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傳說感受到了爻意對自己的信任與依賴,雖然她有著傳奇的身分,有著歷經了常人永遠不會體會到的曲折往事,但她終究是女人。
在這一刻,也許她將戰傳說視作了她的“威郎”的化身。
戰傳說的心情竟然很平靜,連他自己也暗自奇怪。
他只是輕輕地道:“一切都會成為過去的。”
爻意點了點頭,向他感激一笑,又很自然地抽回自己的纖手。
這時,正好伯頌由後院走出,見了戰傳說二人,便向他們走了過來。伯頌顯得精力憔悴,雙目深陷,整個人幾乎已變了形。
這突如其來的災難對伯頌打擊之大,可想而知。
伯頌沒有與他們寒暄,而是直言關鍵處:“現在南尉府已有三百二十餘人毒發而亡……”
停頓了片刻,才接著道:“驚變來勢太猛,讓人措手不及,當意識到大事不妙時,已有數十人遭了不測……”
這時,有人一陣小跑趕到伯頌身前,稟報道:“南尉大人,郎中已剖析了連大江的身軀,查出他的胃中有毒。”
伯頌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像是要藉此吐盡胸中鬱悶之氣,隨後他向戰傳說、爻意二人道:“已可斷定是有人在水井中投了毒。”
若伯頌所言是真,那麼這一發現顯然可謂是一大突破。但在伯頌的臉上卻未見有絲毫的輕鬆,相反,在哀傷中又增添了無比仇恨與憤怒。
伯頌接著向那人下令道:“封鎖南尉府取水的三口井,未經我的允許,任何人不得接近!也許可藉此查出蛛絲馬跡,同時速速將之稟報城主,讓其他三尉府也多加小心!”
“是!”那人領命立即離去了。
伯頌以近乎自言自語的低聲道:“連大江在未有毒發跡象之前,就告訴老夫萬一他毒發身亡,就將其遺體剖開查個究竟……如連大江這般主動要求的人,共有二十餘人……二十餘人中有五人現在已遭了不測。”
他每說幾句話,就要停頓片刻。的確,面對如此慘烈的事,僅是敘述,也要有足夠的堅強。
說到這兒,他的聲音提高了些:“若是查出兇手是誰,我定寢其皮、食其肉!”
在戰傳說二人的印象中,伯頌是一個憨厚長者,如今卻由他口中說出此言,足見他是何其憤怒!
戰傳說一直默默地聽著,直到這時才插話問道:“不知石前輩無恙否?”
伯頌道:“石兄也中了毒,只是他內力深厚,很快就已將體內之毒逼出。不過,這也顯示出兇手用毒十分高明,否則以石老兄弟的經驗閱歷,焉能不察?”
聽說石敢當也中了毒,戰傳說吃驚非小,後來才放心下來。
“石老兄弟正在為人驅毒,現在既已查清毒源,剩下的事就是儘量多救幾人,陳公子、爻意姑娘,恕老不能相陪了。”言罷正待離去,卻被戰傳說攔住了,戰傳說道:“在下理當盡帛薄之力。”
伯頌想了想,道:“也好,請隨我來。”
直到日暮時分,南尉府的風波終於漸漸平定了,已有一個多時辰未再有人毒發。
至此,南尉府已共有三百九十七人毒發身亡!
舉城為之震動!
平時,南尉府的人主要在三口井中取水,當夜他們便在其中的一口井中發現了被人投毒的跡象。
坐忘城內雖然大大小小有十幾口井,但事實上所有水井底下的水層都是相互連通的,因此其餘的水井也很可能會漸漸地被波及。
若在平日,八狼江水尚可取用,但那一場暴雨使八狼江暴漲不少,上游的汙物也被衝帶而來,江水已汙濁,飲用八狼江水有引發瘟疫的危險。
故殞驚天當即下令暫時封住城內十餘口水井,並連夜在與西門相接的山腰處掘井,這裡的地勢比被投了毒的水井高出不少,不會有危險。但也因為地勢較高,掘井成功取水的可能性就小了許多,在新的水井尚未掘成之前,城內只能以貯存著的水暫作維持。
往日根本不成問題的用水,如今卻成了迫在眉睫的危機。城池臨江,故城內少有貯水,估計所有貯水只能供數萬城民兩日之用。
入夜時分,殞驚天約見了戰傳說、爻意兩人。
除了他們兩人之外,還有貝總管、幸九安、伯頌、昆吾、慎獨、石敢當、白中貽亦相繼受約到了乘風宮。殞驚天對戰傳說、爻意頗為看重,邀約他們共商大事是情理中事,而白中貽、石敢當、戰傳說、爻意同為坐忘城之客,自是不能厚此薄彼。
昆吾的傷勢終於已恢復大半,戰傳說與昆吾彼此都有好感,但卻也未多加交談,南尉府的慘變如一團陰影般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
殞驚天待眾人都入座後,環視了眾人一眼,聲音低緩地道:“如今坐忘城的局勢諸位都明瞭,正所謂內憂外患交相困擾,殞某能力有限。今日請石老宗主、白旗主、陳公子、爻意姑娘來,是望諸位能不吝賜教,如何才能找出真兇。”
伯頌先將他所查知的情況告之於眾人,其實兇手幾乎沒有在現場留下任何可以追查的線索。
聽罷,昆吾沉吟道:“依我看,投毒者的身分儘管撲朔迷離,但卻並非毫無端倪。”
眾人的精神不由為之一振,目光齊集於昆吾身上,只等他說出下文。
昆吾道:“此事有兩種最大的可能,一是兇手對伯尉將懷有仇恨,所以矛頭直指南尉府;另一種可能就是兇手針對的並不僅僅是南尉府,而是整個坐忘城。如果是後一種可能,那麼兇手出沒之地很可能就是在南尉府,這樣才符合常理。”
昆吾說得很委婉,但在場的人都知道所謂“出沒之地”其實應是居住之處,只是昆吾不願使伯頌有更大的壓力罷了。
昆吾的推斷並未止於此,他接著道:“依我之見,第一種可能性並不大,因為事實證明水中毒物固然毒性極強,但對於有一定的武道修為的人來說,卻並不能形成致命危機。換而言之,這對伯尉將是不會有威脅的,所以昆吾便傾向於後一種可能。”
昆吾的一番話,一下子將範圍縮小了許多。
幸九安道:“此人的用意如果是針對整個坐忘城,那麼就不能不與卜城兵圍我城的事聯繫在一起。南尉府一日之間折損數百人,其結果不僅僅是戰鬥力的直接損傷,而且將影響士氣,甚至由於兇手一定是隱於城中的,更會造成大家彼此間的相互猜忌,這才是最可怕的。”
貝總管插話道:“陳公子已探明卜城的人馬只有萬餘,卜城僅憑萬餘人就圍我坐忘城,這不能不讓人起疑,若不是落木四太狂妄自信,那就是他另有妙招。而所謂的‘妙招’,最有效的莫過於在坐忘城內尋找契機,製造混亂。”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神色倍顯凝重:“先前地司殺能出人意料地知道關押甲察的地點就顯十分蹊蹺,莫非在坐忘城中,隱有冥皇的親信?”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心頭微震,回首前些日子所發生的點點滴滴,再聯繫卜城出人意料的輕舉冒進,這不能不讓人起疑。
慎獨擔憂地道:“若是如此,那麼落木四應允按兵十日的動機,恐怕就是別有用心了。”
殞驚天目光倏閃!沉吟了片刻方道:“你是說落木四有可能只是在等待潛伏於坐忘城內的人制造混亂,削減坐忘城的力量,所以按兵十日其實只是他的一個計謀?”
慎獨緩緩點頭。
殿內忽然靜了下來,連眾人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有時,潛在的危險遠比正面的威脅更可怕!
若說坐忘城內安插有冥皇的親信,那麼除了殞驚天、戰傳說、爻意等有數的幾個人之外,坐忘城內絕大多數人都有可能是冥皇所安插的人!
甚至包括此時在場的人!
眾人的神情都有些複雜。
惟有爻意恬然自若。
殞驚天察覺到了,不由心中一動,忙道:“爻意姑娘可有高見?”
爻意淡淡一笑,道:“若城主信得過爻意,爻意倒有一個辦法可為城主查明此事。”
她的笑容美麗動人,在恬淡中顯現出自信,讓人在折服於她神韻天成的魅力的同時,也不由自主地相信了她的話。眾人似覺有一縷清風自心頭拂過,陰雲為之一掃而空。
戰傳說亦訝然相望。
殞驚天難掩喜色地道:“殞某自是信得過爻意姑娘,願洗耳恭聽。”自小夭告訴他爻意關於卜城兵力的推斷,而戰傳說返回坐忘城後又證實了其推斷後,殞驚天對爻意的冰雪聰明已是十分佩服,此刻聽她說可以查出真相,當然就信多疑少。
爻意美眸一輪,道:“城主能否找到智禪珠?只要有智禪珠,爻意可讓一切水落石出。”
“智禪珠?”殞驚天一怔:“難道姑娘要以禪術推論真相?”殞驚天一臉的吃驚。
而昆吾等人的神色則由期待變為失望。
誰不知道禪術是早已失傳了的卜測之術?
儘管相傳禪術之博大精深不在堪輿術、梅花易數之下,禪術的最高境界即可洞悉天地玄奧,察辨世事滄桑,但它卻沒能如堪輿術、梅花易數一樣流傳下來,而只存在於樂土人的傳說中。傳說中將禪術發揮至最高境界的人即為武界神祗時代的——智佬!
如果說在樂土人的心目中,武道至高無上的象徵是開闢武界神祗時代的“玄天武帝”的話,那麼擁有至高智慧的便是神祗時代的智佬。
只是無論禪術曾有過如何輝煌的過往,畢竟它只存在於一個遙遠的傳說中。
而眾人眼前的爻意僅是一年輕女子,怎麼可能通悉禪術?
雖然在樂土境內乃至千島盟仍有不少關於禪術的典籍,不少人收藏有智禪珠,但關於禪術的典籍有若天書,其中經要聱牙詰屈,深玄詭秘,曾有不少自命天賦異稟者試圖解悟,結果卻窮經皓首,也一無所獲。百餘年前,尚未分裂的玄流出現了一個非凡人物,即石敢當的師祖天玄老人之前的玄流主人悔無夢,當時世人皆謂悔無夢的心智天賦無人能及,悔無夢是玄流歷代主人即位時最年輕的一個,在悔無夢的影響下,玄流出現了最鼎盛的局面。當時除了不二法門外,無一門派能超越於玄流之上。但悔無夢心氣太傲,縱是已有常人望塵莫及的輝煌,仍不能忍受玄流屈居不二法門之下的現實,而要想超越猶如神明般的法門元尊卻難比登天!最終,悔無夢選擇了一條奇徑:他要悟透業已失傳的禪術,憑藉禪術蘊念玄機無窮、洞徹天地的玄能,使自己的修為完成質的突破!
孰料,一代天驕竟在苦悟禪術數載之後心殫力竭,稍一不慎,走火入魔後魂歸天國。
從此,世人對禪術漸漸敬而遠之,極少有人再奢望能使已失傳的禪術重現,即使有不知天高地厚之人,亦是徒耗歲月而已。
而關於禪術的種種典籍,因為禪術的玄奧莫測,反而具有了別樣的吸引力。在禪術已失傳的今天,關於禪術的種種典籍卻並未減少,只是雖然諸種典籍或大同小異,或大異小同,或自稱“惟一孤本”,或稱“驚世珍本”,但孰真孰假,卻無人知曉,而且擁有種種典籍者也多半是將它束之高閣。
至於智禪珠,則更成了樂土顯貴,乃顯示知書達理、富有智謀的象徵,縱是對禪術一無所知者,也必會將之珍藏。
智禪珠淪落成一種點綴物,恐怕是智佬所始料不及的。
殞驚天雖對爻意的智謀十分賞識,但若說爻意通悉禪術,則殞驚天無論如何亦難以置信。
孰料爻意竟胸有成竹地點了點頭,道:“正是。雖然爻意對禪術知之甚淺,但亦已至可‘奪斷’的境地,要查清此事,尚不足為慮。”
推究智禪珠的禪術雖已失傳,但關於禪術可分為射覆、奪斷、紀世三種境界這一點,卻是人皆盡知,所謂“射覆”,乃禪術中最低境界,可以借推究七七四十九顆微智珠猜物;而“奪斷”之境,則已是可以推究過往,卜測將來,而所能推究的範圍自是因修為智慧高低而不同。但無論如何,在今人看來,能達到“奪斷”之境,已是神人!
至於“紀世”之境,則已可洞悉天地萬物生滅更迭的真諦,其中真正的玄奧,已非他人所能想象。
據說悔無夢曾達到“奪斷”之境,但因他最終走火入魔魂歸天國,誰也無法確知這一點。
除此之外,則是連能達到“射覆”之境者亦未曾有所聞,更勿論“奪斷”之境了。
但爻意的神情卻不像在說笑——況且事關坐忘城危機存亡,爻意也不會等閒視之。
殞驚天如牙痛般輕輕嘆了口氣,一時倒不知該說什麼好。
石敢當、戰傳說二人的心理與他人卻不相同,因為他們兩人皆知爻意有著非比尋常的來歷——她來自於遙遠的神祗時代,且貴為公主。
而最高智慧的象徵——智佬正是屬於神祗時代!所以,戰傳說、石敢當的心態是將信將疑。
石敢當乃玄流道宗昔日宗主,而玄流與禪術曾有的一段淵源使玄流中人對禪術留意更多,石敢當年輕時也曾對禪術典籍有所涉足,於是道:“老朽也曾觀摩禪術,不過生性愚鈍,一無所獲,現有不解之處,想請姑娘賜教。”
“石老宗主客氣了,爻意勉力而為便是。”爻意道。
石敢當道:“所謂‘老變少不變’作何解?”
爻意道:“九為老陽之數,六為老陰之數,以七為少陰之數,以八為少陽之數,即九、六智禪珠為動珠,可變;七、八是靜珠,不可變。”
石敢當隨即又道:“何為‘拆’?”
“智禪珠兩動一靜為‘拆’。”爻意道。
“那何為‘重’?”石敢當不知不覺中神情顯得有些激動了。
反觀爻意,卻是風平浪靜,笑意盈盈:“‘重’乃智禪珠萬變之源人皆盡知,但否極泰來,物極必反,欲借智禪珠洞悉古今之變、人之興衰、物之更迭,便不能為‘重’所困,所謂滄海廣大,盡隱於一粟之中。能在‘重’與‘獨’之間揮灑自由,讓心意如塵埃,如氤氳,無憑無藉無己無物,方是‘重’之真諦。”
石敢當微微闔上雙眼,像是在默默地回味著爻意的這番話。
戰傳說、殞驚天、貝總管等人無不是如墜雲裡霧裡,一片茫然。
惟白中貽似也被爻意的話深深吸引,眉頭緊鎖。眾人想到白中貽乃道宗的旗主,在此之前對禪術多半也有所涉足,所以才會被爻意的話所吸引。
半晌,石敢當方長出一口氣,睜開雙眼,肅然而立,向爻意深施一禮,懇切地道:“姑娘真乃神人,老朽曾揣摩禪術數載春秋,卻始終不得要領,而姑娘卻分明是高屋建瓴,實不知強過老朽多少籌!”
爻意忙還禮道:“雕蟲小技,不登大雅之堂。”
她雖說得謙遜,但能得道宗老宗主如此誇譽,至少說明她對禪術絕非一無所知。
殞驚天的失望之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滿懷期待,當即吩咐慎獨去取坐忘城收藏著的智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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殞驚天為了讓爻意能安心推演智禪珠,特意為她擇選了一雅潔小屋,搬去屋內的一切雜物,只留下一方暖席與一張長几,屋子的四角各燃一燭臺,將此屋映照得燈火通明。
爻意跪坐幾前,手託香腮,默默沉思,在燭光的映照下,顯得無比俏美而聖潔,一蹙一喜之間無不動人心絃,室內只有一小婢伺候。
長几上,置放的便是隱含至玄的智禪珠。
七七四十九顆智禪珠靜靜地躺在一隻檀木鑲金的盒子裡,旁邊則是用來推演智禪珠的“微盤”。
微盤為規則的八邊形,形近八卦,將微盤八隻角任意一隻角皆與另外七隻角以紅線相連,如此紅線在微盤盤面上將共有四十九個交錯點,其中最中央的交錯點共有四條紅線交錯於這一點,此點即為禪術推演中十分重要的“重”點。
除此之外,尚有三條紅線交錯成的點八處,即“串點”,以及兩條紅線交錯而成的“同點”。
四十個“同點”,八處“串點”,一處“重點”,加上八隻被稱作“獨點”的外角,即組成了幻變無窮、飽含天地間最高智慧的微盤。
“串、同、重、獨”點皆被鑿出了小凹洞,凹洞為米圓形,打磨得無比光滑,大小正合適放置智禪珠。
智禪珠共分七色,每一色各有七極,分別象徵天、地、人、時、意、物、氣七大限。
沉思良久,爻意纖美之手探入檀木盒中,玉指輕拈一枚泛著幽幽紅色光芒的智禪珠,懸皓腕於微盤上方,卻久久不落。
紅色的智禪珠暗合七大限中的“天”,紅珠與她白皙的玉指相映,竟有了幾分美感。
外室與內室以垂簾虛隔,殞驚天、戰傳說等一干人皆靜候於外室,當智禪珠被撥動的聲音響起時,眾人的心便提了起來。
智禪珠久久不落。
眾人懸著的心也久久不落。
終於——
“啪……”一聲輕而脆的響聲中,爻意手中的智禪珠穩穩地落在了一“串點”上。
燭光的火苗跳躍了幾下,變得更亮了。
聽得落珠之聲,外室的一干人不由得相視一眼,皆有暗舒一口氣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