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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火車到站了。是倫敦。

    我落車,走向匹克狄利,走很久,肚子又餓了。終於走到蘇豪。

    站在路中央,是清晨,一地的廢紙,天——亮。我一直踱過去,躑躅著。一個水兵走過我身邊,猶疑一下,又轉頭問我:“多少?”

    我一驚,隨即笑。“五十鎊。”我說。

    “十鎊。”他說。

    “十鎊?”我撐起腰,“十鎊去你老母。”

    他退後一步,大笑,倒是沒動粗,走開了。

    根本上有什麼分別?價錢不同而已。

    那一夜勖存姿的手放到我身上,再放鬆,肉體還是起了雞皮疙瘩。我並不是這塊材料,勖存姿走眼,可憐的老人,他不知道我與流鶯沒有分別。

    一輛計程車駛過來,我截停。“去劍橋。”

    “小姐。你開玩笑。”他把車駛走。

    “喂。”我叫他。

    但是司機已經把車子開走。

    我索性坐在路邊。想抽菸又沒煙,想睡覺又不能躺路邊,沒奈何,只好用手支著頭,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想,懶洋洋地打個呵欠,就差沒們蝨子。

    我悲苦地笑起來。

    一個警察遠遠看見我,好奇地站停在那裡注視我。

    皮裘與珠寶,何嘗能夠增加我的快樂,脖子上紅寶石鮮豔如血,照不亮我的面色。

    警察走過來向我說,“小姐,你有什麼事?”

    “沒有什麼事。”我說。

    “小姐,這種時間最好別在路上游蕩。”

    “到處遊蕩?我並沒有流蕩,我正想回家。”我說。

    “家?家在什麼地方?”

    “劍橋,牛津路三號。”我說。

    “跟我來,小姐,你永遠走不到牛津路去。”他不肯放我,“到警署來坐一下。”

    “好好,”我說,“我跟你去。”

    “你家裡的電話號碼,小姐。”

    我報上去。“我姓姜。”我再補上姓名。

    “我們很快就知道你是否在說謊了。”他向我眨眨眼。

    “請。”我說。

    電話撥通,來聽電話的顯然是辛普森太太,問清楚首尾之後,她在那邊大嚷,我用手掩住臉,我很疲倦,想喝酒,想洗澡。

    那警察放下電話說:“小姐,你家裡人說馬上來接你,”他聲音裡透著驚異,“叫你坐著別動。”

    我說:“我有別的事要做,從劍橋到這裡,要很長的一段時間,我不習慣坐在這裡等,你不能拘留我。”

    “可是你家人——”

    “我家人與我會有交代。”我站起來。

    他只好眼巴巴地看我走出去。

    我一直走到火車站,摸口袋裡的錢買車票,上車。在火車的洗手間看到鏡子,自己都嚇一跳。十鎊,我的確只值十鎊,多一個便土也沒有:半褪的脂粉,蒼白的面孔,蓬鬆的頭髮……我不忍再看下去,眼淚簌簌地流下來,沒有人能傷我的心,可是我自己能夠。三年短短的一千日,我竟能老成這個樣子,我是完了。

    我用手掩住臉,在火車上一直再沒有把手放下來。

    到站的時候肚子餓得發瘋,跑進火車的飯堂就吃:黑啤酒,豬肉餅。把我們都放在孤島上,王侯與傭人沒有什麼分別。

    吃完之後我叫一部計程車回家。

    口袋已經沒有錢付車費,我大聲按門鈴,對司機說:“等一會兒。”

    女傭來開門,我說:“給他車費。”我徑自往屋裡走,一邊打著飽嗝。

    女傭追上來,“小姐,辛普森太太與司機趕到倫敦去了。”

    “我知道。”

    “我去與你放水——”

    “你先去付了車費再說。”

    “我轉頭馬上來。”

    我到房間脫去衣裳,一面大鏡子對牢我。我端詳自己。再這樣子自暴自棄,無限度地吃下去,很快變成一個胖女人,一臉油膩,動作遲鈍。

    我長嘆一聲。

    女傭奔上來,“小姐——”

    “請你到醫生那裡,說我要安眠藥,拿一瓶回來。”

    “你——”

    “我洗澡與休息。”我說。

    “小姐,我馬上回來,你自己當心。”女傭猶疑著,不敢離開我。

    “得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

    她咚咚地跑下樓去。

    我放一大缸水洗澡洗頭,倒下半瓶浴鹽,泡上良久,女傭人很快就回來。

    我問:“藥取來了沒有?”

    “護士聽說是你要,不敢不給,”她一副得意洋洋,“他那診所根本就是勖先生出錢開的。”

    “小姐,”女傭趁辛普森不在,話頓時多起來,“你這條紅寶石項鍊——”她眼睛閃得迷惑。

    “是假的。”我說,“你出去吧。我想睡一覺。”

    “是。”她一路上替我收拾衣服。

    我掀開緞被,鑽進被窩,長嘆一聲,同樣是失眠,躺在床上總比躺在街上好。

    我把頭埋進柔軟的枕頭。

    我睡著了。

    是辛普森太大的聲音把我吵醒的,她操兵似地衝進房來。“呵老天,謝謝上帝,終於看見你了,姜小姐,你怎麼可以叫我這樣擔心。”

    她坐在我床沿。

    “辛普森太太。”我抱住她。

    “你沒有再喝酒吧?”她溫和地說。

    “沒有。”

    “起床吃點東西。”她說,“來。”拿著睡袍等我。

    在飯桌上我看到大學裡寄來的信,他們詢問我何以不到學校,我把信都扔在一旁。

    “勖先生明天回來。”辛普森說。

    “他可以出院?”我放下報紙問。

    “他說要出院?誰敢攔阻他?”辛普森笑。

    她與我可真成了朋友,我唯一的可以相信的人,也彷彿只剩下她。

    我說:“明天是復活節,這隻戒指送給你。”我把小盒子推給她。

    她早已收慣禮物,但一慣客氣著,“我已經收了你這麼多東西,真是——”很靦腆。

    “你為我做了那麼多。”我說,“應該的。”

    她把戒指戴在手上,伸長了看看,“太美了。”鑽石在陽光下閃爍著。

    我拎著茶杯走到長窗,陽光和煦。

    “學校打電話來問你,為什麼缺課。”辛普森說。

    “不上課就缺課,有什麼好問的,把人當小學生似的。”我轉頭笑。

    辛普森隔很久,小心翼翼地說:“姜小姐,你不覺得可惜嗎?”

    “不。”我簡單地說。

    夜裡我坐著喝酒,看電視,電視節目差得可以,怕得買電影回來看,買套“飄”的拷貝準能消磨時間。

    我們看到一半有人按門鈴。

    辛普森吩咐下去,“這麼夜了,你看看是誰,別亂放閒人進來。”

    女傭去開門,半晌來回話:“是一個女人,找勖先生。”

    我問:“找勖先生,是中國還是英國人?”

    “是歐陸人,金髮,年輕的。”女傭答,“但很髒。”

    我看看辛普森。

    “讓我去跟她說話。”她站起來走向門口。

    我忍不往拿起酒杯跟過去。

    辛普森打開門,門外站著一個金髮女郎,灰綠而大的眼睛,臉色很壞,嚅嚅地說不出話來。

    辛普森問:“你找誰?”

    “勖存姿先生。”

    “他不在。他明天才來,你明天來吧。”

    “我可否進來跟他家人說一句話?”

    “你是勖先生的什麼人?”

    “我是他——以前的朋友。”

    我明白了一半。

    “他家人不在此。”辛普森說。

    “他的秘書呢?管家呢?”那女孩子尚不肯放棄。

    “我就是管家。”

    “我可否進來坐一會兒?我想喝杯水。”

    辛普森說:“我們都不認識你。”

    我說:“讓她進來。”

    辛普森猶疑一下,終於打開門讓她進來。

    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我知道她是什麼人,她也知道我是什麼人。

    “請坐。”我說,“我可以為你做什麼?”

    “我肚子餓,沒有錢。”她說,“給我錢,我馬上走。”

    “你先吃一頓再說。”我說,“錢一會兒給你。”

    “謝謝。”她低聲說。

    女傭端上食物,她狼吞虎嚥地吃下去,喝紅酒像喝水一般。等她飽了,臉色也比較好看。她年紀並不大,頂多比我長三兩年。

    我問:“他給你的錢花到哪裡去了?”

    “賭。”她答。

    “賭掉那麼多?”我問。

    “一半。輸起來是很容易的。”她說,“不信試試看。”

    “還有一半呢?”

    “被男人騙了。”她說。

    “可是勖存姿對女人一向闊綽。”我不置信。

    “我知道,”她苦笑,“以前,在英國,我有邦街的地契。”

    “你都輸光了?”

    “是。”她若無其事地說。

    “為什麼?”

    “我很寂寞,沒有可以做的事,唯一的工作便是等他回來。”她說,“閒了便開始賭。”

    “你是什麼地方人?”

    “奧國。我母親還有點貴族血統,後來家道中落,可是也還過得不錯。”

    “你認識勖存姿的時候,你在做什麼?”我問道。

    “我是巴黎大學美術系學生。”

    我的臉色轉為蒼白。她是我的前身,我在照時間的鏡子。

    “你見過他的家人?”我問。

    “沒有。”她搖搖頭,“一個也沒有。”

    “後來……你輟了學?”

    “是。我有那麼多錢,當時想,唸書有什麼用?”她並不見得悔恨,聲調平靜,像在說別人的事,“勖先生對我很好。”

    “你為什麼離開他?”我說。

    “他離開我。有一日他說‘你去吧,我不能再來見你,可是你如果有困難,不妨來找我。’我在蘇蓮士拍賣行裡知道他住在這裡。”

    “你需要多少錢?”我問。

    “五十鎊?”她試探地問。

    我真是為她落淚。我進書房,打開抽屜,取了一疊鈔票出來,塞在她手裡。

    “謝謝,謝謝。”

    她喜不自禁。

    我溫和他說:“去洗個頭,買件新衣裳。”

    “是是,我現在就去,”她說,“謝謝你。”

    “如果我還在此地,你儘管來找我。”

    “謝謝。”

    我送她出去。她那灰綠色的眼睛裡閃著媚態,她是一個美女,雖然憔悴了,看得出以前的盛姿,骨架子小,身上多肉的洋妞是很少的。

    我關上門。

    辛普森太太看著我,我攤攤手。

    “真是墮落。”她批評。

    我問:“如果我不賭不嫖,乖乖地過日子,你想咱們兩人能否過一輩子?”

    辛普森笑說:“我與你?十輩子也花不完這些錢,免得你擔心,勖先生不知道有多少股票寫了給你,你還不知道,而且只准你收利息,不准你賣出手去脫手,你想他替你想得多周到。”

    是的,這麼多女人當中,他最喜歡我,我是“同類型”中最得寵的。

    勖存姿回來,我的工作也就是等勖存姿回來。

    他回來的時候坐在輪椅上。

    我問:“為什麼坐輪椅?”聲音裡帶著恐懼。

    “因為我不想走路。”他說。

    我鬆下一口氣。

    “家明呢?”我問。

    “他走了。”勖存姿沒有轉過臉。

    “走了?”我反問,“走到什麼地方去?”

    “他離開了勖家。”

    “什麼?”我追問,“離開勖家,到什麼地方去發展?”家明向我提過這件事,我以為他早忘卻了。

    勖存姿抬起頭,他很困惑他說:“家明,他進了神學院,他要當神父。”

    我手中正捧著一隻花瓶,聞言一驚,花瓶摔在地上碎了,我說:“什麼?做和尚?”

    勖存姿問:“為什麼?我跟他說:‘家明,聰慧走失。不是你的錯,上天入地,我總得把她找回來。’但是他說:‘不,勖先生,你永遠也找不到她,她尋到快樂,她不會回來。’我以為他悲傷過度,少年夫妻一旦失散,心中難過,也是有的,誰知他下足決心要去,可不肯再回來了。”

    我失措,就這樣去了?

    “可是我說家明,你這樣撒手走了,我的事業交給誰呢?你猜他說什麼?”

    “什麼?”我呆呆地問。

    他說:“勖先生,你如果不放棄地下的財寶,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你進天國比駱駝穿過針眼還難。”

    我一陣昏厥,連忙扶住椅子背。

    勖存姿喃喃地說:“我的家支離破碎,喜寶,我要你回劍橋,把所有的功課都趕出來,你來承繼我的事業。”

    我退後一步,“可是勖先生,你有聰恕,還有聰憩,至少聰憩可以出面,她有丈夫,一定可以幫忙你,而且你手下能幹的人材多著,不必一定要親人出來主持大事。”

    “你不會明白,只有至親才可靠。”

    我失笑,“可是我也是外人,勖先生。”

    “我明白。”勖存姿抬起頭,“你並不姓勖,但是我信任你。”

    “我?”我抬起頭,“你相信我?”

    “你還算是我親人。”他的聲音低下去。

    “別擔心,勖先生,你身體還是很好,”我說,“支持下去。誰家沒有一點不如意的事?你放心。”

    他沉默一會兒。“有你在我身邊,我是安慰得多了。”

    “我並不能做什麼。”我說,“只會使你生氣。”

    “你應該生氣,”他說,“一個老頭子不解溫柔的愛。”

    我凝視他,以前他口口聲聲說他是老頭了,我只覺得他在說笑話,現在他說他老,確有那種感覺。

    他咳嗽一聲,“至今我不知道有沒有毀了你。”

    “毀了我?”我說,“沒可能,如果那上年暑假沒遇見你,我連學費都交不出來,事情不可能更壞了。”

    “但是你現在並沒有畢業。”

    “畢業?我有這麼多錢,還要文憑做什麼?”我問。

    “錢與文憑不是一回事,多少有錢的人讀不到文憑。”

    “何必做無謂的事?”我笑笑。

    他把手放在我手上。“我是希望你可以畢業的。”

    我不肯再搭這個話題。

    他說:“聰憩想見你,你說怎麼樣?”

    “我?我無所謂,她為什麼要見我?”為什麼是聰憩?

    “她要與你講講話。”他說,“現在聰慧與家明都離開了,她對你的敵意減輕,也許如此。”

    我點點頭。“我不會介意。”

    “那麼我叫她來。”勖存姿有點兒高興。

    我坐在他對面看畫報,翻過來翻過去,精神不集中。

    勖存姿說:“如果你沒遇見我,也許現在已經結了婚,小兩口子恩恩愛愛,說不定你已經懷了孩子。”

    “是,”我接口,“說不定天天下班還得買菜回家煮,孩子大哭小號,兩口子大跳大吵,說不定丈夫是個拆白,還是靠我吃軟飯,說不定早離了婚。”

    勖存姿笑笑說:“喜寶,在這個時候,也只有你可以引我一笑。”

    “我並不覺得是什麼遺憾,”我想起那個金髮的奧國女郎,“至少將來我可以跟人說:我曾經擁有一整座堡壘。何必悔恨,當初我自己的選擇。”

    他看著我。

    我嘲弄地說:“我沒覺得怎麼樣,你倒替我不值,多稀罕。”

    “可是你現在沒有幸福。”

    “幸福?你認為養兒育女,為牛為馬,到最後白頭偕老是幸福?各人的標準不一樣。到我老的時候,我會坐在家中熨鈔票數珠寶,我可不後悔。”

    “真的不後悔?”勖問我,“還是嘴硬?”

    “像我這種人?不,我不懂得後悔。即使今夜我巴不得死掉,明天一早我又起來了,勖先生,我的生命力堅強。”

    我的手摸著紅寶石項鍊。這麼拇指大的紅寶石,一塊戒面要多少錢。世上有幾個女人可以掛這種項鍊。天下豈有十全十美的事,我當然要有點兒犧牲。

    況且最主要的是,後悔已經太遲了。

    我長長地嘆一口氣。

    勖存姿陪我住了一段時間,直到聰憩來到。

    我不得不以女主人的姿態出現,因為根本沒人主持大局。

    我招呼她,把她安頓好,也沒多話,聰憩的城府很深,我不能不防著她一點,可以不說話就少說幾句。她住足一個星期,彷彿只是為了陪她父親而來,毫無其他目的。

    一夜我在床上看雜誌,聰憩敲門進來。

    我連忙請她坐。

    “別客氣。”她說,“別客氣。”

    “應該的。”我說,“你坐。”

    她坐下來,緩緩地說:“喜寶,這些日子,真虧得你了。”

    她沒緣沒故他說這麼一句話,我不由自主地呆一呆。

    她說:“也只有你可以使勖先生笑一笑。”

    連她都叫父親“勖先生”。勖存姿做人的樂趣由此可知。

    我低下頭,“這是我的職責。”

    “開頭我並不喜歡你,但是我現在看清楚了,只有你可以幫到勖先生。”她也低著頭。

    我驚駭地看著她,我不明白她想說些什麼。

    “勖小姐——”我說。

    她的手按在我的手上。“你先聽我說。我弟弟是個怎麼樣的人,你是知道的——”

    “聰恕並沒有怎麼樣,聰恕只是被寵壞了,有很多富家子是這樣的。”

    “他在精神病院已經住了不少日子。”

    “可是那並不代表什麼。”我說,“他是去療養?”

    “療養?”聰憩又低下頭,“為什麼別人沒有去療養?”

    “因為別人的父親不是勖存姿。”我簡單地說。

    “你很直接了當,喜寶,也許勖先生喜歡的便是你這一點。”

    我黯然,唯一的希望便是有個人好好地愛我。愛,許多許多,溺斃我。勖存姿不能滿足我,我們之間始終是一種買賣。他再喜歡我也不過是如此。

    “家明在修道院出了家。他現在叫約瑟兄弟,我去看過他,你知道香港的神學院,在長洲。”

    “令堂呢?她身體好嗎?”我支開話題。

    “我看她拖不了許久,血壓高,日夜啼哭,還能理些什麼,她根本只是勖先生的生育機器而已。”

    “我……我更不算什麼。”我說。

    “你可以幫我。現在只有你。”她緊握我的手。

    我始終不明白。“但是我可以為你做什麼?”我問,“如果可能的話,我一定盡力而為。”

    “替我照顧我的孩子。”

    我抬起頭,心中一陣不祥。

    “我長了乳癌,這次是開刀來的。”

    “不。”我跳起來,“不能這樣。”

    “是真的,醫生全部診斷過了,我不能告訴父母,只能對你說。”

    “可是乳癌治癒的機會是很高的,你——”我一個安慰的字也想不出來,只覺得唇燥舌焦。勖存姿的傷天害理事是一定有的,但是報應在他子女身上,上天也未免太不公平,我呆呆地看著聰憩,只覺得雙手冰冷。

    “方先生是知道的?”我問。

    “嗯。”

    “方先生應當陪你來。”

    聰憩笑,笑裡無限辛酸。“應該,什麼叫應該?我一直想生個兒子,以為可以挽回他的心,可是肚皮不爭氣,生來生去都是女兒。”

    我錯愕之至,這麼理想的一對模範夫妻,真看不出來。

    聰憩說:“你叫我跟誰說去?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母親又不是我的生母,父親忙得喘氣的機會都沒有。”

    我想想她的處境,確然如何,我嘆口氣,踱到窗口前坐下,這房間裡的兩個女人,到底誰比誰更不幸,沒人知道。

    “謝謝你。”

    “我陪你去醫院。”我說,“我不會告訴勖先生。”

    “謝謝你。”

    我忽然問道:“請你告訴我,錢到底有什麼用?”

    “錢有什麼用?”她啞然失笑,“錢對於窮人來說很有用。至於我,我寧願擁有健康,跟方家凱離婚,帶著孩子遠走高飛。”

    “如果沒有錢,又如何遠走高飛?”我反問。

    “我還有兩隻手。”聰憩說。

    “兩隻手賺回來的錢是苦澀的,永生永世不能翻身,成年累月地看別人的面色,你沒窮過,你不知道,”我悲憤地說,“我何嘗不是想過又想,但是我情願跟著勖先生,反正我已經習慣侍候他,何苦出去侍候一整個社會上不相干的人。我一生人當中,還是現在的日子最好過。”

    聰憩怔怔地看著我,她不能明白,事情不臨到自己頭上的時候,永遠不明白。

    陪聰憩去看醫生,勖存姿並沒有懷疑,他以為我們約好了上街購物喝茶。

    聰憩的每一個動作都透著溫柔,連脫一件大衣都是文雅的。然而聽她的語氣,她的丈夫並不欣賞她,豈止不欣賞,如今她病在這裡,丈夫也沒有在她身邊。

    她說道:“右乳需要全部割除。”

    “我陪你。”

    “不必了,明早你來看我,告訴父親,我上巴黎去了。”

    “勖先生是一個很精明的人。”我說。

    “但是你從來不對他撒謊,你的坦白常使他震驚,他再也想不到你會在這種小事上瞞他。”

    聰憩其實是最精明的一個。

    “我陪你迸手術室。”我握著她的手。

    她的手很冷,但是沒有顫抖,臉色很鎮靜。

    “你怕嗎?”我問。

    “死亡?”她反問。

    “是。”

    “怕。”她答,“活得再不愉快,我還是情願活著,即使丈夫不愛我,我還可以帶著孩子過日子,寂寞管寂寞,我也並不是十六七歲的小女孩子,我忍得下來。”

    “你不會死的。”我說。

    她向我微笑,我從來沒見過更悽慘的笑。

    護士替她作靜脈麻醉注射,她緊緊抓住我的手。

    我輕輕地說:“明天來看你。”

    她點點頭,沒過多久便失去了知覺。

    我把她的手放在胸上,然後離開醫院。

    勖存姿對著火爐在沉思,已自輪椅上起來了。

    他問:“你到醫院去做什麼?不是送聰憩到機場嗎?”他又查到了。

    “去看一個醫生,我愛上住院醫生。”我笑說。

    他看我一眼,“我明知問了也是白問。”

    我蹲在他身邊,“你怎麼老待在倫敦?”

    “我才住了三個禮拜。”

    “以前三小時你就走了。”

    “以前我要做生意。”他說。

    我聽得出其中弦外之音,很害怕。“現在呢?你難道想說現在已經結束了生意?”

    “大部分。”

    “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我說,“勖存姿不做生意?商界其他的人會怎麼想?”

    “我老了,要好好休息一下。”他說,“我要檢討,是為了什麼,我的孩子都離我而去,我什麼都給他們,我也愛他們,就是時間少一點兒,可是時間……”

    “勖先生,我早先跟你說過,你把所有活生生的人當作一具傢俱,一份財產,我們不能呼吸,我們沒有自由,我們不快樂。”

    “我不明白。”

    “勖先生,你是最最聰明的聰明人,你怎麼會不明白。”

    他正顏地說:“但是我並不像那種有錢父親,一天到晚不準子女離家,逼他們讀書……我不是,錢財方面我又放得開手。”

    “我本人就覺得呼吸困難。”我苦笑,“勖先生,你曉得我有多堅強,但是我尚且要慘淡經營,勉強支撐,你想想別人。”

    他說:“我還是不明白。”他倔強而痛苦。

    我嘆一聲氣,他不明白他的致命傷。

    “喜寶,我想你跟我回香港去。我想見見他們。”

    “我與你回香港?”我瞠目,“住在哪裡?”

    “替你買一層房子,還有住哪裡?酒店?”他反問。

    我鎮靜下來,反而有一絲高興。也好,在英國我有些什麼?現在書也不讀了。任何城市都沒有歸屬感,倒不如香港,我喜歡聽廣東話。

    “好的。”我說,“我跟你回去。”

    “謝謝你。”他說。

    我抬一抬眉,十分驚異。他說謝謝。

    “事實上,”他說下去,“事實上如果你現在要走,我會讓你走。”他眼睛看著遠處。

    自由?他給我自由?我可以走?但是我並不想走,我恨他的時候有,愛他的時候也有,但我不想走。

    我說:“我並不想走,我無處可去。”

    他忽然感動了,“喜寶——”他頓一頓,“你跟我到老?”

    “那也並不是很壞的生涯,”我強笑,“能夠跟你一輩子也算福氣。”

    “你怎麼知道沒處可去?你不趁年輕的時候出去看看,總要後悔的。”

    我斬釘截鐵地說:“外面沒有什麼好看的!外面都是牛鬼蛇神!”

    “好,喜寶。好。”他握住我的手。

    聰憩動完手術,我去看她。

    她嗚咽地——“我的身形……”她右半胸脯被切割掉……。

    她伏在我胸膛上哭。我把她的頭緊緊按在胸前,我欠勖家,勖家欠我,這是前世的一筆債。

    她的哭聲像一隻受重傷的小狗,哽嗆,急促,斷人心腸。我不能幫她,連她父親的財勢也幫不了她,她失去丈夫的歡心,又失去健康,啊金錢誠然有買不到的東西。

    我一整天都陪著她,我們沉默著。

    第二天我替她買了毛線與織針,她不在病床,在物理治療室。大群大群的斷手斷腳男男女女在為他們的殘生掙扎,有些努力做運動,繃帶下未愈的傷口滲出血來。

    聰憩面青唇白地靠在一角觀看,我一把拉住她。

    她見到我如見到至親一般,緊緊抱住我。

    “我們回房間去。”我說,“我替你買了毛線,為我織一件背心。”

    聰憩慘白地說:“我不要學他們……我不要……”

    “沒有人要你學他們,沒有人,”我安慰她,“我們找私家醫生,我們慢慢來。”

    “我的一半胸……”她泣不成聲。

    “別擔心——”但是我再也哄不下去,聲音空洞可怕,我住了嘴。

    護士給她注射鎮靜劑入睡,我離開她回家。

    三日之後,聰憩死於服毒自殺。

    勖存姿與我回香港時帶著聰憩的棺木。辛普森也同行。她願意,她是個寡婦,她說希望看看香港著名的沙灘與陽光。

    方家凱與三個孩子在飛機場接我們。孩子們都穿著黑色喪服,稚氣的臉上不明所以,那最小的根本只幾個月大,連走路都不大懂得。

    方家凱迎上來,勖存姿頭也沒抬,眼角都未曾看他,他停下來抱了抱孩子。孩子們“公公,公公”地喚他。

    然後我們登車離去。

    香港的房子自然已經有人替他辦好了。小小花園洋房。維多利亞港海景一覽無遺。可是誰有興致欣賞。勖存姿把自己關在房中三日三夜,不眠不食,鎖著門不停地踱步,只看到門縫底透出一道光。

    如果家明在的話,我絕望地想,如果家明在的話,一切還有人作主。

    方家凱的三個女孩兒來我們這裡,想見外公。我想到聰憩對我說:“……照顧我的孩子。”他們勖家的人,永遠活在玫瑰園中,不能受任何刺激。

    然而聰憩還是他們當中最冷靜最理智的。勖家的人。

    我常常抱著聰憩最小的女兒,逗她說話。

    “你知道嗎?”我會說,“生活不過是幻像,一切都並不值得。”

    嬰兒胖胖的小手抓著我的項鍊不放,玩得起勁。

    我把臉貼著她的小臉。

    我說:“很久很久之前,我與你一樣小,一樣無邪,一樣無知,現在你看看我,看看我。”

    她瞪著我,眼白是碧藍的,直看到我的腦子裡去。

    我悲哀地問:“為什麼我們要來這一場?為什麼?”

    她什麼也不說。

    我喂她吃巧克力糖。辛普森說:“給嬰孩吃糖是不對的。”

    我茫然地問:“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勖存姿還是不肯自書房出來,一日三餐由辛普森送進書房,他吃得很少。

    我有時也開車與聰憩的女兒去兜風。她們是有教養的乖孩子,穿一式的小裙子,很討好我,因為我是唯一帶她們上街散心的人。她們在看電影的時候也不動,上洗手間老是低聲地央求我。兩個女傭跟著她們進進出出。在旁人眼中她們何嘗不是天之驕子。但我可憐她們,是誰說的,富人不過是有錢的窮人,多麼正確。

    方家凱來跟我談話。

    “謝謝你,姜小姐。”他很有愧意,“替我照顧孩子們。”

    “別客氣。”我倒並不恨他。我什麼人也不恨。

    他緩緩地說:“其實……其實聰憩不明白,我是愛她的,這麼長久的夫妻了,我對她總有責任的……”

    我抬頭看著他。

    “……是我的錯,我覺得悶。人只能活一次,不見得下世我可以從頭來過,我又不相信人死後靈魂會自宇宙另一邊冒出來……我很悶,所以在外邊有個女朋友……”

    方家凱一定得有個申訴的對象,不然他會發瘋。

    “但是聰憩不原諒我,十多年的婚姻生活……每一件事都是習慣,做愛像刷牙……姜小姐,我已是個中年人,我只能活一次——”方家凱掩上臉。

    我明白,我真的明白。他年紀大了,他害怕,他要尋找真正的生活與失去的信心。還有生命本身的壓迫力……我明白。

    “我明白。”我說。

    “真的?”他抬起頭來,“她是個比較年輕的女孩子,非常好動,十分有生氣。我不愛她,但與她在一起,一切變得較有意義,時光像忽然倒流,回到大學時代,簡單明快,就算戴面具,也是隻比較乾淨的面譜:就我們兩個人,沒有生意,孩子、親戚、應酬,只有我們兩個人,因此我很留戀於她。我永遠不會與聰憩離婚,也不可能找得比聰憩更好的妻子,但聰憩不明白,她一定要我的全部,我的肉體我的靈魂我的心,她就是不肯糊塗一點兒。我不是狡辯,你明白嗎?姜小姐。”

    我明白。

    “我怕老。像勖先生,即使賺得全世界,還有什麼益處呢?我只不過想……解解悶,跟看書釣魚一樣的,但沒有人原諒我。我真不明白,聰憩竟為這個結束她的生命,”他喃喃地,“我們只能活一次。”

    我把臉貼著他的小女兒的臉,“你知道嗎?生活只是一個幻像。”

    “我會照樣地愛她,她失去身體任何一部分,我仍然愛她,為什麼她不懂得?”方家凱痛苦地自語。

    我說:“方先生,女人都是很愚蠢的動物。”

    “我現在眼閉眼開都看到她的面孔。”

    “她不會的,她不會原諒你的。”我說。

    “我倒不會怪她不原諒我。”方家凱說,“我要跟她說,我如果知道她這麼激烈,我就不會跟她爭。”

    “對住倒翻的牛奶哭也沒用。方先生,好好照顧孩子。”

    “謝謝你,姜小姐。”

    我說:“至少你有苦可訴,因為你擺著人們會得同情的現成例子,我呢,我還得笑。”

    “姜小姐。”方家凱非常不安。

    “回去吧。”我把他小女兒交在他的手中。

    他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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