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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宜室站在家門口,過半晌,才打開手袋亂翻一通,試圖尋找門匙。

    大門應聲而開,“媽媽,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宜室不去理會小琴,直接走上臥室。

    “媽媽,你生我的氣?”小琴追上來。

    宜室搖搖頭。

    “父親做了雞肉餡餅,快來吃,”

    “我不餓。”

    酒意漸濃,宜室倒在床上,閉上眼睛,只覺身子左右盪漾,如坐在一隻小舟上似的,頭有點暈,卻不覺難受,她睡著了。

    車子送來那天她就努力學習,整天在附近路上繞來繞去,撞倒垃圾桶,碰到鄰居兒童的腳踏車,隔壁家長見她來了,紛紛令孩子們走避。

    宜室明顯地疏忽了家務,有一張玻璃茶几兩個星期沒有清潔過,小琴把電話號碼寫在灰塵上,宜室只裝沒看見。

    她無法集中精神去做這種瑣碎工夫。

    瑟瑟同她說:“我沒有乾淨襯衫了,媽媽。”

    宜室跳起來,“啊!對不起瑟瑟。”

    她連忙到處張羅,該洗的洗,該熨的熨,瑟瑟披著浴袍,耐心在一旁等候。

    “媽媽,你不舒服?”

    “沒有,我很好。”

    但是手忙腳亂,好不容易讓瑟瑟穿好衣服上了校車,回到廚房,又想怠工。

    太內疚了,家裡面四個人,個個都努力地做好份內工作,只除了她這個主婦。

    宜室開了一瓶威士忌,放兩塊冰,大大呷一口,心神略定。

    那日下午,她把屋子從頭收抬一次,累得倒在按發上,邊喝酒邊嘆息:“我把財富與孩子帶到這個家中,我做得似一條母牛。”

    電話鈴響。

    男孩子找李琴小姐。

    已經加入新的社交圈子了,宜室惆悵的想,如魚得水,年輕多好,彈性豐富的適應力不怕凹凸不平的新環境。

    大門一響,宜室轉過頭去,看到尚知回來。

    夫妻對望一眼,無話可說,尚知緩緩走過來,放下鎖匙,拿起酒瓶,看了一看。

    他發覺茶几上的灰塵消失了,問宜室:“今天覺得怎麼樣?”

    宜室詫異問:“你怎麼這個時候回來?”

    尚知沒有回答。

    宜室說:“我們現在都不講話了,唯一的對白是:今天晚上吃什麼?週末則問:有啥節目?”

    尚知靠在沙發上。

    “到了此地,我還沒有收過家用。”

    李尚知仍然不作聲。

    宜室覺得不妥,看著他。

    李尚知自口袋取出一張支票,交給宜室,宜室一看,面額兩千多。

    “這是什麼?”

    “我的收入。”

    “這個月的薪水?”

    “就這麼多了,他們決定一次過付我這筆酬勞,同時,有關方面認為計劃無繼續研究價值,經已取消。”

    宜室呆呆的看著尚知,半晌,把支票還給他。

    尚知說:“明天起,我不用再上班了。”

    “哦。”宜室應一聲。

    她完全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按一按太陽穴,表示頭痛,避到書房去。

    那個下午,李尚知把車子駛出去停在路邊,把車房改裝成一間工作室,他分明是想躲進去,不再出來,離得妻子遠遠。

    小琴回來看見,“爸爸在幹什麼?”她問。

    宜室說:“我不知道。”

    “媽媽,你們怎麼了?”

    “過來幫忙,開飯了。”

    “媽媽,以前你們不是這樣的。”

    宜室本來端著一鍋熱騰騰的咖喱雞,聞言,雙手一鬆,潑翻在地,她尖叫起來,一聲又一聲:“不要再逼我,我已經盡了所能。”

    她奔上樓去,取了車匙,開門便走。

    小琴追在母親後面,“媽媽,媽媽。”

    宜室已經發動車子,一支箭似飛出大馬路。

    李尚知冷冷看她離去,沉默地把一張沙發床拖進車房。

    小琴無助地看向父親,“爸爸——”

    “不要去理她。”

    他太惱怒了。

    為著她的餿主意,他放棄前半生所有成就,陪她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她卻比他更早更快對這個決定表示後悔,對他的努力視若無睹,對他的挫折不表同情,不加援手。

    李尚知的失望痛心非筆墨可以形容,若果不是為著兩個孩子,他早已打道回府,他不打算再與宜室共同生活。

    宜室的車子一直向市區駛去,她不熟悉道路,驚險百出,終於在一個商場的停車場停下來,她下車,摸出角子,打公共電話。

    她統共只認識一個人。

    “白重恩小姐。”

    白重恩很快來聽電話,“宜室,好嗎?”

    宜室清清喉嚨,“我沒有駕駛執照。車子停在橡樹橋商場,不敢開回去。”語聲似個做錯事的小女孩。

    白重恩真正可愛,若無其事的說:“你先逛逛商店,半小時後我在電話亭等你。”

    “謝謝你。”

    “哪裡的話。”

    宜室呆了一會兒,走進商場,漫無目的,一間間店鋪走過去。

    身後跟著一家人,講粵語,興高采烈,談論著這個城市。

    “真是好地方,根本不用會講英語。”

    “什麼都有,同本家沒有什麼分別。”

    “天氣又好,再冷不過是現在這樣。”

    “物價穩定,好像十年前的香港。”

    說得似天堂一樣。

    “回去就辦手續申請過來。”

    宜室想說,不,不是這樣的。

    那一堆人發現了宜室,朝她笑笑,往前走去。

    宜室呆呆的站在衣架子前。

    售貨員過來問:“太太,我能幫你嗎?”

    宜室這才想起,這幾個月來,連添一件衣服的興趣都沒有。

    她看到一件豹紋的毛衣,白重恩的尺碼應當比她大一號,叫售貨員包起來。

    回到大門口,看到白重恩已經在兩頭巡,四目交投,“宜室。”白重恩鬆口氣,可見是關心她的,宜室十分感動。

    “帶我到你公寓過一個晚上,我不想回家。”

    白重恩微笑,“上車吧,跟著我駛。”

    白氏小小的公寓向海,精緻美觀,宜室一看就喜歡,一個人住真好,不用服侍誰,不用吃力不討好,她也想買一間這樣的公寓躲起來,自己過活,圖個清爽。

    白重恩套上宜室送的毛衣,更顯得身段凹凸分明。

    說什麼宜室都不相信她追不到英世保。

    白重恩說:“每個人到外國住都會胖,單獨你瘦。”

    宜室笑問:“胖好嗎?”

    “不好不好,一胖就顯得粗笨,村裡村氣。”

    “但表示對生活滿意。”

    白重恩給宜室一杯酒,“宜家在歐洲也越住越瘦,食量似只鳥,一片煙三文治夾麥包算一頓飯。”

    “能把她叫到溫哥華來就好了。”

    “她怎麼肯。我如果不是為一個人,早也就回倫敦。”

    宜室一震。

    白重恩自嘲,“每個人都有條筋不對路。”

    宜室笑了,精神一鬆弛,又想著家裡:兩個孩子吃了飯沒有,會不會給母親失常舉止嚇著。

    宜室無限內疚,用手託著頭,與白重恩各有各煩惱,心中各有各不足之處。

    白重恩鑑貌辨色,“我送你回去吧。”

    宜室衝口而出:“回去幹什麼,也不過是煮飯洗衣服。”

    白重恩詫異,“在我這裡,也一樣得煮熨洗,人類到哪裡都擺脫不了這些瑣事。”

    宜室發呆。

    “我替你找名家務助理可好,四百五十塊一個月,包膳宿。”

    “那我更沒有理由發牢騷,裝作無事忙了。”

    白重恩拍拍她肩膀,扭開小小無線電,轉到廚房去。

    雨停了。

    播音員在預告下星期的天氣,他們是這樣的:先錯一個禮拜,然後逐天更正。

    電話鈴響。

    白重恩說:“請替我聽一聽。”

    宜室才去取起聽筒,已聽到那邊說:“重恩,你怎麼開小差,公司有事等著你,喂,喂?”

    太荒謬了,兜來兜去,都是他。

    宜室說:“請你等一等。”

    白重恩笑著出來,“可是追我回去開會?”

    宜室套上大衣,“我也該走了。”

    “慢著,”白重恩對著電話低低抱怨。

    宜室連忙避到臥室去。

    床頭有一面大鏡子,宜室忍不住抿了抿鬢腳。

    才出來半日,她已經掛住家裡,娜拉不易為。

    白重恩進來說:“我叫人送你回去。”

    宜室答:“我認得路,不用勞駕。”

    白重恩笑道:“小心這個人,他叫英世保,是我老闆,本埠未婚女子的頭一樁心事。”

    宜室一呆,不禁惻然,白重恩這麼放心,拿心上人向她炫耀,可見湯宜室的外型已經淪落到什麼地步了。

    宜室咳嗽一聲,“我不會迷路的。”

    “他已經過來了。”

    宜室後悔莫及,只得下樓來。

    英世保靠在一輛小小吉甫車上,英俊粗獷的姿態活脫脫成為宜室的催命符。

    白重恩不知就裡,還替他們介紹,“我把李太太交給你了。”

    宜室的車子只得跟著他的吉甫車駛。

    不不,不是被逼的,她大可以掉頭而去,是她情願要跟著他。

    他們並沒有駛往列治文。

    吉甫車停在一個碼頭上。

    還是宜室先下車,她深深呼吸一口新鮮空氣,海鷗低飛過來,想要索食的樣子,體積比宜室一貫想像要大得多,羽毛潔白如雪,襯著深灰海水,端是幅蕭瑟的風景。

    她原以為站一會兒就要回家。

    誰知駛來一艘遊艇,甲板上的水手向英世保打招呼,兩人交談幾句,那分明是他的船。

    他先跳上去,也不說什麼話,伸過手來,擬接引宜室上船。

    宜室只猶疑一刻,想到家中冰冷的廚房,女兒們失望的眼神,但該剎那,她身不由主,伸出手臂,英世保一拉,她上了他的船。

    船有個很美麗的名字,叫姜蘭號。

    宜室坐在甲板的帆布椅子上,看著迎面的浪,有時候鹽花會濺到她臉上,英世保取來一張毯子,搭在她肩膀。

    他沒有騷擾她,轉進船艙,過一會兒,他遞一杯拔蘭地給她暖身。

    宜室希望這隻船直駛出太平洋,經亞留申群島,過白令海峽,找到冰火島,永遠不再回頭。

    那深紫色的天空的確有能力引發這樣的遐思。

    宜室的氣平了。

    姜蘭號在港口兜一個圈子就返回碼頭,冬日天黑得早。

    上岸時英世保輕輕說:“如果你要進一步走遠一點,我會得合作,”他停一停,“請隨時吩咐。”

    他毋需要說得更多。

    宜室回到家,急急進門,滿以為女兒會奔出歡迎。

    踏進廚房,看到那鍋潑翻的咖喱雞仍然留在地上,動也沒動。

    上樓去找琴瑟,不見人,自窗口看見車房燈火通明,有嬉笑聲傳出來。

    她們敢情已經搬去與父親一起住了,根本不關心母親什麼時候回來。

    宜室呆了一會兒,才下樓去收拾廚房。

    原來如此,稍微有點不合作,貢獻略打折扣,即被家人剔除,可見一個主婦的地位何等可悲。

    十一點多,琴瑟回來了。

    瑟瑟邊走樓梯邊問:“你會介紹查爾斯給我認識嗎?”

    “你太小了。”

    “假如你們帶我去看電影,我答應不吵。”

    “週末再說吧。”

    瑟瑟推開房門,“晚安。”

    小琴也說:“睡好一點。”

    接著是房門關上的聲音。

    把宜室完全關在外頭。

    宜室即時想通了,她那些犧牲根本是無謂的。

    過幾日她便看報章待聘廣告請了家務助理,天天來兩個鐘頭。

    那位女士前來做過埠新娘,移民局疑是假結婚,暫時只准她居留一年,容後觀察,再批她移民身分,在家耽著悶,樂得出來做事賺個零用。

    宜室查過條例,清楚知道完全合法,才放心留用,從此鬆一口氣。

    有了幫手,宜室空閒下來,把溫哥華的路摸得爛熟。

    近聖誕,她開車到飛機場把宜家接到家中。

    宜家仍要住酒店,宜室大發雷霆,宜家只得順她意思,還笑說:“訴苦不妨,只限一個通宵。”

    進得屋來,又問:“姐夫呢?”

    “他住在車房。”宜室冷冷說。

    “啊,已經分居了。”

    宜家徑自到車房敲門,李尚知開門給她,宜家一打量,就知道這並非耍花槍。

    車房裡設備齊全,完全是個微縮公寓,李尚知連蒸餾咖啡壺都帶了來,一年半載不回大屋都可以生存,宜家還沒見過這麼滑稽奇突的生活方式,啼笑皆非,撐著腰,直搖頭。

    “這又是何苦來。”

    “我們倆已經名存實亡。”

    “太荒謬了,我還一直以為你倆是我所見過最標準的夫妻。”

    “我配得起她嗎?”

    “語氣似酸梅湯,姐夫,振作一點,哪怕度不過難關。”

    李尚知沉默。

    宜家嘆口氣,回到屋裡去,又勸宜室:“你趁他失業,又買車子,又請傭人,這樣排場,叫他難受。”

    宜室不怒反笑,“我用的是私蓄,與他何干,難道要我賣肉養孤兒才顯出真誠意不成。”

    宜家揚著雙臂,“我不相信這是真的。”

    宜室冷笑,“我也不相信,但事情的確發生了。”

    宜家嘆口氣,“是因為英世保的緣故吧。”

    宜室微笑,“不,因為我飽暖思淫慾。”

    “姐姐,可是外邊華人圈子已經傳得沸騰。”

    宜室一震。

    “白重恩已經同我訴過苦,她不知道你們是老相好,還以為錯事由她一手鑄成。”

    “你說得太難聽,”宜室跳起來,“什麼叫老相好,連你都來嚼舌根。”

    “我遠在倫敦都聽見了。”

    “你幹嗎不說亞拉斯加與火地島都有人聽到。”

    “李尚知聽到沒有?”

    宜室冷笑,“你為什麼不問他?”

    “姐夫雖是好好先生,你莫逼虎跳牆。”

    “看,宜家,你若特地前來做家庭輔導員,不必了,省省吧。”說完她返回樓上。

    小琴看著母親的背影。

    宜家說:“變得不認得了。”聳聳肩。

    小琴倒是很瞭解,“她想念工作想念朋友想念舊時生活方式。”

    “新環境沒有不對呀。”

    小琴笑,“不是這樣說的,班中有一位同學失戀,有更好的男孩子追求她,她硬是拒絕不要,”小琴指指胸口,“我認為是心的問題。”

    宜家對外甥女刮目相看,“嗚,”失敬失敬,“你已知道心之奧秘?”

    小琴只得笑。

    “你要幫母親度過這個難關。”

    “她會的。”小琴很有信心。

    宜家又一次驚異。

    “她是一個堅強的女子,”小琴說:“她有她的一套。”

    宜家看著小琴,“你是見時長大的?”

    “在你不注意的時候。”

    當然。

    宜家逗留了一個星期,抽空見過白重恩。

    那混血女郎仰著臉的時候某個角度看上去十分像中國人,一轉過頭來,又顯得鼻高目深,變了一種味道。

    她對宜家說:“照說淨看表面條件,我勝過令姐多多。”

    “但,”宜家無意中套用了甥女的話,“她是他心頭的一件事。”

    “你不說我還真不知道他倆是青梅竹馬。”

    “現在也不過是普通朋友罷了。”

    “是嗎,他對我這樣好,也從來沒有帶我上姜蘭號。”白重恩停一停,“那是他最私隱的避難所。”

    宜家無言。

    “他們為什麼沒有結合?”

    “家母不準。”

    “為什麼?”

    “他們太小,還在求學。”

    “事實上只有在那麼年輕的時候才會愛人多過愛已。”

    “是的。”

    “她有沒有哭?”

    “沒有,母親去世的時候她也沒有。”

    “她後來很快結了婚?”

    “一畢業就嫁人,生活很幸福。”

    “什麼是幸福?”

    宜家本來以為白重恩揶揄宜室,但是她的表情是認真的,宜家因而反問:“你認為呢?”

    “身體健康得可以去努力爭取所愛的人。”白重恩答。

    “我還以為浪漫史已經死了。”

    沒有,至少對英世保來說不是。

    誰看見他送到李宅的青蓮色鳶尾蘭與毋忘我都會這麼想。

    過新年了。

    宜家捧著花束深深聞一下,“我拒絕相信這又是另外一年,有人撥快了鍾數作弄我們。”

    宜室更覺荒涼,“冬天到底幾時過去?”

    宜家問:“你在這裡住了有幾個月了?”

    “兩百二十一天。”

    宜家大吃一驚,“你每天都數著?”

    “所有的新移民都愛數日子。”

    “我以為只有獄中犯人才這麼做,請你釋放你自己。”

    一旦放鬆,還會回頭?

    “你這樣思念老家,不如回去走走,本年內你已在此地住滿一百八十三天,不礙移民條例。”

    “回去?”宜室茫然。

    “是呀。”

    “回去幹什麼,我已經放棄了一切,還有什麼在彼岸等我?”

    “那麼,全心全意投入這裡的生活。”

    “我做不到。”

    “可憐痛苦倒黴的湯宜室。”

    “你說得再對沒有。”

    “找一份工作試試。”

    “李教授還在車房孵豆芽,我到哪裡找事做。”

    宜家猶疑一下,“英世保那裡一定有差使。”

    宜室一聽,轟然大笑,笑得彎下了腰,“你搬石頭打自己的腳,這不是送上門去做流言的主角?”

    宜家這才不響了。

    “退休是退定了,在老家也未曾做過優異生,在異鄉,更無條件奮鬥。”

    “弄一盤小生意,兩夫妻有個寄託。”

    “我是那種有精明頭腦會打算盤的人嗎?”

    “噫,那怎麼等得到七十歲息老歸主?”

    “湯宜家,我已經夠煩,你還來百上加斤。”

    “這兩百二十一天裡,你倒是做了一隻繭,只夠你一個人住,你可知道瑟瑟天天收看法文電視臺?”

    宜室一怔,“真的?”

    “你很久沒有查閱她的課本了吧,法文成績同英文一樣好。”

    “我知道小琴同一個叫查爾斯的孩子約會。”

    “不是他了,換了人了,現在這個叫周比利,已經約定夏季一起露營去。”

    宜室怔怔的。

    宜家譏笑她,“我不知道你有睜大眼睛做夢的本事。”

    這時瑟瑟抱著一大堆衣物進來,分明是她父親的襯衫褲子,掉了一件半件,瑟瑟沒有一秒鐘猶疑,立刻用英語說:“屎。”

    完了,宜室用手托住頭,未來外國之前,瑟瑟已經背會廿多首詩,李白的詩包括首本名句“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完了。

    宜家笑,“可怕,是不是?”

    再過一年,瑟瑟會忘記怎麼寫李字。

    “你得管管她的中文了。”

    宜室有感而發,“加拿大的英語發音沒有一點標準。”

    “是嗎,”宜家答:“不覺得,我到多倫多及溫哥華從來沒有說過英文,用廣東話足以通行。”

    下午,兩姐妹到銀行辦事,在櫃檯面前輪候的統統是中國人。

    職員填到“藍塘道”,“太子道”,就一如這些街道在溫哥華那麼熟稔。

    宜室忽然想起來,她有一件大事未辦,湯震魁等著她申請過來呢,那孩子不知心急得怎麼樣了。

    即時前往移民局取了表格,因有一件事要做,精神振作起來。

    經過唐人街書局,看見言情小說,買了一堆,“讓小琴閒時看看也好,至少心中有中文的影子。”她說。

    走過菜市,又買了竹筍,“做炒麵吃”。精神像是有點恢復。

    宜家略覺安心。

    晚上廚房熱氣騰騰,香味四溢,琴瑟來探望好幾次,等吃之情畢露。

    宜室用玻璃碟子盛了食物,送給小琴,“這是你父親的份,過去車房同他一起吃吧。”

    宜家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宜室悻悻的說:“人住車房,車擺街上,凍得引擎打不著火,開什麼玩笑。”

    “閣下芳鄰也深覺納罕。”

    “誰?”

    “一位何太太,以前是頂頂大名的女明星。”

    “各人自掃,我就從來不管閒事。”

    “小組,多個朋友聊聊天,有什麼害處?”

    “可以解決寂寞嗎?”宜室挑釁地問。

    宜家忍無可忍,趨過身子去,“你心頭那朵火,只有一個人能熄滅,寶貝,你在燃燒。”

    宜室這才知道自己過火了。

    該天晚上,她第一次到車房參觀。

    李尚知在看新聞報告,沒有招呼她。

    宜室點點頭,說道:“這地方舒服極了。”

    李尚知欠欠身子,“筍絲肉絲炒麵水準極佳。”

    “呵,若要不瘦又不俗,天天竹筍烤豬肉。”

    “宜家明天就要走了。”

    宜室沒有回答,她真不捨得她走。

    “我訂了飛機票,過兩天也打算回家。”

    這是必然會發生的事,這表示正式分居。

    李尚知也盡了力了。

    “母親想念我。”

    他並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

    宜室也沒有問,不是因為憋著一口氣,而是覺得不重要,她何嘗不覺得自己也已經盡了力。

    “拜託照顧孩子們。”

    宜室失笑。

    李尚知抬起頭來,一臉問號。

    宜室解釋,“這種對白,叫我想起古老廣東電影裡的情節:少小離家老大回,抗戰勝利,家人重逢,女兒已經亭亭玉立。”

    她不待尚知回答,便離開車房。

    不知恁地,在這個冬日的天空,竟然一天的星先燦爛,宜室站在小路上很久很久,也不覺得冷,對街的小洋房像童話中屋子,一格格燈光金黃色,白雪公主似要隨時探出頭來。

    很小很小的時候,或許比瑟瑟更小,有位阿姨,指著兒童樂園,說白雪與紅薇的故事給她聽過,宜室記得當時她還不很識字,心裡唯一希望,便是有朝一日,可以讀懂所有的童話。

    都過去了。

    宜室不相信她也曾經做過小孩子,記憶中沒有那回事,她好像一生下來已經是琴瑟的母親,李尚知的妻子,童年及少年一切,是她看小說看多了,學著作家假設出來的情節。

    天氣冷,一定接近冰點,她返回屋裡。

    第二天,白重恩也到飛機場送宜家。

    看到李氏夫婦,很大方客氣的點點頭。

    現代人真文明,思想全部搞通,白重恩並沒有嫁禍於任何人。

    宜家說:“夏天我再來。”

    什麼叫閒雲野鶴,看她就可以知道。

    李尚知覺不知道宜室的一手車子已開得出神入化,不禁慨嘆:“還是你有長進。”

    “一個吃利息過活的女子,再無出息。”

    假期長,宜室叫小琴及瑟瑟坐在她身邊讀中文。

    “……慎緬公路。”

    “不,滇緬公路。”

    “滇是四川?”

    “滇是雲南,蜀是四川。”

    “對,蜀犬吠日。”

    大家都笑了。

    “父親幾時回來?”瑟瑟問。

    “他說過完農曆年。”小琴答。

    啊,還有歸期呢,不算太壞了。

    宜室問:“小琴你現在的朋友叫比利周?”

    “我仍然見他,不過羅賓安德遜的金髮真有趣。”

    “洋人?”宜室四口氣。

    “是。”

    “你肯定班上每個十三歲的女孩都有你這樣的社交生活?”

    “我已十四歲。”小琴笑。

    瑟瑟說:“我喜歡紅髮。”

    宜室說:“我很快會長滿白髮。”

    每次門鈴響,宜室都害怕那人會在門口等她。

    但是沒有,童稚的糾纏已經過去,這次他對她恩慈,讓她有時間好好想清楚,自投羅網。

    有淡淡陽光的下午,宜室在廚房做蝦仁雲吞,聽見籬笆隔壁有人叫她,“李太太,李太太。”

    宜室去打開玻璃長窗。

    鄰居太太捧著一盤植物遞過來,“李太太,這是我自己種的蔥與芫茜。”

    “啊,剛好用得著,謝謝你,是何太太嗎,有空過來喝杯茶。”

    “朋友給我帶來幾款茶葉,你習慣喝哪一種?”

    “人力車牌。”宜室苦笑。

    何太太也笑,她轉一個圈,到前門按鈴。

    宜室迎她進來,發覺何太太是位孕婦,身邊站著一個小小女孩,面孔像圖畫中安琪兒,只得五六歲,分明還沒有資格上學。

    這真是意外之喜,“你好嗎?”她彎下身子問。

    何太太說:“這是小女伊莉莎伯,在這裡出生,會說一點中文。”

    “稀客,請進。”

    “在唸幼兒班了,”何太太說:“來,同阿姨說清楚。”

    “說什麼?”宜室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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