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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六萬人!”

    鍾禺谷手中的茶杯一晃,茶水都濺了一些在几案上。作為剛提升的下將軍,被授予守禦大江東部重鎮東平城之責,這個年輕將軍本該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然而經歷過的幾場大戰讓這個年輕人也變得畏頭縮尾。

    蕭子彥道:“鍾將軍,敵人數量雖重,但隊列不整,看來也都是些新入伍的士兵,戰鬥力不會太強。”

    “可畢竟有六萬的兵力。”鍾禺谷將茶杯放到桌上,沉思著看著牆上的一張地圖。

    那是東平一帶的設防圖。東平城附近山丘林立,卻都是些低矮的小山包,樹木高大,很利於設伏。在東平城南門外有兩座名為左輔、右弼的小山,上面各設了一個石堡,駐有兩千人的兵力,與東平城成犄角相倚之勢,因此東平城的防禦力在帝國諸大堅城中也是數一數二的。鍾禺谷看了看,忽道:“叛軍幾時能到城下?”

    “按他們的行軍速度,明日便到了。”

    鍾禺谷想了想,道:“傳令下去,讓輔弼二堡守軍退回城中,將城堡毀去。”

    蕭子彥還沒說出話來,邊上的眾將先都大吃一驚,有個將領叫道:“鍾將軍,這可使不得!”

    這人名叫馬耀先,軍銜是都統,僅次於鍾禺谷的下將軍,是東平城的第二號將軍,也只有他能當面反駁鍾禺谷。他比鍾禺谷要大十多歲,但現在官職反在鍾禺谷之下,向來對鍾禺谷不服氣,因此說話也很不客氣。

    鍾禺谷看了他一眼,道:“馬將軍,你有何高見?”

    馬耀先捋起衣袖,道:“鍾將軍,輔弼二堡與東平城唇齒相依,若失二堡,敵軍便能以此為據戰進攻城內,東平城的守禦將會更加困難。而有此二堡,敵軍無法攻到城下,防守要容易得多。”馬耀先的口齒遠不及鍾禺谷,這一席話也說得磕磕絆絆,但這番話卻也大有道理,蕭子彥不由暗自點頭。

    鍾禺谷道:“若兩軍兵力相若,自然不錯。但眼下叛軍兵力是我軍三部,防守二堡要分兵四千,一旦敵人將兩堡團團圍住,無法補充補給,馬將軍以為兩堡能守幾天?”

    馬耀先道:“左輔右弼二堡的輜重可以堅持十餘天,而這十餘天內,從東平城發兵,足以將敵軍擊退,那時再趁機補充輜重,有何不可?鍾將軍若是膽小,末將願領四千人守禦二堡。”

    他這番話已是大不客氣了,幾乎在直斥鍾禺谷膽怯。鍾禺谷臉上微微發紅,猛地站起來,喝道:“馬將軍,你若真能守住,自然是好。可萬一左輔右弼二堡失守,東平城軍力大損,此罪你可能擔當?”

    馬耀先道:“當然可以!若二堡失守,我義不獨生,唯死而已。”

    馬耀先的喉嚨原本就很響,此時一急,臉紅脖子粗的更象是在吵架,幾個官職低一些的臉都嚇得有點白了。敵人還未到城下,守將就已經先起了內訌,這可不是個好兆頭。蕭子彥是個客將,也不好多插嘴,心中卻有些失望。

    帝國真個已是到了末路了吧,連將領都不團結。他無聲地嘆了口氣,正想打個圓場,忽然聽得有個人道:“兩位將軍,請聽我一言,不知可否?”

    這人聲音溫和,字正腔圓,語氣也不緊不慢。蕭子彥認得這人,此人名叫許寒川,是東平城的行軍參謀之首。這人雖是文職,長得也文質彬彬,據說槍馬嫻熟,便是尋常武將也不是他的對人。這許寒川年紀不到四十,頗饒智謀,在東平城算得上是鍾、馬二將之下的第三號人物。

    聽得許寒川的聲音,馬耀先倒是平靜了許多,道:“許參謀請說。”

    “東平城城中兵力不足,若敵人有長久圍困之舉,守輔弼二保較諸守城確是要難上數倍。當初風軍團統領邵將軍建此二堡,實是著眼於進攻,蕭將軍你說可是?”

    蕭子彥聽他問到自己,站起來道:“許參謀所言甚是。但攻守原是一體,不可執於一端,輔弼二堡與東平城相輔相承,確是不可輕言棄守。”

    馬耀先聽蕭子彥這般說,點了點頭道:“蕭將軍說得很對。我說……”

    許寒川心知若被馬耀先搶過話頭,只怕又要磕磕絆絆地說上一大通,忙道:“正是此理。但鍾將軍所慮亦有道理,要守左輔右弼二堡,付出的代價也不在小,東平城兵力不足,分兵四千去守這兩個堡,便是本末倒置。”

    馬耀先聽得一頭霧水,道:“許參謀,你既說不能失去,又說不能守,到底是什麼意思?”

    許寒川捻了捻鬍鬚,微笑道:“我是說,若敵軍有圍城之議,二堡守禦得不償失。兩全之計,是要充份發揮左輔右弼二堡之效,一舉破敵。敵人想打持久戰,我軍便給他們一個下馬威,將其殲於城下。”

    馬耀先聽到此時才明白許寒川是附和自己的,忙不迭點頭道:“正是正是。叛軍烏合之眾,不值一哂,一鼓作氣,定能將他們擊散。”

    他說得勇氣十足,一些將領也都隨之抬起了頭,似乎正如馬耀先說的一樣,勝利已是唾手可得。蕭子彥雖然覺得鍾禺谷棄守左輔右弼二堡之議過於保守,可也不同意馬耀先說得那麼輕鬆,他先前以為許寒川定是同意鍾禺谷的見解,沒想到許寒川居然會附和馬耀先,不由大為吃驚。他印象中的許寒川頗為持重,怎麼也想不到居然會如此冒進。他張了張嘴,正待說句什麼,鍾禺谷已先道:“許先生,你以為憑藉輔弼二堡與叛軍決戰,正是上策麼?”

    許寒川走出隊列躬身一禮,道:“鍾將軍深通兵法,難道忘了百里行軍而蹶上將之理麼?據寒川看來,我軍有三勝之機。其一,敵軍遠道而來,定已疲憊不堪;我軍以逸待勞,正是生力軍。其二,據蕭將軍所言,敵軍隊伍散亂,定是烏合成軍;我軍身經百戰,精銳無匹。其三,敵軍補細既難,駐紮之地又無險可守,我軍卻有高城大寨為據,足以抵敵。有此三勝,寒川以為各有敵軍雖眾,實不足懼,我軍勝券在握矣。”

    許寒川是仕人從軍,雖然一身戎裝,此時滔滔不絕,仍是咬文嚼字。馬耀先雖聽不太懂,但總算知道許寒川是在說敵人必敗之理,叫道:“許參謀這話說得太好了,我也正是這個想法。”

    鍾禺谷的臉上也不知是什麼表情,有些尷尬。蕭子彥來東平城並不太久,卻也知道這許寒川算得鍾禺谷推心置腹的謀士,原先也與鍾禺谷接近得多,但此事許寒川卻大力支持馬耀先,鍾禺谷心中定有眾叛親離之感。不知為什麼,他心中突然感到了一陣寒意。雖然許寒川說得有條有理,無懈可擊,但戰爭絕非三言兩語可以解釋得通的。雖然許寒川的話大有道理,但事實說不定卻是大相徑庭。鍾禺谷撤防輔弼二堡之議雖嫌保守,但一旦成為持久戰,這個決議更為合理一些。照馬耀先和許寒川的計劃,那已是在孤注一擲,將勝負都寄託在城下一戰上了。可是要他來說出一條萬全之策,卻也想不出什麼。和軍校出身的鐘禺谷與馬耀先不同,他從沒進過軍校,連兵法都背不全,列席戰前會議無非因為他是風軍團派來的客將,算是代表一支獨立的隊伍而已。

    鍾禺谷深吸了一口氣,忽道:“馬將軍既然敢戰,我也不好折了馬將軍銳氣。只是若叛軍未能一鼓擊散,還望馬將軍能儘早回城,少受損失。”

    馬耀先挺起胸膛道:“遵命。鍾將軍放心,末將定能斬將立功,讓叛軍不敢小看了我們東平城。”

    鍾禺谷道:“事不宜遲,請馬將軍即刻點齊兵馬,左輔右弼二堡便全在馬將軍身上了。其餘將佐回去立刻準備,不可輕敵。”

    散去了眾將,鍾禺谷對親兵道:“今日我要休息,你們好生看守,不得有誤。”那親兵心知鍾將軍定是惱羞成怒,慌忙到門外站崗,生怕鍾禺谷脾氣發作砍幾個人洩憤。這鐘將軍年紀雖輕,卻是帝國新一代將領中的翹楚,除四相軍團統領以外,便數得他了,可是萬萬得罪不得。

    將帳中人都打發出去了,鍾禺谷走進內室。東平城名列帝國十二名城,將軍府也造得高大巍峨,只是鍾禺谷好靜,用的下人不多,將親兵打發出去,一個大堂裡冷冷清清,鴉雀無聲了。

    鍾禺谷進了內室,從腰間取下了腰刀,抽出刀來細細擦拭。這口刀還是鍾禺谷畢業時由現在的帝君御賜的,那時鐘禺谷在數百畢業生中成績名列第一,名列畢業生中“金刀十傑”之首。過去這幾年,那時的金刀十傑後來真正能出類拔萃的並不多,但鍾禺谷卻能一帆風順,從一個百夫長成為下將軍,也是帝國軍中難得的。

    剛擦了一下,鍾禺谷忽然輕聲道:“進來吧,沒人了。”

    門微微地推開一條縫,進來的卻是許寒川。在會議上許寒川侃侃而談,此時臉上卻帶著一股諂媚的笑容。一進來,他便跪下道:“鍾將軍神機妙算……”

    “把門關上。”

    鍾禺谷用刀指了指門,許寒川連忙關上門,才小心翼翼地道:“鍾將軍,正如你所料,馬耀先這莽夫果然一下子便跳了出來。”

    鍾禺谷將刀擦了擦,拿到眼前,側身看了看,道:“事情都辦好了?”

    “方將軍說了,他與向大統領稟報此事,大統領說鍾將軍識大局,為共和政府立下這等大功,定是共和國的開國功臣。”

    鍾禺谷冷笑了一聲,道:“功臣?共和軍不是以人為尚,以民為本的麼?怎麼還會有功臣一說。”

    “這當然只是個說法了,嘿嘿。”許寒川訕笑了兩下,道:“鍾將軍,東平城一失,帝國門戶大開,將來便是想劃江而治也是不能夠了。大統領的共和軍得了天下,鍾將軍就是大將軍了。”

    鍾禺谷的手指在刀面上輕輕一滑,差點連手指也割破。但他臉上仍是聲色不動,道:“這是將來的事。軍中軍心如何?”

    許寒川臉上的笑容一下褪去了:“不好說。卑職也打探了民心,沒想到居然有近一半還對帝國抱有幻想,尤其是馬耀先那一軍七千人,根本搬不動。”

    鍾禺谷垂下頭,只是沉思著。許寒川接著道:“其實,鍾將軍,趁馬耀先兵發在外,派個死士過去將他刺殺了,豈不一了百了,輕輕易易?何必要這等曲折。”他還待再說,忽然看見鍾禺谷臉色已變得鐵青,後面的話已嚇得吞了回去。

    鍾禺谷長吁一口氣,道:“寒川,不是這等簡單的。我向共和軍投誠,是為了黎民百姓免受刀兵之苦,馬兄終究是軍中同袍,我不忍為一己之利出此下策。反正到時輔弼二堡定擋不住共和軍的鐵蹄,讓他象一個勇士戰死沙場,也算對得起他了。”

    “鍾將軍真是仁者之心。”許寒川又諂媚地笑了笑,道:“只是這麼一來共和軍就會受到無謂犧牲,只怕……”

    “不用多說了,戰士總要死在戰場上。”鍾禺谷將金刀插入刀鞘,重新掛到腰間。“寒川,你要注意馬耀先一部動向,在輔弼二堡被攻破後他們定會鼓譟,要注意彈壓。”

    許寒川行了一禮道:“寒川遵命。”

    “你去吧。”鍾禺谷揮了揮手。這個計劃太過險惡,鍾禺谷也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疲憊。可是許寒川卻沒有走,反倒長身,露出一絲詭秘的笑容,道:“等等,鍾將軍,我還有句話。”

    “什麼?”鍾禺谷看著他的樣子,心中一沉。許寒川做他的幕僚也有好幾年了,可是今天這個熟悉的人卻好象變得那麼陌生。

    許寒川淡淡地笑著,道:“鍾將軍,你還在猶豫,是吧?”

    象是被擊中要害,鍾禺谷臉上閃過一絲驚恐,道:“當然不是,你怎麼這麼想?”

    “鍾將軍獻城,是為天下百姓著想,請鍾將軍不要三心兩意了,否則的話,事情又要出個差池。”

    “你在威脅我麼?”鍾禺谷心頭升起一股怒火。此事雖是許寒川提議,他也向來首肯,而許寒川對他向來恭敬之至,此時卻彷彿有恃無恐,一下跋扈起來。

    “卑職不敢。卑職一生無他長處,只是行事從不後悔。鍾將軍,天下無難事,最怕的就是躇躊不前,開了弓,就沒有回頭的箭了。”

    鍾禺谷眉頭皺了皺,手在腰間的刀環上握了又松,半晌才道:“好吧,一切由你便宜行事。”

    許寒川微微一笑,心知鍾禺谷權衡再三,終於打消了猶豫之念。他躬身深施一禮,道:“多謝鍾將軍以大義為重。”

    他倒退著走出門去。剛把門掩上,只聽得內室裡傳來鋼刀出鞘之聲,“嚓”一下,想是那口金刀深深斫入了桌面之中。他淡淡一笑,向將軍府後門走去。

    一走出後門,兩個等候已久的隨從迎上來,將他扶上了馬車。馬車不太寬大,車簾垂下,裡面黑糊糊的,他一進車廂,一個人輕聲道:“許先生,鍾將軍主意定了麼?”

    “是,他不再猶豫了。”

    這人聲音尖細,似乎還是個少年。許寒川應道:“是,他不再猶豫了。”

    車中的那人頓了頓。等車開了起來,那人耳語一般地道:“忠於帝國的部隊你想過怎麼辦了?”

    許寒川淡淡一笑,道:“請胡先生放心,他們大都安排到左輔右弼二堡中。馬耀先以為這兩個石堡固若金湯,打死他也不相信會遭這等攻擊。”

    那人也低低哼了一聲,道:“城中還有一支風軍團的百人隊,你準備怎麼對付?”

    許寒川道:“那是客軍,我沒辦法指揮,也派不進人去。不過,”他抬起頭笑了笑,“這支百人隊只有十來架飛行機,炸雷也不多,何況我可以調走他們一半。如此以共和軍的飛艇隊進攻,他們自然不在話下。”

    那人乾笑了一下,道:“自然,許先生。”

    此時忽地有一陣陰風吹過,將車簾也吹了起來。天色並不很晚,但是空中已是彤雲密佈,很是昏暗。許寒川撩起車簾看了看天色,微笑道:“胡先生觀天之術真個了得,明天真要起大風了,風軍團的攻擊力又會打一個折扣。”

    他撩起車簾時,車中才透進一些光線來。那姓胡的正襟危坐,雖是坐在車中,頭上還戴了一個大大的斗笠,四周還垂著薄紗。車簾一開,薄紗被吹起了一些,依稀可見這人白皙瘦削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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