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明,明月淡,終於抗不住那晨曦的亮,隱入天際。
天已亮。
狄青坐在牢房中,一夜未眠。阿里和衛慕山青雖滿懷恐懼,但終究抵不住疲倦,依牆而睡。
狄青雙眸中已有血絲,那一夜,已如一生般的漫長。他已有些斑白的頭髮,多了幾絲銀亮,他不怕死,只怕很多事情想不明白。
“咣噹”聲響,牢門大開,馬徵帶著宮中侍衛進來,神色肅然。衛慕山青和阿里都被驚醒,衛慕山青神色有些慌亂,阿里卻還鎮靜若常。
只有狄青,還是木然的坐在枯草上,頭也不抬。
馬徵戒備的到了欄柵前,手扶欄柵,喝道:“狄青,兀卒……請你到天和殿一見。”他雖用個請字,可眾人的神色,均如臨大敵。
雖知道狄青中了英雄醉,無法發力,可眼下對狄青來說,畢竟是生死關頭。夏軍久聞狄青的大名,只怕狄青臨死發難,不得不防!
狄青低著頭,望著五指。五指屈伸,卻不如以往那麼剛勁有力。
美女遲暮,英雄末路。
他狄青縱有千般決心勇氣,眼下也已到絕路!不答應元昊的要求,他沒有理由再能活下去,但他縱有千萬種理由,又如何能答應元昊?
良久,狄青這才艱難站起,回望了阿里一眼。阿里一直在等狄青望過來,見了大聲道:“阿里能和你一起死,真的沒有遺憾!”他雖年輕,卻有著無數男兒難以企及的豪情。
狄青笑笑,摸摸阿里的頭兒,沒有多說什麼,緩步走到了欄柵前,盯著馬徵。
馬徵退後一步,手按刀柄,手指都忍不住跳,喝道:“狄青,你不要亂來。”他色厲內荏,看起來對狄青很是畏懼。
其實不止馬徵,他身後的那些殿前侍衛均是有些膽怯,各個手按刀柄的望著狄青,只要狄青一有異狀,就要拔刀。
狄青只是站在那裡,未動。
半晌後,馬徵才記得吩咐手下打開牢門。等出了牢房後,又命手下給狄青去了枷鎖。兀卒有命,對狄青以客相待。兀卒的命令,就是板上釘釘,不容更改,不遵守的後果,只有死!狄青在侍衛半是恭迎、半是押解下到了天和殿前。
天和殿內已有不少群臣等候,見狄青前來,眼中都有訝然。
狄青笑了,回想起當初也到過天和殿,只不過那時候他是在樑上。他從未想到過,有朝一日,會大搖大擺的再入天和殿。
天和殿蕭殺肅然,高臺上有龍案龍椅,龍椅上鋪著繡龍的黃緞。
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
不同的是,中書令張元已不在,那龍椅旁的下首不遠,竟還放張椅子。
群臣都在望著那張椅子,不解有誰夠資格在元昊身旁坐下?天和殿內,能坐下、只有一人!那就是元昊!
有誰敢和元昊同坐?
問題很快就有了答案,因為沒藏悟道已走到了狄青面前,說道:“狄將軍,那張椅子是為你準備的。兀卒說過,這世上,也就只有狄將軍可陪他一坐。”
一言既出,眾人皆驚。就算是狄青,都有分詫異。可終究沒有多說,只是緩步走過去,坐下來。
狄青坐在那位置,見到群臣或驚奇、或忿忿、或詫異、或不解,心中其實也有些不解的。殿下之人,他多數不識,但有幾個他認識的。
野利斬天站在大殿的角落,沒有人和他交談,他似乎也不屑和旁人交談,孤單瘦弱的有如個蝙蝠。沒藏訛龐還是嬉皮笑臉的樣子,可臉上似乎也有不安之意。迦葉王也在殿下一直盯著狄青,眼中有分怨恨。拈花迦葉,世事無常,迦葉王的一隻手,就是被狄青砍下,他驀地見到狄青上了高位,難免忿忿然,少了些迦葉拈花的從容。
般若王沒藏悟道依舊平靜如常、嘴角甚至有分微笑……寧令哥竟也在殿上,踱來踱去,神色中隱約有焦灼之意,不時的向偏殿的方向望一眼,似有心事。
狄青想起幾日前,這個寧令哥就要找元昊,不知何事呢?但他懶得去管元昊父子的事情,目光一轉,已落在一人身上。那人在殿中,讓狄青很有些奇怪,那人臉如崇山峻嶺,凹凸分明,斷了一條手臂,也正在望著狄青。
那人竟是野利遇乞!
野利遇乞望著狄青目光中亦是恨恨。他斷了條手臂,也是拜狄青所賜,當然會懷恨在心。狄青對此並不奇怪,奇怪的卻是,野利遇乞不是被元昊派到了沙州,怎麼會又回到了興慶府呢?
正在奇怪間,只聽到“當”的鐘磬聲響,清越傳來,群臣均已靜寂下來,垂手肅立。接著偏廊處腳步聲沓沓,有兩隊護衛走了出來。
狄青見過這規模,當初他刺殺元昊時,就是有金甲護衛護送元昊前來,因此他沒有第一時間去望元昊行進的方向。他留意到野利遇乞身軀突然顫抖了下,臉上也有了分激憤之意。
野利遇乞對元昊不滿?狄青腦海中念頭一閃而過。
當年也是在天和殿,那次不滿元昊的是野利旺榮,但就算那麼周密的刺殺計劃,都是難奈元昊,野利遇乞有什麼資格不滿?
狄青轉念間,又留意到寧令哥怒目望著元昊的方向,神色又是激動、又是焦急。狄青奇怪,不解這父子有何仇恨,他忍不住扭頭一望,只覺得腦海一怔,霍然站起。
金甲持戟衛士正中行走的一人正是元昊。
依舊勝雪的白衣,如墨的黑冠。依舊沒有華麗的裝束,依舊是萬眾中一眼就能看見。
元昊走到哪裡,別人一眼看的都是他。
可狄青只是看著元昊身邊的那個人!
那人衣白如雪,黑髮如墨,腰間繫了條淡藍的絲帶。
絲帶藍如海,潔淨如天……
那絲帶的顏色,本和元昊的指甲同一顏色,那跟在元昊身邊的人,本是和元昊截然不同類型的人。
一囂張,一收斂。
狄青嗔目結舌,難以想像竟見到那人和元昊並肩走來。那人就是飛雪——如飛雪般、讓人難以捉摸的女子。
飛雪怎麼會來?飛雪是和元昊一夥兒的?飛雪難道也是乾達婆部的人?狄青腦海中諸多閃念,一顆心都是忍不住的痛。
飛雪只是靜靜的跟隨著元昊,靜靜的望著前方,對於不遠處的狄青,視而不見。難道說,她已忘記了狄青,抑或是……她根本就不是飛雪?
鐘磬再響,萬籟俱靜。
元昊已坐在龍椅之上,青羅傘下,手指輕彈,一把長弓放在桌案,一壺羽箭就在手邊。這情景多年來,從未改變。元昊每日早朝,均會將軒轅弓、定鼎箭放在身前,有如利刃高懸,夏國群臣每日來此,都如被狼凝視的黃羊,亦都是心驚肉跳,不敢稍有怠慢。
唯一的改變是,飛雪就站在了元昊的身邊。
這些年來,從未有女子在早朝時出現在天和殿,更沒有哪個女子,能在早朝時站在元昊的身邊!
除了寥寥幾個人認識飛雪外,餘眾都是望飛雪而多過元昊,一時間震駭正在發生的事情,而暫時忘記了一切。
寧令哥望著元昊,牙關緊咬,渾身顫抖不停。狄青卻已冷靜下來,緩緩落座,忍不住又望了寧令哥一眼。直覺告訴他,寧令哥也是認識飛雪的。而當年的直覺告訴他,飛雪和元昊本有關聯,不想今日竟果真應驗。
狄青心緒煩亂,目光從眾人臉上掃過,見到各個表情不同,天和殿雖靜,但已如風雨欲來。
元昊手撫桌案,五指輕輕的叩動桌案,節奏有如擂動戰鼓般!雖無聲息,可眾人的一顆心,已隨著那手指的跳躍而跳動不休。
環望群臣的動靜,元昊終於開口道:“請契丹使臣、吐蕃使者,一起來吧。”
狄青雖知道今日的天和殿,絕不會和睦,但也沒想到契丹、吐蕃同時派人來。元昊讓兩國使臣一塊前來,又有什麼驚天駭地的舉措?
抬頭望去,見到殿外當先行來幾人,為首那人神色落落,有如孤雁般,正是契丹殿前都點檢耶律喜孫。耶律喜孫身後跟著兩人,一人精壯剽悍,雙眸炯炯,應是護送野利喜孫的契丹勇士,見到另外一人時,狄青心頭一震,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人雖穿著契丹人的衣服,刻意收斂了狂傲,垂手跟在耶律喜孫身邊,但不能收斂那顯眼的鷹鉤鼻子。
那人竟神似飛鷹!
狄青和飛鷹多次打過交道,對飛鷹可說是頗為熟悉,因此他雖從未見過飛鷹的真面目,還能肯定那人就是飛鷹!
飛鷹怎麼會和耶律喜孫一起?當初飛鷹叛亂,曾經行刺過契丹國主,耶律喜孫也應清楚。怎麼飛鷹會和耶律喜孫絞在一起?這和飛雪和元昊在一起般,很是不可思議。不自覺的向飛雪看了眼,見到她也在看著飛鷹,臉上現出分古怪之意。
似乎感覺到狄青的注視,飛雪的目光電閃般從狄青身上掠過,不做停留。
耶律喜孫到了殿中,見狄青竟坐在元昊身邊不遠,眼中掠過分訝然,轉瞬恢復了孤落的神色,只是拱手為禮道:“契丹使者耶律喜孫,見過兀卒。”他在元昊前,並不如夏臣般卑微,畢竟元昊立國後,契丹、宋朝兩國均不承認他們有和本國國主平起平坐的榮耀。既然這樣,他是使臣,只以對契丹附屬國之禮見之。
元昊笑笑,說道:“好。”見耶律喜孫有些怠慢,他並不動怒,這世上,本來沒有什麼值得他來動怒,他若看不過,大可殺了了事。
狄青不由又向野利斬天望去,當年耶律喜孫化名葉喜孫時,曾遭野利斬天派人追殺。葉喜孫和野利斬天本有恩怨。可奇怪的是,耶律喜孫好像沒留意野利斬天,野利斬天還是平靜的站在那裡,對耶律喜孫的到來,也沒有特別的神色。
殿外又有腳步聲傳來,當然是吐蕃使臣前來。不知為何,狄青的一顆心陡然大跳起來。那種感覺,就像有個至親至愛的人到了他身邊不遠。
霍然抬頭望過去,只見到又有三人到了殿中。為首一人,雙手結印,面容蒼老,正是善無畏。善無畏左手處走來的那人,神色木然,看起來痴痴呆呆,可週身的衣服都裹不住他的體內的精力。
那人正是藏邊第一高手氈虎。
當年氈虎和狄青一戰,聯合唃廝囉、善無畏二人咒語的力量,雖重創了狄青,可也被狄青所傷,如今看來,氈虎精壯更勝從前。
讓狄青一顆心大跳的絕非善無畏和氈虎,而是善無畏右手邊的那個人。
那人身材頗高,可很是瘦弱,穿得衣服有如掛在了衣架之上。他穿著藏人的衣服,也是低著頭,頭上還帶著氈帽,遮擋住了半邊的臉,從狄青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到那人刮光了鬍子,鐵青的下頜。
這樣的一個人,狄青應該本不認識,可他為何會有那種親切的感覺?
所有人似乎都在看著善無畏,只有狄青才在看著那個高大的人……突然臉色有了改變,像是驚喜、又像是難以置信。
這會兒的功夫,善無畏已向元昊施禮,站到了耶律喜孫的對面,二人目光只是,交換下眼神,很快又扭過了頭去。
元昊坐在龍椅之上,竟也向頭戴氈帽的人看了眼,眼中露出思索之意。可他很快的收回了目光,斜睨著善無畏、耶律喜孫二人,嘴角帶著似有似無的笑,問道:“不知道善無畏大師這次來此,有何貴幹?”
耶律喜孫臉現不滿,無論如何,契丹眼下都是天下疆土最廣的國度,在情在理,元昊都要先詢問耶律喜孫來意才對。元昊開口一問,顯然就沒有把他放在眼中。
善無畏也有些意外,雙手結個奇怪的印記道:“兀卒……老僧來此……”他本已有腹稿,但被元昊的隨意一問,反倒打亂了思緒。稍頓片刻,善無畏才道:“老僧來此,是想傳佛子之意,問瓜、沙兩州自古以來,都是我藏人之土,不知道兀卒是否肯于歸還這兩州。若兀卒應允,我藏邊百姓不勝感激。”
殿上群臣一聽,心中都道,善無畏你老糊塗了?到口的肥肉,還沒有聽說吐出來的道理。你敢這麼向兀卒索要疆土,以兀卒的性子,還不讓你碰一頭包?
元昊臉色平靜,轉望野利遇乞道:“天都王,你覺得唃廝囉的要求是否合理呢?”善無畏只是傳聲,提出這個要求的當然還是唃廝囉。
野利遇乞一怔,不想問題會落在他的頭上。見眾人都望了過來,野利遇乞微有窘意,但不能不站出來道:“自古領地,有能者居之。瓜、沙兩地本是歸義軍後人獻給兀卒,怎麼能說是藏人領土?”
善無畏道:“可歸義軍之前,這地方本是吐蕃人所有。”
野利遇乞嘿然一笑道:“若再往前說,此地本歸大唐所有呢?天下之地,本是佔者居之,就算追尋前緣,也輪不到藏人所有了。”
善無畏一時間無言以對,其實他來這裡,本就沒有打算用道理說服元昊把瓜、沙割讓給他!
這世上,很多道理還是需要實力來說話。
善無畏臉色不悅,斜睨了耶律喜孫一眼,又望望狄青,一時間拿不定主意。他這次奉佛子之令前來時,已和耶律喜孫有所商議。最近元昊兵峰日強,不但數攻大宋,多年前亦對吐蕃開戰,而在不久前,更是大敗契丹軍。如果任由元昊這麼下去,吐蕃、契丹也是心存危機,因此善無畏、耶律喜孫曾私下商議,警告元昊莫要再興兵戈,不然契丹、吐蕃就會兩路進攻!
唃廝囉命善無畏提出此議,一方面是衛護國土,另外更深的意義,就是要藉此機會重奪沙州!
善無畏和耶律喜孫實現商議已定,此事已是勢在必得,也不是來講道理的。
元昊善無畏臉上愁苦之意漸重,突然說道:“天都王說的不錯,瓜、沙兩州本我大夏之領土,所謂的還給吐蕃,絕無可能。”見善無畏蒼老的臉上更是肅冷,元昊慢悠悠道:“不過瓜、沙兩州本地處偏遠,土地貧瘠,雖算是絲綢之路,但眼下贊普顯然不是為了這個目的。大師可告之唃廝囉,他要地是沒有,但若真的想去香巴拉,我倒可以放開一條道路,恭請吐蕃派人入內。”
善無畏表情又驚又喜,顯然從未想到是這個結果。他和唃廝囉的真正用意就是為了香巴拉,如果元昊肯讓他們進入,那他們得償所願,倒也不願意再動干戈。
耶律喜孫聽到這裡,臉色微變。野利遇乞更是神色激動,欲言又止。
元昊瞥見了二人的神色,微笑道:“不知神僧意下如何呢?”
善無畏有些猶豫,拿不定主意時,耶律喜孫突然道:“想兀卒世代也和大宋定過多次盟約了?可到如今,還是說打就打吧?”耶律喜孫見善無畏態度不堅,知道元昊已察覺他們前來的目的,在用分化之計,忍不住警告善無畏。言下之意就是,元昊說的話,從不可信!
元昊目光一轉,望到了耶律喜孫的身上,問道:“如果是這樣,那都點檢奉國主之命,來勸我莫要對宋國用兵,既然盟約無用,那你此行有何意義呢?”
耶律喜孫微滯,緩緩道:“兀卒,我國國主登基伊始,雖不喜用兵,可也從來不怕用兵。你雖勝過一次,但我契丹戰將精多,地域遼闊,從不畏懼開戰的。”
元昊一笑,扭頭望向一人,說道:“般若王,你意下如何?”
沒藏悟道上前,沉聲道:“臣已尊兀卒吩咐,移兵二十萬北上,就等兀卒一聲令下。”
群臣皆驚,耶律喜孫也是變了臉色。
如果沒藏悟道所言是真,那就說明元昊不等契丹變臉,早就有意對契丹對用兵。如斯一戰,結局如何,沒有任何人知道。
耶律喜孫臉色陰晴不定,已感受到天和殿中兵戈錚鳴,長吐一口氣道:“這麼說了,兀卒早就想對我契丹開戰了?”
元昊五指微展,眼中似乎也有了難以捉摸的光芒,“那也說不定的。”
耶律喜孫似對此言有些意外,看起來也不真想用兵。
群臣均想,契丹雖地域廣博,但才經內亂,百廢待興,若真用兵的話,也是沒有五成勝出的把握。更何況契丹和平已久,百姓亦是厭戰,耶律宗真若執意出兵,只怕朝中多數人反對。既然如此,耶律喜孫說要用兵,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只怕他見元昊給個臺階,就會換了口風。
果不其然,耶律喜孫問道:“為何說不定呢?”
元昊輕聲道:“若貴國國主不對我大夏用兵,我也不想輕動干戈的。”
耶律喜孫笑容有些勉強,說道:“我國國主也不想太過干涉夏國之事,只是我契丹和宋朝是兄弟之邦,又和貴國有聯姻之盟,不忍見你們廝殺不斷,讓百姓日苦罷了。還請兀卒看在天下百姓的份上,莫要再起刀兵了。”
元昊微微一笑,說道:“若都點檢早這麼說,我也不會反對的。眼下民心思安,我也不想用兵了。”
耶律喜孫目光閃爍,回道:“兀卒真的如此做想,那天下幸事。”
所有人聽到這話,均是舒了一口氣,就算是夏臣亦是如此。
要知道夏國和宋朝交戰多年,宋朝雖損兵折將,但夏國也是得不償失。這些年來西北榷場早停,夏國無法和宋朝通商,境內日常用品都已稀缺,百姓也是頗有怨言。獲勝雖有所得,但遠不如經商所得利益為大,除少數希望以戰功晉升的武將外,文臣中除了張元,滿朝可說是不想開戰的也多。
眼下張元已死,那個一直號召一統天下的中書令沒了,看來元昊也準備改弦易張,換了策略。
殿中沉鬱的氣息稍微稀釋,元昊見狀,微笑道:“想必都點檢和大師都滿意我的提議吧?”
耶律喜孫和善無畏交換下目光,不想一向強硬的元昊居然這麼好說話,所有的後招均是沒了作用,心中反倒不安。
元昊見二人不語,又道:“如果兩國使者均無異議,那還請暫留幾天……”見耶律喜孫和善無畏都是臉色改變,元昊微笑道:“實則是因為興慶府有兩件喜事要宣佈。”
眾人均是奇怪,不解喜從何來。狄青皺了下眉頭,知道元昊處理完使者一事,就要向他開刀了。
元昊斜睨眼狄青,說道:“這第一件喜事,就是宋朝狄青狄將軍和單單公主喜結連理,明日就要舉辦婚事。”不待眾人表態,元昊就道:“這件事我已向宋朝國主傳信,想必不日大宋就有音信迴轉。想狄將軍和單單公主成親後,兩國因聯姻一事更是和睦,再不會起刀兵之爭,豈不皆大歡喜,比所謂的一紙盟誓要強太多了。這件事聽說大宋天子很是贊同!”
狄青一凜,心中驀地有種悲哀之意。他不知道元昊說的是真是假,但卻知道趙禎和一幫宋臣,不會執意反對!
正待起身,見元昊食指一彈,指向殿外。狄青順著他的手指方向望過去,只見到殿外臺下跪著兩人,正是衛慕山青和阿里。
長刀高懸,豔陽中帶著森冷的光芒。
狄青怔住,知道元昊的意思,自己只要一開口,那兩人就要人頭落地。只是遲疑片刻,元昊不再理會狄青,說道:“這第二件喜事,就是我要再納王妃,準備迎娶這位飛雪姑娘,不知道你們可有異議?”
此言一出,天和殿已有騷動,寧令哥更是激憤滿面,才待上前,就聽有人道:“我不同意。”
眾人一驚,不想還有人反對元昊的建議。紛紛扭頭向發聲之處望了過去,見到說話的人竟是野利遇乞,更是驚詫。
野利遇乞雖還是龍部九王之一,但遠沒有當年的權利。野利、天都二王本是夏國的領軍支柱,但經上次野利旺榮造反後,野利家族已然失勢,野利遇乞更被派往沙州,守那荒蕪之地。
就算野利旺榮再生,只怕也不敢再次反對元昊,野利遇乞又有什麼本錢提出異議呢?
元昊臉色波瀾不驚,問道:“天都王,你為何反對?”
野利遇乞上前一步,說道:“兀卒已娶了臣的妻子沒藏氏,本對其頗為寵愛,若是另有新歡,只怕對臣的妻子冷淡。臣於心不忍,因此反對。”
眾人愣住,臉上不知該是什麼表情。他們雖想到了千萬種緣由,可從未想到過野利遇乞竟提出個這種理由?
野利遇乞怎麼會有臉皮提出這種問題呢?
元昊雖說沒有後宮三千,但也著實收了不少女人在宮中,不過元昊多年來,並不穿梭在女人之間,經常寵幸的通常只有一個女子。
元昊先娶了衛慕氏為妻,後來衛慕家族反叛,元昊將衛慕族斬殺殆盡,之後就迎娶了契丹國主耶律宗真的姐姐興平公主。當初雖說衛慕山喜造反在先,可不少人猜測,元昊當年因為急於擴展,不想得罪契丹,也需要聯姻獲得契丹的支持。他為了堅定興平公主嫁過來的念頭,這才斬殺了妻兒來立興平公主為正室。
但興平公主過來沒有多久,元昊勢力已固,羽翼豐滿,不再依仗契丹,對興平公主極為冷漠。興平憂憤而死後,元昊轉瞬將很早以前迎娶的野利氏扶正。
那時候野利家如日中天,野利旺榮、野利遇乞在夏國極具威望,有盤算的人,都覺得元昊娶妻如同買賣,總是傾向最大的利益,娶了野利氏,不過是想拉攏野利家鞏固政權罷了。
事後驗證了這個猜測,元昊多年後穩定了權利,開始逐步削減野利家的權利,也對野利氏開始冷漠起來,之後野利旺榮宮變自盡,野利遇乞被貶,野利氏很快被打入冷宮,元昊狩獵途中,偶遇沒藏氏,又娶了沒藏氏為妻,對她很是寵愛。
可這沒藏氏本是野利遇乞的妻子,野利遇乞尚在,元昊這般做法,無疑是抽野利遇乞的耳光。
如今元昊又要娶飛雪為妻,野利遇乞說的不錯,因為按照慣例,沒藏氏很快就要變成明日黃花。可沒藏氏本是野利遇乞之妻,野利遇乞竟為妻子求寵,眾人錯愕之際,不由噁心,更多人在想,可憐一個赫赫有名的天都王野利遇乞,再沒有半分男人之氣。
元昊略作沉吟,說道:“這倒不會。我對沒藏氏依舊還有好感,絕不會因為娶了飛雪而冷淡她了。”
野利遇乞喜形於色道:“多謝兀卒厚愛。”
就算狄青,也忍不住移開目光,不想野利遇乞這厚的臉皮,也不想再看野利遇乞卑賤的模樣。
元昊似乎心情極佳,說道:“天都王對我忠心,過幾日,領善無畏大師前往香巴拉一事,就由你來負責好了。”
野利遇乞更是興奮得臉上發光,連連點頭。元昊話題一轉,說道:“現在……總沒有反對了吧?”
整個殿中,充斥著一股詭異難堪的氣息。沉寂片刻,一人衝出來叫道:“我反對!”
眾人又是詫異,不想除了野利遇乞這種人外,還有誰會反對呢?只見站出來的那人,俊美的臉上滿是激憤之意,正是皇太子寧令哥。
元昊望著兒子,淡漠道:“你有什麼資格反對?”
寧令哥神情激憤,聞言叫道:“父皇,飛雪本是孩兒中意之人,你堂堂兀卒,不知道有多少女人供你挑選,你要哪個女人不行,為何要搶孩兒的女人呢?”
他懾服在元昊的威勢之下,一直都是頗為懦弱。但見元昊竟當眾要娶飛雪,不由義憤滿胸,只盼父親能改變主意。
原來寧令哥已長大,元昊早準備為寧令哥娶妃,選定了眼下党項聲勢最盛的大族沒移皆山的女兒沒移氏。
寧令哥對沒移氏沒甚感覺,在多日前狩獵時,偶在山中遇到飛雪。當見到飛雪的那一刻,他心中不知為何,就已認定飛雪是他今生唯一的女人。
這緣分一事,很難捉摸。寧令哥為了飛雪,頭一次違背父親的旨意,說不娶沒移氏,要娶旁人。元昊當時聽了,很是詫異,當下讓寧令哥將飛雪帶來看看。寧令哥壯起膽子帶飛雪入宮,元昊當初一見飛雪時,臉色極為古怪,讓寧令哥將飛雪是留在宮中,過幾日再給寧令哥答覆。
可幾日過去,元昊仍沒有半分動靜,寧令哥心中感覺不安,這才連番去找元昊,卻被元昊百般推脫說今日給寧令哥一個交代。
寧令哥心緒不寧,一直在等元昊的交代,不想元昊竟然給他這個答案。
元昊冷望著寧令哥,說道:“天底下女人是多,但我只喜歡這個女人。這世上人群,就如狼群,本是最強的人應該得到最好的。”
眾人靜寂無聲,不想元昊居然對親生兒子也是這般冷酷的語調、如此殘忍的做法。
狄青不明原委,忍不住向飛雪望了眼,見到飛雪還是淡漠的表情,似乎所有的一切,和她並不關係。
這個女子,到底想著什麼?狄青心中不知為何,微有傷痛。
寧令哥望見元昊泛著厲芒的雙眼,陡然雙腿一軟,跪了下來,哭泣道:“父皇,我求求你,孩子一生都在聽你的話,一生也只真心喜歡這一個女子。你當可憐我好了,不要搶走飛雪,好嗎?”
群臣之中,已有人動容,面露不忍之意。
元昊一拍桌案,臉上露出罕見的怒容,“你做什麼?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元昊的兒子,竟為一個女人下跪?你給我起來,你信不信我現在殺了你!”
他手指僵硬,已握在了軒轅弓上。
天和殿遽冷。
冷如冰!
沒有任何人敢懷疑元昊說的話,就算寧令哥也不敢。他倉皇站起,心中又是羞愧,又是惱怒,但還有幾分畏懼之意。
元昊道:“給太子一把刀!”
命令一下,很多人不解,沒藏悟道怔了下,立即拔出單刀拋在了寧令哥的身前。“噹啷”響聲,震顫了所有人的心絃。
這是元昊的命令,沒有懷疑,必須無條件的執行。
寧令哥見到單刀落在面前,泛著森冷的寒光,不由嚇得退後一步。喏喏道:“父皇。”那一刻,他心中已有膽怯之意。
元昊冷望寧令哥道:“好,你說你喜歡飛雪,我給你個機會!拿起這把刀,隨便在殿中殺了一個人。你殺了人後,我就認為你是喜歡飛雪的。”
此言一出,眾人背脊都起了一股涼意。暗想寧令哥真的下手,就算對手武功要強,如何敢在元昊的面前的反抗呢?
寧令哥又退一步,搖頭道:“父皇,不要殺了,這不公平。”他雖是元昊的兒子,可性格懦弱,這些年來,從未殺過一人,聞元昊讓其殺人,更是膽怯。回望眾人目光如箭般,哪有這個膽量?
元昊臉色更冷,緩緩道:“一隻狼,若不懂得弱肉強食,若不知道嗜血,和羊有什麼兩樣?想不到我元昊縱橫天下,竟有隻如羊的兒子。你說不公平,這天下何曾有過公平?既然如此,我要你這樣的兒子何用?”
寧令哥渾身顫慄,瞧向那把刀,目光中滿是畏懼,元昊突然笑了,笑容中滿是譏誚,“殺人嗜血遲早會有,既然你不忍殺人,那你需要另外的方式向我證明你喜歡飛雪。”
寧令哥嘴唇哆嗦,顫聲問:“怎麼證明?”
元昊冷冷道:“你或者可以撿起刀來,砍我一刀,或者可以砍掉自己的一條手臂,你若做到了,我就將飛雪許配給你。”
寧令哥一震,臉色蒼白,渾身抖得有如風中的落葉。這兩個選擇,他哪個都是不能做到。
元昊見狀,一字字道:“你不能對自己狠,也不能對別人狠,你這樣的人,就算被人搶了女人,也是自作自受!”
那言語淡淡,但冰冷有如利箭般,寧令哥被言語擊垮,頹然倒地,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元昊眼中露出厭惡憎恨之意,不理兒子,環望殿中眾人,一字字道:“現在可還有人反對嗎?”
他雖在望著眾人,可只在望著狄青。他知道,眼下無論是誰,都不會反對他來迎娶飛雪。
除了狄青!
狄青笑了,輕舒一口氣,才待開口。就聽到一個聲音從空曠蕭殺的大殿內傳了過來。
“我、反、對!”
那聲音不帶野利遇乞的諂媚,不帶寧令哥的激憤,就是那麼平平常常的說了出來。可誰聽到了那三個字,都已感覺到反對之人的決絕堅定之意。
這時候竟還有人反對,此人是誰?
狄青、耶律喜孫、善無畏還有一幫群臣、包括元昊,都是忍不住的詫異,向發聲之人望過去。
只見到一人拿下了氈帽,落出一張消瘦卻蕭殺肅穆的臉龐,見元昊望過來,那人眼中閃過分火花,神色平靜,沒有對元昊有絲毫畏懼之意,又輕聲地說了一遍,“我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