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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謝謝你來到我身邊,我愛你

    那麼她是不是可以認為,他已經非常愛她,愛到無論如何也要跟她在一起的地步呢?

    付雲傾記得兒時父母很是恩愛,誰見了他都說,真是太會生了,孩子竟然長得這麼好。他重來就是父母的驕傲。父親在政府機關上班,母親是小學教師,他性格好功課優秀,沒有人喜歡他。

    後來父親辭職跟好友安林山下海從商,他就難得見到父親。剛開始家裡住在政府家屬院裡,紅色的磚牆上總是爬滿了綠色的藤蘿。南方一年四季樹木常青,尤其是春天遍地都能銅陵到玉蘭花。不少心靈手巧的老婆婆把花叢刺鐵絲穿成手環或者胸花兜售,一整天身上都香噴噴的。

    母親也是愛花的,家裡陽臺上堆著杜鵑、多刺月季還有風信子,到了夏天開得潑潑灑灑。母親則在陽臺上帶著他一起曬乾豆角、茄幹,可以存在冬天過年時父親回來吃。那時候開始流行跳舞,最開始是年輕的男女帶著錄音機在空曠的小廣場上跳。後來結過婚的也去跳,母親也被鄰居家的老師拉著去跳。剛開始她跟女人跳,後來又跟男人跳。晚飯後,熱鬧的白熾燈下,跳熱了一對又一對男女,跳散了一個又一個家庭。

    只是沒等母親跟別人跳出感情來,父親就帶著他的生意回來了,搬了家,換了大點的房子。等生意再做大一些,又換了更大點的房子。孩子是不懂得什麼叫做財富的,只知道母親辭了工作家裡索性住到了城市的最邊上。他上學有司機接送,再也吃不到母親做的茄羹,她請了兩個保姆,一個做飯,一個養狗。

    後來父親的重新越做越大,母親也有錢把自己打扮得越來越漂亮。她甚至還去韓國做了雙眼皮和隆鼻,請了專門設計師來做裙子,跟一些同樣有錢有閒的太太在一起打牌遛狗開舞會。

    父親曾幸福地對他說:“雲傾,以前我跟你媽媽結婚那會兒,連桌像樣的酒席都沒有,可是什麼都有了。”

    什麼都有了,唯獨沒有感情。

    說起來也是俗氣得要命,母親愛上了別人——是一個髮型店的髮型師,一來二往就看對了眼。父親當時什麼都沒說,離了婚,分了她一筆錢,消沉了陣子,家裡開始有年輕的漂亮女人出入。

    這就是付雲傾看見的愛情。

    多晴在屋子裡睡得很沉,他躺在旁邊看書上,書上說,就算明天是世界末日也好,我只想你在我身邊半夢半醒地看書。他忍不住笑了,摸了摸她的頭,上面綁著的紗布真是刺眼。空調的溫度有點涼,她往他身邊跳蹭了蹭。碰到作品就皺了眉哼兩聲。他輕拍她兩下,她又安穩地睡過去。

    他一晚上沒睡,她一向準時,次日早上七點不用鬧鐘她就睜開眼。

    看見身邊躺著的付雲傾,她有點蒙,而後清醒過來不知道擺什麼表情似的。昨天哭得那麼難看,像被付身似的,竟然哭睡過去。

    “我做了早餐,吃完帶你去換藥。”

    “嗯,”她撓了撓頭,“謝謝。”

    “你一定要跟我這麼客氣?”

    她齜了齜牙,跑去衛生間洗漱。

    早餐是麥片粥和麵包雞蛋,多晴吃得很乾淨,然後跟他出門。多晴不知道跟他說什麼,乾脆裝傻,也是她的拿手好戲。只是她堅持不肯坐副駕駛位,自己一個人攤在後面,像早上吃掉的那個嫩嫩的煎蛋。

    “昨天我說的你不考慮嗎?”

    多晴立刻搖頭。

    付雲傾微微揚起嘴角,嘴裡都是莫名的苦味。他不知道該說她固執好,還是說她決絕好。對他來說都不是好詞。他已經決定要尊重她的決定。可是想到自己是那條與她交差而過的直線,心裡就難過得不行。

    “蕭漫她比你好,比你溫柔漂亮有女人味,喜歡我那麼多年,一直喜歡我。”付雲傾頓了頓,聲音又低下去,像夢裡侯鳥的呢喃:“……可是不行,她再對我好,我也只是覺得她是個適合交往的女人,也只是適合……”車裡安靜了一會兒,他接著笑了,“有什麼用,她又不是你,可是現在說這些你也不理我了,現在我真像無理取鬧的小孩子……本來都已經決定要放開你了,無法挽回了,你的婚紗都做好了,婚宴也訂好了,還有半個月……呵呵……我,我還在想什麼呢……”

    從付雲傾嘴裡聽見這席話,多晴始料未及。那麼驕傲的男人,剝下層層偽裝的外衣,只剩下那雙美麗哀傷的眼睛和夢囈般的表白。

    護士上藥沒輕沒重的,她竟也不覺得痛了,腦子裡反覆想著他的話,越想越難受。

    他簡直太過分了,他以為只有他自己難受麼?

    她也撐得很辛苦。

    全世界的人離開她都沒關係,反正她沒心沒肺慣了,只是他若再次離開,她怕是真的會不知所措了吧。

    因為她也中了愛情的毒,無藥可解啊。

    可惡,他憑什麼那麼任性,那麼隨隨便便地就來左右她的人生。

    多晴站在診室的門口,付雲傾正坐在走廊門口的休息椅上等著。早上他穿了深色的西裝褲,簡單的灰色襯衫。此刻右手正夾著一支菸,手指似玉雕般精緻修長,低著頭,頭髮又長長了,柔順地貼著月白的耳畔,長睫毛也沾上了煙霧,不安地顫動著。

    他就保持著這個姿勢很久,一直等到煙燃完了,他也沒動。

    她像是以髒病一樣地抽搐著,就這麼看著他,覺得看一個世紀,看成一塊望夫石也不覺得厭倦。

    很久很久之後,他抬頭望過米,看見她站在那裡。

    他衝她笑了,笑容裡像摻了罌粟,“今天的這位護士小姐手藝不借啊。”而後他送她去社裡,半路上都是漫漫的沉默,一直到目的地停下車。多晴沒有立刻開車門,他也沒催她,只是沉默著。

    最後多晴深吸一口氣,轉頭來認真看著他,“你得跟蕭漫分手。”

    她用的不是詢問,也不是商量,只是在平白地交代他做這件事。他愣了一下,微微垂首,笑起來,“好。”

    “你要是再走,就永遠也別回來了。”

    “不敢。”

    “……好,好麼我還是要結婚的,”多晴看著他,“那你還願意跟我在一起嗎?”

    付雲傾看著她,目光漸漸升騰起怒氣。

    他咬著牙一言不發,紀多晴你有種,還沒結婚就要出軌,倒是小看你了!我付雲傾何德何能可以成為你出軌的對象?一個見不得光的地下情人?

    他怒到極致,反而笑了。

    “下車!”他說,“給我滾!”

    2

    什麼都沒有改變,付雲傾要是不讓她滾,他才是有病。婚禮還是照常舉行了。

    紀多晴只覺得累,從一大早就被折騰起來化妝,李默然的老孃來喂她吃什麼“百子千孫面”時,她差點把妝容精緻的臉埋到碗裡。腦袋上的傷還沒有長很好,但是這種大喜的日子也只能湊合。祝平安以每分鐘一次的頻率檢查她的傷口會不會裂開,嚇壞別人。

    在家裡坐著無聊地等花車時,她跟祝平安說起前些日子被付雲傾綁架的事。

    “紀多晴,你真英俊,付老師沒當場把你推大馬路蹭撞車是他有風度。”

    “他叫我滾了啊。”

    “如果是我,我直接讓你去死。”

    “他捨不得。”

    “操!你也得要點臉!”

    “淡定淡定,你兒子還在這裡呢,教壞小孩子,”多晴打了個哈欠,“烏鴉烏鴉,別再化了,你這伴娘都比我好看了。”

    李默然轉過頭來,“老孃就是不化妝也比你這把骨頭架子好看。”

    “今天你最愛的男人結婚,我不惹你。”

    “靠,紀多睛,我真想弄死你!”

    紀多晴不知死活地哈哈大笑,接著樓下放禮炮,婚車來了。伴娘在門口惡狠狠地要紅包,逼著新郎說什麼愛情宣言。紀多瀾說得一板一眼滴水不漏,永遠照顧她、愛刀子。這確實也說得沒錯。在眾人的歡呼中開了門,新郎和伴郎一起歡樂地衝進來。

    婚鞋自然被姐妹們了藏來,新郎抱新娘進婚車,這是風俗。

    只是新娘不是普通的新娘,衝伴郎伸出胳膊,“景信,抱。”

    都沒見過這麼胡作非為的孩子,紀素素的媽媽立刻衝出來說:“哪有讓伴娘抱下去的”,其他人也附和。只有紀多瀾笑著說:“今天她最大,聽她的。”李默然也微微變了臉色,最後終於釋然地笑了,都已經胡鬧到這種程度了,就由著她吧。

    景信從不覺得紀多晴喜歡自己,她怕是也不能接受,只是因為很愛哥哥,所以慢慢接受。可是在這個時候,她卻朝他張開手,他心裡被暖得熱乎乎的,一向處事不驚的眼睛裡慢慢滲出水光。他嘆口氣,“你真輕,以後要多瀾多餵你點行啊。”

    多晴也嘆口氣,“景信,以後你別欺負我啊。”

    而後到了酒店,父母的朋友,新人雙方的朋友和同事,禮炮震得人耳鳴,真是體面熱鬧的婚禮。讓所有的人都覺得無比美滿。司儀在臺上深情並茂地講新郎和新嫁娘小時候的故事,什麼上天的安排,宿命的相遇。連大屏幕上放的照片都是以前不得不遵從的家庭合照。

    照片就像走馬燈一樣,回憶著多晴的小半個人生,從在家裡過的第一個生日,那時媽媽很年輕漂亮,她臉上被多瀾抹得亂七八糟,多半是報復。後來母親帶兩個孩子去旅行,那是在春天的東京,多晴站在櫻花樹下笑,紀多瀾跟母親坐在樹下襬弄吃食。再後來多晴初中的畢業典禮,她作為優秀學生代表上臺講話,白色的蕾絲領襯衣和校服褲子。她唸書一直很拿手的。再後來是高中校慶,她穿著像個帥氣的小男生打鼓。那天很熱,她也很酷,多瀾是被母親拖著去的,所以又是悶悶不樂。很多張都是紀多瀾的臉都像世界末日一樣,多晴則擺著剪刀手笑得得意又誇張,讓大家忍俊不禁。

    紀多瀾也忍不住笑了,原來那個時候他那麼討厭她的,也那麼幼稚。然後不用司儀像跳樑小醜一樣的要求,多瀾主動湊過去吻她的臉頰。

    他在她耳邊說:“謝謝,我愛你。”

    ——謝謝你來到我身邊,我愛你。

    酒過三巡,多晴聽見有人說要鬧洞房,於是趁換衣服的空當從酒店後門跑了。回到她的小公寓累得倒頭就睡,這結婚真不是人乾的事。

    3

    每個有的工作量不算小,也沒有時間去想起來別的事情。

    付去傾再次醒來是晚上,最近黑白顛倒得厲害,助手是個笨手笨腳的美院大四男生,因為是恩師推薦的,他也不好拒絕,湊合著用。

    手機上有幾個未接電話,還有幾條信息,都是蕭漫發來的。他看都沒看,直接刪掉。翻身正想繼續睡過去,眼角瞥到日曆,畫了紅圈,頓時清醒。

    今天是紀多晴結婚的日子,他昨晚累極了,根本沒想起來。

    時間是凌晨,洞房花燭夜已經過去。

    他起床洗臉刷牙,然後開車出門。到了海棠社附近的便利店裡買了啤酒、花生米,又在燒烤攤上買了肉串。他決定用整個晚上跟那段過去做個先別,就像得了強迫症一樣。過年時來她的公寓,拿了她抽屜裡的備用鑰匙。

    那時偷藏鑰匙時,原來沒想過是做這種用途的。

    他剛開門就發現屋子裡是開著壁燈的,整個屋子瀰漫著暑氣。

    還有淡淡的香。客廳裡紅色的大沙發上堆著漫畫,小說,還有個小竹筐,裡面有完成了一半的煙雨新荷。他早知道她有耐心,只是不知道她竟然還會刺繡。

    當然,他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也不差這一兩件。

    他將吃食放在茶几上,正在收拾沙發,隔著白色的大紗簾,他看見塌塌米的大床墊上,有團模糊又熟悉的曲線翻了個身,喉嚨裡掃地清地發出夢囈般的低吟……付雲傾一時間動彈不得,她在這裡!

    有誰會在新婚之夜一個人躲在單身公寓裡?

    他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記錯日子了,撩起紗簾,看見她身上穿著紅色的鄉著比翼鳥的旗袍,細長潔白的腿全露在外面。她應該是喝了不少酒,酒氣瀰漫不散。可是她喝酒是會起疹子的。

    “喂!”他喊。

    她睡得極其不安穩,聽見耳邊有聲音就半睜開眼,看似清明,其實是爛醉如泥的。她身上都是汗,像從水裡撈出來,不舒服地皺起眉,“癢。”他心裡狠狠罵活該,恨意慢慢地攀爬上來,他真該轉身就走,可是她難受地帶著哭腔:“癢……”

    現在倒跟以前沒什麼兩樣了,他竟然無法狠下心,“背上嗎?”

    從領子到大腿開叉處,一排繁複華麗的鴛鴦扣,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幫她解了。她張著眼睛看著他,微微仰起下巴,讓他順利一些。就像舊時候成新的洞房花燭,這麼想著,他的腦子裡像著了一團火,一直燒到心裡,辣辣地疼。

    他覺得手上都是汗,手摸到她的背,整個人都被蒸紅似的。

    “往上面一點,靠肩膀的地方。”她指揮著。

    要醉到什麼程度才能這麼冷靜地讓丈夫以外的男人寬衣解帶,吆五喝北京六的。付雲傾一邊抓一邊嘆氣,半晌聽見她說:“好了,好了……雲傾。”

    他一怔,她的眼睛乾淨明亮,沒有一絲醉意。

    “你……”

    “我沒醉,只是身上癢得難受。”

    “你怎麼在這裡?”

    “這是我家啊。”多晴撐起身子,目光咄咄逼人的,“介理,你為什麼會在我家?”

    他也在考慮這個問題,靠著牆,低頭找煙。

    “你以為這裡沒有人,所以你來看看你的沙發?可惜你犯錯了。你以為什麼都在你的計算之內,其實你都犯錯了。”多晴躺下去,閉上眼,“只要遇見我,你做的決定都是錯的。你一定在想,這本身就是個錯誤。”

    他的臉也冷了,耐著性子,“這倒是合了你的意,你這樣就是對了?說法是幸福了?我是不是恭喜你?”

    多晴把臉埋在枕頭裡,“只要哥哥幸福,我就幸福。我覺得好像完成了人生中的最後一件大事,媽媽在天之靈一定會高興的……這個結果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都是最好的。”

    付雲傾想問,那我呢?

    可是他問不出來,他最後僅存的自尊都快要被她剝下了。

    他本來是來告別的,可是遇見她,看見她的臉只覺得自己快要乾涸。

    付雲傾波光盪漾地望著她,他那瞬間,真的覺得,這是唯一的辦法。他靠著牆微微笑了,無比俊美溫柔,是真實的,浮華退去後的乾淨純粹。沒有女人能在此刻拒絕他的溫柔。只是那溫柔已經低到了塵埃裡。

    他的臉埋在暗影裡,好像打算永遠沉睡於此。

    已經沒有辦法了。

    “多晴,上次你說的……說的做情人……還算不算數……”

    多晴也跟著沉默。在付雲傾覺得等待的時間已經足夠讓他羞憤地離開時,她輕輕地說:“算了……你讓我滾,我還是在等……一直都算的……”

    罷了,什麼都不管了,已經走到這個地步了,還能怎樣?

    他嘆了口氣:“過來。”

    多晴纏上來,像只野蠻的小獸,貪婪地沒輕沒重地親他,像撕咬。他的腦子只清明瞭一下子就轟然淪陷。好吧,就算是瘋了,我們也一起瘋吧。就算明天就會死付出,我們也在一起吧。就算你是別人的,至少現在屬於我吧。

    反正,我完全被你蠱惑了,你必須,對我負責。

    屋子裡的暑氣更盛,風從窗外吹進來盪漾著白色的紗簾。好比下一秒就是世界末日那樣糾纏著彼此,體溫彼此交融,一直燙到骨子裡。

    多晴感覺有水落在唇邊,是鹹的,她睜大眼,他的手掌卻覆上來。

    天地之間只剩下他的喘息聲,還有不停地落在臉上的水,沉甸甸地,像是他心裡的水全都疾風驟雨般落在她的身體上,砸得她戰慄不已。一直到天亮,他們才在極度疲倦中相擁睡去,付雲傾睡夢中驚醒,多晴還在他懷裡,便苦笑著把她摟緊些。

    4

    那天與付雲傾分開,紀多晴好幾天都沒辦法再見到他。

    她的婚假也只有一週,全都跟著哥哥耗在他父親家。紀素素年前送到國外去留學,沒趕上這茬事,耳根子也清靜不少。如今兩人的父親也是同一個人,多晴卻覺得苦澀。因為母親已經不在了,面前這個女人沒母親漂亮,也沒母親修養好,甚至連性子都不如母親。

    愛情果真是難以捉摸的東西。

    多晴有時覺得自己對那個微笑著招呼她的女人充滿了恨意,可是話到嘴邊,卻只是乾巴巴地稱呼,阿姨。有次她偶爾聽見阿姨在廚房裡跟紀爸爸抱怨說,多晴這孩子總覺得陰森森的,跟想咬人一樣。紀爸爸卻笑了,我倒覺得這孩子不錯,孝順又乖巧的,多瀾喜歡的總是沒錯的。然後她也跟著笑,說,你這麼一說,我倒覺得孩子對我也不錯,起碼挺尊敬長輩的。

    她才猛然驚覺,母親已經不在了,她還在這裡抱著莫名的敵意,為什麼?

    過了一週去上班,周圍的同事紛紛祝她新婚快樂。

    林嘉甚至跑上來邀功說:“那天婚禮我已經錄下來了,還給小云看過了,不枉他給你卦了那麼大的紅包啊。”

    她驚了一會兒,罵了句:“多事。”

    回辦公室打付雲傾的手機沒人接,她正準備下班後去他家裡找人,沒想到蕭漫下午過來說:“多晴,晚上一起吃個飯吧,我請你。”

    她跟蕭漫做了幾年的同事,在一起吃飯都是因為聚餐,可以用雙手雙腳數得過來的。這姐姐無賴不登三寶殿,她點點頭應下來。

    蕭漫帶她去公司附近的番茄火鍋店,裝潢很普通,店面也不大,甚至沒多少人。火鍋這種東西,什麼都丟進涮,大家的筷子在裡面撈來撈去,總覺得是親密的人才會吃的飯。多晴覺得跟蕭漫之間,這樣的關係是有點多了。

    她索性單刀直入,“你找我,有什麼事?”

    “沒什麼事,就閒聊唄,”蕭漫溫柔地問她,“你要醬料嗎?”

    多晴知道自然沒有閒聊這麼簡單,菜端上來,湯也滾了,霧氣,好像話都能熱起來。先是不鹹不淡地扯了點在社裡的人事調動,而後蕭漫詢問多晴的婚禮細節。多晴沒有請她,她也是知道原因的,想到這裡,她笑起來,“你剛辦完婚禮,我跟雲傾就分手了,你倒是應該請我的,可惜沒有未卜先知。”

    她要了啤酒,不管不顧地滿了懷,多晴猶豫了一下,還是陪著她喝了。她心情不好,東西沒吃兩口,一瓶啤酒就見底。沒等多晴攔住,她又叫了兩瓶。

    “我知道付老師不喜歡我,那麼多年了,該喜歡早就喜歡了。我跟他說,試試吧,說不定就喜歡了。本來沒指望的,可是……他竟然答應了……當時我就想,是不是我也像少女漫畫裡那樣,喜歡了那麼久,也會有有結果了?我真的很高興。只要他願意跟我在一起,他不喜歡我又有什麼關係?我喜歡他就行了,我真的好喜歡他,沒辦法啊。”

    “其實我知道他每天來接我,不是為了我,他都是給你看的……他,也只是為了多看你兩眼,我都知道的……可是他也很可憐,做這些有什麼用,你都結婚了,真是好笑啊。我栽在他手裡,他竟然栽在你手裡……”

    “我真的不懂,上帝真是調皮啊,有些人拼了命都想得到的有些人卻偏偏不要……就像這火鍋裡的菜一樣,你愛吃羊肉,我愛吃白菜,他愛吃魚丸……真是有意思……”

    “多晴,我真的愛他啊,我是真的……”

    她趴在桌子上抽泣著哭起來。

    多晴知道她沒醉,她的酒量沒那麼淺,可是有些話大概裝醉才能說出來的。

    “蕭漫,你醉了,不要再喝了。”

    她也只能笑著說:“我知道啊,其實我也討厭你。”

    本來趴在桌上哭的人忍不住破涕為笑,她說:“紀多晴,你真是討厭,不過,我開始喜歡你了。”

    這頓飯還吃得愉快,蕭漫喝得不少,,她把蕭漫送回家才轉去付雲傾的家。他家的鑰匙還是放在門口的報箱上面。屋子裡燈光很耀眼,他躺在沙發上看報紙,見她進門,微微一笑,“多晴,過來。”

    “怎麼打電話不接?”

    “怎麼?”付雲傾挑了挑眉,似真似假地問,“怕我後悔了,然後跑上了?”

    多晴被說中心事,撓了撓頭。

    “我只是想看看,我不去找你,你會不會來找我。”

    她走過去,溫順地靠在他懷裡,鼻翼間都是他身上微苦的青草味。他耐心地看著報紙,多晴四平八穩地躺在他的胸口,覺得一輩子這麼過,也是很不錯的。他現在願意放下一切身段跟她在一起,即使她是個有夫之婦也沒關係。在外人看來,這種關係吃虧的一定是女人,沒有會很好沾沾自喜的。但是付雲傾不是那樣的男人,因為他是付雲傾,對感情是不認真的也是最認真的男人。

    那麼她是不是可以認為,他已經非常愛她了,愛到無論如何也要跟她在一起的地步呢?

    那麼她是不是可以認為,他蚵以託付一切的,全心全意可以相信的男人……呢?

    那麼它是不是可以認為,她可以把一切告訴他呢?

    “多晴……睡了?”

    “嗯?”

    “這兩天我一直在想,也許我們這樣是最好的,”頭頂上的聲音輕笑起來,“反正我也不想結婚,衝動起來覺得什麼都沒問題,後來細細想起來,我果然還是不行……這樣也好……”

    她寧願他抱怨憤怒還是什麼的,或者乾脆跳起來罵她是個不要臉的女人。多晴默默聽著,也只能默默聽著。

    是啊,這樣也好。

    他繼續看報紙,報紙抖得嘩啦啦響,有什麼東西也流出來,嘩啦啦響。

    5

    也許是因為天氣太熱的關係,多晴嗜睡得越來越厲害,冬天養在身上的肉也慢慢消瘦下去。坐地鐵直接坐到終點這種事發生了幾次以後,祝平安感嘆:“幸虧你哥沒給你買車,背上一兩條人命案子也就算了,保不準你小命都搭進去。對了,你老往我家跑,付老師沒意見吧?”

    “他很忙。”

    “對了,你假結婚那件事跟他說了沒有?你彆扭個什麼勁兒!”

    多晴一下一下地拋著球,淡淡地說:“他不愛我。”

    “啊?”

    “嘴是說的都沒用。今天說的明天就變了。他老是這樣。他骨子裡還是防備所有的女人,改不了了。所以我也不愛他,”多晴咧嘴一笑,“他想再拋棄我,沒門兒。”

    “那你們現在算什麼?我不覺得付老師是個會玩弄感情的人,最多他是不敢想住別人罷了,”祝平安有些吃驚,“紀多晴你到底怎麼想的?”

    “沒怎麼想?還跟以前那樣,他不要我了就走,我不攔他。”

    祝平安覺得他們不能分開,如果這次付雲傾再離開她,她不知道會怎樣。可是她咬著牙不且說假結婚的事情。愛情並不能這麼考驗的,她太傻了。可是刀子無能為力,誰叫她是頭撞了南牆也不回頭,非要把牆撞個窟窿的犟驢。

    多晴指導球往地下一下一下地拍,低著眼什麼都不說。

    最近她是祝平安家的常客,因為她被祝平安的兒子纏上了。她在小鬼的以上中一戰成名,地位直接超越小鬼最喜歡的球星小羅納爾多。她反正下了班也沒事,不願去親親老公那裡做強力日光燈,在自己的小公寓裡也是玩刺繡看電視,索性來她家陪著彭小鬼在小區的籃球架前打籃球。

    她個子不高,穿著簡單的體恤牛仔褲,百年不變的碎短髮,倒像個半大的男孩子。以前上高中時跟班上玩得不錯的男孩子學過打球,跟一個十歲的小鬼打起來根本就綽綽有餘。小鬼打不過她,一身的臭汗往地上一坐,惡狠狠地發話:“再過幾年打得你落花流水!”

    “這個成語用得很對,意境也很美,可是跟對手說話未免太斯文了。你要跟他這麼說……”多晴上去揪住小鬼的領子,右腳踏在旁邊的凳子上,做出大爺的姿態,“你給爺等著,過幾年爺得勢,不打得你桃花朵朵開你就不知道花兒為什麼這樣紅!”

    這一幕恰好被吃晚飯出門遛彎兒消食的老太太看見,立刻大呼小叫起來:“喂,這誰家的孩子打架啊,你們大人呢!”

    多晴拽著彭小鬼就跑,一大一小都忍不住哈哈大笑,驚得樹上的鳥“撲啦啦”地飛。

    祝平安突然想到一個詞“透支”,讓她覺得心驚膽戰。

    也許是因為紀多晴表現得太正常了,太快樂,所以才不正常,讓人不安。

    有時候多晴會住在祝平安家,大多數她會在地鐵停運之前,回到自己的小公寓。她越來越不喜歡一個人待在家,可是也不知道找誰。

    她跟付雲傾工作都忙,有時他趕畫稿漫天蓋地通一個電話也有的是。一般都是他有空打電話給她,然後她去他那裡。兩個人要麼什麼都不做,要麼在深藍色的沙發上接吻做愛。紅色的是火焰,藍色是憂鬱。

    她躺在憂鬱上品嚐他的嘴唇,他在空調房裡泛著冰激凌氣息的身體,還有他的藏在眼底像野獸般兇猛的慾望。

    他一直是個迷人的男人。

    從前交往時他是潺潺清泉上初綻的一樹不諳世事的櫻花。如今是泉色幽深,那樹櫻花已經盛放到最美的時刻,搖晃著凋落成雨美到極致。

    這種關係是她提出的,她卻很快開始疲憊。

    人心都是貪婪的,要了人還想要他的心,她知道貪心只會讓人失去太多。她只能很乖很好,可是母親臨走前哭著說,你這麼乖這麼好,媽媽走了,你怎麼辦?

    她眼前是茫茫大霧,這麼多年來,那些牽著她的手的人,都已經放開她走了或者有了自己的人生。她第一次停下腳步舉目四望,什麼都沒有,只有她自己,不知道該往哪裡走。

    她除了困,還覺得餓。

    非常非常地餓,怎麼都吃不飽,每天腦子裡出現頻率最多的是食物。最近她漸漸養成了個習慣,下了班就去公司附近的商場六樓吃碗麵。

    那裡的湯汁是用牛大骨棒加了玉米仔細地熬,熬到湯汁發黏。麵條柔韌又嚼勁,配上草菇、玉米料和小油菜、牛腩肉,香噴噴地滿滿一大碗,分量也足。後來有次遇見蕭漫跟社裡的同事在這裡吃飯,而後下了班,便是蕭漫主動來樓下找她一起吃飯。

    女人跟女人之間的硝煙戰爭,大多數的起因是因為男人,就像她和蕭漫。

    當那個原因被某方一相情願地認為消失了,兩個人便有了惺惺相惜的理由,連信任和好感都建立的莫名其妙。

    多晴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跟蕭漫在同事眼裡,珠聯璧合起來,總之,蕭漫開始跟她說起自己的私事。比如她都三十一了,家裡都急了,忙著給她介紹對象。多晴身邊不乏李默然這種相親狂人,覺得她能拖這個時候,也算是個奇蹟。

    若不是這次跟付雲傾真的沒戲,我媽在門口上吊我都不會回頭的。你這種年紀輕輕結婚的怎麼懂?“……說好了,明天跟我去參加四人約會,要是社裡那些三八們知道不笑死我了,反正這事也只能你幫我,說完就用手指誇張地撐開皺著的眉頭嘟囔……差點忘了不能皺眉啊,真是煩死了,這麼下來我的假性皺紋要變成真性皺紋了!煩死了!”

    總之,蕭漫的一切都顛覆了多晴對她的認知。

    她只知道她虛偽狡猾,沒想到連那溫柔綿軟的性子都有令人……嗯,耳目一新的一面。戴著面具跳了小半生獨舞,多晴都有點欽佩她了。如果不是因為付雲傾橫亙在那裡,說不定他們會做好朋友也說不定。

    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多晴從未參加過四人約會,覺得很時髦。

    不過這不像大學的那種聯誼,蕭漫那個勇猛的爹花了不少錢讓她成了一個會所的會員,會所的單身男士都是青年才俊,偶爾還可以根據會員的要求安排這種實力相當的約會,咖啡廳裡燈光昏暗,音樂也煽情的恰到好處,對方臉上有幾顆黑痣也看不見,與青天白日比起來,有種無法忽略的朦朧美。

    對面的兩位才俊,一個年紀不輕,粗略看起來不下四十,還挺著個特彪悍的將軍肚,另一個本是扔人堆裡扒拉不出來的普通人,跟他一比倒是眉清目秀驚為天人的,阿彌陀佛,這就是技巧。

    蕭漫轉頭跟那個驚為天人的小劉先生聊天,多晴則跟著將軍肚叔叔大眼瞪小眼。

    “紀小姐你今年多大了啊?”

    “二十六。”

    “我還以為你十六呢。”將軍肚叔叔大口嚼著牛肉,一笑起來很猙獰,“我女兒今年十六,你不介意結過婚帶孩子的吧?”

    “不介意不介意。”多晴指著桌子邊上的醬料說,“叔叔,麻煩你給我遞過來。”

    將軍肚叔叔呵呵笑,“紀小姐真可愛。”

    6

    從衛生間回來,她揉了揉眼睛,覺得幾天沒見想他想瘋了。

    付雲傾站在蕭漫桌前,長身玉立宛若天人,剛剛蕭漫還跟小劉先生聊的熱火朝天,現在正襟危坐恨不得把對面那個一臉尷尬的男人塞馬桶裡,多晴沒事人一樣走過去,自以為端莊有禮,“真巧啊,付老師。”

    他拎起她的包,“走。”

    紀多晴驚訝於他的膽識,在啤酒肚叔叔眼中她是相親大齡的女青年,在蕭漫眼裡她是有夫之婦,她真是個千面嬌娃,既然付雲傾的智商是絕對沒問題,那麼他就是故意的,她沒說什麼,還是跟著他走了。

    在車上他寒著臉,她裝作看窗外的風景。

    “四個人約會?跟那個能當你爹的老男人?”

    “那個叔叔人不錯。”多晴說,“反正也閒著,幫蕭漫而已。”

    付雲傾冷笑,“你什麼時候跟她那麼好了?”

    “也沒有很好,你怎麼來了?”

    “祝平安說的。”

    噢,小*****。

    “不用在心裡罵她,以後不准你跟蕭漫來往,你看你最近什麼樣子,跟不認識的男網友去戶外,還跑到男漫畫家裡去住,現在竟然被蕭漫騙著去四人約會!你給我差不多一點,我已經忍了你很久了。”

    多晴差點跳起來,安全帶阻礙了她的發展,她氣得冒煙,“你憑什麼管我,紀多瀾都沒管我,你憑什麼管我?你是我什麼人,我求你忍我了嗎?你忍不住可以滾啊。”汽車突然拐彎,他的頭一下子裝在車窗玻璃上,她痛得叫了一聲。

    他氣極了反而更陰沉了,原本準備送她回公寓,此刻卻改了去他家的路線。

    多晴使勁砸門,“開門,讓我下去!混蛋!讓我下去!”

    “你鬧夠了沒?”

    她氣喘吁吁地看著他。

    這頭犟驢,他把車子靠邊停下了,她甩上門就走,他甚至沒有停留,汽車尾氣噴出來,嗆得她咳嗽起來,她直接去了祝平安加,指著她的鼻子罵她多管閒事,而後沿著馬路暴走。

    走到肯德基,她要了兩個漢堡兩隊烤翅狼吞虎嚥。

    第二天蕭漫跑進她的辦公室,咄咄逼人,“紀多晴,昨天是怎麼回事?”

    “就是你看到的那些。”

    “我看見付雲傾很生氣地帶著你走了。”

    “那又怎樣?”

    “你們現在是什麼關係?”蕭漫死死盯著她,讓多晴覺得她手裡有把隱形的利刃,“你剛剛結婚怎麼跟別的男人扯到一起?”

    這個女人不是她的好朋友,也不是她老公的媽,更不是她地下情人的女朋友,卻在這裡氣勢洶洶地質問她,多晴吸了口氣,保持著體面的微笑,“他不是別的男人,他是付雲傾,是我的情人。”

    蕭漫被她的不要臉兒震驚住,許久說不出話來。

    多晴繼續說,“蕭漫,你放棄吧,好好跟昨天那個小劉先生相處,你昨天還挺喜歡他的啊我說的不對嗎?你們很般配啊。”

    “是你纏著他的對不對?”

    多晴茫然的想著到底誰纏著誰的問題。

    “你你這麼對他!你這麼對我!我我不會放過的”蕭漫哭著走了,整個編輯部的人都看見蕭漫哭著從紀多晴的辦公室裡出去,社裡傾時就沸騰了,曾經的情敵如今愈演愈烈,大家都艱難地探索著內情。

    林嘉在辦公室門口看見多晴縮在椅子上,眼睛空洞地望著前方,努力要看清什麼又看不清,不知為什麼,他覺得她好像在獸群裡廝殺的遍體鱗傷的狼崽子,為了守護住她想要的東西,而在千瘡百孔的流血,奄奄一息。

    她看見他,張了張嘴。

    林嘉。

    她沒發出聲音,之後突然從椅子上栽下來。

    林嘉驚得失聲,“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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