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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章

    “請再給我一些時間。”

    崔主任搔著頭,“大文,你好好想想,有兩個位置非常適合你,公共關係,以及人事部。”

    大文唯唯諾諾,回到小小資料室,才鬆下一口氣。

    真笑話是否,那麼多人感嘆懷才不遇,他卻被迫升職,因為他沒有威脅力吧,卻又勤工好學,所以主管都看中他。

    大文自小窗張望天台,不,沒有好戲了。

    雨下得十分急,把城市街道上汙垢全部泡得浮起,泥漿滿地,女生們抱怨得不得了:“這種鬼天氣,怎樣打扮,夏天三十多度,脂粉融化,冬天下大雨,水塘處處,要人的命。”

    這時,做後生最自在,卡其褲及連帽罩衫大可洗後烘乾,大文喜歡外套自乾衣機取出趁暖穿上,像母親的懷抱。

    有人這樣形容大文,“冰清玉潔的一個完美青年。”

    又有人說:“可惜沒錢。”

    “錢我自己會賺。”

    “也無大學文憑。”

    “嗤,金庸也沒有正式讀過大學。”

    洋派都會女性開頭十分功利,此刻已進化到明白金錢雖然萬能,卻並非一切。

    陳大文這個人,在中申銀莊變得十分出名,漸漸,連隔鄰大廈的香江地產及成昌貿易都聽過這個名字。

    “不一定愛上這個人,可是卻嚮往他代表的精神:愛惜女性,對女性好,幫忙女性。”,她們那樣說。

    下班回家,大文打開信箱,見到一隻米白色考究糙紙毛邊信封,一眼便辨認出是封請貼。

    他打開一看,原來是夏紅荔的喜貼,婚禮在大學附屬教堂內舉行。

    大文低下頭。

    她們都擁有自己的家了,一個個走進溫馨小世界,稍後,子女出生,會被那些小粉團調撥得團團轉,大文見過嬰兒們的特異功能,只需胖胖手指一指,媽媽便會疲於奔命,哪裡還有空想其他。

    他把請貼放在案頭,像看到時光飛逝,他漸漸衰老、邋遢,衣服身體都有一股氣味,佝僂背脊,老眼昏花,而他曾經喜歡過的女生卻體態富態,珠圓玉潤,兒孫滿堂,出有車,居有屋。

    大文籲出一口氣,終於睡著。

    呵女人比男人略為易做。

    那陰雨始終沒停,大文開始整理年報,他仔細翻閱英龍時代的年刊,覺得已無保存價值,把它們裝入盒子,在盒邊仔細註明細節,放在架子頂部,像警局應付懸案,事發過程及證據全部錄下,希望有日用得著,死者沉冤得雪。

    下班時天色全黑,一場寒冷,街邊小販出動,一檔賣糖炒栗子,另一檔售烤番薯,兩者都為陳大文所喜,大文掏出十元八塊,小販取笑:“小哥,十元夠嗎?”

    流年暗度,物價飛漲。

    他加上鈔票,捧著兩袋零食,放進大衣口袋,頓覺暖和,就在此時,聽見對面有女子尖叫:“救命!救命!”

    兩個小販交換眼色,即時把檔口推走,一邊走一邊丟下幾句話:“小哥,快走,莫管閒事,冤有頭債有主。”他們機靈地跑得蹤影全無。

    大文卻做不到,他重新走進馬路,看到橫街有兩個黑影糾纏掙扎,一邊用一種大文聽不懂的方言互相喝罵,大文正想撥三條九報警,忽然那女子掙脫,奔到大文身邊,看到有人,像是找到一絲生機,她躲在大文腳邊蹲下。

    原來她已經受傷,鮮血自頸邊淌下。

    電光火石間大文認出她:“朱致!”

    原來她是熟人,大文更加不能袖手旁觀。

    那男人緩緩走近,見陳大文小個子,又十分年輕,不像有背景,他輕喝:“走開。”

    大文卻正氣凜然,撐著朱致,他說:“我已報警,警車就快來到。”

    這時,剛巧有警車響著號由遠至近,那大漢丟下水果刀,飛奔逸去。

    大文扶住朱致:“我們去醫院。”

    她喉嚨被割傷,兩英寸長傷口開裂,十分可怕,再深一點便會傷及氣管及食道。

    醫院急診室召來警察,朱致只說是搶劫。

    她渾身是血,受驚過度,不能言語。

    大文在醫院陪她。

    “又是你,大文。”

    “是,又是我,你好好休息。”

    公立醫院不能通宵陪伴病人,大文退到輪候室。

    第二天大清早大文告了假去看朱致,幫她轉到較好的一房床位。

    朱致做過手術,脖子右方經過縫針,像一條小小拉鍊,她只可以服用流質食物。

    大文知道她沒有家人,故此緊緊握住她的手。

    她把大文的手放在臉頰邊,掙扎說話。

    “你別誤會,大文,我沒有妄想,我把你當弟弟。”

    大文點頭:“明白。”

    她聲音低沉沙啞,幾乎聽不清楚。

    “那人,是我丈夫,尚未辦清內地離婚手續,他趕來與我算帳,見我有口飯吃,要挾勒索。”

    朱致怔怔流淚。

    看護過來,訓斥說:“不可以叫病人傷心,探訪時間已過,病人需要休息。”

    大文輕輕說:“我幫你告假。”

    他離開病房回到辦公室。

    “是你”,“又是你,大文”,彷彿世界上除去他,沒有男人再疼惜女子,他們把她們推拉碰撞,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因為他們體積力氣較大,甚至出手毆打,他們利用她們,欺騙遺棄,當她們已經死去。

    而弱者女性,因為天性柔弱,以及強烈渴望被愛,所以一次又一次調入泥潭。

    大文感慨得說不出話來。

    朱致原來結過婚,那人的際遇顯然不及朱致,窮途潦倒,才會想到朱致,倘若朱致今日是個丐婦,他躲她還來不及,自然不會上門。

    不不,那人並非餘情未了,念念不忘,那人並沒有那般高尚情操,他只想勒詐乞討。

    中午,大文帶著巧克力冰淇淋去看朱致。

    她氣色好得多,貪婪地吃了一碗又一碗。

    看護說:“你姐姐明早可以出院,請你幫她帶乾淨衣服來換。”

    大文微笑,穿他的白襯衫卡其褲好了。

    第二天,他陪朱致出院,朱致不施脂粉,豔色大不如前,卻另外有一種氣質。

    大文小心翼翼問:“他可知道你住在什麼地方?”

    朱致搖頭,“故此他只好找到中申大廈來。”

    “朱致,你要小心,不要輕易開門。”

    朱致感喟:“我應當給他錢吧。”

    “錢由你辛苦工作賺回,你愛怎麼用就怎麼用,相反,你又能問誰乞討金錢?”

    “大文,你講話公道。”

    “朱致,祝你出入平安。”

    接著一段日子,朱致穿著樽領上衣上班,大文在公司中偶然碰見她,未免引起誤會,並不交談,往往擦身而過。

    大文嚮往推郵車日子,彼時悶了,在無人走廊,他會輕喝一聲“進入光速”,然後把車飛般推出。

    張醫生找他。

    那一天下午,並無茶點招待,只得一杯清茶。

    司徒醫生也在等大文,他沒叫他坐,大文只得站著。

    “大文,你已過18歲,不需要監護人,我說的話,你愛聽不愛聽,純屬你選擇。”

    “明白。”

    “你已經遊蕩經年,幾時歸隊?別把責任推諉到‘親人辭世,不勝傷痛’頭上去。”

    大文瞪大雙眼,啊從來無人對他如此苛責,大家都疼惜同情他。

    “大文,張醫生姑息你,蹉跎你,年輕人需要引導才會納入正軌。”

    張醫生不悅,“你以為家長制度還行得通?大文需要諒解他的朋友。”

    司徒醫生說:“大文,我是你的好朋友,我命令你立即報名入讀醫科,你已經浪費了一年,不能再拖兩年。”

    大文駭笑。

    張醫生說:“大文,你會喜歡醫科,你血液裡有這個基因,令尊令堂令兄全是醫生。”

    大文低頭,“我是一隻黑羊。”

    司徒說:“不準狡辯,你已經足夠胡鬧,現在立刻在大學網頁上報名。”

    大文抬起頭,奇怪,滿室陽光,陰雨不知在什麼時候停止了,這是大武給他的指示嗎?

    這時,門鈴響了,客人是端木醫生。

    端木說,“我們三劍客難得共聚一堂,這是大文嗎?扎壯許多,陳大文,快快結束你那愛麗思式漫遊,抑或是高利代大文小人國漫遊?”

    他們西醫深深覺得世上除出拿手術刀外沒有別的專業。

    叫三名國手騰出寶貴時間做說客,真是罪過。

    端木凝視他:“大文,聽說你在做信差。”

    大文微笑,“職業無分貴賤。”

    端木答:“完全正確,可是內科醫生可救病人性命。”

    他們口才也夠伶俐。

    “大文,是你歸隊的時間了,這是你的宿命,無法逃脫。”

    司徒說:“你以為信差之間就沒有傾軋紛爭?你錯了,凡有人之處,就有是非——我是人非。”

    “回來吧,大文我們對你有責任,大武生前是我們最親近的朋友,我們不會誤導你,請信任我們。”

    大文用手掩住臉。

    司徒斥責:“你看你舉止還似小孩子。”

    張醫生連忙說“好了好了,一天的訓斥已夠。”

    司徒生氣,“慈母多敗兒。”

    大家忽然沉默。半晌司徒醫生說:“樂恆,對不起。”

    張醫生卻說:“我少年時,在家有個暱稱叫BaiYee,即敗兒英語音譯,我也是慈母懷中的敗兒,這是我畢生榮幸,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做敗兒。”

    端木搔搔頭,“我是長子,自小是小大人,不是敗兒。”

    司徒也說:“我亦無人溺愛,無福做敗兒。”

    忽然人人望做敗兒,真正可笑。

    “大文,你是敗兒嗎?”

    大文不知如何回答。

    端木見離了題,咳嗽一聲,押著大文到電腦前,開啟大學網頁。

    “報名。”

    大文只得在網上填表。

    “你會喜歡醫科,”端木說:“當作信差那樣勤工即可。”

    對,什麼樣工作都需要盡心盡意去做。

    接著,這三個好朋友絮絮說起工作及家常。

    “樂恆,你好結婚了,如此喜愛孩子的你若錯過生育年齡多麼可惜。”

    張醫生笑答:“以及人之幼也是一樣。”

    端木說:“我在家的時間不多,唉。”

    “大文,可覺得我們又老又悶?”

    “沒有沒有。”

    “大文,我見你呵欠不停。”

    大文苦笑,誰會喜歡捱罵聽教訓。

    此刻要他再拾起功課。談何容易。

    臨走前,張醫生與他擁抱一下,“我們三人,願意做你的補習老師。”

    真不敢當,殺雞焉用牛刀。

    他們三位都已是醫院部門主管。

    過兩日,夏紅荔回信敬告諸親友,她婚後不會回來了,她已在彼邦找到工作,打算嫁夫隨夫,落地生根。

    這是一個好例子,即使如此,紅荔還需像蒲公英種子,飄洋過海,飛到遠處繁殖下一代。

    接著,朱致也要走了。

    她告訴大文,她在新加坡找到一份優差,籤兩年合約,吸收經驗,同時,聽說那邊男子比較老實,她想順便找個對象。

    大文不出聲,靜靜聆聽。

    朱致唏噓地說:“到處為家,處處為家,我是愈走愈遠了。”

    大文輕輕安慰:“地球沒有那個角落不是半日飛機可以到達。”

    朱致微笑,“這倒也是,千里若比鄰。”

    “常回家來看看。”

    “我哪裡有家,一隻皮篋三本書,四處流浪,這裡不好,便別處去,有時看到女友家中三個孩子兩個傭人,開飯時整整一桌人,家裡數千平方英尺,傢俱雜物滿坑滿谷,擠得密不透風,真是妒忌。”

    “祝你不久也有一個那樣的家。”

    朱致笑,“謝謝你。”

    大文想一想,“那人與那項手續,辦妥沒有?”

    “我委託一個能幹的律師把一切都清楚完結。”

    “那才好。”

    “我雙肩如卸千斤重擔,現在可以重新開始,這次,挑對象,會比較重視他的人格,雖然,內心還是比較嚮往魁梧的肩膀,以及迷人笑臉。”

    大文微笑,他曾經聽過一首法語歌,叫《換你的微笑》,一個女子迷醉的傾訴:一天陽光,換你的微笑,我所有的盼望,換你的微笑……

    女子最好美色,這是她們的致命傷。”朱致,祝你幸福。“

    “我會的,大文,經過那麼多磨難,我一定會抓緊幸福。”

    她是壞例子,但是朱致竭力在沙漠經營,終究也會種出鮮花。

    資料室生涯開始寂寞,人類是群居動物,再孤僻也想與同類接觸。

    他發覺五樓開始大事裝修,不知可要改建什麼,大批裝修工人出入,時時聞到焦味,又有濃煙飄出。

    火警鐘不時響起,騷擾清靜,終於人事部說:”叫保安部關掉警鐘吧。”

    有人說:”可是灑水器連接警鐘。”

    “不怕,上班時間大家都警惕一點。”

    就如此決定一宗大事。

    過兩日張醫生找大文:”下星期一到大學面試。”

    大文忘得一乾二淨,”什麼面試?”

    “屆時我會來接你前往。”

    “張醫生,怎敢勞駕你——”

    電話已經掛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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