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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牌氣女郎

    第一次見到梔子是在表弟的婚禮。

    表弟的婚禮氣氛很差。

    小倆口在美國結的婚,事前並沒有徵得大人同意,女方倒也罷了,因覺高攀的緣故,頗覺得意,男方家長見到媳婦相貌不起眼,家底又平常,年紀又比表弟大了一歲,便一直不悅。喜酒是要補請的,否則無法對親友交代,但態度就很冷淡。

    我們一家都去了。席間都是熟親友,沒有閒雜人等,依照他們家的闊派作風,如果娶到合意的媳婦,巴不得通宴全香港,如今這樣經濟,可知是不高興。

    酒家很近姨丈的家,因利乘便,吃完就打道回府,多麼沒有誠意。

    本來我很替表弟的媳婦不值,待見到她,就覺得人物認真普通:四方臉,一面孔的不甘心,瞪大眼,不笑不語,自顧自坐著。

    而表弟,真的還小,不知所措,捧看杯茶在喝。

    完了,男人這麼早結婚,才二十三歲哪,一管就被管住,什麼瀟灑自由都蕩然無存。

    本來我算得是半個交際大師,但此刻忙著為可愛的表弟惋惜,作不了聲。

    客人都有同感,因此大家的話題益發不著邊際起來,什麼牌章打不出來之類,十分的無聊,而新娘子的眼睛也越瞪越大。

    表弟真是的,過十年承受了姨丈的事業,什麼好的女孩子娶不到?二十三歲的丈夫……

    這段婚姻要維持到老也可以,乾脆留在美國的小鎮過一輩子,別讓他見到半個旁的女人,不是不行的。

    ……美國的小鎮,我打個寒噤。

    有幾個女孩子穿得花枝招展的進來簽名。

    婚禮一向是相親挑對象的好場合,我連忙睜大眼睛,呵!是七姑女兒及她們的朋友。興高采烈的美麗事業女性,更就把新娘比下去了。

    她們一群人自行坐開一桌,嘰嘰喳喳開始談話。

    就在這個時候,冷氣機忽然轟的一聲,停止操作。

    眾人大譁。

    姨丈連忙抓來經理部長理論。

    不到一忽兒,冷氣機開始不流通,造成悶氣、窒息、流汗,客人非常鼓譟。

    倒楣的表弟,我想:怎麼會在這種倒楣的地方請喜酒,應該選大酒店,即使全區停電,也還有自家的發電機救急,姨丈真是寒酸,請客請得太精刮。

    那邊一群女孩子個個熱得臉上冒油,可是無奈地作其嫻靜狀,我看了暗暗好笑,我早已除下外套、解掉領帶,大解脫。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那邊一個白衣女郎自手袋中取出一把檀香扇,唰地打開,向自己猛。這女郎身穿白衣,頭髮束起,香汗淋漓,別有一番姿態,最可喜的就是脾氣那麼壞、那麼直率,沒有一點掩飾,你說她可愛也好、過分也好、反正她有性格,不是芸芸眾中之一名。

    部長來宣佈冷氣機一整晚都修不好。

    大家嗡嗡聲抗議,可是仍然賴在麻將桌子上。

    我嘆口氣,預備早退,我沒有打算刻薄自己,此刻才八點,幾時捱到十點半。

    有人比我還快,就是那個白衣女郎,她把扇子重重的一擱,就站起來走。

    在電梯口我看著她的側臉,真不愧是一個美貌的女子,筆直鼻子、大眼睛、高挑身材。

    我搭訕:“送你一程如何,小姐?”她愕然看我,隨即冷若冰霜的說:“對,你是男方的親戚。”“可不是。”我笑說。

    “我來問你們,”她連珠炮似。“不是說男方是香港新貴,起碼有幾十幢房子收租?為什麼擺喜酒選這種破地方?”我問:“你是女方親友?”有點意外。

    “是的,我是新娘的表姊。”我據實說:“他們的事,旁人哪曉得?”她嘆口氣。“這不是故意不給好臉色看嗎?”“我送你一程如何?”我笑。“何必為事不關己的一頓飯添增那麼多牢騷?誰也料不到冷氣會崩潰。”她看我一眼,不再言語,大概她也發覺對陌生人說得太多。

    我說:“噯,我不是壞人,看你肚子也該餓了,找個地方吃了飯再說。我猜想你本來就有氣,現在不過是藉機而發,是不是?”她仍然不響。

    她自然沒有跟我去吃飯,也沒有讓我送她回家。在香港,女孩子通常還是很矜持、拘謹的,社會風氣影響,過分隨便,會被人視為十三點、濫交、不正經,做女人並不容易。

    她接受了我的名片,這已經叫做極大方了。

    過了三天,表弟與妻子便回美國去。

    這一去無異是姨丈趕跑的,誰在那種情況底下都會發覺自己不受歡迎,乾脆一走了之,說句可怕的話,等多幾年,姨丈的一切還不就是他們的,我不相信姨丈會有勇氣把財產捐公益金。

    小倆口的算盤也很精,與其坐在香港討些大人手指縫漏出來的利益,不如到小鎮去孵著等待將來,少受許多閒氣。

    他們這一對是走了,我卻又邂逅那個壞脾氣女郎。

    她最近將因公赴美,表弟叫我同她聯絡,託她帶些書籍去,我師出有名,欣然應允。說起來,大家還是遠親。

    她姓殷,叫梔子,梔子花的梔子,多美的名字。

    我搖電話去。“我是康家寧,記得嗎?”“記得,表妹寫信告訴我了。”“我們見個面如何?”“你把要帶的東西帶出來。”一把火似的脾氣。

    “遵命。”我順著她。

    我們約好喝咖啡。

    一熟就好辦,話也滔滔不絕,她替她表妹辯護起來。

    “到底已經結了婚,看不順眼也該有些度量,何必處處令人難下臺?令弟可只是個小職員,什麼底子都沒有,他們倆五百美金租了小公寓住,艱難得很。”我不語,姨丈是故意的。

    我說:“生了孩子就會諒解的,到時還不是老人家出馬來救濟。”“老人家花錢要花得其所,花得大方,不待小一輩開口就有照顧才是,哪有像你們的長輩,蚶蚶蠍蠍,沒些風度,對孩子像狗,把桌子上的渣滓掃下來給他們。”我吃一驚。

    她真是火爆脾氣,把姨支那副怪脾氣形容得多麼貼切!

    我媽不只一次的勸姨丈,叫他疏爽些,反正錢賺來是用的,大把大把的用出去,圖個歡喜,有何不可?早該買幢房子等孩子們回來成家立室,繼承事業,可是姨丈偏不肯。

    梔子又說下去:“好了,不用多講別人的閒話,把要帶的東西交給我吧。”我只好雙手奉送過去。

    “去多久?”我問。“有沒有人接你?”她忽然笑起來,也不作答,就站起來。

    我連忙送她出去。

    “不用,你請回吧,你們這些孤寒財主的後裔。”我氣結。

    我大聲說:“我爸媽可不是那種人:他們克勤克儉,現在還朝朝七點半出門去上班,一等一的好人。”她瞄我一眼,截部車子而去。

    這麼固執且口不擇言的女孩子,將來她有得苦吃,不勞我教訓她。

    過兩個星期她自美國回來,自動打電話給我,說表弟亦有東西帶給我。

    我沒好氣的問:“是什麼?假如是一包糖,你代我吃掉它算數。”梔子說:“是帶給令尊、令堂的。”我沒奈何,只好出去見她。

    她的表妹嫁了我的表弟,到底是親戚,一表三千里。

    她說:“他們說謝謝你父母,他們很客氣,送了禮物。”我不說什麼。

    “不是說金錢價值,心意更為重要。”她停一停。“可笑不,到今天我還在替表妹不值。”不由我不開口。“當然可笑,別人的事,要你來操心,你表妹不見得那麼天真,無端端嫁我表弟,他們一家子的事,你操心那麼久,白得罪親戚。”“你是說她貪圖什麼?”梔子又勃然大怒。

    “表面條件來說,確是我表弟勝你表妹多多,你表妹甚至不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勢利:““梔子,我們認識也這麼久了,為什麼不談談自己的事?譬如說,你到美國去做什麼?

    “你的工作是什麼?你多大年紀?有沒有男朋友?”我有點嬉皮笑臉。

    “關你什麼事:““不可以這麼孩子氣,當然關我事,我對你有興趣,我們可以進一步做朋友。”“嘿!”她仰起頭冷笑。

    我說:“像你脾氣那麼壤的女孩子,找男朋友不容易呢,切記切記,莫喪失一個好機會。”我笑。“至少我懂得欣賞你其他的優點。”她忽然洩氣。“一個人的脾氣壞,有沒有得醫?”“自我控制呀!”她搖搖頭。

    “來,一起吃頓飯,我把要訣教你。”“你表弟那麼老實,你卻那麼滑頭。”她瞪我。

    “他太年輕,我比他大八歲。”“下次有機會再說。”她又拂袖而去。

    她個性突出,為人爽朗,如果能夠以涵養控制脾氣,就十全十美。

    不過要受她一次又一次奚落,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男人最講自尊。

    但是我很快的原諒了她。表弟寫信給我,說殷梔子是藝術家,她任職時裝設計。

    藝術家有資格脾氣古怪,我還有什麼話說?

    那日我看了花花公子雜誌訪問老牌女星比提戴維斯的一段談話。

    戴維斯說:“藝術家,不論幹哪一種行業,都有性格脾氣,但不是大叫大嚷那只是壞行為。”只差一線呢,梔子若果不小心一點,就會跨越那條界線。

    我把那篇訪問掛號寄給梔子。

    她覆電說:“謝謝。”我笑。“幹藝術需要熱情,感情激發就難以控制,你能說聲謝,就證明還有壓抑。”“你少倚老賣老。”她終於鬆懈下來。

    “請你吃飯。”“城裹有好多溫柔的小綿羊在等待你的邀請。”“可惜男人都有點被虐狂。”她嗤一聲笑起來。

    我們終於去吃燭光晚餐。

    情調很美,主要是大家都很輕鬆,我幾乎想伸個懶腰,一抒多月來的積勞。

    沒有女朋友的日子並不好過,有什麼話全藏在心裹,回家往往倒頭就睡,沉悶得要死,你讓我一個人跑到這種地方來坐看吃鵝肝醬與香檳,我提不起勁,叫我去約會那些小綿羊呢,我又覺得累,於是乾脆在家吃三明治。

    我喜歡健康獨立的女人,可以在她手臂上打幾拳的那種,我害怕哭哭啼啼的小姐,動不動要哄著,管接管送,還得同伯母打麻將之類。

    我叫了瓶上好波多紅酒,吃燴橙鴨,醉翁之態畢露。

    梔子並不後悔同我出來,看得出她也很享受,大家天南地北談很久。

    話題很自然又轉同表弟身上去。“太早結婚,有危機存在。”我說。

    “每一種人際關係都有危機存在。”她說。

    “不錯下屬終於跟老闆鬧翻、婆媳從來不曾好好相處、主婦與女傭又互相挑剔”我停一停。“不過夫妻關係最脆弱。”她笑,異乎平常的溫和。

    “最適齡是什麼時候?”她問。

    “女的三十,男的三十五。”“都成了老姑婆了。”“就說如此,屆時見也見過、玩也玩夠,收心養性,在家打理家務。”“還不是大男人主義。”她撇撇嘴。

    “我不否認,我絕不肯放老婆出去在辦公室內同人打情罵俏,賺取些小月薪。”“些小月薪?有些女強人賺得很多。”“是嗎?她會把薪水拿出來養家嗎?賺得多有什麼用?””你這個人!強詞奪理,不同你說了。”她臉色微變。

    我立刻後悔,這麼好的氣氛,何必為不相千的小事破壞情趣?

    我連忙賠小心:“當然,我只是以事論事。”她不睬我。

    “譬如說時裝設計,根本對家庭生活沒有影響,是女性一門最好的職業。”“你別越描越黑了。”她瞪看我。“我這門手藝好不好是我家的事,反正不會騷擾到你,要你白擔心幹什麼?”我默然。

    無端端又得罪這個霹靂火,前功盡棄。

    這女人,遲早為她自己的脾氣所害,嫁不出去,做老姑婆。

    我喝兩口悶酒,又說起話來,以免冷場太多,漸漸她見我相就,也就下臺,不再有風駛盡哩。

    不過這一頓飯下半截還是吃得很零落。

    我有點心灰。這樣子動輒得罪,被人搶白,實在難受,看樣子要冷她一冷。

    其實我是有誠意的,不比那些想在女人身上撈一把便宜的男人,不過,我也希望我的伴侶尊重我。而殷梔子這女人,沒一點溫柔,動不動把男人呼呼喝喝,唉。

    完了。

    我隔很久都沒有再見殷梔子。

    表弟寫信來詢問我們的進展,我只是避而不談。

    真是可悲,就差那麼一點點。

    隔一段很久的時間,表弟回來,父母請客吃飯,廣發帖子,梔子也來了。

    她不是一個人來的,我很感慨,她身邊有一個男人,很矮,年紀很輕,但已經長了一圈啤酒肚,更穿看一件貼身T恤,整個人看上去,就好像懷孕五、六個月似的,大家介紹他,說他是個腦科醫生。

    我心想,已經找到對象了,真快,看樣子我自己真得加把油才是。

    梔子出乎意料的沉默,沒有說什麼話,那位腦科專家一窺伺到麻將桌子有空缺,立刻坐下,不顧三七二十一,就霹靂啪啦的打起來。

    我走過去坐在她身邊。

    她把一杯茶轉過來又轉過去。

    我說:“別來無恙?”已經有半年了。

    她淡淡笑笑。

    “許久沒見,”我說。“大家都忙。”這也是事實。

    她不答,但是也沒有拒人千里。

    那邊麻將桌子上贏出一副雙辣,那個啤酒肚大叫起來,興奮莫名。

    我皺上眉頭,天真的我,還以為所有的專業人士都值得尊重。直覺上我不喜歡這個人,並不是說年輕的醫生不能打麻將,而是我真的不喜歡這個人。

    “男朋友?”我問梔子。

    她看我一眼,不答。

    忽然之間我以熟賣熟,裝得很平靜的說:“跟這種人在一起,有什麼幸福?”她抬起頭來。“他與我,跟幸福有什麼關係?”我鎮靜一點,大概還有得救。

    “星期二、四、六約你,說不定一、三、五約別人。”她微笑。“那麼我二、四、六約的是他,一、三、五也約別人,彼此彼此。”“他受得了你的壤脾氣?”“壞脾氣?誰說我有壞脾氣?哈哈……”她聲音很冷。

    我與她沒說到三句話,便像貓那樣的把毛豎起來,擺出一副鬥爭狀,我暗暗嘆口氣,咱們的生辰八字不合。

    我說:“我總是關心你的哩。”“是嗎?”她問。“偶然在公眾場合見面,問候一、兩句,甚至探聽一下私隱,這叫做關心?”我又沉默,一貫的壞脾氣,教人下不了臺,結果只好跟啤酒肚在一起。

    儘管他是啤酒肚,客觀條件也比我好。

    我應該即時走開,但不知怎地,還留戀在她身邊。

    表弟過來,坐在我們兩人中間。

    他說:“不知如何,約瑟的肚腩越來越大,再不運動,真得當心。”“隨他去,”梔子說。“講來講去講不聽。”語氣親暱。

    “叫他跟家寧學太極,最靈光。”我立刻說:“最近一下班像死過去似的,累得什麼都不想做。”“還有,叫約瑟有空別老坐麻將臺。”表弟又說。

    我笑。“你別老批評人好不好,各人有各人的自由。”表弟忽然說:“我在明年初就要做爸爸了。”我一愕:“恭喜恭喜。”我的天,才二十三歲。真是個孩子生孩子的世界。

    表弟面孔上也沒有太大的歡容。

    我說:“還沒問你,這次回來是幹什麼?”“哦,走走而已。”表弟不願說。“我去那邊看看。”他走開後,梔子說:“你問他幹什麼?人家在美國待不下去,才過來投靠岳丈的,很不光彩。”“他父親幾十幢房子收租,投靠岳父?笑話。”我不信。

    梔子冷冷的說:“這世界上的笑話原來是很多的。”“以前我不相信,]我冷笑。“此刻也不由得不信,譬如說沒到三十歲就長肚子肉,多笑話。”梔子不怒反笑。“別人身上的肉,關你什麼事?”我仍然冷笑看。梔子卻搬了椅子,坐到那醫生的背後,看他打麻將。

    表弟把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問:“一點進展都沒有?”“別提了。”“她說你嫌她這個嫌她那個。”表弟說。

    “我有什麼資格嫌人?”我賭氣。“她或者肯為你改良性格,”表弟笑。“但不是現在,家寧表哥,別忘了權利與義務相等,你要額外留神,切忌需索無窮。”

    “你這小子,說起我來了。”我問:“你自己到底怎麼樣?”

    “老婆不肯在外國生養,說太辛苦,只好回來。”

    我納罕。“你說這是不是天大的笑話?不曉得多少人挺看大肚子往外國跑去生養,圖拿個什麼國籍,你們反而回來。”

    表弟說:“一言難盡。”

    “現在住岳父家?”

    “可不是,正在彷徨,找房子呢,又不一定在此定居。”

    “回你老頭子家住才是正經。”

    “老婆不慣我父親那寒酸勁,冰箱裹連一個水果都沒有。”

    “姨丈真是丟人。”我也很氣憤。

    “還有,老傭人架子好比太婆,叫她去倒一杯水,她都給你來個不瞅不睬。”

    “你妻子當然很不滿意?”

    “那還用說嗎,她想像得太好,滿以為我父母會視她如己出,”表弟苦笑。“誰知待她像個陌生人。”

    “她把事情看得太容易。”

    “也沒法子,嫁隨,”表弟說。“此刻她若有一種被騙的感覺。”

    人家夫妻間的事,我不便發表太多意見,就此打住。表弟說:“家寧表哥,如果我是你就好,你能幹。”

    “能幹有什麼用,照樣娶不到人。”眼光很自然的落在殷梔子身上,她一本正經地看啤酒肚搓麻將,氣死人。

    “表哥,”表弟笑。“你要是喜歡她,不妨略微低聲下氣。”

    “我肯退一步,人家也不肯。”我把頭轉回來。

    “女孩子都心軟,只怕你一步也不肯退。”他說。好傢伙,結婚才半年,就成為女性問題專家,吃不消。

    我酸溜溜的說:“你別急,總有人會嫁你表哥這個窮措大。”

    “未必。”表弟直笑。“你別說,現在略微出色的女孩子非常難追求,所以我糊里糊塗的結婚,也未嘗不是好事,父親還生我的氣呢:他就孢孫子了,總比一些人,與女朋友一走就走七、八年。”

    表弟忽然長大了,絮絮的道起家常,有一股住家男人的味道,我又替他難過起來,像他這個年紀,原應朝氣勃勃才是。

    我“嗯”一聲。“連掛看啤酒肚坐麻將桌子的男人都有人要,我擔心什麼?難道醫生兩字真有無限魅力,女人聽了發軟蹄?”

    “你是指約瑟?”表弟含笑。“約瑟並沒有女朋友呀,他家人都急得不得了,醫生這行業不錯,是有前途,可是他家並沒有資產給他開診所,他在公立醫院中捱更抵夜,收入非常普通,你吃什麼隔壁醋。”

    “可是自有人趨之若騖。”我沒好氣。“誰?”“那朵梔子花。”我說。“還有誰!”

    表弟明白了。“你這個笨蛋,神經病,難怪一整個晚上像吃錯藥,真是十三點搭錯線。”他笑。我不作聲。“約瑟是梔子的親弟弟,你這混球!”

    “什麼?”我跳起來。“親友間交際應酬,你從不出來,誰是誰你都沒弄清楚,你只認得你自己的爹孃。”

    “啊,啤酒肚是她弟弟。”我錯愕。“你說話當心點,別得罪未來大舅子,我不同你說了,我自己的煩惱過頂呢,失陪。”

    我的氣漸漸平下去,以梔子的脾氣,她為何不說明呢?居於一種驕傲吧,很多女人認為只要愛得足夠,男人們會拚了命來爭取她們,她們是有夫之婦也不妨。這是古老思想,現代的男人也並不那麼羅曼蒂克,最主要是已經把時間、精力都用在事業上,一下班累個半死,哪還有功夫同女人鬧花樣。我也該檢討自己的態度,別老一副吊兒郎當地有沒有她都照樣過日子,然後見了面就唇槍舌劍。

    開席的時候,我故意擠到她身邊去坐。她一整個晚上都不睬我,我卻一直替她佈菜遞茶,一隻手有意無意地搭在她的椅背上,同親友表示名主已有花,承讓承讓。

    散席後我搶著替她取了外套,緊跟在她身後。“你幹麼?”她斥責我。“你有完沒完?臉皮太厚了你!”我打躬作揖,仍然不開口。

    “你別以為耍軟皮蛇就行得通。”她杏眼圓睜。

    我說:“咱們之間的誤會自一頓酒席開始,又在一頓酒席結束,不是很好?”“好是好,可惜我連啤酒肚都約會,沒有幸福。”她悻悻然。

    我跟在她身後不出聲,死忍著一道氣,小不忍則大亂。

    走了近半條街,她終於轉過頭來,嘆口氣。“你忍得了我的壞脾氣?”謝天謝地,我百忍成金。

    我攤攤手。“我相信你會改,只不過不是現在。”她笑出來。“你倒是有信心。”我連忙上去挽住她的手臂。“都大半年啦,”我說。“人家都結婚了。”

    她本來想搶白我,但終於忍住,男女之間,講的是緣分,咱們這一段的緣分終於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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