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遲到了三十分鐘,當她來到的時候,我卻真正的驚豔了,她百分之一百是我需要的模特兒。
她說:“我叫咪咪,尊尼介紹我來的。第一小時兩百塊,以後每小時一百五十。脫衣服不脫衣服同價。”說完很爽快的坐在我對面。
她穿一件薄薄的芝士布襯衫、長裙、涼鞋。啊,又是夏天了,我喜歡穿裙子的女人。
“我知道。”我說,“尊尼與我說過價錢,每天先付,是不是?”
“是。”仍然很爽快。
“但為什麼脫衣服與不脫衣服同價?”我詫異問,“通常模特兒對於脫衣服很不高興。”
“為的是藝術,無所謂,”她乾脆的說,“我是模特兒,不是脫衣舞娘。”
她是這麼年輕,說話巴辣得很,而且,透著一種驕傲,並不以當繪畫模特兒為恥。
我點點頭,“現在開始吧。”我說。
我取出繪畫工具。她隨意的坐在高凳子上。
我命令她,“看見那束花嗎?蹲在地下,捧起花束,深深的嗅花束,維持那個姿勢。對……這樣就很好。”
她笑一笑,照我說的做了。
她的腰肢很細,身子微微向後仰,襯衫的領子微微滑下一個肩膀。她可真是個美麗的女孩子。
我走過去。“身體還可以往後仰嗎?這個姿勢難度很高,回家當心腰痠背痛,我這裡的錢不容易賺得到,是不是?”我笑,“把花捧得高些,你的頭髮可以撒下來,漂亮極了。”
她很有耐心,而且一直維持著笑容。
“攝影模特兒是比較容易做。”我說,“快。繪畫模特兒比較少,恐怕都要失傳了,只有尊尼那裡有人。”
我一直跟她說話,好使她不覺得那麼疲倦。
她問:“你畫這些畫,是拿到畫廊去賣嗎?”
“不,畫廊只賣一隻帆船在海港裡飄那種畫。”我笑。
“那麼你是為什麼畫人?”她好奇。
“不告訴你,”我說,“知道了你就不肯好好的給我畫。”
“為什麼?”她笑著追問。
“別說話,現在畫你的嘴巴。”
她果然不再說話。
過了半小時,她抗議,“可以休息一下嗎?”
“快好了,再支持一刻。”我說。
我匆匆的速寫。
一位名作家要出一本書,書中有一連串的插圖,把工作交給我,連封面在內,大概三十張速寫左右,付的“潤筆”很好,故此我可以請模特兒。
尊尼是她們的經理人。我跟尊尼說:“要一張比較世故的面孔,同時要年輕與美麗的。”
咪咪來了,剛剛是我需要的,正確的說,她是小說中女主角的翻版,年輕,但臉上一層風塵氣,偶然轉頭一笑,雪白的牙齒透著一絲未褪卻的稚氣。
我的速寫畫得不很快,她仰著面孔,毫無怨言。
畫好了一張,我們喝杯茶,休息一會兒。
她閒閒的問:“畫家都很窮嗎?”
我微笑問:“為什麼這麼問?”
“人家都說‘窮畫家、窮畫家’。”她一點也沒照顧到我的自尊心。
“不見得比一般人窮,也不見得比一般人有錢。”
“啊?”她有點詫異。
“因為我隨和,”我說,“我並不想一舉成名。畫小說插圖,我也很高興,我不覺得人一生下來就該畫西西庭。”我又笑一笑。
“米開朗基羅並不喜歡畫西西庭,”她說。
“是教皇逼他的。”她也向我笑一笑。
她對繪畫這方面的知識倒是貨真價實的,頗使我意外。也許是與咱們接觸得多:聰明的人學得快。
我說:“好,請你換一件襯衫,椅子上有件男裝襯衫,看見嗎?換上牛仔褲,束起頭髮,謝謝。”
她的頭髮長至及腰,而且是天然捲曲的,漆黑烏亮,看樣子她並不是純粹的中國人,但不知為什麼,一頭頭髮卻這麼黑而神秘。
她說:“下次找我,不必經過尊尼。尊尼收佣金收得很高,如果你直接找我,我多賺一點。”
我點點頭。尊尼在模特兒群中並不是十分受歡迎的人物。
畫畢這一張的時候,她過來看一看。“唏,”她說,“我喜歡這一張,你可不可以送給我?”
我被她那突然其來的天真吸引住,只是笑。
她看我一眼。“你不是個喜歡說話的人。”她說,“怎麼了?”
“對不起,”我致歉,“我不送畫的。”
“為什麼?”她問。
“我的畫要賣錢的。”我無可奈何的說。
“呵。”她聳聳肩,把畫放下。
“今天的工作到此為止。”我數鈔票給她,“明天請你準時來,我這裡的陽光一到三點便不好。”
她點點頭,“我明白。”
“明天還是穿裙子吧。”
“是不是為一本書插圖?”她問,“我聽尊尼說的。”
“是。”我說,“我打算最後才做封面,原來你早已知道了。”
“我可不可以看看那本書?也許比較瞭解情況,表情會合理想點。”
我把原稿交給她。“別丟掉。”我說。對她工作認真的態度又一次詫異著。
她走了。
我收拾一下工具,尊尼打電話來問:“怎麼?還理想嗎?”
“很好。”我由衷的說,“謝謝你,尊尼。”
“應該的,我收佣金,替你找合適的人。只是當心咪咪,有客人說她的手腳不大幹淨——喜歡順手牽羊。”
“不會吧。”我不經意。
“我手下的女孩子身世都很雜,這一點你不是不知道的。”
“咪咪一一”我遲疑的問,“她乾的是哪一行?”
“攝影模特兒。”尊尼說,“她長得漂亮,身材一流,有時生意不太好,也到酒吧去客串客串,一個月下來,撈萬把塊是不稀奇的。像她們略有點原始本錢的女孩子,叫她們去坐寫字樓不是容易的事
“謝謝你。”我說。
咪咪第二天又來了,仍然遲到三十分鐘,嚼著香口糖,穿一件非常漂亮的白色麻紗裙子。
她說:“昨夜我看這本小說,看到天亮。並不是一本很高級的小說,但銷路一定會很高。對於女主角的描述部分很優秀。”她補充一句,“因此今天又遲到了,對不起。”
我笑笑。
我對這本小說的評語也一樣。只是既然接下工作來做,務必要做好為止。
我說:“這件衣服很合適。”
我請她整個人躺在地板上,把頭髮散開來,她的眼晴茫然看著天花板。我馬上開始把她的神情捕捉下來。
她說:“你在聽什麼音樂?”
“巴哈的F大調意大利協奏曲。”
“我不懂古典音樂,”她說。
“音樂不是用來懂的,音樂是心領的,與畫一樣,純屬於感受方面。”
她笑:“我的心不領受巴哈的音樂,你有沒有流行音樂?”她轉過頭來。
“別動。”我說,“我放給你聽好了。”
我放下一張流行曲唱片。男歌手沙啞的聲音開始唱一一
“我不想詳加解釋——
你如何碎了我的心——
噢嗚,心一一”
咪咪很高興,她滿意了。我心中奇怪她是如何渡過一日二十四小時的,她對生活單純的要求引起我莫大的興趣。
我問:“你的一日如何渡過?方便告訴我嗎?”
“自然。天天睡到我喜歡起床為止,從來不用鬧鐘,我不約束自己,因為生命太短,起床梳洗完畢,吃早餐,然後看看有什麼工作要做,出門,晚上我有很多……朋友,”她忽然笑了一笑,“晚上很忙,我們跳舞,喝點酒散心,然後回家,有時我也看一點書,通常只是畫報之類的——你不會笑我吧?”
男歌手在唱片裡繼續唱:“噢嗚——我心……”
流行曲與流行小說有時實在是最好的調劑。我是什麼人呢?我又豈能審判她生活水準的高低?
咪咪問:“你呢?你的一天又如何渡過?”
“我很寂寞,很悶。除了睡覺,我便工作。有時心情好,也聽聽巴哈。”
“你沒有女朋友?”咪咪很吃驚。
“別動。”我說,“沒有,我沒有女朋友。”
“你有毛病嗎?每個男人都有一個以上的女朋友。”
“我沒有毛病。”我在畫她的眼睛,咪咪有這麼漂亮的眼睛,你可以自她的眼中看到靈魂的震動,但她卻是個沒有靈魂的女人。
“你是同性戀?”她疑惑的問。
“不,”我笑,“我只是沒有女朋友。我沒有漂亮的車子,沒有漂亮的衣裳,不懂說漂亮的話,誰要我這種男朋友?我維持自己的生活都覺得有點困難呢。”
她沉默了。過很久,她說:“但你的心地很好。”
我被感動了,我說:“謝謝你。”
畫好這一天,我送她到門口。晚上我把畫拿到原作者家去讓他過目。
他很高興,“好極了。你有用模特兒嗎?”他觀覽著我的作品。
“有。”我說,“漂亮的女孩子,是不是?”
“漂亮極了。”大作家說,“我認為這些畫的風格很討好。月底能夠全部畫得好?”
“可以。”我說,“月底之前。”
他拍拍我的肩膀,“我聽說你是極好的畫家,如果這次合作成功,我們將來尚有許多機會。”
我與他握手道別回家。
途中經過超級市場,我因覺得工作順利,應當慶祝一下,故此買了一瓶白酒,另外帶些芝士與麵包,預備回家飽餐一頓。獨身的男子,有快樂沒人共享,有煩惱沒人分擔。
回到家天已經黑了,我開門進屋子,放下唱片,忘記早上已給咪咪換上流行曲子。
是那首“噢嗚——我的心——”。
在這種寂寞但不失為愉快的夜裡,聆聽這類歌也不是不好的。我打開白酒,自己倒了一杯,喝一大口。冰冷的水果酒永遠使我精神一振。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敲門。我放下酒杯。誰?凡是沒有預約的人,多數是收報費或是收雜費的。我打開門,門外站著咪咪。她的笑容有點勉強,不似日間那麼自然。
“咪咪,”我略為詫異,“你忘了東西在我這裡?”
她靠在門口,並不作答,也不進來,雙手抱在胸前。
“進來呀。”
她略略瑟縮一下,她說:“我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找不到朋友。”
我很明白,“朋友”是一種當你需要他們的時候,永遠找不到的藍鳥。年輕的咪咪還沒有明白這個道理。
“請進來,”我說,“我今天剛巧買了瓶白酒。”
她坐在我對面,並沒有因我歡迎她而特別高興,也許她在等候一個重要的人,而那個人沒有出現,當然我是次要的,她見不見我都一樣。
我不是一個小器的人,我不介意陪伴她一個黃昏,畢竟我本身也是寂寞的。她把我的酒喝掉一大半,不肯吃東西,因此很快得用手撐著頭,頗為不勝負荷。
我問:“送你回去好嗎?”
她搖搖頭,“家裡沒有人。”
“你要知道,咪咪,我們必須要學習精神與肉體上的獨立,不可能每天都有一大群人圍著你直到永遠。他們終久要離開你的。”
她沮喪的說:“但是,他說好今天會得來的。結果二十四小時連電話也沒有一個。”
“如果他不在乎你,你也不必在乎他。”我說。
咪咪抓住我的手,“是不是我已經沒有以前那麼漂亮了?是不是我已經不能夠再使一個男人動心?”
我微笑,“咪咪,你還是很美麗,男人們毫無疑問會得為你動心,受你的誘惑。”
她有點滿意,但隨即又問:“為什麼他們不再將我放在第一位?”咪咪帶點酒意了。
我按住她的酒杯,“做一個傾國傾城的女人,終究又有什麼快樂呢?只要有一個男人在芸芸眾生中把你當主角,你已經應當滿足。”
我不知道她有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她打個呵欠。
“我送你回去吧。”我重複。
她搖搖頭,在我的沙發中躺下,也不說什麼,彷彿睡著了,我取出一條毯子替她蓋上,自己回到房中去休息。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電話鈴聲吵醒的,第一件事我馬上想起咪咪正睡在我客廳裡,連忙去張望。只看到一條毯子,我失望:她走了。
電話裡的聲音,“喂?喂?”
“喂?”我問,“誰?”
“尊尼。”那邊說,“咪咪有沒有在你那裡?”氣急敗壞地。
“走了。”我問,“什麼事?”
“她把我家拆得五花三飛,可以打破的東西全部打破,然後拿著我抽屜的鈔票跑掉了,你說我是不是要找她!真是神經病!”尊尼喃喃咒罵著。
我忽然明白咪咪約的那個人是尊尼。為尊尼喝醉?值得嗎?尊尼這個人跟一般扯皮條有什麼兩樣?我看不出來。當時我便沉默下來。
“如果她下午到你處,告訴她,我尊尼不會放過她,叫她當心。”他說,“打擾。”然後掛上電話。
我放下聽筒。打個呵欠。但尊尼是個漂亮的男人,跟咪咪一樣,長得這麼好,卻這麼倫俗,這麼欠缺內在。咪咪看上尊尼我惋惜了,其實,是不必的,因為咪咪跟尊尼根本是同類型的人。
該天下午,我根本沒有打算咪咪會得來,結果意外地,她居然出現了。我開門時很驚異。她有隻眼睛下一大塊青腫。很明顯地,尊尼已經找到她了。
我說:“你來了更好,我怕我交不出貨。”其實我已經捕捉到她的神韻。
沒道德的畫者早已可以辭模特兒,省回一大筆費用,但我不會這麼做。我相信我的僱主看得出分別。
咪咪說:“我需要錢,不來,哪兒有錢?”
“進來。”我問,“眼睛上要不要用熱水敷一敷?”
“不用。”她隨手摸一摸。
我微笑,“畫一個特寫,來,坐好,反正小說中的女主角也捱過揍。”
她並不介意我的取笑,坐在椅子上,用手撐著頭。
我用筆先勾個輪廓。心中實在很不是味道,不管怎麼樣,打女人的男人不是好漢,尊尼這麼做真是過分。但是人家周瑜打黃蓋,與我啥關係,我開不了口。
“痛嗎?”我問。
“不痛。”她說,“別擔心,死不了。”
“你的愛人是尊尼?”我問。
她的面孔紅一紅,不否認也不承認。
我說:“面孔仰起一點,略向左,眼睛憤怒一點,是,這樣很好。”
她很疲倦,工作進度進展得極慢,她久久不能保持一個姿勢,但這種神情對我卻有無限幫助,書中女主角臨自殺之前也有類此的厭世表情。
可遇不可求,我決定將她目無焦點,黯然神傷的肖像作為封面。
那天咪咪走的時候,我給她雙倍的酬勞。
咪咪問:“為什麼?”
“因為你需要錢。”我說。
她苦笑,揚揚鈔票,“好人還是到處有的。”
我說:“好好的。”拍拍她肩膀。
她忽然伏在我肩膀上一會兒。“謝謝你。”她說。
我輕輕地用手碰碰她頭髮,我對她有異樣的好感,是因為她本性很純?抑或因為她的美貌?
她很快的轉身離去,給我留下一點惆悵。
我把封面拿去給小說作者鑑定。他說:“畫得好極了。一本書的封面很要緊。有些人說寫作維持不了上等生活,我不相信,那些人本身欠缺生意頭腦。在這年頭,小說也是一種商業產品。”
他的話有他的道理,我把封面留在他那裡。
“其餘的插圖下星期就可以好了。”我說。
咪咪準時地又來了三天,使我工作順利完成。我把所有的作品攤在地下,我讓她看,我說:“你可以挑一張,留作紀念。”
“真的?”她大喜,掩住胸口,像個孩子般。
我點點頭,“真的。”
“你真是個好人。”她的眼睛四處溜,終於挑了一幅全身肖像,“我要這一張!”
“隨便你。”我笑說。
“我回家馬上喚人把它鑲在架子裡。”她說。
“不用這麼緊張。”我說,“隨便擱在哪兒都可以。”
她問我:“你不是說過,你沒有習慣送畫給模特兒?”
“你可不同,”我笑笑,“你是朋友。”
她笑了,“下次再找我。”
“好的。”我說,“我己記下了你的電話。”
咪咪向我眨眨眼睛,走掉了。
我會想念她的。這個女孩子有她自己的好處,儘管她沒學好,儘管連她的戀人都說她手腳不乾淨,她似乎有無窮無盡化險為夷的生命力。
我搖搖頭,心中有絲甜蜜,我們真是朋友嗎?我把電話簿於拿出來查查,她的電話清清楚楚寫在上面。
不過我始終沒有把她約出來。也許我沒有膽子,也許我太清楚尊尼。雖然我與三教九流的人都混得爛熟,但是我始終把自己當知識分子,熟是可以的,但做知己就不必了。知識分子的特點是那一份孤芳自賞。我再喜歡咪咪,還是能夠控制著自己。
把這一批畫交上去之後,我為一間廣告公司設計日曆海報。
書出版以後,我拿在手中,非常高興,因為原作者非常重視我的畫,把插圖當作顯著的吸引力,一本小說以畫冊的姿態出版,精美異常。我把書取到手中,第一個念頭便是想送一本給咪咪。我請原作者簽了名,我自己也簽了名字,考慮半晌,終於決定先打電話給尊尼,經過他找咪咪,免得他引起誤會。
是尊尼來接的電話,我簡單的說明來意。
他冷冷的說:“我與這個妞,早完了!”
完了?就這樣?我怔怔的,一時會不過意來。
“你自己設法去找她吧。喂,你還要不要模特兒?我現在有一個英葡血統的女孩子,好美的……”
“哦哦。”我唯唯諾諾,“我再跟你聯絡。”
尊尼見我沒興趣,便掛了電話。
我打到咪咪留給我的號碼去,他們說:“早就搬了。”
“搬到哪裡?”我不識趣地問。
“誰知道!”那邊不耐煩起來,“這種露露咪咪,莉莉娜娜,這裡是公寓,人來人往的。”摔了電話。
搬了。大概也是很平常的事,像咪咪的女孩子,香港不知道有多少,一半都搬過數十次家。我嘆口氣,人海茫茫,叫我到什麼地方去找她?
我把那本小說放進抽屜裡。拉開抽屜,我發覺一直放在那裡的一對金筆失了蹤。是咪咪順手牽的羊?真不可思議,她要這種筆來幹什麼?出去買也不過是數百元的事。尊尼倒是說得對,她果然是那樣的人,其實只要她開口問我要,我豈有不給她的,何必要偷?
況且……這時想起來很可笑,況且我們是朋友呀。
廣告公司叫我找十二個模特兒,畫一套日曆,半裸的,美麗的,而且都得吸同一牌子的香菸,或躺或臥。我並沒有嘗試過這樣的“香菸牌美女”作品,很高興的答應下來。第一個念頭仍是想到咪咪,但叫我到什麼地方去找她?如果找到她,我一定把她放在正月。
尊尼介紹給我好幾個模特兒,他把我當大主顧,語氣都不同。雖然我知道所有的模特兒都是一樣的,但忍不住還是覺得咪咪是最好的一個。咪咪不但樣子秀氣,具感性,就連皮膚、手與腳,都比其他的女孩子細膩一點。
我一個個的問她們,自一月問到六月:“知不知道咪咪?”
“咪咪?哪個咪咪?咪咪什麼?”
“咪咪,哦,早一年見過,不知道現到了什麼地方。”
“咪咪嗎?找她幹什麼?好像不幹這一行了。”
“咪咪?上次偷了我一隻白金手錶,哼!我還找她呢。”
我不得要領。
廣告公司對於這一串的水彩美女畫雀躍萬分,我又故意把背景做得古色古香,冶豔萬分。
當然,我的畫不是藝術,但誰的是?香港有藝術家嗎?我不認為。只要我在作畫時覺得享受,我的願望已經達到,我一向不是奢求的人。
畫到八月的時候,咪咪終於出現了。
那天大雨,她撐著傘來找我。我開門的時候無限驚喜,“咪咪!”她卻有點囁嚅,有點不自在,神情很憔悴。
我問她:“怎麼了?我找你好久。”我接過她手中的傘,“進來。”
“有工作嗎?”她大概覺得冷,拉拉衣襟。
“有。”我過一會兒問,“你等錢用?”
“是。”她說,“我身子有點不舒服。”
“要多少?”我摸口袋,我只得七百元,塞在她手裡,“如果不夠的話,再來,別客氣。”
她接過鈔票,“我一有便還給你。”
“不急。”我說,“如果有空,明後天就可以開始工作。”
咪咪點點頭。“謝謝你,你是好人。”她轉身。
“你走了?”我問,“你不留下來吃頓飯。”
“我有急事,我想去看醫生。”咪咪說。
數百元看醫生怎麼夠,我脫下腕錶,“這你也拿去。”
“不,我不可以一一”
“別客氣,看完了醫生馬上來。”我說。
她走了。我心安理得的睡熟,心中充滿希望,等她第二天來,我仍然會把她放在一月。
但是她沒有來,一直沒有。而我忘了把那本小說給她。
直到我幾乎把整本月曆完成,她仍然沒有出現。我並不十分在意,也許她不想把錢還我,也許沒有心情來工作。
我畫到第十二幅的時候,有人替我帶來了消息:
咪咪死了。
死了?我放下畫筆,不肯相信,那麼活生生的一個女孩子:雖然歷盡滄桑,然而還是細皮白肉,活色生香的女孩子。死了?這麼快?什麼起因?
尊尼說:“你找她,是因為她偷了你的東西吧?人已經死了,不要再追究,我們為她預備了一個簡單的葬禮,如果你願意,可以來參加。”
那天仍然下雨,我買了一大束黃玫瑰,去到墓地。尊尼紅著眼睛。我並不知道咪咪喜歡什麼花,我從來沒有問過她,沒有機會。
除了尊尼,那裡尚有幾個女孩子,都是妖冶的蝴蝶,今日不知明日的事。
我輕輕的放下花束,自口袋裡取出那本小說,一併放在棺本上,尊尼撒下第一把泥土的時候,我離開了。
那日我回家聽了一夜的巴哈,心思如潮水一般,起伏高低,我其實並不認識這個女孩子,她只不過做過我的模特兒,如此而已。
天亮的時候,我盡我的記憶,替咪咪用水彩畫了一張畫。在畫中她睜大了充滿疑惑的眼睛,天真地向我看來,身子向後仰,細細的腰肢,纖弱的手臂。
等畫完成的時候,已是黃昏,我一日一夜不睡,而且也沒吃過東西。
我後來把十三張畫一起拿到廣告公司去,奇怪得很,他們都一致喜歡咪咪的那張。
他們笑說:“你忘了加一支香菸。索性把這張拿來做封面吧。”
我忽然想哭,為一個年輕的生命流淚,此刻除了我,還有誰會記得她?但是我連她的姓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叫咪咪。而這裡,上千上萬的女孩子都叫作“咪咪”。
我把我應得的酬勞小心地放進皮夾子內,向廣告公司告辭。
從此很難叫我再用模特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