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遙是被李之謹拖著走過去,一步步,清晰的聽見鞋跟在很有規律的敲擊地板。短短十幾米的距離,就這麼六神無主的被李之謹拖著走,連掙扎、或者拒絕都忘了。
可是她有什麼好怕的?展澤誠也不過是個普通人,會在酒會後喝得大醉,也許正是因為酒醉,才忽然想起她了,於是在冬夜牢牢抱著她不肯放手。等到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等到他恢復清醒的時候,想必手邊攤著報紙,全是他和女伴的緋聞。
她終於深深呼吸了一口,跟上了他的腳步。
李公子拖著一個年輕女孩子的手走過來,在場的一干人,認得他的一臉興致勃勃;不認得的,則驚詫於李先生忽然停下了交談,目光轉了一個方向。李之謹的父親李耀輝,卻輕輕的笑了一聲,指著來人,微笑著對展澤誠說:“我兒子。”
展澤誠似乎全然沒有看見白洛遙,彬彬有禮的伸出手去:“幸會。”
李之謹收起了平時溫然隨意的態度,此刻的風度禮儀,倒真像是世家名門子弟,波瀾未生,優雅,卻透著交際時必備的淡淡疏離:“展先生,幸會。”
他只是一時興起,想把白洛遙介紹給父親認識而已。對於展澤誠的印象也不過停留在那天在博物館,小助理給自己看得報紙,上邊的年輕男人鋒芒畢露。於是鬆開手,隨意的一攬洛遙的肩膀,笑著說:“爸,我和你說過的,白小姐,白洛遙。下個月的活動,她幫了我很多忙。”
洛遙只能強迫自己看著李耀輝,眉眼和李之謹有些像,雖說年紀大了,可依然看得見年輕時的清俊。他的雙目秀長,溫和的伸出手來:“白小姐,你好。”
洛遙直到把手伸出去,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李之謹放開了自己,站在一旁,只是微笑。很奇怪的感覺,明知道他是好意,可只是不舒服,覺得心底有火苗在灼燒。
為什麼總是遇到這樣的事呢?思維瞬間裂成了兩半,有一半在尖叫著催自己離開,可另一半的理智卻又讓自己鎮定自如,連應答都十分得體,遑論此刻為了掩飾而浮起的淡淡微笑。
彷彿為了再挑戰一下自己的神經,又像自虐,百忙之中,她竟然鼓起了勇氣,去看展澤誠的眼睛。
他是真的面無表情。目光深不可測,太深太厚的波浪,掩起了所有的波動,不讓她看出一絲一毫的端倪,連隱約的猜測都不給旁人。她看見的,只是如岩石般的堅硬,壁壘層層。
李耀輝十分儒雅的轉向展澤誠,向他解釋:“下個月是我的祖父百歲誕辰。”
展澤誠的語氣反常的溫和:“白小姐麼?我們之前見過了。”
他轉頭對李耀輝微笑:“之前我們集團和博物館有合作。白小姐的工作很認真。”他又隨意的轉頭向助手:“是不是?”
這樣的話,雖是不露痕跡,可人人都聽出了淡淡的讚賞之意。其實沒人是傻子,既然她和李之謹的關係不一般,聰明人都會適時的說上一兩句。
一行人往賓館門口走去,停停走走,李耀輝忽然轉頭對兒子說:“你先送白小姐回家吧。我們這裡還有些事要談。”
洛遙鬆一口氣,微微咬住下唇,從展澤誠身邊走過。
驀然一隻手從斜側伸出來,不鬆不緊的扣住她十指。修長、清瘦、有力,就像以前的握著自己的手——她下意識的緊緊反扣住,彷彿可以攫取溫暖。
然而下一瞬間,明明是兩個不同的方向,兩個絕不類似的人,洛遙真的知道自己弄錯了。
李之謹的笑容溫煦而俊朗:“我們先走。”
她的第一反應是驚惶——又不知道在驚惶什麼。於是很快的去看展澤誠,可是他正半側著臉,光線在臉頰邊錯綜如梭,投下淡淡斑影。他旁若無人的在別人說話,似乎並沒有注意到這麼細微的動作。
只有這幾秒的時間,大門已旋轉了整整一圈,他們彷彿走出了一個世界,踏進另一個世界,制服筆挺的門童,冰涼的雨,和劈頭蓋臉而來的寒風。
洛遙不自在的掙開他的手,想說什麼,可最終只是沉默。
李之謹仔細的看了她半晌,才微笑著說:“哎,剛才幸好是我,不然你就撞玻璃上去了。”
身後的門又旋了一圈。她不自覺的站得遠些,看得見雨滴從眼前滴落。這麼冷,她等著李之謹的車,卻想象著雨水落地之前,會凝成小小一粒冰雪,然後擲地微聲,清脆悅耳,卻又清冷寂寞。
幸而還有喧雜的人聲在客套,也像在告別,並不真切的鑽進自己的耳朵裡。直到有明亮的燈光直晃晃的打進自己的眼裡,門童迅速的跑過來,替她拉開車門,洛遙終於忍住回頭的衝動,坐進了車裡。
暖氣撲在臉上,掃出了紅暈,洛遙知道自己不該開口問,可到底還是忍不住,輕輕咳嗽一聲:“你爸爸是幹什麼的?”
他很正確的理解了她的意思,沉吟了一會兒,才說:“唔,我不知道,好像和易欽有一個開發西山的項目吧?”
“西山?”
氣氛驀然變了。先時她只是在試探,可是此刻卻發出了很輕很輕的一聲冷笑,李之謹認識她這麼久,從未見她這樣刻薄的笑,冰冷刻骨。
他愣了愣,眼神中滑過一絲詫異:“是啊,西山。前些天我和朋友去過,已經開發的不錯了。高爾夫球場也不錯。”
“你以前去過西山沒有?”洛遙喃喃的說,“三年前那塊地方……和現在,完全不同。真的。”
她怎麼會忘了那個三年前的西山呢?清茶一盞,世外桃源,宛如清泉般流暢美麗的初遇,她甚至和老師一起,田野調查的時候,石破天驚的發現了十分珍貴的一座唐代木建築寺廟……她所有美好的記憶。
可是三年後,沒有一件保存了下來。
他等著她說下文。可她猝然移開目光,雙手緊緊握著拳,再也沒有開口。
其實該說的,剛才的會議上已經說完。在門口也不過互相又寒暄了一番,李耀輝邀請他出席家族的慶典,也就是自己祖父的誕辰紀念。展澤誠薄唇一勾:“那是自然會來的。”
車門已經打開了,他最後一次和李耀輝握手:“合作愉快。”
他坐在後座,半側過臉,隔了車窗,看見她攏了自己的肩,站著等李之謹的車。他自如的轉過眼神,敲了敲椅背:“開車。”
小李坐在副駕駛座上,微微側過身,語氣有些猶豫,不知道自己講話的時機是否正確。
“剛才我接到馬經理的電話,他說已經處理妥當了。明天會有澄清……”
展澤誠淡淡的打斷他:“什麼?”
他皺著眉,似乎在回憶什麼,手指無意識的拂過唇,手背上有薄薄的痂印。
小李不得不說下去:“是關於前幾天您和何小姐的報道,當時您對馬經理發了脾氣的……”
他當然記得,也知道如今媒體的無孔不入。看到報道的那一瞬間,心裡在意的並不是別人,只是白洛遙。他們的聯繫已經太微薄,幾乎細若遊絲,他不希望這些誤會再次將僅剩的、彼此還存著的微弱溫暖都耗盡,於是在看到的瞬間大發雷霆。
可是現在看來,真是諷刺。
怔忡的一刻,一旁車道駛過一輛車,副駕駛上有個單薄的影子。隔了玻璃的折射,隔了深沉的暮色,他終於還是記起來了。那天傍晚,電話裡她的口吻寧靜淡然:“我掛了,有約會。”那時她是在刻意強調“約會”兩個字,而當時自己並不介意,只當是她耍的小花招而已。
原來,是真的約會。那天在博物館的捐贈儀式,他也見到了他們,彼此拖了手,在角落喃喃私語。而她見到他,避之不及。
他知道自己一直在逼她,扣著過往的心事,逼著她重新回來。有時亦會失望,或者難受。又因為心疼她,只敢若即若離的試探,從來不敢過分。心底的一分希冀,是盼著她已經放開了心結。卻哪裡能想到,她早自己一步,就像她自己說的,已經放開了。
到底還是高估了自己麼?
這一刻,展澤誠的心底竟起了從未有過的動搖,彷彿有什麼東西即將脫離自己的掌控。嫉妒,或者焦躁,如同塵埃,覆上了素常都敏銳的觀察和判斷力。他知道自己遠不如外表這麼冷靜,目光看著的是自己的雙手,可腦海中浮現的分明是另外兩隻手,彼此十指交扣,如同曾經的他和她,一樣的親密和默契。
到底還是賭氣了。
於是長睫輕輕覆下來,他恰到好處收斂起眸色,語氣不輕不重:“有什麼要澄清的?”
只這五個字,帶了微微上揚的語氣,有輕薄的怒意。
目睹了今晚的一番場景,小李心下有了數,點了點頭,低聲說了句:“我知道了。”
藉著不遠不近、又一閃而逝的路燈光亮,展澤誠低著頭,撥弄袖釦。半晌,他終於解下來,握在手心。他的唇角如利刃一般的抿起,下頜繃得很緊,目光的色澤,如同上好的玉石。那些玉石總是冰冷,彷彿此刻手裡握著的,過了再久,卻沒有半分沾染的溫度。
即便穴居,即便不見天日,總有上來透氣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