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勤與母親對坐良久,打不開僵局,氣氛異常沉悶。
文家為經濟煩惱,已經很久很久,在勤勤記憶中,每當過年,父母親就這麼在書房對坐發呆。
到最後,父親會嘆一口氣站起來,取過外套出去想辦法,回來的時候,問題有時可以解決,有時不能。待他去世之後,他坐過的位置,便留給勤勤。
此刻輪到母女相對無言。
勤勤沉不住氣,問母親:“倘若我們只剩下一千塊錢,要來幹什麼好?”
文太太點著一支薄荷煙,吸一口,“買過年小菜要緊。”
“那還不如買一盆曇花回來寫生。”
“你父親是大文豪,你是大畫家,以致文氏兩袖清風。”
勤勤學著父親的樣子,嘆口氣,站起來,取了外套,“我出去想想辦法。”
文太太忍不住笑出來,“你上哪兒去,你有啥子辦法。”
“我到瞿伯伯那裡去。”
“他已經仁至義盡了。”
“箱子裡還有一幅石榴圖可以給他鑑定。”
“統統不是真跡,你別去煩他。”
“同他聊聊天也好,瞿伯母做的芝麻糖一流,遊客問她買呢。”
“速去速回。”
勤勤打開樟木箱子,在幾十軸國畫中找一遍,認出石榴圖,放進一隻長布袋,揹著出門。
安步當車走了半小時,才到古玩字畫店林立的翰林街。
勤勤還沒有走近,如意齋的老闆娘便看見她,連忙轉頭同丈夫說:“文少辛的女兒又來了。”
瞿德霖笑,“有沒有帶著畫?”
“有。”
“這次不知是瓶菊圖還是怪石魚鳥。”
瞿太太也笑,“也許是枯木喜鵲,要不就是芭蕉石竹。”
瞿德霖說:“真不知文少辛生前哪裡買來這許多假畫。”
“你呢,”瞿太太問,“你的假畫又從何而來?”
“去把芝麻糖拿出來,還有,泡壺好茶,招呼客人。”
文勤勤站在如意齋對街,正在發呆。
彼時暮色蒼茫,她意志力有點薄弱,到底開口求人難,是,她年紀輕,碰釘子無所謂,但登門求借,想想面孔就漲紅了。
猶疑許久,籲出一口氣,低下頭,過馬路呢還是不過?
只聽得有人叫她:“文勤勤嗎,怎麼過門不入?”
一抬頭,看到瞿德霖胖胖身形,站在店門處正朝她招手呢。
勤勤笑,急急走過去。
瞿德霖看店的時候,為著增加氣氛吸引遊客,習慣穿唐裝,一到放假立刻換上西裝,恢復自我,非常有趣。
“我正在想,你今年怎麼還沒來。”一出口,瞿德霖就知道講錯話,連忙顧左右言他,請勤勤入店。
勤勤只裝聽不懂,但一雙耳朵卻立時三刻漲得通紅,燒得透明,出賣了她。
瞿太太捧出茶點招呼客人。
“勤勤,你畢業沒有?”
勤勤點點頭,“九月畢的業。”
“可找到工作?”
“在爿雜誌社做設計。”
“那很好呀,凡事有個開頭。”
但是薪水一個人用都繃繃緊,勤勤不好意思地低笑。
瞿德霖真是個知趣的好人,自動開口:“來,讓我們看看這是幅什麼畫。”
每年他都這麼說,每年看完了畫,他總是寫張五千塊支票給勤勤,畫,暫寄他那邊,有人要,再算價錢。過了三兩個月,他會把畫退回給文家,但支票之事,不了了之。
五千元,三五年之前,還可以派個用場,現在,連瞿德霖都不好意思,當做善事,也嫌寒酸,但他是個小生意人,習慣錙銖必計,是以心情有點矛盾,搓著手呵呵笑起來。
勤勤有點悽酸的感覺,大了,大學都畢業了,卻沒有能力照顧一個家,要到處舉債,一顆芝麻糖卡在喉嚨裡,也不知是苦是辣,一時作不了聲。
這時候“叮”的一聲,有人推開玻璃門進店來。
瞿先生連忙去招呼客人。
勤勤把額前碎髮撥開,咳嗽一聲。
瞿太太說:“來,喝口熱茶。”
勤勤怪不好意思,“妨礙你們做生意。”
“小年夜,啥人來買古玩,來,給我看看你那幅畫。”
瞿太太跟著丈夫那麼多年,也儼然像個會家,她看準勤勤不好意思,於是主動出聲,不過幾千塊錢,打發了她走,何必叫人坐著乾等。
勤勤說:“是一幅石榴圖。”她把背囊解下,取出畫軸。
“令尊就是喜歡八大。”
瞿太太並不打開畫,隨手擱在案頭,卻拉開小小花梨木書桌的抽屜,取出一疊薄薄的鈔票,交給勤勤。
勤勤難過得只想取過畫卷拔足飛逃,她坐在那裡,有幾秒鐘的時間腦袋完全空白,像是過了很久,她才清清喉嚨,說聲“謝謝瞿伯母”,形勢比人強,人窮志短,她不得不接受這項施捨。
再說,她還想瞿太太如何顧全她的自尊呢?
瞿太太溫言說:“先回去吧,媽媽在等你。”
真的,出來也這麼些時候了,該回去向母親報告好消息。
勤勤剛想伸手取鈔票,卻聽見有人說:“石榴圖?給我看看。”聲音低沉有力。
勤勤抬起頭來。
誰,怎麼多了一個人?啊,是,是剛才進門來的客人。
他穿著深灰色的大衣,戴著一頂氈帽,奇怪,亞熱帶的冬天,再冷不致於這種打扮,帽邊遮住他額角雙眼,加上古玩店的燈光昏暗,勤勤只覺得他身材修長,神色冷漠,卻看不清楚他五官。
瞿太太立刻警惕地站起來,“這位先生對畫有興趣?”
他欠欠身子,“我在找一幅石榴圖。”
勤勤不相信有這麼湊巧的事,睜大雙眼。
瞿先生把手按在畫上,“我們剛剛自這位文小姐處買下一幅。”
“啊,給我看看。”
瞿老闆到這個時候才把畫解開,緩緩伸展,面色凝重。
勤勤暗暗好笑,怪不得人家說逢商必奸,且看瞿德霖,明知是一幅假畫,還這麼鄭重其事地引人上鉤。
那人伸手過來拉住畫軸另一頭,畫才攤開三分一左右,他只看到簽署及八大一個朱印,便住了手。
他轉向勤勤,問:“多少?”
勤勤一時會不過意來,指著自己:“問我?”
瞿太太笑說:“還沒有看到石榴呢。”
“不用看了,我買它。”
瞿德霖喜出望外,“這位先生貴姓,也許——”
他打斷瞿老闆:“我不是同你做交易,畫主在這裡,我同文小姐說即可。”
瞿氏夫婦臉上變色。
勤勤心中電光石火般打主意:給瞿氏夫婦抽佣金,還是不給?
不給,太不夠義氣,這幾年來年年上門來借錢。欠下這人情,還是讓瞿老闆得點好處吧。
剛要開口,卻聽得瞿太太笑道:“文小姐已經把畫賣給如意齋了。”
噫,她要獨吞,這不行,勤勤站起來,五千塊錢加芝麻糖也不能把人當瘟生。
剎那間勤勤明白什麼叫做見利忘義,好不羞愧。
那位陌生人像是看穿勤勤心事,輕輕說:“文小姐,如何?”
他已經把那幅畫取過在手,勤勤發覺他有極之潔白修長的手指,但這些都不重要了,她要把握機會,她問:“多少?”
“二十五萬。”
勤勤吸一口氣,“好,請你付如意齋一成佣金。”
瞿太太不相信小女孩竟有如此精明的頭腦,原來這些年來,她一直走了眼。
瞿先生本來有點生氣,但一想,咄,明明是幅西貝貨,一成佣金不揀白不揀,立刻答應下來。
那位先生取出支票簿子,用一技式樣古舊的自來水筆寫了支票遞給瞿德霖。
瞿某接過支票一看,怔住,面孔上所有不滿之處一掃而空,“原來是檀老闆,幸會幸會,大水竟衝到龍王廟了,失敬失敬。”
勤勤聽得莫名其妙,也不顧三七二十一,同那人說:“我那一份呢?”
瞿德霖口中的檀老闆仍然沒有提高聲音:“我以為你要收現款。”
勤勤老實不客氣答:“正是。”
“請隨我來。”
他輕輕把畫夾在腋下,推開如意齋的玻璃門,出去了。
勤勤連忙跟在他後邊。
剩下瞿德霖喃喃地說:“邪門,真邪門。”
瞿太太問:“石榴圖會不會是真的?”
“沒有可能。文少辛生前為人慷慨,四方君子前往借貸,莫不以賣畫為藉口,哪裡有這麼多真的八大山人在街上游蕩。”
“二十五萬買一幅假畫?”
“你知道那人是誰?”
瞿太太搖搖頭。
“檀中恕。”瞿德霖彈一彈手中的支票。
“檀氏畫廊,”瞿太太大吃一驚,“他?”
“正是,他怎會不識貨,所以說邪門。”
街外霓虹燈已經全部亮起。文勤勤緊緊跟住那筆餘數。
運氣太好,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了,冷氣一吹,勤勤後悔剛才太勇,今天拿不到錢回家,這個年就甭過,二十多萬是個鉅款,不是做夢吧?
越想越心驚,不由得住了腳:“餵你,叫我到哪裡去?”
那人站停,回過頭來。
“你尊姓大名?”勤勤問。
“我姓檀,前面即是我寫字樓,我們尚未打烊。”
他沒有說謊。
到達目的地,勤勤嚇一跳,一般書畫店至多一個至兩個鋪位,檀氏畫廊大如銀行,佔地怕有千餘平方米,大堂根本似一個展覽廳。
她馬上被那裡的氣氛、設計及裝修吸引。“多麼美麗的地方。”她讚歎。
它的主人聽見了,轉過頭來,碰一碰帽邊。
勤勤這時比較有心情,打量起這位檀先生的背影來。噫,能把一件普通的凱絲咪呢大衣穿得如此舒服熨帖的人,除了她父親,也似乎只有他了。
勤勤接著又說:“這樣好的地方,我怎麼不知道。”她自命是個學藝術的人,對本市各處畫廊瞭如指掌。
“這不是一個對公眾開放的地方。”
他摘下帽子,走進一條走廊。
他揹著勤勤,勤勤充滿好奇,他長得怎麼樣,俊,醜?
秘書見他走近,馬上招呼,他推開辦公室門,轉過頭來,“請。”他說。
勤勤與他終於打了照面。
勤勤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男人,連忙低下頭,以免失態。
“請坐。”他的姿勢十分灑脫,一邊脫下大衣,擱沙發上。
勤勤坐下。
辦公室極之寬敞,什麼廢物都沒有,只有一桌一椅一張給客人坐的沙發,以及一架日式屏風。
他把石榴圖抖開掛起。
然後拉開抽屜,取現款給勤勤,他說:“這裡十分之一訂金你請點一點。”
“不必了。”
他微笑,“文小姐的脾氣同令尊十分相似。”
“你認識先父?”
“令尊文少辛先生高風亮節,文藝圈子無人不知。”
勤勤輕輕說:“通常這種人都兩袖清風,身後蕭條。”
檀中恕沉默,勤勤也不出聲。
鈔票厚沉沉一疊,給她安全感,她簽了收條,要趕著回去。
“告辭了,檀先生,家母等我。”
“文小姐,還有一半款子,待畫脫手餘數再送到府上。”
勤勤到底年輕,沉不住氣,“那不是八大的真跡。”
檀中恕不動聲色,“你怎麼知道?”
勤勤說:“我們家裡還有幾十卷,光是雙鷹圖就十來張,惟妙惟肖。”
檀中恕微笑,“只有這幅是真的。”
勤勤不相信。
但檀氏做的是這行生意,他究竟是對,抑或是錯?
他指著畫上朱文閒章輕輕說:“明還日輪,無日不明,明因屬日,是故還日。”
勤勤聽父親說過這個典故,脫口便接上去:“查八還典出楞嚴經,用此隱藏恢復明室之意,為此印文真正含意所在,六十歲前作品未見用此……檀先生,希望你眼光準確,再見。”她輕輕一鞠躬。
勤勤拉開辦公室門。秘書直送她到門口,堅持用車送她。
直到回到家,坐好了,自手袋中取出鈔票,交予王媽去辦年貨,勤勤才肯定知道,剛才不是做夢。
她長長吁出一口氣,同母親說:“我可沒有騙他。”
“瞿德霖不似這樣大手筆的人。”
“不是他,不過今天我已把多年債項還清,過了年再送兩色禮去拜謝就可以伸直腰了。媽媽,一會兒我們去逛年宵,買它幾十盆水仙回來香一香。”
文太太聽過故事,也覺得太過突兀,統共不像真的。
“也許確是真跡,”勤勤笑嘻嘻,“也許他存心幫我。”
“非親非故,人家為什麼要幫你?”
“我長得漂亮。”勤勤把面孔趨近母親。
“你打算靠色相生活?”
“我才華蓋世。”
“有待發掘,連我都沒看得出來。”
勤勤哈哈大笑。
文太太忍不住說她:“家都快散了,還一點心事都沒有,撒潑撒痴。”
勤勤吟起來,“嘿,最難得呢,夫子贊顏回: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文太太說:“你同你父親一個印子印出來。”
其實也並不是這樣的,勤勤並不見得如此樂觀。雖然明知道做人是逐日過的,但總希望有個長遠計劃,問題是她沒有資格策劃將來。
依勤勤心願,最好能夠到紐約與巴黎浸上三五年,什麼都不做,光是吸收,吸夠了回來,隨心所欲畫幾張畫,然後嘭!遇到欣賞她才華的畫廊,捧她成名。
勤勤有時恥笑這種白日夢,但很多時享受夢境樂趣。
但事實上,她每天需往返出版社做一份極之庸碌的文職。
但,庸碌通常與悠閒掛鉤。
沒有大起大落,沒有明爭暗鬥,世界不知多美好。
誰會專門特地無聊地針對幽暗角落的一名小角色?他可以蹭在涼處躲一輩子,自生自滅,閒時還可放放冷箭。
勤勤也時常嘆氣,光陰如箭,日月如梭,在那種小公司一蹭三五七年,再也別想有什麼出息。
幾次悶得想舉手大叫,只是不讓母親知道而已。
這次,總算又過了一關。
勤勤很容易快樂,她天生樂觀。
稍後有電話找她逛花市,勤勤說:“還沒吃飯呢,再說吧,”
這是她的同事楊光。小楊是個極之可愛的人物,但!勤勤深信一個家庭最多隻能負擔一個藝術家,所以刻意與他維持安全距離。
但仍然是好朋友,有說有笑,談起來也投機,小楊是個聰明人,也並不催逼勤勤,兩人自相識以來,便維持十分文明的關係。
小楊馬上說:“我隔一會兒同你聯絡。”
勤勤掛上電話,便鑽進廚房湊熱鬧,一邊嚷肚子餓,一邊掀鍋蓋視察有吃的沒有。
文太太正與老女傭王媽在看蔬菜肉類怎麼個配法,轉過頭來,瞪勤勤一眼,叫她幫忙。
王媽去遲了,好菜早已賣光,冬筍幹且小,火腿中央段早已沽清,正在咕噥不已。
勤勤惻然,再大的天才也敵不過生活的折磨,父親這麼早去世,怕與這個有關。
近年來王媽根本沒有薪水可支,卻並不見異思遷,勤勤出生之後她跟著主人家到今日,並無親人,在文家地位十分超脫。
王媽十分具投資才華,小本經營,買股票做黃金,炒外幣房產,從未失手,節小成多,年來積存不少,眼看文家家道中落,感慨特別多。
勤勤好幾次警告她:“你再嚕囌,就問你借。”
王媽偶爾回她一兩句:“勤勤一點也不可愛了,小時候好,小時候幫我剝毛豆子,一邊說:‘我才不要做大人物,叫媽媽擔心事。’多有意思。”
勤勤就是不信她說過那樣沒出息的話,就算說過,也非反悔不可。
不不不不不,她想賺許多許多的錢,同時,出很大很大的名。
只是漸漸地她覺得這個願望不大可能實現,因此更加想得厲害。
擾攘半晌,總算吃過年夜飯。
大抵也不必做糖點心了,沒有拜年的人。
楊光的電話又到。
勤勤於是問:“小楊,你可聽過有位檀中恕?”
“有這樣一個人嗎,哪一行的?”
“你比我還糊塗,檀氏畫廊你有無印象?”
“啊,你出來,我說予你知道。”
“現在不用你我也曉得了。”
“聽說它的主持人身份十分神秘。”
勤勤大奇,“怎麼會,明明叫檀氏畫廊,主人便是檀中恕。”
“我也是聽人說的,勤勤,這同我們有什麼關係,出來喝杯咖啡如何?”
“十分鐘後在我家樓下等。”
臨出門,文太大問:“同誰出去?”
“小楊。”
“你同他走得太勤了。”
勤勤在門口站住腳。
“當心日後人人以為你是他的朋友。”
勤勤笑一笑,“日後再說。”
她下得樓來,小楊已經準時站在門口。
她問他:“你有沒有去過檀氏畫廊?”
“沒有。”
“真驢。”勤勤取笑他。
“喂,客氣點好不好,那是個頗神秘的地方,叫是叫畫廊,實際上是個藝術品轉手站,要不你想買畫,要不你想賣畫,否則恕不招待。”
勤勤不出聲。
“我們兩種人都不是,很難進得去。”
“他們是否賺很多錢?”
“當然,”小楊很感慨,“藝術家往往窮一輩子,過身之後作品卻叫這些人炒得炙手可熱,從中獲利。”
勤勤笑,“你開始憤世嫉俗了。”
“這是事實,他們也捧在生的畫家,抽佣金抽得離了譜,你聽過三七分帳沒有?他七你三。”
“不是去喝咖啡嗎?”
“不過有時氣餒,巴不得有機會給他抽七成,你沒有見過我的習作吧,每隔一段時間,一捆捆地被家母當垃圾般丟到樓梯間,因為居住環境狹窄,容不了這許多廢物,開頭我還揀回來塞在床底下,母親又清出去,最後同我攤牌:‘楊光,你已經二十多歲了,為什麼不連人帶畫搬出去?’這才不敢同她作拉鋸戰。有時我想,就算一張畫賣十塊錢,也已經不錯了。唉,稀世名畫,當垃圾看待。”
勤勤忍不住笑。
“凡高在生的時候,可能他們也這樣對他。勤勤,人就是這樣瘋掉的,八十年後,連鳶尾蘭這種很普通的習作居然得價五千萬美元,世人終於進入他的瘋狂世界。”
“我們到底喝不喝咖啡?”
“勤勤,當初怎麼進的這一行?”
“那裡有間咖啡店。”
勤勤自顧自向前走,楊光跟在後面。
兩人找到一張位子,擠著坐下,四周圍鬧哄哄,根本沒辦法談話。
不過咖啡倒是很甘香。為什麼進這一行?普天下的行業,只有從事文藝工作可以亂髮牢騷,喏,一句懷才不遇解決所有煩惱,從來沒有學藝不精這回事。
小楊說:“夜深了,在飯桌上畫國畫,還給老父白眼。”
“今夜你的苦水特別多。”
“對不起勤勤,但我愛畫。”
“愛已經是最大的報酬,來,我請你,我們走吧。”
小楊沮喪,“我又破壞了約會的氣氛。”
“沒關係,朋友嘛,朋友要來什麼用?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從來不灰心。”
“上一次開的畫展不是很好嗎?”
“八人聯展,有什麼意思。”
他們擠進花市,勤勤忍不住,買了幾盆水仙,扛得雙臂發酸,才抬了回家。
小楊很不放心地問:“我有沒有掃你的興?”
“你別耿耿於懷,放完假再見。”
兩人在門前道別。
她比小楊幸運,舊房子地方寬大,她霸佔了父親的書房,畫具成年累月地攤開,根本從不加以收拾,怕積塵便用塊布蓋住,也是成地的畫。
把水仙花安置好了,一室幽香,她坐在書房靜靜喝水仙茶。
勤勤倒不急賣畫,她捨不得,也不見得有人要,皆大歡喜。
前兩年賣父親的印石,瞿德霖親自上門來同文太太辦交易,文太太要求把印紋磨掉再出售,勤勤不知瞿伯伯有否照辦,也並沒有賣得好價錢,內地大量外銷,不比十多二十年前那麼矜貴了,田黃、雞血,要多少有多少。
買回來的時候都是老價錢,勤勤記得父親東摸摸西摸摸又是一天,人們說的玩物喪志就是這個意思。
祖父創辦的布廠一下子給人併吞,不消二十年便落得這個模樣。
勤勤微笑,但是父親不是不快樂的。
終身鑽營,為蠅頭小利東奔西走是非常蝕人靈魂的一件事,文少辛一輩子沒為這些擔心過,也真是福氣。
畫室中香氣越來越濃,勤勤似進入一個無憂無愁的世界裡,黑暗中一絲擾人的雜念都沒有,自由自在,勤勤可以構思下一幅畫的題材。
她在舊沙發上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伸個懶腰,高聲問:“什麼時候,今天幾號?”
希望有人同她說:“小姐,今年是公元三○○○年,你已經睡了一千多年。”
但沒有,王媽不耐煩地答:“早上九點半,小姐,你不脫衣服不洗澡就睡得著,本事越來越大。”
老人家在不滿意的時候才稱勤勤為小姐,平時,只叫勤勤。
一定是水仙花與水仙茶,勤勤想,要不,就是小楊的牢騷。
醒來,世上並沒有過了一千年。
“母親呢,母親在哪裡?”
“出去拜年了。”
“人家都不要看見我們孤兒寡婦,每年她還巴巴地往外跑,真稀奇。”
“你哪裡知道她的心事。”
勤勤伸懶腰,“那我再回房睡覺。”
“吃碗麵吧,特地為你做的。”
早上的陽光照進屋來,勤勤推開窗戶往街上看,四鄰都是老房子,大家都牢牢守著,希望有一日被地產商看中重建,可以收一筆。
勤勤掉轉頭問王媽:“誰看得錢重一點,爸爸還是媽媽?”
王媽想一想,“兩個人都不。”
“多要命。”
“我看你倒是挺會算。”
“嘿,我也不會,就不用過日子了。”
“不會有不會的好。”王媽說。
“等到沒有資格不會的時候,也只得會了。”勤勤感慨。
王媽笑,“最多話是你。”
“母親多早晚才回來呢,怪悶的。”
“噫,有人客來了。”
“誰?”勤勤整個人伏在窗框上探出去看。
只見一輛黑色的大房車停在斜路處。
“怎見得是找文宅?”
王媽答:“腳步聲一直走上三樓來。”
果然,在文家門口停住,隔一會兒,門鈴響起來。
王媽前去開門,站在門口,與來人交涉片刻,那位人客只是不進來,勤勤忍不住,便問:“誰?”
王媽掩上門,“司機送帖子來。”
什麼,都十年不知有這樣的事情了,只有在父親最得意的時候,一個星期內可以收十張八張請帖,林林總總,各行各業,都希望文少辛先生出席增光。
王媽同勤勤一般納罕,“大年初一,有什麼宴會?”
“等母親回來看吧。”
“是指明交給文勤勤小姐的。”
“我?”勤勤笑,“誰開這種玩笑呢。”小楊?不會,他沒有黑色房車,也沒有司機。
勤勤接過請帖,“誰家的車伕?”
“哎呀,我沒問,都忘記這些禮數,也沒有封紅包。”
乳白色請帖約十公分乘二十公分,勤勤暫且不去拆它,只望它看。
王媽探過頭來,“誰送來的?”
勤勤笑,“看你,真多事。”
“咄,早十多年我還替你洗澡呢,你又不怪我多事。”
勤勤平日拆信,從不用裁紙刀,通常用手狂撕,拉開信封,十分豪邁。
這次她取來剪刀,輕輕把信封剪開,抽出帖子,一看之下,即時恍然大悟。
是檀氏畫廊請她出席春茗。
勤勤在簽收條時曾經留下地址,只是這麼鄭重其事送帖子來,確是少有。
她看看日期,是四天後的晚上,倒令她躊躇,她並沒有適當的服飾,不知從何張羅。
文太太一直到下午才回來,且贏了牌。
“同誰賭?”勤勤問她。
“別說賭,說玩。”
“同誰玩?”
“你四舅舅他們,昨夜的牌局一直到如今方散,好不熱鬧。”
“他們都不同我們玩很久了。”
“現在聽說你出身了,又不同看法。”文太太脫下外套。
“媽媽你一定封了極大的紅包。”
文太太只是笑,“明天還去呢。”
為什麼不,只要她高興。
文太太撫摸勤勤的膀子,“你珉表姐穿一襲紫衣,裙子下襬波浪形,真正好看。”言下有點遺憾。
勤勤總是粗衣布褲,自古名士真風流的姿態,從不講究衣著。
“霞妹怎麼樣,她可在家,好久沒見她了。”
“長得非常高,問起你呢,你們倒是一直談得來。”
“她又作什麼打份?”勤勤非常有興趣。
“穿乳白色套裝,後來上街,連帶呢大衣都是一個色素。”
勤勤有點嚮往,抬起頭,想了一想,也就擱下,“四孃舅生意很得法吧?”
“哎,他是有這個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