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瀧東碼頭有劫匪行兇,羅徹同的表情冷淡,看不出什麼喜怒,對半跪在面前的王無失與陳襄道:父王讓我與二叔一起前去察看。我命人召你們兩個,誰知竟召不來
是我拉王無失來助陣的,再說他今日輪休,偷跑出來的是我!陳襄昂起頭來,分明眼角一抽一抽,可還是梗著脖子道:所有責罰都該我擔!
先去辦了正事,回去再說。羅徹同向身側老將道:小侄御下無能,耽誤了二叔時辰了。
他對責罰一言不發,王無失與陳襄越發地心驚,但也只能咬咬牙,跟著站起來。
所有踏日都的兵卒都垂首喪氣,心知回去後不能免於一場責罰了。而趙痴兒一夥就更加侷促不安,趕緊著把兵器往懷裡塞去。
公爺,魏風蟬懷抱琵琶巧笑嫣然,分開人群而來,諸女隨之在後。她向老將深深施下一禮,道:多日不見,奴家新得了一曲,正想請公爺前來品評,不知何時能上我家來呢?
原來是你們,老將捻鬚而笑道:我方才聽到有人奏樂,還在想是誰呢?九娘相邀,我自然會去。
公爺,魏風蟬緊接著道:這幾位兄弟呢,是跟著我來看熱鬧的,您看
九娘,動歪心思時眼珠子不可亂轉!老將略帶譏意道:現下我有急務在身,你就不必打我主意了。其它的倒罷了,這幾個為首的,私藏兵刃之罪是逃不掉了,自去令尹那裡出首,倒可從輕發落。
噢!魏風蟬趕緊瞪直了眼,暗地裡吐了吐舌頭。見她碰了壁,四娘五娘八娘她們,就更加不敢多話,雖然有些急,卻也沒有辦法。
正這時,人人自危的靜默中,卻突然有女子提聲叫道:這兩位可是毓王帳下奉國公與羅指揮使?
誰?兩人向出聲處望去,只見一名女子扶著個身體虛軟的漢子,攜著個總角小兒,擠開人群。漢子將小兒往前一推,氣息微弱地道:這位是昃州節度吏劉大人愛子!馮宗客方才聽到他們兩人的說話,正是去查碼頭血案的;又看在場耳目眾多,便去了顧忌,挺身而出。
啊?你們老將先是忍不住往前踏進半步,然後又站定了,與羅徹同交換了個眼神。
這老將正是毓王之弟,奉國公、毓州節度副使羅昭威。昃州求援之事,目前尚是絕密,雖然毓王直控的牙軍已經開始調撥,準備作戰,然而瀧丘城中,卻還只有十多個人知道。昨夜瀧東碼頭血案,遇難船隻中有昃州質子的事,更是半個時辰之前,他二人才從毓王那裡獲悉。毓王說若一日不查找到昃州質子下落,這事就得設法瞞上一日。這漢子和小兒的相貌,都與趙德忠傳書上所描述得十分相似。羅昭威心中頓時大喜,只是不敢露出來,向馮宗客略點了頭,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請隨我來
草民與小郎路遇匪人,幸得各位娘子和這位趙兄弟相助,才能保護小郎平安到來。馮宗客躬下身道:尚請公爺和指揮使能夠從輕發落!魏九娘她們救了他,他也想能幫一幫她們。
這種小事本不在羅昭威心上,他方才說得嚴厲,也不過是因為這事涉及羅徹同的踏日都,因此不願表態。這時他看了一眼羅徹同,問道:你看
這些無賴潑皮的事,自有令尹管。我與二叔身負重任,何需理會。羅徹同仰起臉來,道:聽說去年這堆人裡的頭兒,喚作鄂十七郎的,竟敢闖入佑國寺中行竊,因此被令尹抓了充軍去。他們若是再不安份,自然也一般下場!
大人,可他們陳襄忍不住小聲叫起來。王無失趕緊一拉他,他才將下半句話嚥了回去。染雲坊諸女和少年們聽到這最後一句,都有些不忿之色,面上竟無半點免禍的欣喜。
馮宗客看了一眼扶著自己的霍女,這才想起來自己還沒有詢問過她的姓名來歷。但此時定然沒有這份從容了。他想了一下,對霍女道:你在瀧丘城有落腳的地方嗎?我辦完了事再來謝你。
霍女搖頭道:你救了我,我也算救過你,萍之相逢,何必再見?然後鬆開扶著馮宗客的手,蹲下身拍拍知安的臉蛋,道:小郎多保重。
不嘛!知安趕緊拉著她,道:姨姨你得留下來,將來我見了阿爹,讓阿爹來謝你!
這位姐姐,魏九娘突然上去拉了她的手,道:你若是沒什麼急務,不如到我那裡盤桓幾日。她偷眼衝馮宗客笑了一下,那意思是,你幫我一把,我也幫你一把。馮宗客向她連連點頭,以示領情。
霍女遲疑了一下,但經不起知安的哀求,便也就答應下來。將這件事安排定了,馮宗客依舊借用了魏九孃的車,與知安隨著羅昭威和羅徹同而去。
羅昭威與羅徹同在近處尋了一處民宅詢問馮宗客,馮宗客一一對答如流。劉湛的信被趙德忠快馬先一步送到瀧丘,馮宗客當即背出來,一字不差。兩人才終於放了心。
壯士與小郎立即隨我回城!徹同,這夥匪人來歷非同小可,你還是去看看,不過無論有沒有線索,三天之內回來。我估計羅昭威在心裡計算了一會,道:至遲不過五日,我們就要整軍出發,否則,昃州可就是真的來不及了!
毬場距瀧丘城也就三十餘里地,一行人快馬加鞭,終於在午時到了瀧丘。經明光門入城,上了正街豐泰街,再越過穿城而過的匯春河上的浮梁,他們很快進了慶惠坊。慶惠坊中住得都是瀧丘城中顯貴,毓王府佔了一大半,毓王的親信將領慕僚佔了另外一半。
羅昭威本來是想直接帶他們去王府的,但見他們兩個身上浸滿泥漿,神情萎頓,覺得這樣子去見毓王大不成體統。因此便轉了主意,讓他們在自己宅門前下車,交待奴婢給他們洗漱更衣。然後他單騎帶了兩三個從人,就去毓王府上覆命。
羅昭威是至親,無需通報,司閽一見他來,就趕緊繫馬引路。這王府是當年大寊皇帝在瀧丘的行宮,自毓王受封后,去了鴟吻賞作府邸。但是宮禁格局自然森嚴,門闋高峻,層巒疊翠,池渠深宏。他們經北面行儀議事的承恩堂,定乾、平坤兩閣之後,就到了毓王和家眷日常起居的西寧苑。卻沒料到在門上被攔了駕,供奉郎官一臉為難,道:這時去見王上,只怕不太妥當。
羅昭威心急火燎地趕來,卻遇上這麼一句話,當即變了顏色,吼道:我有急務,你耽誤得起嗎?他自幼嗓門極大,早有雷公的稱號,多年征戰下來,更養成凌人氣勢。初入府中的年輕郎官被嚇得一哆嗦,趕緊閃開身,道:是是,王上正在文思閣,請公爺隨我來!
離著文思閣還有一重殿宇,就聽到裡面有吵罵的聲音。羅昭威一怔趕上去幾步,遠遠地見到一個少年跪在殿階上。看那青色衣衫,卻是早上剛剛別過,正是行軍司馬杜延章的二郎杜樂英。
不爭氣的東西!成天除了鬥雞走狗、聽曲玩球你還會什麼?一片亂響,也不知是打破了什麼。然後就是咚!地一聲,象是有人撞在了門上。半合的閣門砰!地開了,毓王世子羅徹敏頭下腳上地從檻後翻出來,一屁股坐倒在地,右臉上,赫然一道殷紅的血跡。
青衣少年見狀連滾帶爬地跑過去,顫聲叫道:請王上恕罪,是小人引誘世子出遊的,王上打死小人好了!
他正伸手想要拉羅徹敏起來,滾開!一隻尖靴踩在了檻上,鞭子啪!地在甩在他手與羅徹敏之間地上。力量之猛,竟然在乾淨光潔的青石板上抽出一道白痕來。
毓王的魁梧身軀出現在門口,幾乎將門佔去大半。他揮著鞭子,蒼眉之下一雙深目,睜得象要裂開。他突然一怔,將羅徹敏髮髻抓在手中,左看右看幾下,呵呵,怪異地笑了兩聲。
這是從哪個賤女人身上弄來的?他一把抓下羅徹敏頭上的紅絲帕。可能是用得力大了扯斷了些頭髮,羅徹敏爛嚷起來。阿爹你饒了兒子吧,兒子再也不敢了唉喲!最後一聲叫得分外慘烈,直讓羅昭威的頭皮都麻了一麻,不知是那座屋舍有人養的狗也受了驚,跟著狺狺地吠起來。
啊!前面一叢花樹後傳來女人小聲的哭泣。他定睛一看,分辨出是幾個青衣丫環陪著個三十餘歲的婦人。婦人頭插五支金鈿,身披著織翠輕羅,雖然兩行眼淚將妝容衝亂,卻依然不乏嫵媚之態。她捂嘴跑了兩步,又頓足不敢上前。羅昭威一眼認出來,她正是羅徹敏的生母朱夫人。
朱夫人這時也發現了他,趕緊象見了救星似地衝上來道:四叔,你快去救救敏兒!
羅昭威不用他說,已是大步跑過去。他抓住毓王往下扇的胳膊,急忙道:二哥二哥,敏兒還小,你
小什麼小?毓王大怒道:他大哥在他這個年紀,屍山血海都趟過幾回了,他
大哥大哥,又是大哥!雖然逃過了一記巴掌,羅徹敏的頭髮依然被抓在毓王手中,他臉扭變了形,發了急,一時竟是不管不顧地嚷起來:我打小你哪隻眼裡看過我了?大哥沒了就想憑空把我變成大哥,你當我稀罕這勞什子的世子唉呀
他不說倒好,這一說,毓王髯須亂抖,臉皮發烏,好一會沒發出半點聲音。二哥!羅昭威這下子倒擔心毓王會氣壞掉,小心翼翼地叫了一聲。
啪!鞭子從毓王指尖砸到地上,似乎被這聲音驚醒了,毓王提起腳就往羅徹敏身上踹去。
二哥!羅昭威見情況不好,用盡全力把毓王推開。遠遠躲著的婢奴府吏呼啦圍了上來,抱得抱腳抓得抓手,齊心合力將毓王按在門上。毓王手中卻還拎著羅徹敏的髮髻死活不放,一疊聲地罵道:你還敢提你大哥,你還敢跟我提你大哥
羅徹敏被橫拖在地上,頭猛地撞上了門檻,一下,又是一下。這會子他倒不出聲了,死死地閉上眼,一幅豁出去了的樣子。杜樂英撲上門檻,抱著羅徹敏的頭吼道:王上,你的兒子可不多
毓王被眾人制住,一時發狂,肘猛地往後撞去。砰!三寸多厚的紅漆門板被生生撞破,木屑乍飛出來,刺到不少人的眼睛。有幾個人不自覺地去揉眼,就讓毓王的手又掙脫了出來,他胡亂揮胳膊,也不管是頭是臉是眉毛是眼睛地砸過去
猛可裡,就有一個女孩兒尖叫一聲,阿爹!
瓏華?毓王驟地靜了下來,轉過頭去一看,只見自己十二歲的幼女瓏華捂著臉,嫩白的頰上紅了老大一塊。她黑凌凌的眸上汪著一汨熱淚,小嘴微微撅起來,正是將哭未哭的樣子。
你你怎麼跑過來了?毓王本是一團火星四散的柴,這回給澆了個透溼。
瓏華是給你送戰袍來的!突然一個女人道。
眾人轉過身來看,只見一個四十餘歲的女人站在廊下。她面孔素潔,眉目寧定,略有些發灰的鬢邊對插著兩把玳瑁梳。午後陽光從簷下斜射到她身後,銀紅比甲裹著的纖長身軀,籠著種讓人心靜的柔光。在她身後,朱夫人悄沒聲息地拭著眼淚。
王妃!眾人差參不齊地道了一聲。
毓王這才注意到瓏華手中捧著一件嶄新的戰袍,他有點狼狽地道:這麼快就做好了,瓏華真是有孝心阿悅
毓王叫了王妃一聲,她理也不理徑走向羅徹敏。眾人紛紛讓開。羅昭威誠心誠意地在她耳邊道:嫂子,你可來得真是及時!
薛妃摟著羅徹敏的肩讓他起來,羅徹敏鼻青臉腫發亂衣破,眼珠子上翻下轉,就是不看薛妃也不看毓王。只有瓏華牽牽他的衫角,他才垂下眼,衝她撇了一下嘴。
瑜妹,薛妃也不多和他說話,喚朱夫人的閨名道:快帶敏兒回去!朱夫人如蒙大赧地跑過來,將神色僵冷的羅徹敏強拉下廊。
瓏華拭了眼淚,踮起腳叫:二哥你晚上別太早睡,我來看你!
羅徹敏遠遠地答應了一聲,就飛跑起來,倒讓朱夫人追之不及了。
羅徹敏一路跑回他住的怡性堂,將他的貼身侍女花濺嚇了老大一跳,手正抹著的一隻青瓷花瓶差點滑下來。
朱夫人喘著重氣,在婢子的扶持下跟進來,吩咐花濺道:去打盆水來,還有上次沒用完的麝玉膏!花濺趕緊應聲去了,不一會自己捧著一隻膏盒,身後兩個青衣小婢端著銅盆巾櫛,一溜小跑地過來。
她回來時,遠遠就聽到朱夫人在理怨羅徹敏不該惹毓王生氣。羅徹敏大吼了一句:夠了夠了!轉身一頭撲到床上,將有鞭傷的那半邊面頰埋進枕頭裡。
花濺微笑著安慰朱夫人道:世子受一點皮外傷,過幾日自然就好了!夫人儘管回去歇息,花濺自然好好服待。她約可十八九歲,微緋色的肌膚,橢圓臉,月芽般的眼睛和嘴。頰上不笑時也有兩個隱窩,笑起來,就更是醇若蜜酒。
誰讓你說話了,出去!朱夫人的聲音突然嚴厲起來。
花濺是羅徹敏身邊掌事的大侍女,服待羅徹敏的時日最久,朱夫人對她很放心,絕少有喝斥的時侯。突然聽到這麼一句,她笑靨微微一僵,放下東西,帶著小婢躡手躡腳地退出門外。
聽到房門輕輕釦上的聲音,朱夫人從繡蹬上站起身來道:今日雖然你是受了傷,可你阿爹也沒打錯!羅徹敏向空中虛踢了下腿,將枕頭彎抱起來,把兩邊耳朵都捂上。
你知道今日清早你阿爹找你做什麼?朱夫人忍無可忍地將枕頭從羅徹敏手上搶過來扔到一旁去,提高聲音道:是讓你跟他一起出徵!
啊?羅徹敏翻身坐了起來。
你呀!朱夫人跺了下腳,道:你平素都說你阿爹不看重你,可你看,你怎麼能讓人看重吧?
這時文思閣中,將一干閒人打發走之後,毓王正與薛妃說起這事。本來這次是想帶上他的。可今日看來,他這麼佻達,帶去了我也不敢放手,反而怕出事,他方硬的面孔上爬上些許疲憊之色,道:還是算了。
敏兒性子雖然犟,但人很聰明,難得的是心胸闊大,薛妃將平鋪在榻上的新戰袍收拾起來,道:你放心,他大了自然有出息。
哼!毓王從鼻子裡重重吐出口氣,道:心胸闊大,我看他就是無所用心!
你呀!薛妃搖頭道:當初弘藏禪師收他作寄名弟子時,就說他不同常人,老禪師也會看錯?
毓王一時沒了話,過了片刻才砰砰地敲著床板道:但是不能由著他的性子來!從今日起,讓人把怡性堂關起來,讓他在裡面習武學文,不等我回來,再不許他出去!
薛妃似乎還想說點什麼,可再看了一眼他的樣子,終於笑起來,道:也好只是以他的性情,還不拘死了他?嗯,你估摸這一次去昃州要多少時日?
毓王起身在屋內踱著步子,道:去年冬日,白衣汗與我會獵,約為盟友。因此這一次出征,不象以往那樣有後顧之憂,只在我們趕去時昃州還沒有丟,我覺得贏面還是很大的。
有查過吉日了嗎?
不用查了,今天晚上就召徹同回來,明天我與踏日都先行出發。毓王道:讓黃嘉匯合了季、秋二州兵馬一起來。
那,薛妃問道:凌衝二州的兵馬不動嗎?
白衣別失那裡,還是不能不防,再說最近春山府一帶,有夥流寇出沒,也不能掉以輕心。還有張紓這人毓王欲言又止道:反正他的兵馬能不動就不動,若是戰局不利再說。
這樣,我叫人上飯,你今晚早些歇著。薛妃起身就要叫外面伺侯的人。
不毓王止住她,道:還有件事,這次我留四弟在瀧丘主管庶務,我會交待他凡事與你商量著辦。
聽到這話,薛妃有些吃驚,她看了一會毓王,道:那你牙帳中誰主持?
我帶杜延章去,上次與白衣別失的會獵,由他一手辦成。他不同那些腐儒,是個真有才幹的。毓王道。
聽到杜延章這個名字,薛妃突然想起什麼,猛不丁地轉了話題道:你把敏兒關得一時,卻關不得一世,總得早些尋個看住他的人。
誰能看得住這小東西毓王先是莫名其妙,突然又明白過來,道:你是說給他娶親?
敏兒都十八歲了,薛妃微笑道:這兩年來有意結親的,也不是一家兩家,早早定下也好。
毓王頗有點猶豫,道:這事不用太急吧?
我有什麼不明白?你自然指望能借這樁婚事結交個盟友什麼的。薛妃一嘆,道:你試探著想與定州結親,是不是?
是!這也沒什麼不好說,毓王答道:如果定州願意與我們結盟,那麼就多了一條經雲踟道攻宸州的路,這樣就可以形成兩面夾擊的形勢。
可定州十三代一百多年都沒有干預外事,這事只怕很難。薛妃搖頭道:再說,這亂世之中,兒女婚姻,又真能濟什麼事?今日結親明日背盟,空自造就雙雙怨偶。倒不安生選個賢淑溫柔的女子,夫妻和順便好。
說得也是,毓王精神一振,道:你心中有人選了?是誰家女兒?
薛妃這才揭開了悶葫蘆,道:就是方才你提到杜延章的女兒,生得極美,又知書達禮。
她母親帶她進府來過?毓王有些疑惑地問。
不是,薛妃搖頭,道:前些天我上佑聖寺祈福,見到案上攤著墨跡未乾的經書,一筆小楷寫得很是漂亮。我見不是他們寺中原先的經書,就問起來。寺裡的和尚說,是杜御史的夫人要借這本經,因為原經是鎮寺之寶,弘藏法師前日出門去了,因此不敢借,杜御史家的小姐就現抄了一份。然後我就讓他們召杜夫人杜小姐,這才見到人。她見毓王依舊不置可否,便又道:再說了,杜延章是先朝御史,說起來也是書香門第。他跟了我們五年,不長也不算短
聽到這裡,毓王己經領會了她的意思,連連點頭道:好,很好!
很好的意思,薛妃當然一清二楚,她早就盤算過了。兩三年來,眼裡盯著這樁婚事的,裡裡外外不知道有多少。北州越州都通達過意思,這兩家對毓王來說,利益差不多,因此很難得罪一家,去就另一家。如果不謀求對外結親,那麼自己家裡,就更難辦。跟著毓王征戰多年的宿將,家中又有適齡女兒的,粗粗一算也有七八家。無論是許了那一家,都會惹下許多私下裡的不快。再往深裡說,也怕本就手握重權的將軍,再有了這姻親關係,日後少主當政,怕管束不住。倒是這杜延章,論起門第,並不寒愴;他做毓王的幕僚也有幾年了,為人謹慎,可以信任;但算不得宿舊,不至於牽扯出繁雜的積年恩怨;又沒什麼根基,也不怕他坐大。
毓王表情輕鬆很多,道:你可以先和杜夫人商量一下,等這一仗打完了再下聘。他家大郎在黃嘉手下當都校,我聽黃嘉提過多次,說是大將之才,後當是敏兒強助。他家二郎他想起下午那個衝自己大吼的少年,一笑道:對敏兒倒也一片忠心的樣子。
說到這個,薛妃不由抿了一下嘴角,道:當初選他進府來陪敏兒讀書,不過是說杜家家教嚴,孩子方正老實,指望著能夠別一別敏兒的習氣。卻沒料到,敏兒沒改,倒把他給帶壞了。越說越覺得好笑,終於拿手帕捂著嘴側過臉去。
唉!毓王坐回床上,揉了揉太陽穴,一整天生的氣倒這時才算消散得差不多,嘆道:宇兒可從來沒讓我費過這麼多心
他驟地停聲,薛妃一下子僵住,手慢慢地放下來。這時外面天己經暗了,昏黃的光透過幌子射進來,將她髻緣上露出的一小彎面頰照成玉一般色澤。突然間,她好象成為人間繁華中流傳千年的古器,寂寞地承受著斜光下的浮塵。
宇兒他,從來都是為你吃苦的,薛妃背影僵得象木刻石雕一般,艱難地道:卻沒有受你一天的好處!
毓王的手驟地痙了一下,他張了張嘴,可發出的聲音只有自己能聽得到。這是自他們的長子死後,薛妃第一次說出含著怨意的話他原以為薛妃會把些話放在心裡悶一輩子。這一剎那間,他多年來第一次明白地感到,原來薛妃終究還是個女人。
他都快忘了三十年前的薛妃,在零落的半夜篝火中騎著馬跑向他。她旋落在他的臂彎中時,臉頰通紅,興奮得象兩團火焰,亮晶晶的眼神,勝過那夜草原上最亮的鬥雪星。那時羅家被大寊皇帝斥逐,他不得不跟著父親族人逃向終年雪風不斷的荒漠。儀王的郡主千里迢迢地追來,成就連白衣別失的汗王也讚歎的姻緣。白衣汗讓出自己的金帳給他們完婚,那夜牛油燈下,他覺得這是個如蜜的夢,而且可以一直做到天地消失的那天。
可是自那以後的十多年,他一直在戎馬倥傯中度過,為著明天后天的生死而憂心,性情也漸漸變得暴躁。許多次他將脾氣發作在她身上,當初那麼縱情任性的女子,竟是默默地承受下來。看著她靜得冷涼的眼神,他有些愧疚,在氣怒時不願見她,於是就有了朱夫人,後來又有了更多。然而她沒有過一言半語的埋怨。
只是兩個人和兒子在一起的時侯,總還是很和睦的。羅徹宇,從十二歲起就騎在烈馬上跟隨他的長子。十三歲獨領一千人馬連撥十五寨,殲滅三萬青寇的天少少年。他的血中好象濃縮了整個羅氏家族的將魂,每次看到他時,毓王都會欣喜不勝,象看到了羅家未來的萬代基業。然而
宇兒是為救你死的,你真那麼狠心,不去救他!薛妃的語氣非常平淡,好象本來是一片深紅的紙,在太陽下面晾得久了,終於也沒了顏色。
五年前因為昃州事變,他發怒之下率兵出討,結果中了宸王之伏。羅徹宇奮戰救他出來,自己被困在廂州。當時在樞河以北,只有黃嘉一軍獨存,如果要救他,就只能分這支兵力。可是當時黃嘉守著金牛渡,這是唯一能夠平安撤回神秀關的渡口。當時整宸王的絕大多數兵力都壓在黃嘉軍前,他不敢下這命令呀!等羅昭威率援軍到來時,己經太遲了。
薛妃面上,一滴孤零零的眼淚慢慢滑了下來。毓王湊近她,很想上前拭掉,然而多年沒有做過這種事,一時竟有了遲疑。在淚水快要落到頜上時,他終於探出手指,可薛妃卻自己揮起手帕,輕輕地掃拂過去。被淚水潤溼的帕角垂下來,象一滴陳年的血跡。
毓王的手指停在空中,半晌後,悶悶地收了回來。
讓他們上飯吧!薛妃起身道。
好吧!喔,對了,毓王道:劉湛的兒子,明日會送進府來。
知道了,我會讓他和徹賢徹武他們一起的。淚水很快就幹了,薛妃的神情依舊溫婉。似乎方才的那兩句話和一滴眼淚,只是毓王傍晚小寐時的幻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