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世上到底有沒有報應這回事;但我只知道:好人有好報,惡人有惡報。如果沒有,就讓我們來執行吧。”
“得幸失命,不外如是。”既然如此,何不把世上一切、心頭所有,都放輕鬆些呢?
他常有這種想法。
他是追命。
他原名崔略商。
別看他的名字那麼雅,以為他出生於書香世家,其實,他出生在一個叫“味螺”的小山城,他爸爸是個打漁的,他媽媽是個賣魚的,他出世後三年內,他們都不得空替他取名字。
他這麼個雅號是來自他的傷。
內傷。
他未出世就已經患了內傷。
因為他那個打漁的爸爸大過好酒,打回來的魚,都不夠他喝酒的錢。也許他一生在水裡撈活的過活吧,所以他不但一輩子都受水的氣,天晴時出海常打不著魚,天雨時不能出海打魚,起風時出海給桅杆砸著了頭卻還是沒有魚,而且還得把辛苦賺來的全拿來買水酒渴。
連他老婆都只好賣別家網回來的魚。
可是不管有魚沒魚,他都是硬要喝酒。
他的帳越賒越多,有人便找他算賬,問他是不是欠揍;他乾脆把自己灌得大醉,任由別人來打,反正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你打你的事,我醉我的酒。
崔媽媽開始不理,後來實在看不過眼了,出手阻攔對方正要對一個醉漢痛下毒手。
但來討債的那一方也決非好惹之輩。
他們是“七幫八會九連盟”中的“更衣幫”好手,為首的“七屠虎”朱麥,“七苦神拳”可是熬遍了傷、病、妒、離、失、懼、悲七種苦楚才習有大成的。他打人一向六親不認,包括不分男女;至於殺人也不分老幼親疏,只要有錢便可。
沒料崔大媽卻是輕功好手,跟朱麥同派同來的六人,全沾不上崔大媽的邊兒,卻給崔大媽扭閃騰挪、身移影幌之間放倒了。
原來崔大媽當然不姓崔,而是姓梁,正是當年五胡亂華之後,在東北撐起半壁的“山東響馬、山西太平”的“太平門梁家”的旁枝後裔“煙水寒”梁初心。
——只不過,脫離“太平門”梁氏一族久矣的梁初心,為生活計,天天風吹日曬。賣魚殺魚幾二十年,什麼“煙水寒”都變成了又老又兇又皮皺的“煙火灶”了。
“太平門”梁家的人,向以輕功見長,那七個人給梁初心放倒了六個,但梁初心一時粗心,加上她即將臨盆,足下一絆,便給朱麥兜腹打了一記“七苦拳”。
中拳之後的崔大媽,踣地不起。
朱麥見崔大媽使的是“太平門”的輕功,也不為甚己,扶傷撓破的號稱“揚長而去”:然而崔大媽卻受了內傷,差點流產。
三天後孩子出世,一出世即有了內傷。
崔老爸原有六個孩子,四子二女,懶得為這七子取名字,平時就叫他做:“喂,那個內傷的。”直至他兩歲半後才從一次嘔血裡得知他一早已受了內傷,這才開始著急請大夫為他治病。
因此,日後,他長大了,懂事以後,當然仍然姓崔,但叫“內傷”倒是醫他的人覺得未免難聽,放是以“商略黃昏雨”詞句為靈感,改名為“崔略商。”
誰都以為這個時常咯血、身體贏弱、不到三個月就一臉蒼桑並開始生皺紋的孩子,多半是養不大的了。
可是他不但能活下來,並且還使很多無辜善良的人都能活下來。
他還活得很有名。
有人調侃他出身寒微,他母親粗心大意,一至於斯,竟要過了兩歲半才知道他得到內傷。當然,這世上,有的人像是叼了支金鑰匙出世的,有的人像寄在金鑾殿上出生的,有的人一出孃胎就騎龍背虎腰,比起來,追命的“家世”真是一無可取、一無所有,一切都要從頭做起、白手憑空。
可是追命卻不是那麼想。
“我老爸遺傳給我喝酒的絕活,千杯不醉,愈飲愈醒,這等本事不是阿豬阿牛阿狗阿貓能有的;”追命追述起來,不但自得其樂,還感恩莫名,“我娘卻遺傳給我對輕功的天份;跑得快,好追債,所以我第一份職業便是追債的。”
他第一份“職業”果真是“討債的”。
可是也做不長。
因為他心腸好。
太好。
他原替“蒼屏派”追債,好不容易才給他追著的債主,結果,發現欠債的人又老、又病、又餓、而且人又好又老實,所以他把自己腰囊裡的錢全部都“奉送”給對方了,而且還“護送”這半瞽老人“逃債”,一路護送到黑龍江。
——這使得他給“蒼屏派”追債,還下了十三金牌令,要“追”他的“命”。那時候還是人追他的命。而不是他追別人的命。人總有不得志的時候。名揚天下的人,也有他未成名的歲月。——成功的意義往往就是經歷過很多失敗。——成名的代價就是許多埋首奮鬥的日子。可是,這對追命而言,是特別的艱辛。因為他很不幸。幸運一直沒有選中他,但他少年時偏偏與不幸特別有緣。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如此而已。
不幸就是幸運不再招手。
對追命而言“幸運”這兩個字,在他少年的時候一直都是“緣慳一見”,以致他日後每一次終於能夠“有幸”時,他幾乎都要說一聲“久違”了。
其實幾乎是根本“素未謀面”,何來久違?一個人一直都是不幸的,萬一幸運起來,還真的不敢相信那是幸運,或者,那遇上幸運的竟會是自己呢!
追命的不幸,相當離譜,十分煽情。
三歲(也就是他父親“終於”發現他的孩子一直都患了內傷)那年,他父親在一次大醉後便把酒杯都吞到肚子裡去,哽死了。
也許他一出世就懷著世間七種“苦楚”之故吧?上天也要他一再品嚐人世間種種苦的回應:五歲那年,他母親在街市殺一條魚的時候,手指頭給魚咬了一口,她沒理會,兩日後便毒發身歿。
一下子,追命就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
所以他眼色很蒼桑。
神情更落拓。
——這在一個稚童身上是難以得見的。
因而追命認為自己一早就“老”過去了,所以“我再也不會老了;”他在日後曾對他師兄弟很自豪的說,“有些人,一上來就樣子風霜不年輕,但到了人人都風霜老的時候,他仍是那個樣子,所以反而是他不老,輪也該輪到他最年輕了。”
他自得其樂也得意洋洋的下結論:“所以,我最耐得住老,我最年輕。”
崔大媽梁初心死的時候,追命才五歲,按照道理,只怕連求生都有問題;但卻因為當時崔老爹已得知這孩子身患“奇疾”,便把他送去了自己的一位好友求醫。
說起這位“好友”,卻不是誰,而是“老字號”溫家中“活字號”的“三缸公子”溫約紅!
溫約紅一向喜歡救人。
他也喜歡幫助人。
“崔內傷”之所以會變成“崔略商”,就是這位滿肚文墨的溫公子所改的名字。
他一見崔“內傷”,就投了緣,這也許是追命平生第一個“幸運”,但也是另一種“不幸”。
因為溫約紅的確善於“醫人”,但精研的是“解毒”,他用“解毒”的心法和手法來治追命的內傷,的確大費周章;不過,憑著他過人的解毒之法,居然也妙手回春,花了四年時間,把追命的內傷用“以毒攻毒”的方法給治好了。
不過,由於各種古古怪怪、奇珍異草煎成熬成的解毒藥物,全灌進小小追命的肚子裡,是以,他的胃也起了一種奇怪作用。
——跟他這位“救命恩人”溫約紅一般的“嗜好”。
那就是:
喝酒!
無酒不歡!
也許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之故,也許是追命所眼下的大量解毒藥物非要以酒來剋制之故,也許是溫約紅自己好酒所以故意使追命也染上酒癮之故,或許是追命的老爸遺傳之故……總之不管甚麼原故,這一輩子,酒就跟定了追命。
追命的命和酒就結而為一,分不開了。
——所以他飯可以不吃,但酒不能不喝。
久不喝酒,胃就會難受。
那也是好事,溫約紅正好有個小酒伴,師徒兩人時常互斟對飲。
長期服食這些藥物的另一種特別情況是:追命一天一天的長大,不知怎的,下身特別輕,上身卻不大著力,所以他練腿功總容易上手,習拳卻要大費勁兒。
直到後來,“老字號”的主掌人把“三缸公子”溫約紅派去“龔頭南”襄助“五飛金”那一夥人,溫約紅知道此行有險,當然不允追命跟隨,於是師徒二人,就此分了手,而且一別便成永訣。
儘管是這樣,除了能豪飲和腿靈光之外,溫約紅還是有一種“特性”影響了追命。
——那就是多情!
溫約紅是個成熟情多的人!
他用情真,深,但卻不大專!
——這種人擺明了當會常常戀愛,而且也時時失戀的好樣板!
溫約紅一向不拘俗禮,跟追命把酒談心,也不管對方尚未成人,照樣說他那些豔遇、邂逅、傾慕史,早熟的追命,開始聽得津津有味,但聽多了,說多了,對方知道自己說的是陳腔,他也知道自己聽的是濫調——但無論怎麼說,陳腔和濫調,有時也確實好聽,百聽不厭,而且為了使多情的人不寂寞,追命也絕對願意靜聆細聽下去。
可是幾年來都聽了下來,對他來說,耳濡目染,影響非凡。
——這性情可比嗜飲還“害死”追命了。
追命十一歲就開始他的“戀愛”。
他拜別師父,回到味螺小城,想找回他那一早就不知所蹤的四位兄長兩位姊姊,但哥哥姊姊沒找到,卻一眼就望到一個在村口打水的女子。
她長髮有點亂,眼色也有點亂,可是就美在那一點亂;她流露的溫柔得不中思議,但所蘊含絕大的吸力足以把他只知道有她而忘了自己;她頰上有兩朵酒渦,深深深深的,像那一口井,井裡的影,影裡的他自己。
他看到她之後,幾乎是呻吟了一聲。這就開始了他第一次的追蹤。
他跟蹤那汲水的女子,原來是“味螺鎮”雷鎮長的婢女。
——他整個小痞三的樣子,根本不能接近她。
可是,見了她之後,他再也分不清別的女子是女子了。他只知道自己是個男子。
他對她念念不忘,價日守在鎮長大宅後,等她出來買菜、汲水、陪小姐和夫人上街子。
最令他蒙羞的一次,是家丁、護院們以為他要騷擾轎子裡的人,所以狠狠的出手把他揍了一頓。
還是那小姐在轎裡看他傻不楞登的樣兒,噗嗤一笑,這才叫家丁停了手,放了他。
但他還是不死心。
他要娶那女子!
從此,他所作所為,莫不是為了進入鎮長家,接近這位叫“小透”的女子。
譬如他賭博,就是為了贏一點錢,來買好一些的衣服,穿在身上,來吸引她的注意。最好能贏多一點的錢,來早日為她贖身,請媒婆說親去。
例如他上午上山打獵,下午砍柴,晚上替人推磨子,比一頭牛加一匹馬加一隻狗都勤奮多了,為的是多攢幾個錢,希望日後能有足夠的錢來明媒正娶。他做得像一頭驢的模樣。
又如他常常出沒在鎮長雷門的家附近,千方百計接近雷家二子雷動,為的是要掙在雷府當長丁、夥計、小廝,吃虧一點、多幹些活兒也決不在乎。
——三年來,他所作的一切一切,都是為了小透,要多見小透一眼,看小透一面。
結果,他真的擠入雷家當雜役了。
雷家十分薄待他,任意使喚,當他連狗都不如;他都忍下來,為了還可以見到小透。小透當然都不知道這些。
有時候,一天能見小透幾次;有時候,三五天見不著一面。追命和小透在雷家各有隸屬,平常根本不可能湊在一道。
追命就是愛著她。
她那麼笑靨如花。
追命就愛看她。
她笑得像化開的蜜。
追命愛看她。
她的笑比酒還帶醉意。
追命愛她。
有次追命居然有機會和她說話。那天雷家在翻修羊棚,長工們在棚上棚下呼啦呼嗬的麼喊,有人在廚房前打鐵,叮噹的響;天色已近暮了,偏有雄雞在炊煙遠處,有一聲沒有一聲鬆垮垮的啼叫著。而上房雷家的少奶奶,在拉嗓子唱著清腔調兒,聽說她原本就是戲子出身。
小透端蓬子茶給二少爺雷動。見著他,這回說了幾句話。
“你很會喝酒是不?”
她是個玲瓏剔透的女子,心竅兒像她名字一般的透。她知道這傻乎乎的長腿小子常愣頭愣腦的張望她。她知道他,他跟那些家丁長工是不一樣的。
“啊。”
“不要多喝,錢要留起來。”
“哦。”
“在外面多攥些子兒,這裡工夫多,沒賺頭。”
“噢。”
“你上次不是在嬸子小巷捱揍了嗎?為什麼要進來這兒幹活呢?不像我,我命苦,娘把我賣進來,沒辦法……”
“呃?”
“你叫什麼名字呢?”
“我……我……我……”“我”了老半天之後,十三歲的追命終於掙紅了臉,比盤古初開破天荒還艱辛的說:“我姓崔話未說完,上房已在叫:“小透,你躲懶哩!茶都冷了,還不快送上去,二少爺候著呢!你盡嗑嗒什麼?”
小透匆匆而去,臨行還向她嫣然一笑。
他腦袋裡轟然一聲,炸開每顆都比輕功還疾的星星。
他那次千望萬盼的“接近”就此結束,他們的談話僅止於他的“啊”、“哦”、“噢”、“呃”。
十天後,雷家傳出喜訊。
——雷家二少爺雷動納小透為妾。
未娶妻,先娶妾。
——小透是婢女,當然入不得正房。
追命在喝了酒之後,幾乎忍不住要拼命去“救”小透出來。
不過,小透似乎很幸福。
——一個小丫鬟能嫁給二少爺,就算是當妾侍,那彷彿便是件幾生修來、一步登天的事。
(憑什麼,別人不嫁二少爺,要嫁給自己這個小痞三?)
追命痛苦地喝酒。
傷心的醉。
從此以後,他聽到打鐵聲、搭棚吆喝,尤其是暮晚時的雞啼,他就會傷感起來。
聽到那咿咿胡胡的唱腔,像北地裡亂著的風,追命也會想起他第一個“追”的女子:
她的笑靨
她的眼
她的臉
直至多年之後,追命偶然省悟:他媽媽是給人毒死的。
他又開始“追”了:
他“追”查案件。
——殺他父母的疑案!
不過,對於小透和他在雷家的這一段情愫,還未了結;七年之後,追命又回到小鎮,得悉雷家二少爺已近娶了七個妾侍,而小透聽說是因為受盡凌虐,因而懸樑自盡。
他那時候,已當成了霹靂縣的捕快,正要著手調查“味螺鎮”雷家的一宗案子。
他常去小透墳上拜祭。事實上,小透那孤伶的墓坯前,也只有他常來佇立。
他常默立良久,並在墓邊的小樹上,刻下了幾個字:
“得之,我幸;
失之,我命;
如此——”
下面沒再鐫刻下去,不知是為了什麼?也許是因為心煩,也許是因為已經酒醉,也許是太傷心,鏤刻不下去了。大家都以為下面該是“而已”兩個字吧。秋天的粗話
每個人的過去都總會有一些經典。
對追命而言,過去的事,都是“追”字:追憶、追求、追蹤、追殺、追捕、追悔……
常聽到年輕人口口聲聲說無悔,追命都只一曬置之。一個不思精進、不反觀內省、不承認錯失的人,當然以“無悔”為榮了。每個人的一生裡,都總有些可悔該悔的;有些小悔,總是表示自己繼續成長……
成長是好的,但成熟時則就快要爛掉了。
——對追命而言,乍聽小透嫁人的噩耗後,他整顆心都快要爛掉了。
他離開了傷心地。
他去流浪。
經過一山又一山,一鄉又一鄉;他沒有了鬥志,一如他相貌般的落拓著、落魄著,而且仍不忘喝他的酒,也照樣的打抱他所不平的事。
他那時候,武功並不算太好,只在服侍雷家兩位少爺跟隨“旱天雷”雷重學武的時候,他才偷學了一點功夫。
他悟性高,雖是偷師,但也學得比雷家少爺好。
他也騰出點時間,在夫子雷輕教兩位少爺唸書的時候,他也識了不少字,讀了不少書。
他勤奮,所以比雷家兩位少爺加起來都覺得更多。
他天性好打不平,所以縱在流浪飄泊之際,遇不平事,總要插上一手。
溫約紅曾經告訴過他:“做一條頂天立地的漢子,就是要做頂天立地的事。我不是。我懶,好玩,就愛喝兩杯。所以我只做一個只求心安的人。如何心安?便是理得。無理不公的事,我就去評評理、說句公道話,必要時,仗三尺劍,管不平事;人,總是有所為、有所不為的。”
他記住了。
不過他的實力不甚足夠。
——為人打抱不平,常鬧得給人打,給人揍,還差些兒沒給官差“敉平”了。
幸好他的輕功上有天份。
他打不過人時,跑得總算還快。
他反正無父無母,無依無靠,也不大學好,偶然也偷(他偷的不是錢,不是女人,也不是東西),他偷的是酒或是吃的,所以在他少年時期,常給人追趕/打/捕/緝。
那時候,他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他會當上追緝兇徒要犯的捕頭——而且還是名動天下的神捕!
那時候,他很能跑,主要是因為:“逃”!
——而不是“追”。
直到有一天,他偷喝了人家辦喜事的酒,給六、七個夥計“追”出來打他。
他不敢還手。
——因為他知道是自己錯了。
他只敢跑。
——逃掉再說。
偏是這家。“飽食山莊”的家丁,都很有兩下子,他雖然能跑,但一下子還真是甩不掉。
這一下,他可真的跑出功力、跑出耐力、跑出天份來了。
好不容易,仗著機伶的身段,終於擺脫了那些家丁,轉過冷巷,卻一頭撞在一人身上。
那人很和氣。
但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向不受約制無有規範的追命,在那一刻間卻感到很不自在、無由的害怕起來。
“你為甚麼要跑?”
“關你甚麼事!”
追命一閃身,又逃。
他跑得很快很快,老半天才扶在一棵白楊樹旁喘氣,忽聽後面有人問:
“你跑得不慢呀。”
追命一回頭,見又是那人,魂飛魄散,連忙又拼命的跑。
這回逃了很久很久,終於逃到一座路邊小驛站旁,正要打水牛飲幾口,忽聽吹耳朵似的緊貼身後有人說:
“你不要一口氣的喝,這樣會傷內氣的。”
追命猛回頭,只見又是那人!
他二話不說,拼盡全力猛跑,這回他甚麼自創的身法都用盡,打滾帶爬的跑了不知許久,連偷到的酒壺都摔破了,跑到一座路邊小廟旁,才喘一口氣,就聽頭背有人呵著氣說:
“別跑了好嗎?咱門好好聊聊吧。”
追命忍不住,他吼道:
“你別冤鬼般的死纏著我!你再跟著我,我殺你!我殺你十七八截!”
那人笑著捫須,咋舌地道:“哦?有這樣厲害!”
追命不顧一切,飛過去拳打腳踢。
那人沒有避——但都一一避開了。
追命拔出了牛耳尖刀。
“你走不走?!”
那人笑著搖頭,笑聲裡帶點喟息,好像很為他可惜的樣子。
追命不管了。
他一刀就紮下去——
——扎不下去。
(不行,我不能殺人!)
那人和氣的問他:“為甚麼不刺下來?”
追命耷了耳朵,皺了眉頭,丟了刀子,只鼓著氣道:“你抓我回去吧。”
那人笑道:“偷東西是不好的。”
“可是我窮。老先生,你沒窮過,你不知道。”
“……是嗎?但你偷的是酒,不喝酒會渴死嗎?”
“但我喜歡喝酒,如果會死,死了也就算了。我偷的當然是為了我喜歡的東西。如果我偷人的錢,偷人的財物,可能會累了人;但我偷的是酒,少了兩壺酒,不會累死人的。”
“但卻累死了你自己,你偷的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物,但失的是大節。試問一個頂天立地、將來有所作為的男子漢、大丈夫,他怎麼會因為一己之私、一念之貪、一時之快而去偷取別人之物!”
(又是“頂天立地”!)
“如果我現在是大人物、大將軍,大家倚重我,瞧得起我,我可以呼風喚雨,可以左右局勢,我當然會努力奮鬥,自勵自珍!”追命聽得心動激起了熱血,但語音更加譏誚:“但我只是一個小痞三、大流氓,我妄論甚麼大節!我也沒志氣可言!”
“你沒有氣節,那一刀你為啥不紮下來?”
“我……”
“英雄莫問出處。你不是個偷東西的人便不是!比你出身低微貧寒的人,青史上有的是,他們不也一樣咬緊牙齦,持志不懈,渡過艱辛歲月,成大功、立大業、做大事嗎!你怎可妄自菲薄!你現在才華未得發揮,便飄蕩無定,閒散不羈,猶如行雲野鶴、遊戲人間;但只要你不放棄,肯努力,一旦得遇時機,千載之材,光芒盡露,這才是你龍飛九天、鵬衝九霄之時!你只要有志氣,肯努力、願意奮鬥,現在是個乞丐又有甚麼關係!我看你這一刀沒刺下去,才肯罵你;一個人可以沒有背景,可以沒有運氣,但不可以沒有憧憬,沒有志氣!可以出身不好,可以窮困潦倒,但他就是不可以先行看賤自己、放棄自己!”
追命聽得大汗涔涔下,澀著喉道:
“……老先生……”
那人只一笑,說:“紙包不住火、布袋終究會讓錐子刺破。有才的人未必有毅力,有毅力的人不怕熬煉。咱們有緣再相見吧。”
追命自行跑回去“飽食山莊”。
莊裡的人大為震訝。
“你又要回來偷甚麼東西?”
“我是來向你們認錯的。”
“甚……甚麼?”
“那兩壺酒是我偷的,我把它給摔破了,我來受你們懲罰……或者,讓我當雜役幹粗活兒,來賠償酒錢吧。”
“……原來,原來是要討活兒乾的!我看你討打才是——”
有人把這消息通知了莊主。
莊主方臉粗眉,赤頰乾髭,目含神光,顧盼間一團正氣,不怒而威,怒令人懼。
追命一見了他,就打從心裡服了七成。
那莊主問:“你就是偷酒的?”
追命搖頭:“不是。”
莊主詫道:“不是你是誰?唔?”
“我回來認罪,就不是偷了。”
“你為什麼要回來認罪?唔?”
“做錯了連承認的勇氣都沒有,”追命坦然道,“我這輩子都要賣給你兩壺子酒了!”
“好!”
那莊主如雷的喝了一聲,院內院外、院裡院中、幹活的人全震得停了手:以為莊主要殺人了。
“你罰我吧!”追命豁了出去。
“我就罰你!”莊主如雷的一聲喚了出去,“來人呀,把這小王八蛋請去我西廂當食客,給他吃好的、喝好的——一定要喝好的——把他給養胖了,我才來一塊肉一塊肉的吃他!”
莊主當然不是要真的“吃”他。
他只是欣賞追命,把這“小孩子”攏了過來當他院下的食客。
——反正他手上的食客沒三千也有一千五。
——一千五百人中當然也有不少人是混吉的,但只要有一成是像樣的人,“飽食山莊”裡至少也有一百五十位能人。
這位莊主豪邁過人、喜歡廣結朋友,加上他是當朝天子近前帶刀總侍,有這樣的顯赫地位,使他呼朋喚友,結交黑白兩道各路好漢,更加得心應手、一呼百應。
追命後來才得悉,莊主原本也是江湖中人,因受諸葛太傅看重,在御前薦舉他,才能擔此重任。在他任次裡,曾三次捨命為保龍軀,受傷之重,令御醫也束手無策,他卻依然能活過來了,故而極受倚重。
由於護守天子,戍守皇城,是傷神費力的事兒,而且就算這樣一個吃力位子,也有內宦朝官爭軋不已,故這位莊主也只是負責在冬夏二季保駕,至於春秋二季,則由他人負責。
這位官廷總侍,沒事不用入宮之時,便來搞他的“飽食山莊”。
這位莊主是名好漢子,跟門下食客比酒比力比功夫,從來不許人故意容讓,勝了當然可喜,輸了也就認了,所以在比酒一節上,曾輸給少年追命:三壇幹完之後,他咕嚕一聲栽倒下去了,次日起來才二話沒說,打賞追命三十兩銀子。
這莊主姓舒,名無戲。(此人故事可見於“逆水寒”第六集)
他說過的話,一定算數,比“君無戲言”還要君無戲言。
追命也不客氣,就在他莊裡又吃又喝,結交的朋友多了,三教九流的都遇上,他也趁此好好的學武、學藝,學書。
舒無戲手上能人多不勝數,很少教他辦事;何況,追命依然運舛,但凡他手上辦的事,無論辦的是甚麼、如何小心著手、如何一心求好,卻總是到頭來仍出了差池。
反正他負責的也不是甚麼大事,舒無戲也不怪他。
舒無戲有一日,隨手丟給他一本書,吩咐他:“這裡面有些合使的,你練練看。可別傳予別人看。”那書的封皮上繡著“追命”兩個篆字。追命以為是甚麼絕世拳譜,翻開一看,卻光是腿法腿功。但他對腿法卻份外有天份,所以練著練著也上了癮。舒無戲概不理會,後來也很少再理會他。
在這四年功夫裡,除了那本腿法“秘笈”之外,追命跟人學了不少功夫,指、掌、劍、棍、都有一些,腿功、輕功,更是他所能,一學就上手,所以,他愈發要在自己比較不爭氣的方面,例如拳、掌、刀、鞭,花上更多的時間、心力,來紮好基礎。
舒無戲也由得莊裡的人平時胡混,或者學藝習武交換心得,他也不理;平時樂得跟莊裡食客喝酒談心,但卻嚴禁門下在外結黨欺人——一旦觸犯這點,重則親罰,輕則逐出門牆!
追命除了趁此修文習武外,也從舒門裡學了不少禮節。畢竟,舒無戲雖是一介武夫,但在皇延當慣大官了,一切官延禮節,都有規律要守,追命性格雖然不羈放浪,但記性卻好,為了一些特別原故,他格外使自己知書識禮,把這些禮節道理全記住了。
——沒想到:這對他日後的發展,有著起死回生的助力!
所謂“特別原故”,是他“老毛病”又發作了:
不是酒痛。
而是女人。
他喜歡上了舒無戲的大女兒:
舒動人。
舒動人是舒莊主的拿上明珠,他也特別疼愛她。
但舒無戲卻似井沒有特別賞識這位“崔略商”。
事實上,在當時,追命也沒甚麼“特別”表現。
——他只是“飽食山莊”的“食客”之一。
可是追命之所以會甘心情願的留在“飽食山莊”,主要原因之一,便是因為舒動人。
舒動人很動人。
她愛穿紫色的衣服,倚在有柳陰的窗前。她的膚色很白很白,耳墜子很晶很晶,神情很憂悒很憂悒,樣子很美很美,那柳樹也很青很青,她低哼的歌也很好聽很好聽。
那時追命讀了點書(他讀書是為了她),一面讀一面看她一面想那首“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踏踏的馬蹄經過窗前,那美麗的(紫衣的)少婦忙探頭去看:經過的不是自己的夫君啊……追命得意而惆悵的追思不已:他要當那個讓她(小妻子)勸去“覓封侯”的“夫婿”好呢?還是那個偶爾使她凝睇懷愁的“過客”好?
唉。
那時追命也習了武(他練武是為了她),一面苦練一面鞭策自己一面想她:姓崔的,你得努力!努力!!努力啊!!!有一天你在“五年一度飽食山莊擺臺賽”上技壓群雄,她就會注意到你了。有一天,你能陣前殺敵、關前立功、沙場上點兵,就可以向舒莊主提親了。
哎。
就算他練輕功的時候,也只是想到:如果有一天,能神不知、鬼不覺的接近動人姑娘,在她身邊,感受她的氣息,聞到她的香味,和凝視她那紫得那麼深鬱的衣衫和白得那麼淡悒的膚色,如此相伴一生,那麼他就無枉此生了。
——縱教他一輩子不再沾酒也願意。
(她的眉毛那麼濃,性子一定是很烈的了。可是她一顰一笑,卻似小透般的輕柔!如果她鐘意了我,而又不是嫁給我,她一定會寧死不從吧……可是,她怎會鐘意我呢?)
由於“飽食山莊”各路人馬都有,追命也跟了投靠舒府的兩位江湖術士學了點命相之術。
“你跟眉毛濃的女子有緣。”追命當時最愛聽這句話,但對下一句話卻常常忘掉,不然也不願擺在心裡,“可是眉毛濃的女子性子也往往比較厲烈,小心著吧,縱不是有心的,也對夫君有刑剋呢。”
他才不管。
此外,他也學了一些事物。
一些“意外”。
——“意外”的意思是說:他本來沒理由學得的東西。
例如粗話。
意外的是:“粗話”是跟莊主學的。
舒無戲生性豪邁,但官雖做到他那麼高了,不見得就是快活的事。
他常常在喝了酒之後,對他座上食客們申訴:皇上是如何親暱奸佞,常常讓他和諸葛太傅這些忠良受盡屈辱。
——大丈夫可殺不可辱,若不是為了保衛大宋江山,為了保護宋室基業,他早就不幹了,管他個君臨天下,笑傲江湖不成,至少也可以放屁天下去!
座上的人聽了唯唯諾諾。
那一年秋天,舒莊主顯然甚不得志,回到山莊,把夫人子女們全趕入後堂,對著庭院的落葉,足足罵了三個時辰又一頓飯時間的粗話,震得落葉紛飛;然後歇了一盞茶光景,又罵了足足四個時辰又一更次時間,又震得落葉遍地,這才收了聲——不,留著元氣明天再罵。
原來舒無戲是武將出身,在官廷裡訓練有素,禁忌繁多,他說慣了粗話,又受了一肚子烏氣,憋足了不敢出口,一俟回莊,就得要痛痛快快的發洩七八回方休。
這粗話真是繞樑三日、荊棘遍耳、入木三分,聽得追命為之膛目震耳;這年秋天,他聽了不少各省各縣各路各派的粗話,也算是耳目一新了。他記性好,跟背詩誦詞一樣,粗口,他也學了不少,而且還活學活用,互相問候:莊裡的人都一個想法,反正連莊主他大老爺都琅琅上口、落地作金聲,咱們這些當食客的,當然上行下效、上樑不正下樑歪,誓死相隨、心口相連了。
這年秋天,對追命而言,最經典的依次是:動人、習武、學文、粗話——“得之,我命;失之,我幸。如是而已。”
回憶的感覺最美。
追命還是在想著:紫色是最美的顏色,尤其在襯有著白色肌膚、濃烈眉毛的美麗女子的時候。
回憶是因為得不到。得不到的特別美,而且加上一點悽然。悽美是美麗中最美的一種。帶點病態的有時美豔不可方物,一如夕照殘陽。
追命始終還是沒拿到‘擂臺狀元’。
——因為舒無戲在追命入莊後第五個年頭:剛剛想開辦第十一屆‘飽食山莊擂臺大會’前就失了勢。
“飽食山莊”也作“鳥獸散”。
——主要原因是:諸葛太傅和大石公、哥舒懶殘來訪,勸舒無戲要解散山莊,且不能帶一兵一卒,如此方才可免權相進讒,向聖上參奏誣陷:不服聖旨,結黨叛亂!
(聽說舒莊主失勢便是因為莊內有走狗,糾結奸宦,參了舒無戲一本:在莊內養士面前出言粗鄙、褻及聖上、還自稱為‘君無戲言’!幸諸葛先生等一力開解,才不致在龍顏大怒之下,滅了舒莊主九族家小!)
追命也始終未能接近紅顏。
——在他輕功沒練成了那麼獨步天下之前,而也還沒封侯拜相之前,連成名也遙不可即之前,皇帝已下旨召了動人姑娘去當妃嬪了。
而今,在窗前殷殷盼待的,不是女的,而是男的他!
他依舊運蹇如故。
天荒地老,海枯石爛,卻只有這點沒變。
舒無戲一朝失勢,莊中食客,人人收拾鋪蓋走路,少有人依依回顧,連當時舒總侍的一句感嘆:‘樹倒猢猻散’,也給莊裡當過一名‘大食客’(他原來特別大‘食’,現在可沒得‘食’了)翻臉就罵:‘甚麼猢猻,你當自己馬騮王,可別當老子作猴兒耍!’
舒無戲也不反駁,只遣銀兩,速速打發眾人離去。
追命本想跟莊主說點甚麼,但看舒無戲的樣子,甚麼也不想聽,他自己也正值傷心,所以也省下來不說了。
儘管舒無戲還是把女兒奉進了宮,追命心中卻矢誓:
——如果有一天,我有能力,舒莊主,我一定不遺餘力的伴你重出江湖、重建山莊、從頭收拾舊山河的!
另外,追命也發現了一件事:
‘諸葛太傅’便是當日在自己偷酒之後,勸自己要擲碎酒杯、立志做人的‘那個人’!
只不過,當時諸葛先生和他的朋友來‘飽食山莊’之時舒無戲正值危機重重,諸葛等一力化解困厄,誰也沒心去管別的事兒,所以追命沒敢上前相認,諸葛也心無旁騖。
只不過,諸葛先生似也向庭院中掃落葉的他,笑了一笑。
——這一笑充滿了鼓舞,好像是說,好似在說:你做的好,很好,再做下去吧。
那時候,追命不過在打掃秋天的落葉。
他還不認為自己的命運會比枯葉好多少。
——只不過,他一向覺得;當葉子也無妨;既曾欣欣向榮過,有日縱是枯了謝了,那又何妨。
離開‘飽食山莊’之後的追命,跟著其中一位特別談得來的‘食客’混了一陣子,那食客不久便當了縣吏。當然,追命只是位‘候補’的雜差,少去辦案,多跑跑腿。
這怎麼說也算是他第一次和衙門“掛鉤”的差事。
這“差事”使他學得了不少事。
原本,那位介紹他入公門的“食客”,姓葉,單名棋,排行第五。他也真的善於對弈,在“飽食山莊”裡的養士,無一人能在棋藝上可勝之;不過,舒無戲卻不甚喜歡他。主要是因為:有一次,舒莊主與之於人前對弈,葉棋奮戰之下,終於棋差一著而敗,舒無戲卻把臉色一沉,一拍棋盤,道:“你故意讓我,討我歡心,忒也太工心計!我就是不喜歡這樣!”
大概是舒無戲嫌葉棋奸詐,所以一直沒重用此人;葉棋也並不得志,待“飽食山莊”一倒,他便當了官,而且竄升極快。
追命得他提攜,當了個“候補”衙差,後來才得悉:原來葉棋就是向京裡“密告”舒無戲的人。追命決不齒這等所為,於是便絕足不與之攀附交情。這時候,追命雖只是小小的“半個”公差,但辦事勤快,獨力協力破了不少大案子,葉棋不意那麼一個“小廝”,也有如此潛力,便不再提拔此人,並囑衙官不必重用追命,以免日後一旦“青出於藍”,任其坐大,便剪除不易了。這叫防範未然。
縣官吏員逢此時世,早都懂得看風揚帆、看水行船,所以無論追命立了多大功勞,都視同無物。
如是者過了兩年,追命憤然棄職而去,倒不是為了沒有升遷,而是為了兩個原因:
他好不容易,兒經艱辛,甘冒奇險,出生入死破獲的案子、抓拿的兇徒,只要這些犯案的人有靠山、有背景、裡子夠硬,衙裡便輕判、延審,輕易放過,而對孤苦無靠、貧病百姓、因天災人禍、暴徽聚斂才致鋌而走險的罪犯,卻常重判私刑,放出來後也已給折磨得不復人形。
追命深感:作為一個捕差,理應申張正義,為民除害,鋤暴安良,以正法紀才是,但他千辛萬苦,所作所為,卻反而成了貪官汙吏的幫兇,為虎作倀,百姓們討厭、仇視他們,而權官豪紳又任意使喚、喪盡天良,這樣的“捕役”,他怎能當!
另外一個原因,便是因為他無意間破獲了一件案子:
少林高僧“笑韋陀”是“三神僧”之一,遠道而來“出塵寺”當主持。有一日,在剪花的時候,給花瓣裡的小蟲噬了一口,他沒去理它,三天後,毒發身亡,死於禪房。發現他屍體的人,還目睹一列紅黑色的長蟲,自他鼻裡蠕爬了出來,他那一隻傷指,已呈金綠色。
當時辦案的人都以為笑韋陀是誤服毒物,只追命詳加蒐集,細為訪查,發現毒力是自指尖攻心的;追查下去,他找到了那隻,‘蟲”不僅只是蟲,而是一種餵了毒的蟲,叫做“傷追蟲”,毒力極烈,給咬噬瞭如不迅速連根切斷傷處,必死無疑。
追命查得這些,是因為他跟“三缸公子”溫約紅學過“活字解毒法”。溫約紅是“活字號”的好手,而這毒顯然不是施毒的“死字號”高手便是善製毒的“小字號”所佈下的。
這一查之下,果然查到“老字號”溫家有兩名高手溫大聽、溫小聽在這兒附近,正要謀奪“出塵寺”的產業。
追命上稟要捕溫大聽、溫小聽問案,縣太爺因怕得罪“老字號”溫家的人(得罪這使毒世家,只怕那一天給人毒得七孔流血、五官離位也不知仇家何人),不批海捕公文。追命一氣之下,單挑找上溫氏兄弟;溫氏兄弟直認不諱,三人一番拼搏,追命便給毒倒,但仗著溫約紅所授的解毒之法,保住元氣,並以絕門腿法重傷了溫氏兄弟,把他們擒回縣衙——可是,未久,縣太爺還是“稟承上意”把他倆給放了。
追命在絕望之餘,便自嘲:我天生不是當公人的料!於是掛冠而去。
更重要的是:此案引發了他一個疑惑——
——當年自己的母親之死,是不是有些可疑呢?
當年,崔大媽在市肆上殺魚,不小心給魚鱗“刮傷了”,不多時便嚥氣了。死時眼睛流出了黑血。
他那時候雖然還小,但記憶特別深刻。
追命決意回去“味螺鎮”去查一查當年舊案。
南返之前,他還特別去探看“舊主”舒無戲——現在他一家五口,就住在山邊的小茅寮裡,耕作為生。
失意後的舒無戲很少接見舊部故友。
追命堅持要見。興許是因為追命當候補衙差,職分甚卑,但因逢案破案、為地方除了不少大害之故吧?這“好喝酒的小崔捕爺”倒有風評甚佳,舒無戲聽說是他,才願接晤,一見面就說:“喂,偷酒的,你倒真有本領,聽說對小偷都網開一面,這也算是不忘本吧?晤?”
追命笑道:“只去大富之家偷點吃的用的,用來養妻活兒、治病救人,也不是啥十惡不赦的事。老抓這些人,不如找些惡霸土豪教訓申誡,這都是莊主以前教誨的!”
舒無戲聽了大笑三聲:“好,好,好!”然後拍拍肚子放了一個屁,頗有感觸的道,“可見咱莊裡還是出過人材的。”
追命想起葉棋五,這一路當官,早已飛黃騰達,聽說已當了相爺身邊紅人,又憶起動人姑娘來,不免也有感慨(不曉得她那對濃眉有沒有克一克那好色昏庸的天子?)又見舒無戲家徒四壁,連茶具也十分粗陋,便掏出身上的六兩銀子(其實這也是他任職兩年的全部家當),恭恭敬敬的奉給舒無戲,畢恭畢敬的道:“這是當年山莊一些故交,記我轉上,忝為賀舒莊主四十大壽之尊禮。”
舒無戲淡淡收下,也不多謝。
追命看到舒無戲的孩子和夫人,以及他本人,全穿著粗衣破布,桌上殘餚,只是醃菜,心中難過,便稱作有事先行告辭,走到市肆,賒了賬,買了些布料、酒肉(由於他辦了不少大案,為老百姓做了不少事,大家都肯給他欠賬,甚至不肯收他的錢),回到那千瘡百孔的小茅屋,把酒菜、醃肉、衣物拎了出來,舒無戲的兩個稚齡小孩一齊歡呼上前,雀躍不已,舒夫人要過來接過酒菜,卻給舒無戲喝止:
“不行!”
“為……”追命不解,以為舒無戲嫌棄,“為什麼?是嫌酒肉不好嗎?我……我這就再去辦。”
“不是。崔兄弟,你這樣做,不好。”
舒無戲緊皺著濃眉,有一點不快。
“莊主,我這樣做,決無惡意……”追命以為舒無戲誤解了他的用意,“我只是……”
“我明白。”舒無戲說,“我現在是失意了,落難了,可是,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是在受苦。反而,我覺得我是在修行,有朝一日,如同淬鍊過後的寶劍一樣,重現光華,更見鋒芒;所以,我不當自己是個失敗的人,我只當這是成功的磨練。我仰不愧天,俯不愧人,我成我敗,我仍是我。我要我的孩子,也要有這種想法:人不可能一輩子得志,但要在得志時仍持志不懈;人可能會有一時失意,但在失意時仍要有鬥志。我要他們吃得起苦,才做得成人!”
他拍拍肚皮又說,“我並沒有做錯事,對不起人,鬧到這種田地,也不怨天尤人。我既當得了大官,做得了大事,自封自己為莊主,我就忍得了當乞丐、貧民。要是這樣給我東山再起,這才算是大丈夫,真本事!小兄弟,你人心好,你也應該要這樣子。晤?”
追命有點哽咽:“莊主……”
“有什麼好難過的!人貴相知,有一知交便無憾;所謂一貴一賤,交情乃見!山莊的人這般待我,我沒話說,而且,那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但凡你得勢,必定有一群人口口聲聲為你可生可死,卑屈阿諛的;如果失勢,便一定遭冷眼白眼。我是明知故犯,活該現眼報,這才叫痛快過癮!”他呵呵的笑著,眼神里亮出一點寂寞、一星無奈。“富貴榮華,我都有過;既然當八面威風的人便當不成四面玲瓏。我這下做乞丐貧民,也要當成個樣子!捱餓可以,貧寒可以,我有手有腳,一樣可下田耕作,一樣可以餬口吃飯。小兄弟,什麼都可以賣,骨氣是不賣與人的。說起來,我好歹也是皇親國戚,是個國舅爺哩,我就是不肯攀這個折骨彎腰的親!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當貧民就當一名似模似樣的貧民,求人卑屈,則萬萬不可!他日我東山再起之時,我還可以跟人說:咄!瞧,我三十九歲時還一無所有,一個一窮二白的老百姓哩,這才叫白手起家,這才叫大起大落!”
他把酒菜都塞回追命手裡,“我今天會見你,不是要接受你的同情,而是看得起你:當個公差小役,也要當得清白、清正、清奇,不愧為我舒門裡的養士!你給我銀子,當還我情,我實領了;酒菜則就心領了;要當窮人,就不要一餐鹹魚白菜,一餐美餚酒肉的,那多蹩扭!酒是用來乘興的,不能在失意時喝的,心灰意沮時喝酒,容易以酒消愁,大丈夫靠這一點水來解愁消悶,像什麼話嘛!肉也不是這個時候吃的!孩子們今頓飯吃了肉,下頓飯便無此不歡了,沒受過苦的孩子這怎麼能砥礪志氣!我接見你,是看得起你,小兄弟,你可別害了我們!知道嗎?嗯?”
追命咬著下唇,只記住舒無戲的話,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知道當年我為啥要收容你嗎?”舒無戲依然用凜然有威的橫睨著他:“當日,你偷了酒,諸葛先生就跟我說:“此子是個大材,你先留著他,多加磨鍊,我還在宮廷與奸宦鬥爭不休,現在接他回宮,只怕害了他。”他果然沒有看錯。”
追命只覺得心頭一陣熱,幾乎沒噴出血來。
“你別這個樣子,富貴浮雲,其實是:得之,我命;失之,我幸。如是而已,你還難過個啥!”舒無戲說著又放了一個屁。
響屁。
舒無戲大笑道:“你看,小老弟,日他妹子的我現在多自在,以前在皇帝老子跟前,屁可不能放,放了要殺頭的;只聽佞臣讒宦在大放狗屁,嘿,多憋氣!”
他大力的拍著追命肩膀,笑道:“其實你應該羨慕我才是。入他奶奶的,你而今當個公差,上不下下不上的,可比我鳥窩囊得多了!”
然後他又笑問追命:“怎麼啦?諸葛先生大前天來找過我,還問我那姓崔的小子腿法練得怎麼樣了!”
“腿法?”
“那本腿功是諸葛先生要我不露痕跡、不動聲色的交給你,看你有沒有下苦功去學的!他為這套腿法可花了不少時間心力哩。他要我告訴你:學成了,還要創,學是可以靠人指引,創則要自己去悟。匠與大師,其分別就在能不能創。唔?”
他又放了一個不臭的屁,再問:
“唔?”煎炸的奸詐
一個人只有一生。因為每個人都只有一生,所以每個人都應該好好的過他的一生。
回顧過去,追命的日子都不好過,不是顛沛流浪、就是不受注重,但他一向都很樂天知命,甚至覺得自己的存在已是半個奇蹟。
他蒼桑而不尤怨,辛酸而不悲傷。
遇挫不折。遇悲不傷。
——尤其在他得遇舒無戲:人在陋巷、不改其志之後,對人生更有大感悟。
不過,回到味螺鎮的他,在父母親墳前上香的時候,十六歲少年的追命,實在抑不住傷悲而掉淚。
因為母親的死因有疑,使他發了狠再花兩年時間來調查,發現不但他母親梁初心是“太平門”梁家的一員,連父親崔唇容當年也是赫赫有名的武林人物,外號“醉翻天”。
——說來也真是的,如果自己的父親不也是武林中人,何以得識“三缸公子”溫約紅?如此想來,溫約紅跟父親一樣,都是好酒貪杯的武林高手,只不過一個能飲,一個易醉而已!
追命反覆蒐集證據,細加稽查,終於發現了一段武林秘密:
“太平門”以輕功見稱,腿法為輔,但後來,同是下盤功夫,卻有人精研腿法,也有人仍以輕功為本。精擅腿法的後來自立門戶,稱為“大平門”,即“太”字下面少了一點。
他們這樣一來,同一門裡,變成兩派。而“太平門”門規雖嚴,偏又不似“蜀中唐門”和“老字號溫家”:唐門也分暗器、火藥、毒物三宗,但因唐老太太三代主拿大局,加上唐老太爺子幕後操縱大勢,雖然唐家高手,良萎不齊,意見不一,但仍能由強人領導,將“暗器”一以貫之,其他“火器”、“毒藥”只以為輔,助長暗器之威力。“老字號”溫家到中期亦分為:製毒的“小字號”、藏毒的“大字號”、施毒的“死字號”、解毒的“活字號”四脈,但這四脈只是分工精研,雖時有傾軋衝突,但遇外敵,彼此仍配合無間,加上四脈首腦溫心老契、溫亮玉、溫絲卷、溫暖三等把持大局,局面亂中大穩,還算穩得住陣腳。
“太平門”強人首領梁大口一死,門裡即分為二支:注重腿法的“大平門”新系統認為太著重輕功,未免有“未戰便逃”之意,“太平門”積弱多年,未賞不是與這種“逃亡保命”心態有關,所以化被動為主動,以積極抗消極,以梁鐵舟為主、精練腿法,集眾高手之創研,以強補弱,漸有大成;“太平門”主流派的人卻覺得:輕功提縱術才是“太平門”梁家的擅長,集數百年來獨門之秘,心得精華,無可替代,豈容後人輕侮,且何故要捨本逐未,背棄師門?加上輕功以保命為旨,以和為貴,腿法則以打殺為重,有傷和氣,是以梁豔麗為首的一系,對“大平門”都頗不以為然。
果爾,未久,兩系衝突日頻、互譏相殘,傾軋日重。“太平門”譏“大平門”少了的那一點,應放在頭上,即是“犬平門”;“大平門”笑“太平門”一味只會逃命功夫,不戰而逃,儘早變成“擺平門”。
兩家仇恨,愈演愈烈,因而發生毆鬥,造成人命。人命關天,又厲變為互相尋仇,傷亡愈來愈重。
“太平門”本與“下三濫”何家素有怨隙,但“太平門”頭領梁豔麗為了要先安內患,便與“下三濫”何家首腦人物“何必有我”合作戮力,突擊“大平門”,男的殺的殺、廢的廢,女的奸的奸,辱的辱,手段殘暴,遠比武林外派互相屠殺更甚。事實上,趕盡殺絕,斬草除根,在所必然,大家都是姓梁的,如果不殺得永無翻身之力,難保有一天不窩裡反,倒干戈,給人殺了回頭。
每個人雖然只有一生,但許多人的一生便在這種族系乞間傾軋仇殺中莫名其妙的斷送了。
不過,“大平門”雖然全軍覆沒,但聽說首領梁鐵舟在給同門追殺重傷垂危之前,有一個在朝廷和在武林中都極具威望的人物出來救了他,並保住了他的家小。梁鐵舟把精研的腿法要訣贈予那人之後,便因傷重不治,溘然而逝。
“太平門”了結了心頭大患,但身旁又生魔障。“下三濫”趁著剿滅梁氏叛逆之便,勢力入侵太平門。梁豔麗發覺已遲,何家有不少人已各用婚嫁、拜師、學藝、義助、任職、投靠的名義,成為“太平門”的人,並暗行分化,奪權、併吞。
這一來,紛爭又起,這回“太平門”雖然在梁豔麗非常手段之下,仍能將“下三濫”何家的勢力勉強逐出家門,但也結怨極深,元氣大傷。
從此,梁何二族,成了“遇梁斬梁,遇何殺何”而“太平門”內,本因敉滅“大平門”而不忿的子弟,加上“大平門”裡劫後餘生的人,還有受剿滅“下三濫”行動無辜波及牽連的成員,三流合一,因為一個出類拔革的高手梁浸浸的崛起,統領聯合,又再成立“不平門”,脫離“太平門”而去。
可是,江湖風險多,七幫八會九聯盟和“大連盟”根本不許再有新的門派冒頭,而且這些人始終實力未夠,不足成事。“太平門”怕春風吹又生,絕不任其坐大,不住派人追殺;“不平門”的人分整為零,各散西東,各自為政,飄泊江湖。
梁初心(崔大媽)便是“太平門”旁系成員之一。
她長得嬌麗俊俏,原在“太平門”也甚得器重,但她不滿“太平門”種種所為,是以斷然離開太平門。
門主樑豔麗本就對她有偏見,她這種作為,使“太平門”即行下令追剿格殺。通常,追殺這些“梁門逆徒”的事,是由梁豔麗手上心腹大將“火燒天”梁堅乍來處理。
梁堅乍詭計多端,手段狠毒,動手殺人之後,往往把人一把火燒個乾淨,“無跡可尋”;此外,在梁何二族合併期間,他跟何聖神,何太太等學了不少“下三濫”的功夫,包括的掩眼法、佈陣和下毒,他使用這些毒招去對付他的同門。
——受過他逼害,無處容身的梁氏同門都對此人咬牙切齒:這個“奸詐”的小人該落地獄下油鍋去“煎”而“炸”之才是!
梁初心偕同夫婿崔唇容天涯流亡,隱姓埋名,一個打漁,一個殺魚,大隱於市,久而久之,梁初心紅顏變老,人也完全變了;崔唇容更大志消沉,鎮日以酒消愁。這都是因為當年那一場同門災劫所致。
可是,是禍躲不過,那次因崔唇容大醉,賒賬不還,以致“更衣幫”好手“七屠虎”朱麥尋畔,梁初心不忍見丈夫給這幹狼虎之徒活活打死,所以就重露身手,把這幹家夥打了個落花流水,但也因大腹便便,不小心捱了朱麥一記“七苦拳”,害得追命一生下來就頭重腳輕、為傷所苦。
不過,朱麥並沒有因此算了。他是聰明人,一眼便瞧出崔大媽的輕功來路,一猜便知這對賣漁夫妻為何窩在這小山城裡。於是,他私下通知了“太平門”的梁堅乍。
梁堅乍並沒有馬上行動。
他一向沉得住氣。
他要一步步來。
——對叛徒,他一向都不放過。
——對殺手,他一向都不饒恕。
有些人以為殺手悽美、瀟灑、獨來獨往、賦有情於無情。追命卻大不以為然,其實當一個殺手只是負責去摧殘另一個生命。無法無天,只為一已之私(仇、恨、錢、權、甚至只是一種無聊虛妄的快意、成就、榮譽),就不擇手段,扼殺了對方生存來證實自己活下去的意義,這些人,活著就根本喪失了意義。
追命一向不當殺手。
——如果他真要當殺手,他也只願當一個專殺殺手的殺手。
他認為真有本領的人,應該去當捕快。
——捕快是為了持正執法,為民除害;一個好的公差捕頭,對上要不怕強權,以理行事;對下要依法除奸,不畏人言。
——當一個殺手,太容易了,把不喜歡的、阻礙自己前程的、剪除之後便有利可圖的人殺掉不就得了!
但當一個好捕差何等不易,兩面為難,四面受敵,而且還常遇上十面埋伏!
他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好公差。
但他心細、周密、肯下苦功,不查個水落石出勢不甘休。
他雖然年輕,但江湖經驗卻很豐足,很快的,他便查得七、八年前,梁堅乍囑人把一支“下三濫”淬毒精製的“兩頭針”置於魚肚裡,那個清晨,那一刺,便要了崔大媽梁初心的命。
他再追查一下去,發現連他父親崔唇容之死,也是有人趁他酪酊大醉之後,乘他仍舉杯痛飲之時,一掌把杯子拍入他喉中,令他哽塞致死。
那個人便是梁堅乍。他這回不放火是以為反正不用放火也沒人會發現。
於是他寫了狀子,擊鼓鳴冤,在味螺鎮呈案,並告到霹靂鄉去。
結果是:
沒有用。
縣衙根本不敢動“太平門”梁家的人。
原因除了跟不敢碰“老字號”溫家的人之外,更因為梁堅乍根本是縣官萬士興的“老友”,兩人狼狽為惡、朋比為奸、互為奧援已久,怎會受理?
反而,梁堅乍因此得悉追命是梁初心的後人,因而與兩名心腹弟子南下味螺,決意要斬草除根。“得之我命,不得我幸。”
那天晚上,風起。
長城遠。
長街寂。
在寒風颯颯的味螺鎮口,追命獨自在路攤上,叫了幾碟小菜,獨個兒自斟自飲。
也許是因為風寒,或許是因為太晚,所以只剩下一攤賣餑餑的,一攤賣燒餅油條的,一攤賣面的還在鎮口擺賣。
熱騰騰的煙,氤氳著人間煙火的夢。
寒夜鍋裡的街頭,蕭颯零落,幾張空凳,只有一個食客:那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端坐低首,在等著熱面,就算是在這樣濃的夜色裡,那小孩的臉色是白得泛寒,兩道眉毛很清秀。他在把玩著一雙滿是汙垢的筷子——小孩子畢竟還是小孩子!
鍋裡的油滋滋作響,追命聽了就很喜歡,不覺又哼起了歌,帶著星星的醉意。
——是那首後院裡小透姑娘和他說那幾句話時二奶奶唱的調兒,還是那首窗簾下動人小姐俯視街景時所唱的歌?
他想起了準?
——誰知道?
那時追命還年少。
——年少的追命,但有一顆蒼桑的心。
但那個晚上,他仍年少——誰都有過曾經年輕的晚上,可不是嗎?
那天晚上,追命叫了面,正吃了第一口。
然後他就停箸——
隔在黃火暈昏(那一點燈火不敵整個了無憚忌的黑暗)的微光裡,他向那賣面的漢子問:“怎麼你的面?”
漢子看不清面目。
他的話也含糊不清。
“嗯!面?”
“對,你的面!”
“面?什麼事?”
——也許“什麼事”是一道命令、一句暗號,也許是說暗號或下命令的人覺得時機到了,該下手了,這三個字一說,賣面的和賣餑餑的一起/一齊/一氣出手:賣面手中的面,變成一條長線般半黃色的劍,直刺追命;賣餑餑的餑餑,飛蝗石般的飛射向追命。
只有賣油條的動作最慢。
———個真正好的殺手,不是因為他快,更不是因為他慢,而是因為他的身手,快慢得恰到好處。
他當然是好殺手。
他要看著吃了毒湯的追命如何閃躲那“面劍”和“餑餑飛星”。
他看敵人是怎麼閃躲他才出手。
他是點了一把火,
——一把把敵手燒得屍骨無存的火。
他最穩。
最定。
因為他才是今晚的主角:殺手的主人。
他是梁堅乍。
梁堅乍雖然“奸詐”,但他萬未料到今晚會有這樣的突變、這樣子的下場!
因為追命突然平平飛起(用的是“太平門”的輕功,但卻是連“太平門”也沒學會的輕身功夫),一霎間,連捱了“面劍”和“餑餑飛星”,臉不改容,閃到了自己面(檔攤)前一張口,連面帶湯,全噴到他臉上,接著,飛起一足,把整鍋濃油踢到他身上。
正當他痛得慘叫/大吼/咆哮/悲號/哀吟/狂嘶/厲嘯之際,追命再飛起一腳,踢飛了他的頭盧。
一腳。
踢斷了——
他的脖子!
——這是什麼腿!
——這是何等可怕的腿法!
他一踢得手,立即回頭,令他震愕莫已、驚異莫名!
因為賣面和賣餑餑的,在梁堅乍整個人給沸油淋得像剛煎炸過一般之際,都一齊送了命。
——就死在那兒。
死在他們的“攤位”上。
——每人喉管,都穿過了一支筷子。
寒街上,只有小孩子仍在那兒。
坐在那兒。
一個臉色很白的小孩子,令人看去有點發寒。
他手上的那雙筷子,已然不見了。
他只不過是一個七八歲的稚齡小童!
映著燈火一照,那小童還未及長得俊,但已見俏了:一種寂寞刀鋒冷的俏。
追命忍著傷痛,道:“謝謝。”
“謝什麼,沒有我,你一樣殺得了他們。”
追命奇道:“——可是你為什麼要殺他們?”
“因為他們是惡人。”
“你跟他們有仇?”
“沒有。”小童說,“我不知道世上究竟還有沒有報應這回事,但我只知道:好人該有好報,惡人得有惡報。如果沒有:就讓我們來替天行道吧。”
這個小孩竟說出這樣的話來,不但正義感很凜然,其怨毒也頗深,殺氣更烈。追命怔了一怔,不禁問:“尊師何人?”
小童一曬:“得有緣時,你自然便會知道。”
——聽他談吐,居然像是飽學博識之士,不但得體大方,也話裡含鋒,咄咄迫人。
小童反問了他一句:“你也殺了人,你不怕嗎?”
“他們是來殺我的,我不能讓他們殺,只好殺人了。”
“你當過衙捕,”小童居然像很清楚他的“底細”,“你當知道殺人嘗命這回事吧?”
追命孤疑地道:“……你是要我到衙裡去自首?”
小童立即搖著:“非也。家師說:你殺梁堅乍是旨在自保,而且,你也是“太平門”梁家外系子裔,此舉是清理門戶,這是武林械鬥,與官府無權干涉。知道嗎?”
追命為這小孩聲勢所懾,只能說:“是。”有些話,想問,又不敢問。
小孩把話說完了,便打算要走了。
他真的“走”了。
但他不是用腿“走”的。
他並沒有站起來。
他坐的凳子是會動的,原來早已裝上兩個滑輪,只要一拎把手,再按機括,便會徐徐轉動。
追命一看,便知道這小孩子一雙腿子,已經癱瘓了。
——已經廢了。
——這樣的一個小孩,真可惜啊!
他心頭憐惜,甚至有些疼惜了起來,不禁也看著看著而忘了轉移視線。
小孩剎地寒白了臉,叱道:“看什麼?,沒見過斷腿的人嗎!”
倏地一揚袖,一道刀光,以電的速度雷的驚愕向追命迎臉而至!
千忙萬險中,追命猛起足,踢飛這一刀。
這一踢,那一刀,飛上老半天,蒼穹黯處,久久不下。
——那一刀竟全無力道!
追命額前落下二綹髮絲。
——還是給刀鋒險險掃中!
(這一刀如此之速,如此之厲、如此之銳,但竟不是以內功發力,而是憑巧勁施為的!更可怕的是,小孩那一刀,似意不在傷他,似只要嚇他一嚇而已!!)
(以巧勁御刀,尚有這等威力,要是這小童日後練成雄渾內力,豈不是一!!!)
追命震愕當堂。
小孩扁了扁咀,很難過似的道,“我以前也是像你一樣,有手有腿的——”
追命忙道:“小兄弟,我不是那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
看他忙了咀皮說不清,小孩嗤的一笑,笑靨天真漫爛:“什麼意思!這個那個的!聽說你也是一出孃胎就受內傷,每天非飲酒不能活命,而且上身的功夫,總難有大成——你也不曾傷心難過嗎?”
追命呆了一呆,只脫口就說:“得之我命,不得我幸——沒啥好怨的。”
小孩垂下了頭,直至那把飛上半天的小刀“篤”的上聲,自天空落了下來,插在桌子上,刀柄兀自震幌著,他才如夢初醒,喃喃地道:“得之我命,不得我幸;不得我命,得之我幸……”並推動機括,緩緩遠去。
追命不敢再追。
他怕這小孩會不高興。
他只敢遠遠地問:
“小兄弟,你如何稱呼?”
“……我姓無。”
“吳?”
小孩沒有應他。
“姓吳?姓伍?”長過對方至少十餘歲的追命傻愣愣的自忖:“還是姓胡?”
事實上,追命一腳踢死“火燒天”梁堅乍,少年的他,在第二天,已經成了名。
大家都知道,有個少年把“太平門”中第一號殺手梁堅乍踢死於鎮口,正是大快人心;而傳聞那少年的腿法,極似當年“大平門”所失傅的“追命腿法”,是以人皆稱之為“少年追命”。
只不過,大家都不知道,那天晚上,少年追命也遇上了一個令人驚異的人物,一個小童,不知姓毛?姓巫?還是姓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