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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谢谢你来到我身边,我爱你

    那么她是不是可以认为,他已经非常爱她,爱到无论如何也要跟她在一起的地步呢?

    付云倾记得儿时父母很是恩爱,谁见了他都说,真是太会生了,孩子竟然长得这么好。他重来就是父母的骄傲。父亲在政府机关上班,母亲是小学教师,他性格好功课优秀,没有人喜欢他。

    后来父亲辞职跟好友安林山下海从商,他就难得见到父亲。刚开始家里住在政府家属院里,红色的砖墙上总是爬满了绿色的藤萝。南方一年四季树木常青,尤其是春天遍地都能铜陵到玉兰花。不少心灵手巧的老婆婆把花丛刺铁丝穿成手环或者胸花兜售,一整天身上都香喷喷的。

    母亲也是爱花的,家里阳台上堆着杜鹃、多刺月季还有风信子,到了夏天开得泼泼洒洒。母亲则在阳台上带着他一起晒干豆角、茄干,可以存在冬天过年时父亲回来吃。那时候开始流行跳舞,最开始是年轻的男女带着录音机在空旷的小广场上跳。后来结过婚的也去跳,母亲也被邻居家的老师拉着去跳。刚开始她跟女人跳,后来又跟男人跳。晚饭后,热闹的白炽灯下,跳热了一对又一对男女,跳散了一个又一个家庭。

    只是没等母亲跟别人跳出感情来,父亲就带着他的生意回来了,搬了家,换了大点的房子。等生意再做大一些,又换了更大点的房子。孩子是不懂得什么叫做财富的,只知道母亲辞了工作家里索性住到了城市的最边上。他上学有司机接送,再也吃不到母亲做的茄羹,她请了两个保姆,一个做饭,一个养狗。

    后来父亲的重新越做越大,母亲也有钱把自己打扮得越来越漂亮。她甚至还去韩国做了双眼皮和隆鼻,请了专门设计师来做裙子,跟一些同样有钱有闲的太太在一起打牌遛狗开舞会。

    父亲曾幸福地对他说:“云倾,以前我跟你妈妈结婚那会儿,连桌像样的酒席都没有,可是什么都有了。”

    什么都有了,唯独没有感情。

    说起来也是俗气得要命,母亲爱上了别人——是一个发型店的发型师,一来二往就看对了眼。父亲当时什么都没说,离了婚,分了她一笔钱,消沉了阵子,家里开始有年轻的漂亮女人出入。

    这就是付云倾看见的爱情。

    多晴在屋子里睡得很沉,他躺在旁边看书上,书上说,就算明天是世界末日也好,我只想你在我身边半梦半醒地看书。他忍不住笑了,摸了摸她的头,上面绑着的纱布真是刺眼。空调的温度有点凉,她往他身边跳蹭了蹭。碰到作品就皱了眉哼两声。他轻拍她两下,她又安稳地睡过去。

    他一晚上没睡,她一向准时,次日早上七点不用闹钟她就睁开眼。

    看见身边躺着的付云倾,她有点蒙,而后清醒过来不知道摆什么表情似的。昨天哭得那么难看,像被付身似的,竟然哭睡过去。

    “我做了早餐,吃完带你去换药。”

    “嗯,”她挠了挠头,“谢谢。”

    “你一定要跟我这么客气?”

    她龇了龇牙,跑去卫生间洗漱。

    早餐是麦片粥和面包鸡蛋,多晴吃得很干净,然后跟他出门。多晴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干脆装傻,也是她的拿手好戏。只是她坚持不肯坐副驾驶位,自己一个人摊在后面,像早上吃掉的那个嫩嫩的煎蛋。

    “昨天我说的你不考虑吗?”

    多晴立刻摇头。

    付云倾微微扬起嘴角,嘴里都是莫名的苦味。他不知道该说她固执好,还是说她决绝好。对他来说都不是好词。他已经决定要尊重她的决定。可是想到自己是那条与她交差而过的直线,心里就难过得不行。

    “萧漫她比你好,比你温柔漂亮有女人味,喜欢我那么多年,一直喜欢我。”付云倾顿了顿,声音又低下去,像梦里侯鸟的呢喃:“……可是不行,她再对我好,我也只是觉得她是个适合交往的女人,也只是适合……”车里安静了一会儿,他接着笑了,“有什么用,她又不是你,可是现在说这些你也不理我了,现在我真像无理取闹的小孩子……本来都已经决定要放开你了,无法挽回了,你的婚纱都做好了,婚宴也订好了,还有半个月……呵呵……我,我还在想什么呢……”

    从付云倾嘴里听见这席话,多晴始料未及。那么骄傲的男人,剥下层层伪装的外衣,只剩下那双美丽哀伤的眼睛和梦呓般的表白。

    护士上药没轻没重的,她竟也不觉得痛了,脑子里反复想着他的话,越想越难受。

    他简直太过分了,他以为只有他自己难受么?

    她也撑得很辛苦。

    全世界的人离开她都没关系,反正她没心没肺惯了,只是他若再次离开,她怕是真的会不知所措了吧。

    因为她也中了爱情的毒,无药可解啊。

    可恶,他凭什么那么任性,那么随随便便地就来左右她的人生。

    多晴站在诊室的门口,付云倾正坐在走廊门口的休息椅上等着。早上他穿了深色的西装裤,简单的灰色衬衫。此刻右手正夹着一支烟,手指似玉雕般精致修长,低着头,头发又长长了,柔顺地贴着月白的耳畔,长睫毛也沾上了烟雾,不安地颤动着。

    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一直等到烟燃完了,他也没动。

    她像是以脏病一样地抽搐着,就这么看着他,觉得看一个世纪,看成一块望夫石也不觉得厌倦。

    很久很久之后,他抬头望过米,看见她站在那里。

    他冲她笑了,笑容里像掺了罂粟,“今天的这位护士小姐手艺不借啊。”而后他送她去社里,半路上都是漫漫的沉默,一直到目的地停下车。多晴没有立刻开车门,他也没催她,只是沉默着。

    最后多晴深吸一口气,转头来认真看着他,“你得跟萧漫分手。”

    她用的不是询问,也不是商量,只是在平白地交代他做这件事。他愣了一下,微微垂首,笑起来,“好。”

    “你要是再走,就永远也别回来了。”

    “不敢。”

    “……好,好么我还是要结婚的,”多晴看着他,“那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付云倾看着她,目光渐渐升腾起怒气。

    他咬着牙一言不发,纪多晴你有种,还没结婚就要出轨,倒是小看你了!我付云倾何德何能可以成为你出轨的对象?一个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

    他怒到极致,反而笑了。

    “下车!”他说,“给我滚!”

    2

    什么都没有改变,付云倾要是不让她滚,他才是有病。婚礼还是照常举行了。

    纪多晴只觉得累,从一大早就被折腾起来化妆,李默然的老娘来喂她吃什么“百子千孙面”时,她差点把妆容精致的脸埋到碗里。脑袋上的伤还没有长很好,但是这种大喜的日子也只能凑合。祝平安以每分钟一次的频率检查她的伤口会不会裂开,吓坏别人。

    在家里坐着无聊地等花车时,她跟祝平安说起前些日子被付云倾绑架的事。

    “纪多晴,你真英俊,付老师没当场把你推大马路蹭撞车是他有风度。”

    “他叫我滚了啊。”

    “如果是我,我直接让你去死。”

    “他舍不得。”

    “操!你也得要点脸!”

    “淡定淡定,你儿子还在这里呢,教坏小孩子,”多晴打了个哈欠,“乌鸦乌鸦,别再化了,你这伴娘都比我好看了。”

    李默然转过头来,“老娘就是不化妆也比你这把骨头架子好看。”

    “今天你最爱的男人结婚,我不惹你。”

    “靠,纪多睛,我真想弄死你!”

    纪多晴不知死活地哈哈大笑,接着楼下放礼炮,婚车来了。伴娘在门口恶狠狠地要红包,逼着新郎说什么爱情宣言。纪多澜说得一板一眼滴水不漏,永远照顾她、爱刀子。这确实也说得没错。在众人的欢呼中开了门,新郎和伴郎一起欢乐地冲进来。

    婚鞋自然被姐妹们了藏来,新郎抱新娘进婚车,这是风俗。

    只是新娘不是普通的新娘,冲伴郎伸出胳膊,“景信,抱。”

    都没见过这么胡作非为的孩子,纪素素的妈妈立刻冲出来说:“哪有让伴娘抱下去的”,其他人也附和。只有纪多澜笑着说:“今天她最大,听她的。”李默然也微微变了脸色,最后终于释然地笑了,都已经胡闹到这种程度了,就由着她吧。

    景信从不觉得纪多晴喜欢自己,她怕是也不能接受,只是因为很爱哥哥,所以慢慢接受。可是在这个时候,她却朝他张开手,他心里被暖得热乎乎的,一向处事不惊的眼睛里慢慢渗出水光。他叹口气,“你真轻,以后要多澜多喂你点行啊。”

    多晴也叹口气,“景信,以后你别欺负我啊。”

    而后到了酒店,父母的朋友,新人双方的朋友和同事,礼炮震得人耳鸣,真是体面热闹的婚礼。让所有的人都觉得无比美满。司仪在台上深情并茂地讲新郎和新嫁娘小时候的故事,什么上天的安排,宿命的相遇。连大屏幕上放的照片都是以前不得不遵从的家庭合照。

    照片就像走马灯一样,回忆着多晴的小半个人生,从在家里过的第一个生日,那时妈妈很年轻漂亮,她脸上被多澜抹得乱七八糟,多半是报复。后来母亲带两个孩子去旅行,那是在春天的东京,多晴站在樱花树下笑,纪多澜跟母亲坐在树下摆弄吃食。再后来多晴初中的毕业典礼,她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上台讲话,白色的蕾丝领衬衣和校服裤子。她念书一直很拿手的。再后来是高中校庆,她穿着像个帅气的小男生打鼓。那天很热,她也很酷,多澜是被母亲拖着去的,所以又是闷闷不乐。很多张都是纪多澜的脸都像世界末日一样,多晴则摆着剪刀手笑得得意又夸张,让大家忍俊不禁。

    纪多澜也忍不住笑了,原来那个时候他那么讨厌她的,也那么幼稚。然后不用司仪像跳梁小丑一样的要求,多澜主动凑过去吻她的脸颊。

    他在她耳边说:“谢谢,我爱你。”

    ——谢谢你来到我身边,我爱你。

    酒过三巡,多晴听见有人说要闹洞房,于是趁换衣服的空当从酒店后门跑了。回到她的小公寓累得倒头就睡,这结婚真不是人干的事。

    3

    每个有的工作量不算小,也没有时间去想起来别的事情。

    付去倾再次醒来是晚上,最近黑白颠倒得厉害,助手是个笨手笨脚的美院大四男生,因为是恩师推荐的,他也不好拒绝,凑合着用。

    手机上有几个未接电话,还有几条信息,都是萧漫发来的。他看都没看,直接删掉。翻身正想继续睡过去,眼角瞥到日历,画了红圈,顿时清醒。

    今天是纪多晴结婚的日子,他昨晚累极了,根本没想起来。

    时间是凌晨,洞房花烛夜已经过去。

    他起床洗脸刷牙,然后开车出门。到了海棠社附近的便利店里买了啤酒、花生米,又在烧烤摊上买了肉串。他决定用整个晚上跟那段过去做个先别,就像得了强迫症一样。过年时来她的公寓,拿了她抽屉里的备用钥匙。

    那时偷藏钥匙时,原来没想过是做这种用途的。

    他刚开门就发现屋子里是开着壁灯的,整个屋子弥漫着暑气。

    还有淡淡的香。客厅里红色的大沙发上堆着漫画,小说,还有个小竹筐,里面有完成了一半的烟雨新荷。他早知道她有耐心,只是不知道她竟然还会刺绣。

    当然,他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也不差这一两件。

    他将吃食放在茶几上,正在收拾沙发,隔着白色的大纱帘,他看见塌塌米的大床垫上,有团模糊又熟悉的曲线翻了个身,喉咙里扫地清地发出梦呓般的低吟……付云倾一时间动弹不得,她在这里!

    有谁会在新婚之夜一个人躲在单身公寓里?

    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日子了,撩起纱帘,看见她身上穿着红色的乡着比翼鸟的旗袍,细长洁白的腿全露在外面。她应该是喝了不少酒,酒气弥漫不散。可是她喝酒是会起疹子的。

    “喂!”他喊。

    她睡得极其不安稳,听见耳边有声音就半睁开眼,看似清明,其实是烂醉如泥的。她身上都是汗,像从水里捞出来,不舒服地皱起眉,“痒。”他心里狠狠骂活该,恨意慢慢地攀爬上来,他真该转身就走,可是她难受地带着哭腔:“痒……”

    现在倒跟以前没什么两样了,他竟然无法狠下心,“背上吗?”

    从领子到大腿开叉处,一排繁复华丽的鸳鸯扣,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帮她解了。她张着眼睛看着他,微微仰起下巴,让他顺利一些。就像旧时候成新的洞房花烛,这么想着,他的脑子里像着了一团火,一直烧到心里,辣辣地疼。

    他觉得手上都是汗,手摸到她的背,整个人都被蒸红似的。

    “往上面一点,靠肩膀的地方。”她指挥着。

    要醉到什么程度才能这么冷静地让丈夫以外的男人宽衣解带,吆五喝北京六的。付云倾一边抓一边叹气,半晌听见她说:“好了,好了……云倾。”

    他一怔,她的眼睛干净明亮,没有一丝醉意。

    “你……”

    “我没醉,只是身上痒得难受。”

    “你怎么在这里?”

    “这是我家啊。”多晴撑起身子,目光咄咄逼人的,“介理,你为什么会在我家?”

    他也在考虑这个问题,靠着墙,低头找烟。

    “你以为这里没有人,所以你来看看你的沙发?可惜你犯错了。你以为什么都在你的计算之内,其实你都犯错了。”多晴躺下去,闭上眼,“只要遇见我,你做的决定都是错的。你一定在想,这本身就是个错误。”

    他的脸也冷了,耐着性子,“这倒是合了你的意,你这样就是对了?说法是幸福了?我是不是恭喜你?”

    多晴把脸埋在枕头里,“只要哥哥幸福,我就幸福。我觉得好像完成了人生中的最后一件大事,妈妈在天之灵一定会高兴的……这个结果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最好的。”

    付云倾想问,那我呢?

    可是他问不出来,他最后仅存的自尊都快要被她剥下了。

    他本来是来告别的,可是遇见她,看见她的脸只觉得自己快要干涸。

    付云倾波光荡漾地望着她,他那瞬间,真的觉得,这是唯一的办法。他靠着墙微微笑了,无比俊美温柔,是真实的,浮华退去后的干净纯粹。没有女人能在此刻拒绝他的温柔。只是那温柔已经低到了尘埃里。

    他的脸埋在暗影里,好像打算永远沉睡于此。

    已经没有办法了。

    “多晴,上次你说的……说的做情人……还算不算数……”

    多晴也跟着沉默。在付云倾觉得等待的时间已经足够让他羞愤地离开时,她轻轻地说:“算了……你让我滚,我还是在等……一直都算的……”

    罢了,什么都不管了,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还能怎样?

    他叹了口气:“过来。”

    多晴缠上来,像只野蛮的小兽,贪婪地没轻没重地亲他,像撕咬。他的脑子只清明了一下子就轰然沦陷。好吧,就算是疯了,我们也一起疯吧。就算明天就会死付出,我们也在一起吧。就算你是别人的,至少现在属于我吧。

    反正,我完全被你蛊惑了,你必须,对我负责。

    屋子里的暑气更盛,风从窗外吹进来荡漾着白色的纱帘。好比下一秒就是世界末日那样纠缠着彼此,体温彼此交融,一直烫到骨子里。

    多晴感觉有水落在唇边,是咸的,她睁大眼,他的手掌却覆上来。

    天地之间只剩下他的喘息声,还有不停地落在脸上的水,沉甸甸地,像是他心里的水全都疾风骤雨般落在她的身体上,砸得她战栗不已。一直到天亮,他们才在极度疲倦中相拥睡去,付云倾睡梦中惊醒,多晴还在他怀里,便苦笑着把她搂紧些。

    4

    那天与付云倾分开,纪多晴好几天都没办法再见到他。

    她的婚假也只有一周,全都跟着哥哥耗在他父亲家。纪素素年前送到国外去留学,没赶上这茬事,耳根子也清静不少。如今两人的父亲也是同一个人,多晴却觉得苦涩。因为母亲已经不在了,面前这个女人没母亲漂亮,也没母亲修养好,甚至连性子都不如母亲。

    爱情果真是难以捉摸的东西。

    多晴有时觉得自己对那个微笑着招呼她的女人充满了恨意,可是话到嘴边,却只是干巴巴地称呼,阿姨。有次她偶尔听见阿姨在厨房里跟纪爸爸抱怨说,多晴这孩子总觉得阴森森的,跟想咬人一样。纪爸爸却笑了,我倒觉得这孩子不错,孝顺又乖巧的,多澜喜欢的总是没错的。然后她也跟着笑,说,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孩子对我也不错,起码挺尊敬长辈的。

    她才猛然惊觉,母亲已经不在了,她还在这里抱着莫名的敌意,为什么?

    过了一周去上班,周围的同事纷纷祝她新婚快乐。

    林嘉甚至跑上来邀功说:“那天婚礼我已经录下来了,还给小云看过了,不枉他给你卦了那么大的红包啊。”

    她惊了一会儿,骂了句:“多事。”

    回办公室打付云倾的手机没人接,她正准备下班后去他家里找人,没想到萧漫下午过来说:“多晴,晚上一起吃个饭吧,我请你。”

    她跟萧漫做了几年的同事,在一起吃饭都是因为聚餐,可以用双手双脚数得过来的。这姐姐无赖不登三宝殿,她点点头应下来。

    萧漫带她去公司附近的番茄火锅店,装潢很普通,店面也不大,甚至没多少人。火锅这种东西,什么都丢进涮,大家的筷子在里面捞来捞去,总觉得是亲密的人才会吃的饭。多晴觉得跟萧漫之间,这样的关系是有点多了。

    她索性单刀直入,“你找我,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闲聊呗,”萧漫温柔地问她,“你要酱料吗?”

    多晴知道自然没有闲聊这么简单,菜端上来,汤也滚了,雾气,好像话都能热起来。先是不咸不淡地扯了点在社里的人事调动,而后萧漫询问多晴的婚礼细节。多晴没有请她,她也是知道原因的,想到这里,她笑起来,“你刚办完婚礼,我跟云倾就分手了,你倒是应该请我的,可惜没有未卜先知。”

    她要了啤酒,不管不顾地满了怀,多晴犹豫了一下,还是陪着她喝了。她心情不好,东西没吃两口,一瓶啤酒就见底。没等多晴拦住,她又叫了两瓶。

    “我知道付老师不喜欢我,那么多年了,该喜欢早就喜欢了。我跟他说,试试吧,说不定就喜欢了。本来没指望的,可是……他竟然答应了……当时我就想,是不是我也像少女漫画里那样,喜欢了那么久,也会有有结果了?我真的很高兴。只要他愿意跟我在一起,他不喜欢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喜欢他就行了,我真的好喜欢他,没办法啊。”

    “其实我知道他每天来接我,不是为了我,他都是给你看的……他,也只是为了多看你两眼,我都知道的……可是他也很可怜,做这些有什么用,你都结婚了,真是好笑啊。我栽在他手里,他竟然栽在你手里……”

    “我真的不懂,上帝真是调皮啊,有些人拼了命都想得到的有些人却偏偏不要……就像这火锅里的菜一样,你爱吃羊肉,我爱吃白菜,他爱吃鱼丸……真是有意思……”

    “多晴,我真的爱他啊,我是真的……”

    她趴在桌子上抽泣着哭起来。

    多晴知道她没醉,她的酒量没那么浅,可是有些话大概装醉才能说出来的。

    “萧漫,你醉了,不要再喝了。”

    她也只能笑着说:“我知道啊,其实我也讨厌你。”

    本来趴在桌上哭的人忍不住破涕为笑,她说:“纪多晴,你真是讨厌,不过,我开始喜欢你了。”

    这顿饭还吃得愉快,萧漫喝得不少,,她把萧漫送回家才转去付云倾的家。他家的钥匙还是放在门口的报箱上面。屋子里灯光很耀眼,他躺在沙发上看报纸,见她进门,微微一笑,“多晴,过来。”

    “怎么打电话不接?”

    “怎么?”付云倾挑了挑眉,似真似假地问,“怕我后悔了,然后跑上了?”

    多晴被说中心事,挠了挠头。

    “我只是想看看,我不去找你,你会不会来找我。”

    她走过去,温顺地靠在他怀里,鼻翼间都是他身上微苦的青草味。他耐心地看着报纸,多晴四平八稳地躺在他的胸口,觉得一辈子这么过,也是很不错的。他现在愿意放下一切身段跟她在一起,即使她是个有夫之妇也没关系。在外人看来,这种关系吃亏的一定是女人,没有会很好沾沾自喜的。但是付云倾不是那样的男人,因为他是付云倾,对感情是不认真的也是最认真的男人。

    那么她是不是可以认为,他已经非常爱她了,爱到无论如何也要跟她在一起的地步呢?

    那么她是不是可以认为,他蚵以托付一切的,全心全意可以相信的男人……呢?

    那么它是不是可以认为,她可以把一切告诉他呢?

    “多晴……睡了?”

    “嗯?”

    “这两天我一直在想,也许我们这样是最好的,”头顶上的声音轻笑起来,“反正我也不想结婚,冲动起来觉得什么都没问题,后来细细想起来,我果然还是不行……这样也好……”

    她宁愿他抱怨愤怒还是什么的,或者干脆跳起来骂她是个不要脸的女人。多晴默默听着,也只能默默听着。

    是啊,这样也好。

    他继续看报纸,报纸抖得哗啦啦响,有什么东西也流出来,哗啦啦响。

    5

    也许是因为天气太热的关系,多晴嗜睡得越来越厉害,冬天养在身上的肉也慢慢消瘦下去。坐地铁直接坐到终点这种事发生了几次以后,祝平安感叹:“幸亏你哥没给你买车,背上一两条人命案子也就算了,保不准你小命都搭进去。对了,你老往我家跑,付老师没意见吧?”

    “他很忙。”

    “对了,你假结婚那件事跟他说了没有?你别扭个什么劲儿!”

    多晴一下一下地抛着球,淡淡地说:“他不爱我。”

    “啊?”

    “嘴是说的都没用。今天说的明天就变了。他老是这样。他骨子里还是防备所有的女人,改不了了。所以我也不爱他,”多晴咧嘴一笑,“他想再抛弃我,没门儿。”

    “那你们现在算什么?我不觉得付老师是个会玩弄感情的人,最多他是不敢想住别人罢了,”祝平安有些吃惊,“纪多晴你到底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还跟以前那样,他不要我了就走,我不拦他。”

    祝平安觉得他们不能分开,如果这次付云倾再离开她,她不知道会怎样。可是她咬着牙不且说假结婚的事情。爱情并不能这么考验的,她太傻了。可是刀子无能为力,谁叫她是头撞了南墙也不回头,非要把墙撞个窟窿的犟驴。

    多晴指导球往地下一下一下地拍,低着眼什么都不说。

    最近她是祝平安家的常客,因为她被祝平安的儿子缠上了。她在小鬼的以上中一战成名,地位直接超越小鬼最喜欢的球星小罗纳尔多。她反正下了班也没事,不愿去亲亲老公那里做强力日光灯,在自己的小公寓里也是玩刺绣看电视,索性来她家陪着彭小鬼在小区的篮球架前打篮球。

    她个子不高,穿着简单的体恤牛仔裤,百年不变的碎短发,倒像个半大的男孩子。以前上高中时跟班上玩得不错的男孩子学过打球,跟一个十岁的小鬼打起来根本就绰绰有余。小鬼打不过她,一身的臭汗往地上一坐,恶狠狠地发话:“再过几年打得你落花流水!”

    “这个成语用得很对,意境也很美,可是跟对手说话未免太斯文了。你要跟他这么说……”多晴上去揪住小鬼的领子,右脚踏在旁边的凳子上,做出大爷的姿态,“你给爷等着,过几年爷得势,不打得你桃花朵朵开你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这一幕恰好被吃晚饭出门遛弯儿消食的老太太看见,立刻大呼小叫起来:“喂,这谁家的孩子打架啊,你们大人呢!”

    多晴拽着彭小鬼就跑,一大一小都忍不住哈哈大笑,惊得树上的鸟“扑啦啦”地飞。

    祝平安突然想到一个词“透支”,让她觉得心惊胆战。

    也许是因为纪多晴表现得太正常了,太快乐,所以才不正常,让人不安。

    有时候多晴会住在祝平安家,大多数她会在地铁停运之前,回到自己的小公寓。她越来越不喜欢一个人待在家,可是也不知道找谁。

    她跟付云倾工作都忙,有时他赶画稿漫天盖地通一个电话也有的是。一般都是他有空打电话给她,然后她去他那里。两个人要么什么都不做,要么在深蓝色的沙发上接吻做爱。红色的是火焰,蓝色是忧郁。

    她躺在忧郁上品尝他的嘴唇,他在空调房里泛着冰激凌气息的身体,还有他的藏在眼底像野兽般凶猛的欲望。

    他一直是个迷人的男人。

    从前交往时他是潺潺清泉上初绽的一树不谙世事的樱花。如今是泉色幽深,那树樱花已经盛放到最美的时刻,摇晃着凋落成雨美到极致。

    这种关系是她提出的,她却很快开始疲惫。

    人心都是贪婪的,要了人还想要他的心,她知道贪心只会让人失去太多。她只能很乖很好,可是母亲临走前哭着说,你这么乖这么好,妈妈走了,你怎么办?

    她眼前是茫茫大雾,这么多年来,那些牵着她的手的人,都已经放开她走了或者有了自己的人生。她第一次停下脚步举目四望,什么都没有,只有她自己,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她除了困,还觉得饿。

    非常非常地饿,怎么都吃不饱,每天脑子里出现频率最多的是食物。最近她渐渐养成了个习惯,下了班就去公司附近的商场六楼吃碗面。

    那里的汤汁是用牛大骨棒加了玉米仔细地熬,熬到汤汁发黏。面条柔韧又嚼劲,配上草菇、玉米料和小油菜、牛腩肉,香喷喷地满满一大碗,分量也足。后来有次遇见萧漫跟社里的同事在这里吃饭,而后下了班,便是萧漫主动来楼下找她一起吃饭。

    女人跟女人之间的硝烟战争,大多数的起因是因为男人,就像她和萧漫。

    当那个原因被某方一相情愿地认为消失了,两个人便有了惺惺相惜的理由,连信任和好感都建立的莫名其妙。

    多晴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跟萧漫在同事眼里,珠联璧合起来,总之,萧漫开始跟她说起自己的私事。比如她都三十一了,家里都急了,忙着给她介绍对象。多晴身边不乏李默然这种相亲狂人,觉得她能拖这个时候,也算是个奇迹。

    若不是这次跟付云倾真的没戏,我妈在门口上吊我都不会回头的。你这种年纪轻轻结婚的怎么懂?“……说好了,明天跟我去参加四人约会,要是社里那些三八们知道不笑死我了,反正这事也只能你帮我,说完就用手指夸张地撑开皱着的眉头嘟囔……差点忘了不能皱眉啊,真是烦死了,这么下来我的假性皱纹要变成真性皱纹了!烦死了!”

    总之,萧漫的一切都颠覆了多晴对她的认知。

    她只知道她虚伪狡猾,没想到连那温柔绵软的性子都有令人……嗯,耳目一新的一面。戴着面具跳了小半生独舞,多晴都有点钦佩她了。如果不是因为付云倾横亘在那里,说不定他们会做好朋友也说不定。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多晴从未参加过四人约会,觉得很时髦。

    不过这不像大学的那种联谊,萧漫那个勇猛的爹花了不少钱让她成了一个会所的会员,会所的单身男士都是青年才俊,偶尔还可以根据会员的要求安排这种实力相当的约会,咖啡厅里灯光昏暗,音乐也煽情的恰到好处,对方脸上有几颗黑痣也看不见,与青天白日比起来,有种无法忽略的朦胧美。

    对面的两位才俊,一个年纪不轻,粗略看起来不下四十,还挺着个特彪悍的将军肚,另一个本是扔人堆里扒拉不出来的普通人,跟他一比倒是眉清目秀惊为天人的,阿弥陀佛,这就是技巧。

    萧漫转头跟那个惊为天人的小刘先生聊天,多晴则跟着将军肚叔叔大眼瞪小眼。

    “纪小姐你今年多大了啊?”

    “二十六。”

    “我还以为你十六呢。”将军肚叔叔大口嚼着牛肉,一笑起来很狰狞,“我女儿今年十六,你不介意结过婚带孩子的吧?”

    “不介意不介意。”多晴指着桌子边上的酱料说,“叔叔,麻烦你给我递过来。”

    将军肚叔叔呵呵笑,“纪小姐真可爱。”

    6

    从卫生间回来,她揉了揉眼睛,觉得几天没见想他想疯了。

    付云倾站在萧漫桌前,长身玉立宛若天人,刚刚萧漫还跟小刘先生聊的热火朝天,现在正襟危坐恨不得把对面那个一脸尴尬的男人塞马桶里,多晴没事人一样走过去,自以为端庄有礼,“真巧啊,付老师。”

    他拎起她的包,“走。”

    纪多晴惊讶于他的胆识,在啤酒肚叔叔眼中她是相亲大龄的女青年,在萧漫眼里她是有夫之妇,她真是个千面娇娃,既然付云倾的智商是绝对没问题,那么他就是故意的,她没说什么,还是跟着他走了。

    在车上他寒着脸,她装作看窗外的风景。

    “四个人约会?跟那个能当你爹的老男人?”

    “那个叔叔人不错。”多晴说,“反正也闲着,帮萧漫而已。”

    付云倾冷笑,“你什么时候跟她那么好了?”

    “也没有很好,你怎么来了?”

    “祝平安说的。”

    噢,小*****。

    “不用在心里骂她,以后不准你跟萧漫来往,你看你最近什么样子,跟不认识的男网友去户外,还跑到男漫画家里去住,现在竟然被萧漫骗着去四人约会!你给我差不多一点,我已经忍了你很久了。”

    多晴差点跳起来,安全带阻碍了她的发展,她气得冒烟,“你凭什么管我,纪多澜都没管我,你凭什么管我?你是我什么人,我求你忍我了吗?你忍不住可以滚啊。”汽车突然拐弯,他的头一下子装在车窗玻璃上,她痛得叫了一声。

    他气极了反而更阴沉了,原本准备送她回公寓,此刻却改了去他家的路线。

    多晴使劲砸门,“开门,让我下去!混蛋!让我下去!”

    “你闹够了没?”

    她气喘吁吁地看着他。

    这头犟驴,他把车子靠边停下了,她甩上门就走,他甚至没有停留,汽车尾气喷出来,呛得她咳嗽起来,她直接去了祝平安加,指着她的鼻子骂她多管闲事,而后沿着马路暴走。

    走到肯德基,她要了两个汉堡两队烤翅狼吞虎咽。

    第二天萧漫跑进她的办公室,咄咄逼人,“纪多晴,昨天是怎么回事?”

    “就是你看到的那些。”

    “我看见付云倾很生气地带着你走了。”

    “那又怎样?”

    “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萧漫死死盯着她,让多晴觉得她手里有把隐形的利刃,“你刚刚结婚怎么跟别的男人扯到一起?”

    这个女人不是她的好朋友,也不是她老公的妈,更不是她地下情人的女朋友,却在这里气势汹汹地质问她,多晴吸了口气,保持着体面的微笑,“他不是别的男人,他是付云倾,是我的情人。”

    萧漫被她的不要脸儿震惊住,许久说不出话来。

    多晴继续说,“萧漫,你放弃吧,好好跟昨天那个小刘先生相处,你昨天还挺喜欢他的啊我说的不对吗?你们很般配啊。”

    “是你缠着他的对不对?”

    多晴茫然的想着到底谁缠着谁的问题。

    “你你这么对他!你这么对我!我我不会放过的”萧漫哭着走了,整个编辑部的人都看见萧漫哭着从纪多晴的办公室里出去,社里倾时就沸腾了,曾经的情敌如今愈演愈烈,大家都艰难地探索着内情。

    林嘉在办公室门口看见多晴缩在椅子上,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努力要看清什么又看不清,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她好像在兽群里厮杀的遍体鳞伤的狼崽子,为了守护住她想要的东西,而在千疮百孔的流血,奄奄一息。

    她看见他,张了张嘴。

    林嘉。

    她没发出声音,之后突然从椅子上栽下来。

    林嘉惊得失声,“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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