入倭军阵中,旗杆、火炮好比剑刃,长矛、弩箭好比剑锷,数十名刀斧手则为剑柄,头包红巾,手持大刀,驱赶众将,稍有后退,立斩不饶。众将平日玩忽职守,得过且过,这次却是事关自家头颅,生死事大,疏忽不得,故而尽都豁将出去,拼死冲杀,犹胜士卒。

    倭军原分三部,势成鼎足,一部五千人,牵制内城军官,此时首当其冲,被冲了个七零八落。

    戚继光将其冲散,却不尽歼,翻翻滚滚,杀近城门,猛攻城门前那支倭军。

    这倭军三千有余,虽然勇猛,却奈何城外是俞大猷所留精兵,城内是戚继光的新锐之师,背腹受敌,顷刻溃乱,城外五千虎狼之师突入城内,追杀败寇,有如砍瓜切菜一般。

    戚继光不待尽歼余寇,令旗再挥,转至外郭城外,那里倭军不过两千,屡被陆渐所阻,士气低落,一击即溃。陆渐见机,与宁凝、薛耳率城头官兵冲下,夹击倭军。

    陆渐心神激动,高叫:“大哥出狱了?”戚继光也遥遥答道:“好兄弟,战场相见,不容细叙,待我破敌,再与你细说!”

    说话间,二人逼近,一在马上,一在平地,举手相握,均能感觉对方手掌温暖。陆渐道:“大哥,我不会带兵,这些兵丁,交给你好么?”戚继光奇道:“那么你呢?”陆渐一指宁凝、薛耳,道:“我送他们回去。”戚继光点头道:“也好,你只管去。”

    戚继光在前方瓦解倭寇军阵,沈虚舟随后麾军进击,将分散倭军包围分割。战场上厮杀声,惨叫声此起彼伏,难分彼此。陆渐一路走去,只见刀光血影,竟辩不出谁是汪直了。

    来到内城下,陆渐止了步,拱手道:“宁姑娘,薛兄,二位保重。”说罢转身便走,忽听宁凝叫道:“留步。”

    陆渐回头一瞧,宁凝目光清亮,注视他道:“你,你上哪儿去。”陆渐不料有此一问,皱眉道:“我也不知……。”宁凝一怔,又问道:“你没有家么?”

    陆渐道:“有的,但很远。”宁凝望着他,欲言又止,终是一跺脚,转身去了,薛耳忙叫道:“凝儿,等我一下。”一颠一颠,紧随其后。

    陆渐不知宁凝为何询问这些,思索不透,便不多想,当下放开步子,走了一程,待那厮杀声渐渐微弱,方才止步,回望城楼,心道:“斗了许久,也不知谷缜如何,须得想个法儿,神不知,鬼不觉,将他接下楼来。”

    正想转回,忽听有人叫唤自己,转眼望去,谷缜正在一堵墙后招手。陆渐不胜惊奇,问道:“你怎么在这里?”谷缜笑道:“说来话长,快来,快来。”

    两人摸到一条小巷中,一边脱去官兵甲胄,谷缜一边将前事说了。陆渐听说他遭遇刺客,大为吃惊,又听说他为救沈舟虚,暴露身形,更觉意外,再听说戚继光竟然得他举荐,只觉世事之奇,莫过于此,不由得纵声大笑。

    谷缜也笑道:“我本也是病急乱投医,赌一赌自己的小命,却不料戚大将军恁地了得,被我赌个正着,但沈瘸子守信放我,却有些叫人意外了。”

    陆渐笑罢,又问道:“汪直败局已定,下一步该当如何?”谷缜沉吟道:“眼下战事混乱,沈瘸子又看的颇紧,于乱军中擒抓此人,额为不易。戚将军如此本领,不如让他先抓汪直,占个头功,我们再从大牢里将他偷出来。”

    陆渐听了,欣然答应。谷缜便就近挑了一家客栈,与陆渐吃饭更衣。这客栈本是他的产业,故而掌柜见了二人,分外殷勤。

    沐浴已毕,二人换了一身干净衣衫,又用过几样精细早点,觅一间临街上房宿下。陆渐苦战一夜,困倦已极,倒榻便睡,浑忘时日。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被欢呼声惊醒,起身望去,谷缜倚在窗前,嗑着瓜子,正瞧热闹。陆渐便也上前,只见长街两侧聚满百姓,街心官兵押着队队俘虏,迤逦而来。

    东南百姓对倭寇恨之入骨,眼见官军得胜,欣喜欲狂,纷纷对一众俘虏大吐口水,饱以拳脚,不少俘虏被活活打死。

    瞧了一阵,忽见戚继光骑着马远远行来,满身血污,容色疲惫。谷缜招来栈中伙计,耳语两声,那伙计飞也似下楼,跑到戚继光马前,说了两句。

    戚继光听了,跳下战马,径向客栈走来。片时登楼,陆渐快步迎上,二人呼兄唤弟,把臂大笑。谷缜也拱手笑道:“戚兄今日得出樊笼,便立奇功,假以时日,必然威震寰宇了。”

    戚继光曾在城头与他见过,见他在此,也觉惊奇,当即笑道:“足下过誉了,兄弟,这位是谁,还不引见么?”陆渐便为二人引见了。戚继光豪气干云,资兼文武,谷缜性情潇洒,风神绝出,两人交谈数句,心中均是生出一般念头:“这陆渐向来厚道,怎么结交的人如此精明?”

    谷缜心细,料到此时,早已吩咐掌柜,备好酒菜,此时一一将上。戚继光见了,笑道:“吃喝就免了,我还要去总督府交割兵权,若是迟了,只怕见责。”

    谷缜笑道:“暂饮两杯无妨。”戚继光也不勉强,便笑道:“就喝两杯。”三人坐下,酒过一巡,戚继光道:“不满兄弟,昨夜四更时,为兄才被提出大牢。谁想赶到城头,便是一场恶战,至今纵然胜了,也是稀里糊涂,不知何以有此咄咄怪事。”陆渐,谷缜对视一眼,心中暗笑,却不说透。

    “是了。”戚继光目视陆渐道:“兄弟你何时从了军,还做了军官?”陆渐一呆,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支吾道:“不满大哥,我并未从军,那身军服,却是买来的。”

    戚继光吃了一惊,拈须不语。谷缜不料陆渐如此老实,引得戚继光生疑,忙岔开话题,笑道:“戚兄,汪直那厮可曾捉住?”

    戚继光叹了口气,流露遗憾之色,说道:“那厮很是了得,带了一小股悍贼,拼死窜出城了。”

    陆渐,谷缜听得这话,脸上顿无血色。戚继光还不觉有异,再饮一杯,起身笑道:“无论身份如何,兄弟你今日功劳殊大,不如随为兄去见督宪,求个出身,立功军中,也胜过你漂泊江湖,老死乡里了。”

    陆渐心乱如麻,脱口道:“大哥,我,我不能随你去了。”戚继光怪道:“这是为何?”

    陆渐有苦难言,只得道:“小弟,小弟有些要事,立马就要出城。”戚继光盯着他,神色间大为疑惑。谷缜叹了口气,说道:“戚兄勿怪,那事确然紧急,还望戚兄见谅。”

    戚继光久经世事,瞧出二人大有苦衷,当下也不多问,微微一笑,道:“无妨,来日方长,你先办事,下回见面,你我再叙不迟。”说罢与陆渐双手一握,洒然去了。

    陆渐目送戚继光下楼,便与谷缜向栈里支了盘缠衣服,又要了两匹马,出了客栈,直奔城外。

    不想战事方歇,官军搜捕倭寇余孽,城门许久不开。挨到正午时分,始才出城。郊野晴翠方好,雀鹤飞鸣,牯牛饮水,牧童吹笛,两人回望城郭,数日间种种遇合,与眼前景象一比,真如大梦一般。

    谷缜料得汪直必然窜入东海,向东追了十里,却又听说辰未时分,倭寇官军在附近激战一场,倭寇败走,不知所踪。但后又听说,沿海有大队官军拦路,焚毁一概大小船只,倭寇残部无法入海,向西退去了。

    谷缜道:“沈瘸子倒有先见之明,早早断了海路。倭寇离了海,威风可要折半。”

    两人打马向西,一路上全无头绪。行不多时,二人马力渐乏,双双喷吐星沫,喘如雷鸣,眼瞧着慢了下来。谷缜本就烦闷,不由道:“这掌柜该死,竟然敢给我两匹驽马,将来回了南京,管叫他脱了一层皮。”

    陆渐听得不忍,说道:“这世上总是少好马,驽马多。那位掌柜仓促间寻不着好马,也是有的。”眼见远处山复水绕,绿树环村,便到村边溪流饮马,将养马力。

    谷缜也只得下马,恨恨来到溪边,说道:“你有所不知,我手下那帮猢狲,个个难制,这几年我又在牢中,许多人事我尽都荒废了,我若不对他们凶狠,不能驾驭。”

    陆渐叹道:“你的事若不伤天害理,我便不多管,若不然,这朋友做不成。”谷缜目光闪动,忽然笑道:“那你说说,什么叫天理?”陆渐道:“不欺弱小,就是天理。”

    谷缜道:“这个弱小却如何看待。弱小好人,欺负了自然不好,弱小坏人,欺负一下也不无不可。陆渐你知道吗?鄙人生平有四大喜好。”

    陆渐道:“哪四大?”谷缜道:“第一好酒,本人无酒不欢;第二好双陆;第三吗,却是我没过门的媳妇儿,只是这话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千万不要传出去,她若知道自己只排第三,我便死了……”

    陆渐忍俊不禁,问道:“第四呢?”谷缜道:“便是恶人,其人越奸恶,我越是喜欢。“陆渐道:“奇了,恶人只会让人憎恶,岂有喜欢之理。”

    “你有所不知。”谷缜道:“这恶人乃是天下间最好玩的物事。小猫小狗,纵然惹人喜欢,却是无知蠢物,玩弄久了,难免无聊;至于好人,一则十分稀少,二则婆婆妈妈,心慈手软,戏弄起来,不但于心有愧,而且无乐趣……”陆渐瞧着谷缜,心中疑云大起:“这话倒似绕着弯在骂我了?”

    却听谷缜续道:“所以说,唯有大奸大恶之徒,没脸没皮,没心没肝,不但智计过人,而且性情坚忍,与之争斗,好似龙颔探珠,火中取栗,兴味无穷,大有奇趣。只可惜,这世间大恶之人少之又少,小恶之人多如牛毛,一时遇不上大恶之人,只好拣些弱小恶人欺负欺负,消闷解乏,也是好的。”

    陆渐听了,回想起自己平生所遇的奸恶之徒,无不与谷缜所言暗合,只不过自己应付起来,一向辛苦,吃亏不少,既谈不上什么兴趣,更无消闷解乏之功效。故而恶人这种“玩意儿”,也只有谷缜消受得了。

    谷缜说了一通,眼看溪水清莹照人,俯身欲饮,不料忽然射来一块石头,激得水花四迸,溅了他满身。谷缜大怒抬起头,却见一个少女白衣胜雪,碧环金叉,背着青绸包裹,俏生生的立在对岸。

    陆渐也吃了一惊,失声道:“阿晴……”姚晴白了他一眼,向着谷缜道:“不知所谓,胡吹大气,你说你最爱欺负恶人,如今又怎么说呢?“

    谷缜道:“算我被大美人欺负了,如今衣服湿了,切容鄙人一晒。”说罢作势宽衣接带,姚晴怒道:“姓谷的,你敢耍流氓,我,我打得你满地找牙。”

    谷缜道:“没天理了,连晒衣服都不许?”姚晴蛮横道:“我说不许,就是不许。”谷缜笑笑,忽地扯了扯耳朵,又蹲下来在沙滩写了一个大大的“为”字,两人方觉得奇怪,却见她掬起一捧水,浇向姚晴。

    姚晴飘然后退,面露讥讽。谷缜起身笑道:“哎呀呀,本领不济,报不得仇呢?”姚晴轻哼一声,心想着他的古怪动作,隐觉不对。

    “阿晴。”陆渐忍不住问道,“你何时来的?”姚晴淡然道:“你不情愿我来么?”陆渐一呆,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若说情愿吧,未免有些羞涩,若说不情愿,却又违背本心了。

    谷缜瞧出他的窘迫,笑道:“哪里话,他一百个情愿,昨晚我听他说梦话,没口子叫‘阿晴,阿晴’!”

    陆渐面涨通红,急道:“你,你……”谷缜道:“我也晓得,听人说梦话是不对,但你叫声太响,我便不想听,那也难了。”陆渐指着谷缜道:“你……”谷缜道:“我都听见了,你赖也赖不脱的。”

    他快嘴快舌,陆渐遮拦不住,端的气结。姚晴看了二人一阵,轻哼道:“陆渐,我这次来,是因为想起一件事物忘了还与你。”陆渐道:“鱼和尚的舍利子?”姚晴摇头道:“那舍利丢了。”

    陆渐知道丑奴儿是姚晴后,本想讨回舍利,谁知姚晴始终不提此事。陆渐左思右想,也不敢开口,平白惹她不快。此时一听,只急得跳了起来,叫道:“怎么,怎么弄丢了?”

    “你叫什么?”姚晴白了他一眼,道:“谁叫你就交该我的?才交给我,凤君侯便来了,我身上的东西全被他搜去了,又有什么法子?后来凭仙碧向他讨来画儿,谁知一时喜欢,却忘了讨还舍利,你那时也在,怎么就不提醒我了?”她说的振振有词,仿佛丢了舍利,反而是陆渐的不是。陆渐心乱如麻,呆呆怔怔,出声不得。

    “妙呀,妙呀!”谷缜忽地拍手大笑,“从昨自今,足有一夜,古人过目不忘,大美人一夜全忘了,比起古人,也算各有千秋。”

    姚晴咬了咬嘴唇,冷然道:“臭狐狸,本姑娘说正经话,谁跟你插科打诨?”

    “我也说正经话。”谷缜道,“你当时忘了,事后怎么不想起?但你就是不说,借此拴住陆渐,让他去惹左飞卿,拼个同归于尽。”

    “那你呢?”姚晴寒声道,“你千方百计哄骗陆渐,为你捉这个捉那个,出生入死,你又安的什么心?”话音方落,忽见陆渐叹了口气,转身便走,姚谷二人齐声道:“你道哪里去?”

    陆渐苦笑道:“鱼和尚大师对我恩重如山,就算粉身碎骨,我也要讨回他的舍利。”

    谷缜皱眉道:“你要找风君候?”陆渐点头。谷缜见他神色绝决,不由叹道:“罢了,你要去,我陪着你便是。”

    姚晴冷笑道:“你不要假惺惺装好人,风君候在哪儿,你知道么?”谷缜道:“莫非你又知道了?”姚晴道:“蠢材,我不去找他,他不会来找我么?”

    陆渐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我明白了,祖师画像在你这儿,风君候早晚来寻。姚晴点头道:“这次你还算不笨。”

    谷缜笑道:“我也明白了,总而言之,你机关算尽,就是要咱们做你的马弁,闲来牵马坠镫,忙来挡灾卖命。”姚晴啐道:“你若不想做,大可滚蛋,本姑娘才不希罕。”

    谷缜心道:“从来都是我牵别人的鼻子,这次却被这小娘皮牵了鼻子,实在可气。”他心里暗骂,脸上却嘻嘻笑道:“哪里话,旅途寂寞,有个美娇娘陪说陪笑,也算是赏心乐事。”

    陆渐见姚晴俏脸发白,杏眼喷火,只怕两人闹将起来,无法收拾,忙道:“闲别吵嘴,咱们下一步有何打算?难道说,坐在这儿等风君候来?”

    谷缜摇头道:“取回舍利并非急务,能否捉住汪直,却关乎你我生死。”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么?”姚晴冷笑道:“让他做打手,了私怨,才是你的本意。”谷缜笑道:“如此说来,你我也算是半斤八两,一路货色,很好很好,这就叫做志同道合。”姚晴双颊又是一红,啐道:“志你个大头鬼!”谷缜大笑。

    陆渐沉吟一阵,忽道:“汪直的事并非谷缜的私怨,于我也有莫大牵连,啊晴,你肯和我们一块儿去么?”

    姚晴望着溪中斑斓卵石,寂然不语。谷缜对她的心事洞若观火,不觉失笑,叹道:“老兄,你又迂了。这话何必问?舍利是她弄丢的,冤有头债有主,讨还之事,自也落在她身上。她若不去,绑也要绑去的。”

    姚晴眼中生寒,喝道:“你敢来绑我试试?”谷缜双手一摊,笑道:“舍利是你丢的,却不假吧?”姚晴轻哼一声,转身从身旁的树林里抽出一匹大青马来,翻身坐上,趟过小溪,忽地甩开马鞭,刷地抽中谷缜左颊。

    谷缜脸上多了一道淤痕,吃疼怒道:“君子动口,小人动手。”姚晴呸了一声,“你才是小人呢,连骂我一句,也不敢光明正大。”谷缜心中“咯噔”一下,强笑道:“我什么时候不光明正大?”

    “当我不知道么?”姚晴道:“你先扯耳朵,这个耳取其谐音,应为尔汝之尔,其后又在沙上写了个为字,连起来就是尔为,再后来捧水泼我这个妇道人家,这就叫做泼妇吧。首尾相连,不就是尔为泼妇吗?”

    陆渐见二人费劲心思,尽争这些闲气,只觉好笑。谷缜却不大自在,心忖这小娘儿们不似想象中那般好欺,日后须得小心应付,方能不落下风。

    三人各怀心思,乘马西行,一路无话,偶遇一农夫,询问之下,方知不久之前,有许多官兵追着一伙客商向北去了。谷缜大喜,打马西进,沿途不时瞧见尸首,有官兵装束,亦有客商装束,所谓客商,布衣下却藏着鱼鳞软甲。想是这群倭寇扮作百姓,欲要蒙混过关,却被官兵觉察,追战至此。谷缜仔细查看尸首,不见汪直,心中大石才算稍稍落地。

    又追十余里,忽听道边山谷中传来喊杀之声。三人下了马。奔上左边山头,一眼望去,只见数百官兵围着十多个“客商”苦斗,官兵是沈舟虚遣来的精锐,胆艺俱高,进退有期,倭寇以寡敌众,渐觉不支。

    斗不多时,忽听阵中一阵吼叫,竟是残余倭寇眼见突围无望,纷纷调转倭刀,切腹自杀。谷缜大叫其苦,悲愤之余,忽又见两人并未自残,奋力冲破重围,向这方向死命奔来。

    二寇方才突围,陆渐便即认出,二人不是别人,一为樊玉谦,一是铜瓜锤,铜瓜锤血染衣衫,双脚拖地,全赖樊玉谦搀扶,方能行走。

    两员明将紧追不舍,忽而赶上,挺枪便刺,樊玉谦却如脑后生眼,回身一枪,搭在两枪之上,二将虎口倏热,长枪坠地,樊玉谦大喝一声,长枪挺出,二将满眼寒光点点,红缨乱飞,只吓得魂不附体,身子后仰,咕碌碌滚下山去。

    陆渐见樊玉谦本可刺死二将,枪到半途,却有放生之意,不觉心中怪呀:“这人似乎不是嗜杀之辈。”一念至此,见他逼近,也不阻拦。

    樊玉谦且战且走,须臾越过山头,钻入一片树林。官兵自持人多,也挥舞刀枪,向山上赶来。

    谷缜微一沉吟,靠近姚晴,低语几声。姚晴秀眉为颦,摇了摇头,谷缜又说两句,姚晴面露讶色,瞧了陆渐一眼,神色迷惑,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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