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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40章

    殿前歡第三十九章情纏

    她手指剛剛觸及信封,就隔窗看見錢彥匆匆過來,手裏似乎舉着薄薄的紙片一般的東西,影子映在牆壁上一揮。

    他怔了怔,對面的王棠手指突然一彈,彈在信封邊角。

    一股淡淡的煙氣氤氲開來,鳳知微眼簾立即垂了下去,身子向椅子一仰,看來便如睡着了,王棠冷笑一聲,站起身,開門出去,正在門口堵住錢彥,道:“魏侯睏倦,不要進去吵擾了,有什麼我替你轉交。”

    “好.”錢彥不疑有他,將手中信箋遞過,笑道:“楚王殿下的來函。”

    王棠接了,看着錢彥離去,返身將信箋放在桌上,又收回自己那封夾了藥的信,也不去動狀似沉睡的鳳知微,自去將窗户都關好,帳幕都垂下,隨即出門,將門帶上。

    室內沉寂下來,沒有人前來打擾,鳳知微秘密多,又有顧南衣隨時跟着,平日不要人隨身侍奉,她書房門關着,便不會有人擅自進入。

    紫金鼎裏沉香嫋嫋,淡淡的煙氣裏,鳳知微似乎在沉睡,神情安詳。

    書房的地面,卻突然出現一片暗色的光影,仔細看卻不是光影,只是一幅青磚地,在緩緩移開。

    那處有機關的青磚地的位置,在牆角一處盆架後,平日裏人不會走到這上面,自然不會發現這地下空心有異,挖地道的人,心思很細。

    地道移開,先是竄出四人,閃電般掠出,各自佔據了屋中一角,手持弓弩,對鳳知微形成包圍,其中一人更掏出一個彩色錦囊,彈出一片青霧,隨即才緩緩露出一人,衣裳打扮都是尋常,氣質卻温潤文雅,卻是晉思羽。

    他凝目注視沉睡的鳳知微,神情間閃動着不安和疑惑,眼前的這個人,機詐狡猾天下第一,這麼輕易便放倒了她,他還真是不敢相信,然而兩重藥佈下,弓弩圍着,這人一點動靜都沒,卻又由不得不信。

    他走到鳳知微身邊,靜靜打量她的睡顏,恍惚間又回到那年浦園,那些平靜而波濤暗湧的日子裏,每日晨他來探望她,她多半在睡懶覺,錦被裏冒出小小的臉,烏髮柔軟的堆在頰邊,像一朵嬌軟的花。

    一轉眼,這花便生了刺,扎得人鮮血淋漓。

    晉思羽彎起唇角,沒有笑意的笑了笑,從袖囊裏取出一個小小的銀鏈般的東西,兩頭有搭扣,套在鳳知微右手拇指和自己的左手拇指上,咔嗒一聲,各自鎖上。

    四個屬下怔怔的看着這一幕,有點不敢相信的模樣,晉思羽目光一轉,四人趕緊垂下眼去。

    晉思羽唇角沁出一抹笑意。

    這是大越皇室的“同心鎖”,聽起來很普通的東西,用料卻不普通,是大越獨產的一種白鐵所制,這種鐵產量極少,色白如銀,卻比銀堅韌百倍,除了特殊的一種液體可以腐蝕外,神兵利器皆不可斷,大越皇室用它來打製同心鎖,每個皇子都有一幅,用來在大婚當夜,和王妃各戴一手,以示情意綿長,永不斷絕,也有皇子拿來做情趣閨房用具的,但也只有王妃用,總之是個絕不可能輕易出現在其餘人手上的東西。

    魏知。

    今兒我和你一起戴上了。

    看你還怎麼逃?

    隨即他將鏈子藏在各自袖子裏,一手橫抄至鳳知微膝彎下,將她打橫抱起,抱起的那瞬間他皺了皺眉,覺得魏知似乎又瘦了,嘆息一聲,快步下到地道里,四個護衞魚貫隨後,講地道恢復原狀,一行人沉默在地道里行走了一會,隱約間是向上行,走不了多遠,晉思羽停住,在牆邊某處一掰,又現出一道門户。

    他抱着鳳知微出去,這裏並不是外面,赫然還是一個房間,只是陳設用具,都比先前那書房寒酸許多,顯見是個下人房,但遠遠望去那道圍牆,竟然還是鳳知微下榻的會同館的圍牆。

    這裏確實還是會同館,晉思羽畢竟身在他國,沒可能在短時間內掘出一道可以通向外面的地道,事實上自從鳳知微入住,這裏就完全斷絕了挖地道的可能,這條短短的地道,是晉思羽提前到達西涼,先下榻會同館,聽説天盛來使是魏知後,立即命人連夜趕工挖的,不長,只是從鳳知微書房到西院下人房而已。

    進了房,早已有備好的下人衣服,晉思羽道:“轉身。”四個屬下立即背轉身去,晉思羽親自將一套寬大的女裝套在鳳知微身上,他扶着她消瘦的肩,手指不免要觸及細腰長腿,或者在腰間劃落驚心細緻的弧度,或者在膝窩裏觸及女子的細膩和温軟,而身下的人軟軟的任他擺佈,像一杯温軟的雲,沉睡間氣息清芬,那股淡而沁骨的香氣傳來,晉思羽的手頓了頓,眼神一瞬間有些迷亂,呼吸也微微促了幾分,不自禁的便想去撫她的臉,卻被窗外一聲咳嗽驚醒。

    他眼神立即恢復清明,快手快腳給鳳知微套上衣服,取過張婆子面具往她臉上一罩,一個屬下伸手來接要背過去,晉思羽手一攔,親自將她背在背上,無聲一揚頭,四人便往後院下人出入的小門去。

    後院小門那裏,慣例的也有四個家丁守門,正在那打西涼獨有的叉子胡牌打得正專心,不妨天盛這邊的副使王棠查看館中防務,一路背手晃了來,趕緊收了牌站起,王棠卻笑着揮揮手,道:“儘管玩,這大晚上的,也沒什麼人出入,我看看就走。”説着還饒有興味的站下來,看了陣牌,又問玩法,正説的熱鬧,忽聽有人打門,有個家丁出去問,隨即回來道:“後院有個灑掃婆子發了急症,怕是什麼不好的病,得送出去看看。”

    西涼處濕熱南域,瘟病多,得了病的下人一般都立即打發出去,眾人也見怪不怪,便看王棠,王棠笑道:“咱們遠來是客,自然要按你們規矩辦,不過若是病不好,我看也是趕緊送出去妥當,天盛使節隊伍,上下數百人呢。”

    當即便開了門,讓那幾人過去,王棠見門開了,順勢道:“我今兒也有些肚腹不調,這麼晚了不要叫起大夫,我順便跟去在街上醫館看看。”也便出了門。

    出了門,幾人遠遠的看見一條人影飄了過來,看那超卓的武功和奇異的姿態,便知道是顧南衣,所有人立即貼牆站住不動,顧南衣馳到後門這個方向,突然停了一停。

    他停在街角的一株樹上,遠遠的四下看了看,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出,顧南衣顧盼了一會,沒發現什麼,飄了過去,幾人這才走了出來,走過一個拐角,立即駛來兩輛馬車,王棠無聲上了後一輛,晉思羽等人上了前一輛,也沒有説話,各自反方向駛去。

    晉思羽這輛馬車直奔城外,到城門口時,守城士兵喝問,晉思羽一個屬下探身出去,手中一方黑色牌子一亮,士兵立即行禮,跑下城樓打開城門,馬車絕塵而去,那士兵摸摸頭,在一地煙灰裏喃喃自語:“……這什麼人啊,這靈牌也能搞來……”

    那邊馬車一陣疾馳,很快到了京郊那片森林,那裏,停着一輛更大的馬車,有一隊人筆直矗立相候。

    晉思羽籲出一口長氣,示意屬下先下車,他到此時才放下了一半心,有點不敢相信居然就這麼順利的一路將人帶了出來,雖然他為這個計劃也籌謀了很久,按説這麼周密的計劃,內應外合,帶誰出來都有可能,但是發生在鳳知微身上,便覺得慶幸。

    此時微微放鬆了心情,他向後倚在車壁上,看身側安詳的鳳知微,看了半晌,伸出手指,輕輕摩挲着她的臉,覺得指下感覺不對,皺皺眉,想掀開她面具,想了想卻又停手,輕輕嘆息一聲,低低道:“……想了那麼久,既然殺不了你,便帶走你吧。”

    鳳知微闔着長長眼睫毛,神態平靜,晉思羽凝注着她,心想這人不使詐耍壞,不唇槍舌劍的時候,看起來真是温柔無害,若是永遠能這般模樣,多好?

    “你本來也該去我大越了,你的蠱毒轉化,到了今年除夕就該發作。”晉思羽慢慢整理她的鬢髮,慢條斯理的道:“你想是毫不在乎?都沒見你尋醫問藥過,其實我那蠱毒還有一層可以轉化,只是轉了之後,你就真成了沒有靈魂的瓷娃娃,當初不想損失你的智慧我沒用,如今想來很可惜,你説……”他含笑撫了撫她的發,“我現在要不要用呢?”

    “可別!”

    聲音突如其來,晉思羽的手頓了頓,一瞬間他還以為是鳳知微,刷一下收回了手,然而鳳知微毫無動靜,隨即他才發現,聲音是從車外傳來的,而且聽起來還有幾分熟悉。

    他停了手,温和的容顏有陰霾的神情一閃而過,隨即笑道:“我説是誰,原來是小王爺駕臨。”

    “嚯嚯!”

    一聲未完,四面忽起繩索舞動破空之聲,隨即奪奪連響,馬車身一震,像是被什麼給勾住,晉思羽第一反應是將鳳知微迅速攬到自己懷裏,正要縱身而起,轟然幾聲巨響,四面馬車壁突然不見了。

    他抱着鳳知微,孤零零的坐在只剩下底座的馬車上,四面樹林裏,自己的一幫,和對方的一幫正在對峙,而長寧小王爺路之彥,正笑嘻嘻的負手看他,和肩頭那隻怪鳥一般,眼神睥睨。

    “這感覺怎麼樣?”路之彥笑問,“上次我是就在這裏,看見顧南衣這麼搞了馬車,覺得很有意思,今兒學了一回,想來坐在馬車中的人,一定因此覺得更暢朗些。”

    “小王爺真要感興趣,應該自己坐上去試試。”晉思羽笑笑,坦然抱着鳳知微下了車,眼角一掃,道,“王爺這麼大陣仗,是要親自相送本王嗎,真是太客氣了。”

    “是啊,”路之彥也笑,和晉思羽温潤的笑意不同,他笑起來目光閃動,像一隻靈動的小狐狸,“王爺不夠義氣,想丟下我逍遙而歸,害得我連夜奔馳相送,王爺要怎麼謝我?”

    晉思羽微笑,“本王身上有的,只要小王爺看中,儘管説便是。”

    “我看中啊——”路之彥拖着長長的調子,走上前來,突然笑嘻嘻伸手一指,道,“我要這個鏈子——”

    他指的是晉思羽袖子下露出的一截同心鎖蓮子,晉思羽剛剛一怔,已經聽見他快速接道,“——栓着的那個人。”

    不出所料的笑笑,晉思羽不置可否,“哦?可以問問小王爺為什麼嗎?”

    “這人是我的仇人。”路之彥突然臉色一板,“這個混賬,偷了我重要的東西,敢動我長寧藩東西的人,我哪有輕輕放過之理?”

    “小王爺出入扈從三千,也會有被人偷竊的事?”晉思羽神色不動,“想來定然是很重要的東西。”

    “也不是很要緊,要緊的是我的面子。”路之彥嘻嘻一笑。“而且……我也對王爺和這人的關係很感興趣,我記得他進城那一日,王爺便神色不對,昌平宮夜宴,時候想起來,王爺那是在救人呢,還是殺人?還是又想殺又想救?何況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魏知曾在白頭崖下被俘,後跳城逃生,雖然沒有人説他當時跳城是個什麼情景,不過,當時的大越主帥,安王殿下您,是不是就在成頭上呢?”

    “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

    “不如何。”路之彥搖頭,笑嘻嘻踱上來,“安王殿下是否和咱們那位楚王殿下一樣,對咱們少年倜儻的魏侯有龍陽之思,我路之彥可管不着,咋們現在也是盟友,安王殿下離京,連盟友都不通知一聲,有點不夠義氣,我知道你定然要向我賠禮的,我看也不用什麼禮了,你要這個人其實沒什麼用,倒不如送了給小弟我,便當賠情,怎樣?”

    “我有何需要要向小王爺賠情的?”晉思羽眉毛一挑,“小王爺連夜追至,出護衞半路相攔本王隊伍,本王還覺得,你需要向本王賠情呢!”

    “是嗎——”路之彥已經走得很近,他肩頭的怪鳥冷冷扭過頭,注視着晉思羽,玻璃似的眼珠子在夜色裏散出青色的光,“好……我賠——”

    一句話拖得長長的還沒完,晉思羽已經爆退,與此同時那怪鳥霍然將羽翼一張,雙翅根部茸毛之中飄雪般飛出一大片黑色短羽,並不向晉思羽,卻向着他懷中的鳳知微,晉思羽急忙拂袖去擋,路之彥身形一閃,已經鬼魅般搶上來,伸手就對鳳知微懷裏抓,笑道,“賠我的東西!”

    他劈手伸向着鳳知微的胸,晉思羽眉毛一挑,眼底湧出怒色,橫臂一架,砰然一聲兩人身子都晃了晃,路之彥反應卻極快,這邊還在晃,那邊他的手已經穿過橫着的臂再次勾向鳳知微同一部位,晉思羽立即又去攔,路之彥笑道:“咦,他又不是女人,你幹什麼這麼着緊?”抬手又去抓鳳知微腋下。

    他似乎已經察覺晉思羽對鳳知微的相護,乾脆不再試圖攻擊晉思羽,卻招招都往鳳知微身上招呼,晉思羽抱着一個人本就不方便,還要防着那鳥是不是射毒羽,被逼得步步後退,突然腳跟一緊,已經碰到了先前那馬車的車輪,無法後退。

    此時兩邊護衞已經戰成一團,晉思羽今夜是準備潛行回大越的,為了不驚動他人,也為了一路接應,他的護衞派在沿途,力量分散,而路之彥卻是另一種風格的行事,算準晉思羽必然在這樹林裏換車,毫無顧忌將自己的護衞全部壓在這裏守株待兔,此時兩邊力量便有些懸殊,晉思羽的護衞想要來救主子,也被纏的有心無力。

    晉思羽腳跟靠着車輪,那邊路之彥便露出笑意,手指向前一探,道:“拿來吧!”

    “嗤”的一聲,鳳知微衣襟被他抓裂,飛出一些布絮,晉思羽卻突然低喝一聲,“着!”

    這聲一出,路之彥便覺得不對,來不及看手中東西,趕緊暴退,而晉思羽已經抱着鳳知微倒翻而起,在他身下馬車車輪上,突然咔的一生,爆射出一片密集的烏光。

    烏光迅捷,來得又近,眼看路之彥中計躲避不及,他那隻忠心耿耿的怪鳥卻突然怪叫一聲,反身一撲,擋在路之彥面前,羽翼張開長達一米,將路之彥要害全數擋住。

    哧哧一陣微響,碎羽紛騰,毒針在光滑的鳥羽上紛紛滑落,那鳥嘎嘎一聲,扭頭向晉思羽方向,似乎很有些得意的樣子,結果這一扭頭,卻發現晉思羽已經不見了。

    毒針射出,他立即翻身而起,撲向那早已備好的馬車,那馬車上車伕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始終沒有下車,此時見主子掠到,立即一抖繮繩,駿馬狂嘶衝林而出,竟將那些還在苦戰的護衞丟下不顧而去,等到路之彥抓了他的小鳥兒臉色鐵青的追去,只吃了一鼻子灰,看見遠遠的的一點馬車影子。

    路之彥怔在當地,鼻子都氣歪了,一回頭看見樹林裏還在砰砰乓乓打個不休,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站在當地胸膛幾個深深起伏,他的護衞隊長猶自抹汗跑來問:“王爺,這些人要不要全留下……”

    “要不要全留下啊……”路之彥笑眯眯的慢吞吞重複了一遍,霍然抬手,“啪”的甩了自己護衞隊長一個清脆的耳光!

    “蠢貨!”他怒喝,“我們和那邊已經結盟了!當真要殺了他的人不死不休!放,都給我放!”

    護衞首領捂着臉去放人了,路之彥磨着牙,眯着桃花眼,盯着晉思羽遠去方向,想着這混帳就是算準自己不能殺人,才連護衞都不管就跑掉,這人温和外表下的決斷和剛狠,也着實了得。

    他摸着鼻子,眼裏閃着第無數次不幹的光,喃喃罵:“好!你也好!”

    突然一低頭,盯住了自己手指間抓下的鳳知微的胸口衣襟,看着那斷裂的布條,皺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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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路之彥攪合了這一回,晉思羽似乎並沒有受到影響,他一路驅馳,不停換車換馬,直奔最近口岸,換船揚帆從海路直接出海,快船海路大半月,可以到達最近的大越港口。

    一路上他金尊玉貴的王爺之尊,幾乎沒有敢躺下來休息,困極了不過靠着馬車壁打個盹,一有風吹草動馬上就醒,這對他來説也算是今生最為謹慎的一段路程了——因為擄走的對象不是別人,是魏知。

    他可以説比任何人都明白魏知的狡猾,這個能在他眼皮底下做戲數月之久,最後掀翻底牌還能回頭把他惡狠狠再騙一回的女子,是他遇見的最狠最機變的人,對上別人他還能有所依持,對上她他卻不得不萬分小心,天知道什麼時候,這個女人會不會笑吟吟睜開眼睛,拍拍他的肩,温柔的告訴他:“殿下,這一覺真舒服,多謝你送我一程。”

    為了避免她的手下追蹤而至,他不停的變換路線車馬,每到一處都改換暗號,這是他從昌平宮宴席之後便做的準備,饒是如此準備充足,還經常在打盹的時候夢見她突然睜眼,而立即驚醒。

    直到抱着她踏上甲板,看着船伕升帆起航向着大越而去,而身後滔滔白浪一望無際別説船,連個舢板也沒有,他才長長的舒了口氣。

    一時幾乎連自己都不敢置信——他竟然就這麼真的把她擄來了。

    這回可不是擄一個戰俘,這可是天盛重臣,一等候,使節正使魏知。

    回想自己的計劃,也確實周密至完美,他笑笑,突然覺得心胸曠朗。

    低頭看看懷裏的女子,長睫微微卷翹,睡顏靜謐安然,想着兩日奔馳,只敢餵了她一些養氣補神的藥丸,心裏泛起一陣憐惜,含笑撫了撫她的發,低低道:“等下好好給你補補。”

    身側有人躡足走近,他沒有回頭,沉聲道:“都準備好了麼?”

    “是。”

    “西涼有什麼動靜?”

    “沒有。”

    “我們這個時候走也好。”晉思羽沉思了一會,淡淡道,“也不知道誰做的手腳,竟然有人假冒我大越,試圖驚嚇攝政王世子,險些令攝政王改變主意,如今我們離開,也好擺明無心對西涼政局作梗的態度。”

    “殿下。”他身後屬下小心的道,“我們這樣火速離開,攝政王會不會認為我們……心虛?”

    “心虛?”晉思羽笑了一下,“我們留下去才叫心虛,你是沒看出來,西涼只怕要有大變動,最近西涼表面上歌舞昇平,為攝政王和皇帝聖壽做着準備,朝局卻有些亂,一忽兒連發大案了,一忽兒户部庫銀不足了,一忽兒邊軍因為秋衣太薄譁變了……都是不大事,卻讓人總覺得有那麼點不對勁……”他眯着眼,説不清哪裏不對,卻相信自己的直覺,作為自小在政局風浪中搏殺過來的皇子,政治的敏鋭性本就常人難及,何況這種事旁觀者清,他笑了一下,心想這回西涼萬一有變,可不會再和懷裏這個人有關吧?

    “那萬一西涼有變動,盟約豈不是……”

    “無論誰做皇帝,都不會放棄對自己有益的盟約。”晉思羽抱着鳳知微下到艙房,“與我何干?”

    身後人笑道:“是,王爺還有更重要的是要做呢。”

    晉思羽低頭看看鳳知微,笑笑,一邊走一邊吩咐:“我的艙房外,加派三成人手保護,但是所有人都不得輕易接近一丈之地。”

    “是。”

    晉思羽已經下了艙門,卻又探出頭來,道:“酒備好沒?”

    身後屬下一笑,道:“是,馬上就來,恭喜王爺。”

    晉思羽微微一笑,抱着鳳知微進了艙,船上窄小,這間艙房卻很寬敞,一看就是幾間艙房打通,晉思羽將鳳知微抱到牀上,行動間彼此手指上的鏈子細碎作響,閃着粼粼銀光,他看着卡在各自拇指上的鏈子,延伸一瞬間有些複雜。

    身後燭火畢剝燃着,隨着海濤起伏微微搖晃,有人悄然端上一個托盤,然後帶笑離去。

    晉思羽始終沒有回頭,坐在牀邊,先揭去了鳳知微的面具,隨即皺皺眉,嘆道:“居然還有一張假臉。”從懷中取出汗巾,沾了水拭去那些易容面具,淡黃的色料洗去,漸漸現出熟悉的輪廓,晉思羽怔怔望着,停了手。

    那是常常不請自來直入夢中的容顏,婉轉細緻,靈韻天成,令人完全想象不到這皮相掩藏着一個強大的近乎可怕的靈魂,只是印象中眉宇間的淡紅已經消失,也找不到中蠱毒之後的耳後應該有的淡青小點。

    他微微皺起眉,思索了一下,沒有解開她的藥力,也沒有解開那小鎖,自己爬上塌去,睡在鳳知微身邊,像以前很多次一樣,將她攬在了自己懷裏。

    燭火幽幽晃出一層又一層光暈,光暈裏她軟軟倚着他,彷彿還是當初的芍藥,温柔而嫣然,他輕輕攬着她,舒出一口長氣,就着塌邊桌上酒壺,替自己倒了一杯酒,含笑舉杯,對着虛空敬了敬,道:“敬自己,為你越來越軟的心。”

    一飲而盡,再乾一杯,搖曳的淡黃燭光籠罩着他温柔容顏,眼神里漸漸氤氲了波光水汽,卻不敢讓自己真醉,不過淺淺幾杯,隨即安心的攬着她,小寐了一會。

    過了一陣子,他睜開眼,彈指發了個暗號,有腳步聲躡足走近,他問:“到哪裏了?”

    對方恭謹的答:“已經到了森羅島。”

    那是裏西涼很有一段距離了,她遊也別想游回去,晉思羽笑笑,這才取過一個盒子,放在鳳知微鼻下。

    微辣的氣味衝出來,鳳知微打了個噴嚏,眼睫微微翕動,隨即睜開眼。

    一開始的視線有些迷糊搖晃,只覺得一片爛漫鮮豔,好一陣子才將那些輪廓的碎片慢慢拼湊起,這才看清楚面前,神情難辨喜怒的晉思羽。

    他傾身在她面前,靠得極近,微熱的呼吸拂在臉上,是一種華貴而温醇的味道,有點像他這個人,鳳知微一偏頭讓開,打量四周,看見他身後佈置得一片喜慶的房間,一色大紅鑲金用具,連身下被褥也是深紅繡龍鳳,桌上紅燭高燒,放着精緻的果品點心,還有紅色細瓷繪鴛鴦的雙喜酒杯——怎麼看,這裏都像一間婚房。

    她手一動,又聽見細碎鎖鏈之聲,一低頭看見自己的左手拇指,拴着指環樣的東西,另一頭,似乎延伸到了晉思羽的袖子下。

    “你要看多久,才會表示你應該表示的驚訝?”

    那邊晉思羽終於開了口,跳高眉毛,有點無奈的看着不動如山,瞬間將自己和艙房所有環境都打量完畢的鳳知微,他甚至還注意到,這女人的目光着重點並不在那些喜房裝飾,而在整個屋子的天窗地面門檻窗户門户各處可以出入的地方,着重都掃過了一遍。

    真是讓人看一眼,就得為她的沉穩縝密而倒抽氣的女人。

    鳳知微聽見他開口,轉頭,挑眉,仔細看他一眼,笑道:“哎呀,想不到居然在這裏看見王爺!”

    她這回倒“驚訝”了,可惜表情還是那麼回事,晉思羽嘆息一聲,給自己又斟了杯酒,道:“魏侯?或者還是芍藥吧,和你這樣的人,確實不用説太多來龍去脈,本王長話短説,這是在船上,咱們現在是去大越的路上,我請了你來,是想給你做個選擇。”

    “哦?”鳳知微掠開鬢髮,摸摸耳垂,做了個洗耳恭聽的表情。

    她這個難得的可愛而又撫媚的小動作,看的晉思羽心中一蕩,趕緊收斂了心神,轉開眼光,道:“第一,本王想和你,在這裏了結你我的恩怨,或者葬你於海,祭我白頭崖將士英靈,或者你葬我於海,慰你呼卓部七千勇士性命——看誰能做到。”

    “第二呢?”

    “第二,本王還是想和你了結你我恩怨,不過換種方式——你喝下這杯合巹酒,應了當初承諾,做了我的女人,過往種種,一筆勾銷。”

    他笑笑,遞過另一隻大紅鴛鴦酒杯來,紅燭下風神温潤,笑意微微。

    卷三殿前歡第四十章情鬥

    鳳知微不接那酒杯,看看晉思羽,曼聲道:“王爺還真是執念頗深。”

    “我要的女人呢,從來沒有輕易放手的道理。”晉思羽並不因為她不接杯而尷尬,紋絲不動的將酒杯端着,笑道,“而這杯酒,你似乎也不該放棄。”

    “哦?”

    “你忘記當初那被轉化了的蠱毒了?一邊一次的解藥,就在這裏。”晉思羽含笑示意酒杯。

    “我倒覺得更有可能是毒藥。”鳳知微懶洋洋躺了下去,身子一動,銀鏈一響,她皺皺眉,看着另一端晉思羽被扯動的手。

    “同心鎖。”晉思羽微笑晃了晃手指,“鎖住彼此,一生同心。”

    鳳知微手指敲着塌邊,用一種“王爺你是不是腦袋不好使了?”的眼神看着他。

    晉思羽不以為杵,一掀袍袂,坐在她身邊,道:“你也莫逞強,我剛才試過了你的脈,你體內蠱毒猶在,只是被你擁有的一種強大的真力壓制住,越是這樣強壓,將來反噬便有可能越重,你當真心裏一點數都沒有?”

    鳳知微嘆口氣,十分同感的點頭,道:“知道,我當然知道,是人都怕死,不是麼?”

    “當然,何況你怎麼甘心現在就死於蠱毒?”晉思羽語氣深深,似有所指,隨即再次將酒杯遞過來,“芍藥兒,如果我沒猜錯你的話,對你來説只要有益,什麼名目不過虛無,難道你真會犯傻到因為這是一杯什麼合巹酒,便放棄拿到解藥的機會?那我可真看錯你了。”

    “王爺這是在激將嗎?”鳳知微含笑一挑眉,“不過我想,我還是中計了。”

    她伸手來接酒杯,晉思羽卻突然一讓,鳳知微剛一怔,晉思羽手臂一轉,已經靈活的穿過她腋下將酒杯遞到她唇邊,兩臂交纏的姿勢裏他笑道:“合巹酒,是得夫妻交臂而喝的。”一邊順手將另一隻酒杯塞在她手中。

    鳳知微手頓了頓,也接住了,唇角掠起一抹笑意,道:“反正是喝酒,怎麼喝,都是一樣的……”

    晉思羽容顏煥發,温柔的將酒杯遞到她唇邊,鳳知微有樣學樣,也含笑遞了過去,晉思羽微笑俯下臉來,唇剛剛湊近,鳳知微突然手指用力一收。

    “波”的一聲,酒杯在她手中粉碎。

    酒液唰的濺射,齊齊射在晉思羽衣領,濺出一片淋漓。

    酒杯碎裂聲裏,她淡淡道:“……不過我還是不高興。”

    晉思羽的手僵住。

    一瞬間他臉色青白。

    遠處晦暗的雲層反射微光,透過船艙窄小的窗,射到一坐一立的男女身上,女子半靠軟塌微微仰首,男子傾身在前,膝蓋抵在她兩腿之間,極其親暱曖昧的姿勢,氣氛卻極森冷寒酷。

    那種冷酷,來源於彼此的目光。

    分屬敵國的高層男女,各自放下政客虛偽的面具,放出自己全部氣勢和敵意的,殺氣凜冽的目光。

    空氣凝重如牆,卻又彷彿一道冷光射過來便要崩毀。

    一片寂靜裏,一直無所在乎迎着晉思羽目光的鳳知微,眼光慢慢垂了下來,垂在自己唇邊。

    晉思羽執杯的手,還僵在她面前,他受到的衝擊遠比鳳知微大,此刻連手指都在微微痙攣。

    他早該知道的,她永遠比他想象得更無情。

    酒杯就在她唇邊,他忘記收回,一貫善於把握時間的鳳知微,卻並沒有立即低頭將含了解藥的酒喝掉,反倒輕輕一笑,回手拿過他手中的酒杯,隨意的擱在桌上。

    她拿走酒杯,晉思羽才回神,聽着那聲瓷底接觸桌面的輕響,他目光一閃,半晌,突然一笑。

    這一笑不復温和,飽含譏誚,隨即面無表情的,慢慢的拭了拭下頜的殘酒,他的動作極慢極細緻,似乎要通過這般的慢動作,來撫平內心激湧的怒火。

    隨即他冷冷拂袖,桌上酒杯無聲粉碎,笑道:“好,我還是看錯你了,你雖能屈能伸,卻自有你無人可及的驕傲,既然如此,你便憑本事,來我這拿解藥吧。”

    鳳知微不出意料的笑笑——像他們這種人物,遇上任何事都已經不會再如販夫走卒般衝冠一怒血流漂杵,相反,越生氣,越要讓自己快速冷靜,一言握萬人生死的身居高位者,由不得自己衝動惹禍。

    晉思羽有幸被她瞭解,晉思羽不幸被她瞭解。

    她笑而不語,看也不看那碎裂的酒杯一眼,忽然起身,向外便走。

    她和晉思羽此刻還鎖在一起,她這部打招呼便走,晉思羽手給拽得一動,他立即一收手臂,與此同時鳳知微也手一揚,嘩啦一聲,兩人之間頓時繃開一道筆直的長鏈,銀光閃爍微漾,如這海上波光。

    “你要做什麼?”晉思羽冷冷看着她,聲音低沉。

    鳳知微從銀鏈那頭回頭看他,神情閒淡從容,“哦,我要解手。”

    “……”

    不等怔在那裏的晉思羽回答,她反身便走,晉思羽沒法再硬拽,人生三急,萬萬沒有不讓人家解手的道理,可現在這個僵持狀態,解開自然不成,不解開,跟着?

    他?跟着?

    金尊玉貴的大越皇子難得的愣在當地,鳳知微卻似乎真的沒考慮到男女有別的問題,邁着悠然的步伐,先四面看看,確定這大船艙裏沒有如廁的地方,隨即便要出門。

    晉思羽不得不發聲,“別出去!”

    鳳知微回身,淡淡道:“你打算我如廁你也在一邊看着?你願意看着,我卻不願意被看,肚腹會不調的。”

    晉思羽皺着眉,這要是個賴皮男子,八成答一句我就樂意看,你憋死活該,可惜他出身尊貴,根深蒂固的皇族教養,無論如何也説不出這麼痞氣的話,沉默了一下,取出一個小小的金鑰匙,咔的一下解了自己的鎖。

    鑰匙極小,半空中金光一晃,站在晉思羽面前的鳳知微,突然出手!

    她在那金光一亮時,出指如風,指尖一彈,卻沒有意想中的勁風呼嘯,她臉色一變,卻反應極快,身子一晃已經閃到晉思羽面前,劈手就去奪那鑰匙。

    晉思羽早有預料的冷笑一聲,手指一抬,金鑰匙小小的尖端如利刃,直戳她的眼睛,鳳知微扭頭避過,身影一轉已經到了他身後,踹膝、頂腰、抬臂、勒喉,四個動作一氣呵成,剎那間便勒近他咽喉,手中細長的鏈子一甩,霍霍便要繞脖子一週好勒死他,晉思羽滑步下腰大轉頭,滴溜溜轉開她的勒脖殺手,不妨鳳知微竟然往他背上一倒,竟然貼着他的背也跟着轉了一圈,晉思羽站定她也轉到了他面前,雙手一錯,兇猛的橫指一抹,再次要抹斷他的咽喉。

    她出手狠辣,並且不用絲毫內力,完全是現學現用的顧南衣惡補給她的武功,角度刁鑽速度驚人,晉思羽研究過她的武功,知道她出手不多,近身武技定然不太純熟,不想今日一出手,竟雷霆閃電,剎那襲至。

    船艙空間有限,兩人靠得極近,這種隼利的近身必殺技也讓晉思羽一驚,霍然向後一倒,貼着地面滑了出去,這一下鳳知微再沒發貼他背做附骨之蛆,晉思羽唇角剛浮現一抹冷笑,要將手中一直沒來得及收起的鑰匙收起,不妨鳳知微突然兇猛的撲了過來——

    晉思羽第一次失卻儀態的瞪大眼,看見,鳳知微,霍然一躍,整個人重重撲向了他!

    “砰。”

    身體撞上身體的沉悶撞擊聲。

    剎那間連晉思羽腦中都一片空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隱約只感覺到兇猛撞過來的人將自己的身體和手都緊緊的壓在了地上,他心中一驚,趕緊手指一動,鑰匙滑入袖中。

    鑰匙收回心中一定,這才感覺到上方的女子身體温軟有彈性,像一截初春柔韌的柳條,帶着流暢的起伏和鮮活的力度,那般毫無縫隙的觸在身體的溝溝壑壑,便似瞬間被雲雨包裹了久旱的山谷,温潤的連心都似軟了軟,一軟之下卻又覺得哪裏硬了,火燒火燎的硬起來,他低哼一聲,心想你自己撲上來招惹我不要怪我,抬手就去點她穴道,鳳知微卻同時低哼一聲,抬膝就對下狠狠一頂。

    晉思羽一眼看見立即閃電抬膝,“砰”的又一聲悶響,兩人膝蓋懸空重重相撞,晉思羽突然“啊”的一聲痛哼。

    鳳知微浮現一絲詭秘笑容,摸摸自己膝蓋。

    晉思羽手緊緊按在自己膝蓋,霍然抬頭看着她,他手指下,瞬間沁出細微血跡。

    鳳知微翻身爬起,笑眯眯的看着他,對着他無辜的撩起袍角,又抹了抹自己褲子。

    她的褲子裏,露出點硬梆梆的四四方方稜角,一看就知道加了料。

    “抱歉,”她嫣然道,“前幾天練武,怕受傷,一直綁了鐵護膝,你擄我時不該太心急,忘記給我取下了。”

    晉思羽皺眉看着那四四方方一塊,他擄到鳳知微,自然將她身上都搜查過一遍,腰間常用的軟件也搜走了,這膝上的東西不知怎的,卻沒發覺,隔着褲子,也看不出到底是什麼,這女人身上,到底有多少不易被發覺的古怪東西?

    鳳知微笑着,揚了揚手,手上連着的鏈子在半空中劃過長長的白色弧光,不像鎖鏈倒像個什麼造型古怪的手鍊,隨即輕鬆的便要往門外走。

    剛走一步,身子便被扯住,她掙了掙,掙不動。

    一回頭,看見晉思羽已經坐起,而同心鎖的那一端,不知何時已經被鎖在了地面突出的一個鐵環上。

    “以為我取下鎖你便可以走了麼?”晉思羽撫着膝蓋,笑得有點冷,“不拴在我手上,還是可以栓在任何地方的,這船艙地面都特製過,到處有這種同樣是白鐵質地的環,我隨時可以根據需要,把你拴在任何地方。”

    鳳知微盯着他,半晌露出一個笑容,這笑容和先前晉思羽被她潑了酒後露出的神情,一模一樣。

    “你看。”晉思羽神情温和語氣微冷的道,“咱們就是一樣的人,連生氣起來,反應也差不多。”

    他站起身,撫着膝,有點瘸的出門去,開門時一邊吩咐道:“送個馬桶來。”一邊回身對她笑道:“平局。”

    鳳知微靜靜看着他,在他將要回頭出門時,突然身子一斜,做了個瘸子歪腿姿勢。

    晉思羽的臉,唰的青了……

    ==

    晉思羽走後,鳳知微坦然爬上馬桶,解決了人生大事,還蹲在上面痛快的哼了幾句歌,歌詞大意是謝爾馬桶,贈我舒暢云云。

    那鏈子為了方便,還挺長,大約有五尺長,正好夠她走到塌邊睡覺,卻不夠她走到窗邊逃跑。

    鳳知微根本沒去窗邊,她在地上轉悠了一下,由侍女進來收拾了馬桶,直接爬上了牀,把被子裏的核桃紅棗花生蓮子什麼的都掏摸出來吃掉,地上堆了一堆的殼子,然後舒舒服服躺在金絲軟褥上,覺得自從出使西涼一路奔波風波,就以此刻最享受最舒服。

    她想了一會心事,坦然閉上眼睡覺,不擔心晉思羽會進來用強——這世上越瞭解她的男人,越不敢對她用強,如果遇上一個不認識得莽夫,她倒需要小心一二。

    舒舒服服睡了一陣子,聽見開門聲響,有人努力試圖不那麼瘸的走進來,鳳知微也沒睜眼,那人在地上取了鎖,咔的一聲鎖在自己手上,坐到了她牀邊。

    船艙內很安靜,這時似乎已經是白天,隱約聽見上頭水手們喧譁聲響,還有海浪一波波衝擊船艙的聲音,不知怎的聽來空曠而寂寥,鳳知微閉着眼睛,想起曾經有人和她描述過的安瀾峪的海,他説那海聲空明寂靜,夜半行船,聽到人心潮洶湧,不知今夕何夕。

    呵……其實他錯了,像他和她這樣的人,是永遠也不會真的不知今夕何夕的。

    他們最大的痛苦,從來都是活的太清醒,太清醒。

    “……你在想什麼?”半晌有人低低在牀邊發問,語氣倒是很平和。

    鳳知微沒有睜眼,懶懶道:“想着這一片海,和那一片海,從根本上,似乎沒有什麼不同。”

    晉思羽沒有説話,鳳知微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誰也不會聽懂,他卻像是聽懂了,半晌嘆息一聲,道:“世間萬物其實都在原地不變的,變得,向來只有人的心思而已。”

    鳳知微睜開眼睛,正看見晉思羽的目光投過來,隔着浦城一跳和西涼至今的互鬥,兩人這是第一次平靜對視,彼此都在對方目光裏看見一些深而涼的東西,隨即便立即各自轉開。

    “王爺天潢貴胄,不想也願意探究這些閒事。”

    “這不是閒事。”晉思羽淡淡道,“貴為皇子,或者賤為走卒,區別的只是身份不同,行走人世所遇見的苦痛,卻是等量的,甚至也許,前者還更多些。”

    鳳知微對這句深以為然,卻不願深談,她淡淡瞄了晉思羽一眼,這人和自幼不受寵愛,從高峯跌落過的寧弈不同,他是大越皇朝真正的嫡裔皇子,hi大越皇帝最愛的兒子,才能出於眾平庸兄弟之上,如今手掌大權不受朝廷擺佈,將來大越天下很有可能是他的,想不到內心裏,竟然也有一份如琉璃般不能驚動的薄脆隱痛。

    不過皇族子弟,無論地位高低,誰不是從血海刀山陰謀詭陣裏摸爬滾打出來的?

    “芍藥。”晉思羽躺在她身側,拉過半幅被子蓋在自己身上,若有所以,半晌道,“我知道你不願探究我,我知道你不願跟我,按説到了這一步,我硬留你也沒意思,我雖駑鈍,還沒到要強索他人之心的地步,但是對你,如今便容我無恥一次——你記住,無論如何,我都要留下你。”

    鳳知微沉默半晌,低笑出聲,“王爺這話説的咬牙切齒,不像是表白,倒像要殺人。”

    “我要殺,也是殺你的心。”晉思羽不為所動,目光淡淡的影子裏顯得有些蒼白,平日温潤的輪廓此刻看來卻是堅定的,“你如果僅僅是芍藥,是少不經事的任何女子,並且另有所愛,那麼我縱然不捨,我也未必硬要困住你,心不在我身上,要來何用?可是你是魏知,既然魏知是芍藥,我便再沒有放棄的理由。”

    “哦?”鳳知微偏頭看他,眼神里帶着笑意。

    “攝政王獨生世子被驚嚇,是你的手筆,然後栽贓我的吧?”晉思羽突然轉了話題,唇角笑意微帶譏諷,“芍藥兒,你不過一個天盛使臣,孤身在西涼,你膽子大到敢於攪合進三地之爭,你為的是什麼?”

    “為的是我天盛皇權永固,百姓長治久安啊。”鳳知微沒有否認,答得順溜。

    冷笑一聲,晉思羽搖搖頭,“不,不是,你滿嘴忠君愛國,開口閉口仁義道德,看起來最正統最忠心的臣子,可是隻要真正瞭解你的人就知道,你看重的,永遠不是他人的皇權和天下,西涼蠢蠢欲動又如何?長寧另懷心思又如何?大越和西涼結盟又如何?我敢説你明明知道我們這三地之盟,卻根本沒有向朝廷全盤報上的打算,你不報,卻私自介入,你安的是什麼心?”

    “這話似乎應該是我朝陛下來質問我。”鳳知微淺笑,“或者殿下可以上書我皇叫他來質問我。”

    “你瞧,你這種口氣,你還好意思説你忠君愛國。”晉思羽哈哈一笑。“芍藥兒,現在話又説回來,你設計栽贓我的真意,我雖然還沒想清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你的心思,絕不僅僅是普通臣子,你要的是權傾天下,掌控天盛,不是麼?”

    鳳知微緩緩抬眼看他,還是不置可否一個笑,“哦?”

    “你貌似中立,是皇帝的親信,其實明眼人都能看出,你和他説那位炙手可熱的楚王暗通款曲,在你有意無意助力下,他殺兄殺弟殺得歡快,還落得名聲不毀贊聲一片,寧弈那個人,皇位勢在必得,在我看來,老皇只要真的有個好歹,朝中上下,無人是他對手,而你,作為他的最得力助手,將來他一登皇位,你必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晉思羽一笑,端起她下巴,仔仔細細望進她的眼眸,“魏知,芍藥兒,寧弈是不是許給了你權傾天下?”

    鳳知微含笑望着他,心裏還是有幾分佩服的,遠隔他國,僅憑一些零碎信息,便推斷得八九不離十,比當局者還清楚。

    只是,最關鍵的,還是猜錯了啊……

    不過以他的立場,得出這個結論也再正常不過。

    晉思羽站起身,長長的衣袖垂落,逆光成一個修長的剪影,那麼温潤的人,側面看起來竟然也是鮮明朗毅的,他在矇昧的暗光裏回望鳳知微的神情,温和卻又凌厲。

    “一個你,一個寧弈,一個如狼,一個似虎,一旦成就了這樣一對君臣,豈容卧榻之側他人安睡?到那時,大越安有寧日?”

    “殿下説的好像天盛已經是我們的,而大越,是你的。”鳳知微一聲輕笑。

    “是我胡吹大氣,還是將來必會如此,我想你心裏清楚。”晉思羽論起天下政局,自然顯出了帶兵皇子的剛硬傲性,神情灼灼。

    “所以你要留着我?剪除寧弈羽翼,為將來的大越去除隱患?”

    “我其實更希望你像那年浦園書房裏對我説的那樣,不比拘泥於一家一國,不必拘泥於為誰效力,做誰的國士,都是國士。我更希望,你的權傾天下,由我許給你。”晉思羽神情遙遠,很有幾分神往,隨即搖搖頭,苦笑一聲,自己否決了自己的想法,神色一冷,“事到如今,你便是再説這樣的話,我也不敢信,所以我也只和你説句最實在的——你很看重寧弈,是不是?那麼,我們來個賭約,如何?”

    鳳知微對那句看重寧弈還是不置可否,盤膝坐在榻上,還是那句漫不經心的“哦?”

    她那種事事都似乎不在乎的態度,讓晉思羽心中嘆了又嘆——真要事事不在乎也就好了,但更有可能的,她事事都在心裏過了無數遍。

    想到剛才她不否決那句看重寧弈,他的眸光暗了暗,隨即恢復如常,道:“我可能會對寧弈出手,你敢不敢為了保護他,留在我身邊?”

    鳳知微一曬,“你在説笑話嗎?你對寧弈出手,他自己不會保護自己?你對寧弈出手,我留在你身邊做什麼?”

    “你不是智慧絕頂麼?你不是善於窺測人心麼?你只有在我身邊,才會知道我想要做什麼,不是麼?”晉思羽笑得盡在掌握之中,“還有什麼,比在我身邊,更難掌握一切,更難打倒我?”

    “殿下竟然以身為餌啊。”鳳知微笑起來。

    晉思羽笑而不言,眼神深深,鳳知微卻不説話,雙手抱頭躺了下去,望着艙頂,悠悠道:“殿下,你今日費了這許多口舌,繞了這麼大彎子,解釋了你留下我的原因,又來了這麼個賭約,看起來合情合理,其實,你不是在説服我,你只是在説服你自己而已。”

    晉思羽默然半晌,轉過頭去,日光打在他的濃密睫毛上,氤氲着淡金的光。

    “我不應你的賭約。”

    晉思羽立即回頭,鳳知微懶懶一笑,“有本事你就去殺,寧弈如果能給你隨隨便便殺死,他還配拿什麼天下大位?”

    晉思羽目光閃動,盯着她完全不在意的神情,不像失落,倒像有幾分歡喜。

    “或者……”他慢慢的,帶着幾分試探的靠近來,“你的心思,和我猜的不一樣?”

    鳳知微微笑,將手一抬,繃直的鏈子銀光炫目,她笑道:“我的武功,和你想象的是不是也不一樣?”

    晉思羽身子頓了頓,苦笑了一下,就勢歪在她塌外半邊,道:“咱們現在捆在一起,借半張牀總成吧?”

    “牀都是殿下你的,我可管不着。”鳳知微打個哈欠,覺得還沒睡夠,便又閉上眼睛。

    她一旦閉眼睡覺,平日神情收斂,容顏氣韻便只剩下了安詳靜謐,晉思羽翻了個身面向她,側身托腮看着她,鳳知微掀開半邊眼皮,瞅了瞅,完全不當回事的繼續。

    晉思羽凝眉看着她的小動作,有些想笑,有些怒氣,也有些無奈,恍惚間想起浦園的芍藥,便是時不時有點可愛的小動作,嬌俏討喜,叫人看了從心底軟了起來,越發的願意相信她只是個單純的女子,頂多有點聰明有點厲害,無論如何也無法和那個翻雲覆雨的陰霾重臣聯繫在一起。

    然而天知道她有多會做戲。

    然而那個嬌俏討喜的芍藥,永遠的留在那年冬的浦園裏。

    他定定的望着對面近在咫尺的柔和容顏,良久想伸出手指,把搭在她眉梢的一根亂髮給拂開,那根亂髮搭到他鼻前,隨着呼吸而起伏,想必她會覺得微癢而影響睡眠,然而手這麼一動,鏈子一響,響在靜寂的室內聽來刺耳,他的手霍然停住。

    他和她之間,是不是永遠這麼隔着森冷的鐵般的壁,不能自如的靠近一分?

    晉思羽在心底嘆息一聲,收回手,突然覺得有點睏倦,和這女人勞心勞力的鬥,也有些累了,慢慢的也闔上眼簾。

    他這邊閉上眼,過了一會,鳳知微睜開眼睛,眼神清明,完全沒有睡意,眼光在艙頂地面一掠,突然坐起身,道:“餓了。”

    晉思羽這邊剛睡着,被她好不顧惜的扯醒,睜開眼那一霎金尊玉貴的皇子睡意朦朧神情陰霾,定定的看了她一會,鳳知微無辜的迎着他目光,再次強調:“餓了.”

    晉思羽坐在牀上發一會怔,才下牀吩咐吃食,下人送上幾樣小菜,晉思羽牽她過去坐了,剛想要陪她一起吃,鳳知微已經快速的拿起筷子,在所有菜內迅速的翻動過一遍。

    隨即她笑容可掬的道:“殿下如果不怕在下下毒,請不吝賞臉一起用飯。”

    她翻過的菜,叫人家去吃……

    晉思羽看着那些被翻亂的菜,還真不敢一怒之下冒險和她鬥氣拼命,抿了抿嘴唇,笑道:“我沒有和人共食的習慣。”一邊瞄了她的菜色一眼,眼神若有深意。

    鳳知微笑眯眯的吃飯,表情是很滿意的,動作卻有些不對勁——她將菜撥弄來撥弄去,胃口不佳的樣子,也不怪她胃口不佳,晉思羽太小氣了!送上來的飯菜,菜色倒也不差,就是手藝奇差,所有菜都似乎沒放鹽,淡如白水,饅頭做的精緻,鹼卻沒發好,硬麪疙瘩似的,砸出去可以當暗器,鳳知微錦衣玉食的額,哪裏吃過這麼差的伙食,一邊勉強嚥着一邊反省自己當初是不是把人家騙的太狠了些,以至於好好一個度量寬宏的王爺變成了這麼個鐵公雞的德行,唉,當初就應該不要騙人家上城樓受刺激,直接滅了他的親衞營算了。

    她這裏筷子和硬麪疙瘩打架,半晌才把肚子勉強塞飽,那裏晉思羽並不生氣的欣賞,完了問她“吃好了?”

    鳳知微巧笑嫣然:“好了,多謝招待。”

    晉思羽點點頭,一招手,道:“上菜。”

    隨即,鳳知微便直着眼睛,看見海路珍饈、陸鮮水鮮、駝峯燕窩、熊掌鯉唇……由一個奇醜的廚子源源不斷奉上,在自己面前,琳琅滿目的擺了一桌。

    奇異的香氣散開來,她深深吸一口氣,本想陶醉,結果卻“呃”的一聲打了個飽嗝。

    硬麪疙瘩和白水菜塞飽了。

    對面,晉思羽優雅的舉起筷子,一邊笑道:“你可別看這廚子醜,這可是我們費盡心思在西涼招來的大廚,以前做過西涼老皇的專用御廚,湯菜一絕。”一邊夾起一塊精工烹製的鯉唇,就着大越名酒“火燒白”,慢條斯理的品嚐。

    隨即大讚這鯉唇火候果然不錯,汁腴味純,又温和的告訴鳳知微:“剛才那是我們大越宴席的規矩,先上淡菜,引出味覺,後面這才是正餐——你剛才動手太快了。”

    鳳知微:“……”

    ==

    吃飯事件再次打平之後,晉思羽和鳳知微之間很是平靜了一陣子,每晚晉思羽把鎖釦扣在地面上,自己出門另睡,早上再進來,拴上自己,和鳳知微談談書論論道什麼的,兩人之間氣氛倒也平和,隨着船行越遠,離大越越近,晉思羽神情越發放鬆,當然也不會再彆扭着吃飯,鳳知微漸漸也有幸嚐到了那醜廚子的手藝,便是她這吃遍天下美食的人也不得不承認,確實不錯。

    船行第七天,剛剛過了西涼海境的一座羣島,在岸邊做過了休整補給的船再次起航,這船上上下都是晉思羽千挑萬選的大越精英,不過他的越軍屬下多不擅水,所以水手船伕還是從西涼重金招來,晉思羽的防範工作做得很嚴密,他每到一處港口,必然要把原先的水手都給換掉,在當地重金再招一批跟着上路,如此一路走下來,沒有誰跟着他一直到大越,只除了那個廚子——然而那個廚子是他初來大越便看中,在人家酒樓吃了好幾頓後挖過來的,身家沒什麼可疑,如此,全船上下,幾乎是鐵板一塊。

    這也星光璀璨,兩人氣氛融洽的吃完晚飯,趴在窗前看景消食,鳳知微穿着一身女裝,頭髮慵懶的散着——晉思羽嚴禁人接近這間艙房的三丈內,她不怕被人發現。

    微風拂起鳳知微長髮,簌簌拂到身側晉思羽的臉上,髮絲間香氣淡而高貴,不被這海風的腥氣所淹沒,那迎面如軟緞般的觸感,令晉思羽一瞬間微微閉起眼,而那綢緞一拂而過時,他的神情間,不能自己的額,微露惆悵。

    月色正好,星光欲流。

    海潮如情人私語,嘈嘈切切,在礁石於礁石之間迴旋起伏,姿態温柔。

    “我説……”鳳知微突然開口打破了這一刻令人沉醉的寂靜,“咱們出來幾天了?”

    她不問到了哪裏,她問出來幾天,晉思羽隱約覺得這問題有點奇怪,卻也沒在意,想了想道:“六天?”

    鳳知微“嗯”了一聲,隔了半晌,又道:“這是快船吧?”

    晉思羽笑了笑,道:“當然,尋常船大概要走八天。”

    “是了。”鳳知微低頭,似乎算了算,自言自語道,“那時辰該差不多了。”

    “你説什麼?”晉思羽沒聽清她的話,偏頭問她。

    這一偏頭,便見那女子雙眸明月生,明月背後,海潮迭浪,他心中一震,直覺不好,連忙後退,卻聽見“咔”的一聲,搭在窗邊的右手一緊,他低頭一看,不知何時窗邊竟然彈出一截鋼環,環住了她的右手手腕。

    他反應極快,立即揮左手直襲身側鳳知微死穴!

    勁風呼嘯!

    鳳知微突然往下一蹲!

    他的手落空,隨即又聽見一聲“咔。”這一聲更熟悉,低頭一看,鳳知微不知何時竟已經脱離了她右手的同心鎖,卻將他左手連着的鏈子,卡在了地上到處都有的搭扣中。

    她竟然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將他拴在了地上!

    晉思羽臉色鐵青,張口便要尖嘯,身後突然騰起一股淡青煙霧,他趕緊閉氣收聲,這一聲呼喚,也沒能出口。

    而對面,鳳知微淡淡笑,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温柔的道:

    “殿下,這一路真舒服,不過我現在該回去了,多謝你送我一程。”

    ==

    殿前歡第四十一章月滿團圓

    晉思羽霍然抬頭盯着她,眼神陰霾而不甘,卻因為那股煙氣還沒散盡,不能開口。

    鳳知微笑吟吟的看着他,很好心的晃了晃那條白色鐵鏈子,道:“殿下第一個問題,當然是我怎麼解開這鎖的?”

    晉思羽冷哼一聲,鳳知微不急不忙的道:“殿下還記得那天我奪鑰匙的情形麼?”

    晉思羽一怔,腦中電光一閃,當日鳳知微奪鑰匙一幕閃來眼前……她出手……飛奪……他後退……她突然飛撲……狠狠的將他壓在地上……壓……壓!

    那一壓!

    晉思羽眼神里青光一亮,鳳知微便知道他已經想到,滿意的點點頭,笑道:“殿下真是智慧卓絕,這麼快就想到了。”

    她是真是讚揚,聽着晉思羽耳中卻是諷刺,一張温和俊秀的容顏,幾成鐵青之色。

    這個奸詐到了極點的女人!

    當日她撲過來,他就沒明白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動作,他知道她這人,做任何事都有她的理由,絕不是會頭腦發熱蠻幹,果然,她那一撲,只不過是為了將他抓着鑰匙的手給拍到地上!

    甚至一開始奪鑰匙的殺手都不過是作假,她根本知道不可能從他手中墮到鑰匙,不過是為了這最後一撲一壓!

    那一壓,手重重按在地上,鑰匙在地面上留下了印子,然後,她想辦法拓了出去,在這船上,一定還有她的內應,還得是個手工精密的高手。

    他真正能困住她的,其實就是這個絕世神兵也無法砍斷的鏈子,親自系在他手上,寸步不離,甚至什麼封閉武功甚至下毒,都不能奈何到她,她身邊強手如雲,都能替她解決。

    而她也確實夠狠,明明已經拓印鑰匙可以解開逃走,非要等到最好時機,鎖了他再走。

    這念頭一閃而過,隨即他有些低啞的笑了起來,道:“好,好,你好。”

    鳳知微温温柔柔看着他,柔聲道:“我不好,殿下,不過很慶幸你以後也不用面對我的不好了,怎麼今日一別,大約從此便真的相見無期了。”

    “你要如何走?”晉思羽神情充滿諷刺,“底艙是有備用舢板,但是你覺得那兩隻小船,能夠追得上我的快船?只要我回頭一追,你還是逃不掉。”

    “殿下,你不會追我的。”鳳知微的笑容怎麼看怎麼諷刺,“你大越已經生亂,你得趕緊回去處理,你已經沒有時間來和我做對了。”

    “生亂?”

    “殿下在海上消息不通,”鳳知微道,“不過我可以好心提醒你一句,現在大越朝野應該已經亂了,因為有一批刺客混入京師行刺大臣,先後重傷三人,這些大臣都是當前在京皇子的勢力後盾,其中有兩個是你安王殿下的死敵,而那批刺客留下的蜘絲馬跡,線索也慢慢指向您的親衞營精英——殿下,您有麻煩了。”

    她笑得一點幸災樂禍的意思都沒有,語氣也很誠懇,晉思羽盯着她,直恨自己當初在浦園底下暗牢怎麼就沒扒了她皮?留她禍患到如今?

    “你……早就安排了?”半晌他冷冷問。

    鳳知微對他這麼快冷靜下來,表示很讚賞的點了點頭,“自然,在你擄我之前。”

    晉思羽目光一閃,近乎不可思議的脱口而出,“你故意被我擄來的!”

    “然也!”鳳知微雙掌一合,“不這樣,我怎麼尋個合理的理由,離開錦城?現在的錦城,可不是個安全地方。”

    晉思羽一瞬間心念電閃,終於明白了她剛才不問到了哪裏,卻問出來幾天的意思,她就是在算日子等着回去,出來六天,回西涼八九天,算起來正好大半個月,這大半個月內,西涼境內肯定會發生大事,而她正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在場,一方面避免陷入西涼內亂影響自身安全,一方面也好免除天盛皇帝將來得知此事會產生疑心,再一方面,她失蹤,必然牽扯攝政王的精力和心思,好方便有些人下手!

    好個借力打力,一箭三雕!

    可恨他自己一直惴惴不安,疑惑着她怎麼這麼容易便被擄來,又得意於自己的計劃周密無雙,上了船才安下心,不想上了船才是陷入陰謀的開始,不想算來算去,還是算不過她的計謀深!

    “殿下不要氣餒。”鳳知微一邊恢復自己的男兒穿戴,一邊笑容可掬的安慰他,“我的計謀並不比你高明,只是我算計你,早在你算計我之前而已,可以説當我知道有批大越客商登陸西涼後,我的佈置便開始了——如此您焉能不敗?”

    事事料敵機先,便永立不敗之地,鳳知微説的是最淺顯也最有用的道理,晉思羽怒色已收,靜靜聽着,半晌一笑,“受教。”

    鳳知微讚賞的看着他,淡淡道:“當日浦園一會,我還覺得殿下有幾分燥性,如今看來,您沉潛內斂,自持冷靜,大越皇位,非您莫屬。”

    “得無雙國士此言,本王之幸。”晉思羽笑笑,突然問,“只是我有點疑問不解,魏侯願意為我解惑否?”

    “請將。”

    “我後面這位貼着船舷的。”晉思羽頭也不回,“我想知道他是怎麼混進來的。”

    鳳知微笑了笑,看着後窗壁虎一樣扒着的醜八怪——艙房三面對甲板,圍的水泄不通,只有這面的窗户靠着船身,直臨大海,無法布控,能在這艙壁之上穩穩待著不被猛烈的海風吹下去,這人的武功,可謂驚世駭俗。

    鳳知微笑笑,指了指地上影子,示意晉思羽看,技術員從歪七扭八的影子上看出,是那個醜廚子,他苦笑一聲,搖搖頭道:“也就只有他了,悔不該貪口腹之慾。”

    他有一句話擱在心底沒有説出來——當初看中那個廚子,並不因為他自己的口腹之慾,他當時只是突然想起浦園的那朵芍藥花兒,想起她對吃很講究,想起她喜歡湯菜,一時心動,才將人招攬了進來。

    為她動的心思,被她鑽了空子。

    不過是怨自己心痴罷了。

    “西涼名廚是有的,在那條街上開了很久是有的。”鳳知微笑道,“只是在您第二次去吃的時候,人已經換了。”

    “那為什麼口味還一樣?”

    “您確定口味完全一樣麼?”鳳知微笑笑,“殿下,您並不是真正的美食家,你們這種身份,花的心思跟多在朝局上,對付您這種人,只需要一個廚藝不錯的人,和原來那廚子稍微學學他的秘方技巧,第二次給您換幾個菜色,只要不是第一次那幾個菜,您吃不出區別的。”

    晉思羽嘆息一聲,鳳知微看着那趴在船舷上一瞬不瞬看着自己的人,心想寧澄這混帳怎麼了,今兒目光這麼古怪,又想以前還真沒發現寧澄居然廚藝不錯,寧弈那個嘴刁不會是他慣出來的吧?寧弈上次做藤蘿餅時那手法一部不錯,該不會是先和他學過吧?

    抬頭看看天色,鳳知微蹲下身,在地面彈彈,晉思羽原先佈置的地面拉環都被翻板彈了出來,鳳知微在那些鐵環上束了些很有韌性和彈性的筋狀物,結果“醜廚子”遞來的一個小盒子,將裏面一些藍汪汪的短箭綁在筋頭,一一拉開到底線,從門口到窗前一路佈置開去,所有箭頭方向,都毫不客氣的對着晉思羽。

    那醜廚子探手入晉思羽髮髻中,手指在他冠上一使力,一枚小小的金鑰匙落下,廚子抬手一扔,鑰匙遠遠的落在屋子另一角。

    晉思羽唯有苦笑而已。

    完事了鳳知微拍拍手,小心的繞過那些鐵環,笑道:“殿下等下儘管呼救,但是可千萬記得提醒您的屬下,要一個個拆除這些小玩意才行,不然黑燈瞎火的,不小心拌着了哪個,回到大越的就是您的屍體了。”

    晉思羽冷笑不語,鳳知微靜靜看着他,突然道:“此一別後會無期,説起裏我確實虧負殿下,卻也不悔——分屬敵國,各自為政而已,想必殿下也明白,臨別贈言殿下,算是一個賠罪——我雖然在大越設計了您,但是也不全然是給您添麻煩,我給殿下宰掉的,都是當朝反對您最激烈最有實力的臣子,您以往想動手很久,卻因為被監視得太狠動手太不方便,又顧忌動手之後不可收拾,一直猶豫未定,其實丈夫成大事,有時不可顧慮太多,我乾脆幫您下一劑猛藥,事到如今,您那大軍,不動也得動,我建議您回去後立即大軍北上,但不要從越中平原走,自越東從山而過,在越東長青山脈之間,有一條廢棄多年的舊道……”她就着月色,在地下簡單的畫了一副地圖,指出了那條道,晉思羽低頭看着,眼睛已經亮了。

    “……從這裏直穿而過,出來便是大越邊界和內地接壤的重城高皇城,您奇襲高皇,只要拿下這城,大越腹地盡皆袒露在前!到時,大越朝野必然為您神兵天將閃電奇襲而震懾膽寒,您抓緊時機,製造些天命神授的傳言傳開,可收攏民心動搖朝野抵抗之心,為將來登基造勢,其後兵鋒直指——”她的手指在地上劃了一條凌厲的線,直擊大越都城,晉思羽眼神連閃,隱隱已經露出沸騰之色。

    “……就算萬一事有不諧,從那條舊道退入長青山脈,也是進可攻退可守,浩瀚無邊的山脈有處地形不錯,完全可以以此為主營盤蟄伏發展,再圖壯大,勢力可及周鄰八縣……”鳳知微口説手比,將一副思慮精妙完整的龐大的軍事措置圖,緩緩展開於晉思羽面前。

    晉思羽看着那地形,倒抽一口涼氣,喃喃道:“只此一計,便傾一國!”

    為將者得可傾天下之計,那興奮難以言表,他瞬間忘記雙手被困,忘記對面的敵人鳳知微,忘記地上那些專門用來拖延時辰的小毒箭,蒙古族藏族的看着地面那圖,在口中不住喃喃推算。

    鳳知微含笑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幾分悵然幾分寂寥,隨即悄無聲息的從他身邊走了過去,接過一直趴伏在船舷上的廚子的手,無聲游下了船身。

    她烏黑的長髮被海風拂起,散在晉思羽臉旁,淡淡的香氣襲來,晉思羽沒有轉頭,猶自沉浸在興奮的思緒之中。

    鳳知微一抹笑意淡淡,寂寞孤涼。

    男人啊……都是愛江山甚於愛美人的。

    所以美人千萬不可以隨意動了心,自戀的以為自己的霸王會用江山來換她。

    她抿着唇,眼神堅定的無聲走出,晉思羽渾然不覺專心推敲,小半個時辰後才仰起頭,興奮的哈哈一笑,一瞬間眼中精芒暴漲自信十足,轉頭一看,在才發覺鳳知微已經離開。

    他怔了怔,悵然若失,隨即便似想到什麼,低喝一聲:“不好!”

    ==

    鳳知微從窗邊下去,船舷上看她的醜廚子,仰着頭,緊緊握着她的手,游下船身。

    鳳知微有那麼點不自在——寧澄握住她的手太緊了,只是在不小心就會失足的船身上行走,她不敢隨意甩開。

    兩人下到船艙存放舢板處,寧澄猶自緊緊握住她的手,鳳知微怔了怔,身側的醜廚子卻突然湊過來,湊得極近,眼看着就要觸及她的臉頰。

    鳳知微心中一驚——寧澄可不完全算自己人,這次是沒有辦法採用了他,這人放縱恣肆,這要在這大海孤船之上突然下手,自己絕無幸理!

    再説戴了面具,還在晉思羽船上,誰知道這個是不是寧澄?

    一驚之下她心中警兆頓生,手一抬,手指間已經多了幾根毒針,打算只要他靠近的超過尺度,先賞一針再説!

    寧澄果然不管不顧的靠近來,突然飛快的手一抬。

    鳳知微立即確定這個寧澄果然是有問題的。

    手指一彈!

    飛針射出,黑暗中烏光一閃,忽然一陣乾淨而青澀的青荇般的氣味,衝入鼻端。

    鳳知微心中電光一閃,剎那間大悔,百忙中什麼都來不及,惡狠狠將身邊人一推。

    醜廚子身子一傾,針尖從他鼻端飛過,咻一聲沒入艙壁。

    鳳知微呆呆看着那針,瞬間出了一身冷汗。

    醜廚子似也沒反應過來,千想萬想也沒想到鳳知微竟然會對他出手,怔在那裏,鳳知微已經跺了跺腳,低聲埋怨:“怎麼是你!”

    頭頂上有人嘰嘰咕咕一笑,很開心的樣子,隨即一個烏漆抹黑渾身髒兮兮的傢伙輕巧的跳了下來,指了“醜廚子”便捂着肚子一頓痛快的笑。

    “叫你逼我!叫你害我!刺死你活該!”

    “寧澄——”鳳知微驚異的看着那個好像在煙筒和垃圾堆裏呆了一年的黑烏烏油膩膩的傢伙,又看看醜廚子,都有點結巴了,“難道你不是——不是——”

    “我呸!”寧澄惡狠狠吐一口唾沫,指着醜廚子,“問你的好護衞去!”

    鳳知微愕然看着醜廚子,那人慢慢撕下面具,把自己用內功扭得歪斜的身形正了正,一陣骨骼亂響之後,恢復了顧南衣的形貌。

    鳳知微張口結舌——顧南衣會燒菜?

    顧南衣看看一副很解氣模樣的寧澄,慢吞吞道:“菜他燒,我端。”

    鳳知微瞬間明白——她以為寧澄是醜廚子顧南衣另有掩藏處,因為顧南衣絕對不會下廚,大概顧南衣動用了武力。逼得寧澄讓出了廚子的面具,然後菜還得寧澄燒,再由顧南衣端上來,好天天見鳳知微一面,這船上警備森嚴,廚子雖然藉口家傳廚藝不得被外人窺見,關門燒菜,但是時不時也有人進來查看,所以燒菜前後的寧澄,八成被顧南衣逼到躲在煙管垃圾筐之內的地方,看他頭上掛白菜腰間圍海帶腳蹬豬油靴的造型就明白了。

    難怪這混賬一肚皮氣,看見自己誤認廚子是他險些對顧南衣出手也不提醒。

    寧澄還在捧肚皮解氣的笑,越想剛才鳳知微險些誤殺顧南衣越覺得痛快,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道:“……哎……哎呀……哎呀……要是……你反應……再慢一點……我家主子……就沒情敵了……哈哈……呃。”

    他突然停住,因為他看見鳳知微已經不驚愕了,正換了一臉笑眯眯的表情看着他,那神情,像看猴戲似的。

    寧澄立即反應過來了。

    得罪天下第一奸了!

    他唰一下想起走之前主子的再三囑咐:“得罪所有人不可得罪鳳知微,萬一得罪要賠罪,還得迅速且誠懇,得罪了不賠罪還要蹬鼻子上臉——不要怪我萬里迢迢的沒法救你。”

    又想起主子不怕嘮叨的關照:“……當鳳知微在不該笑的時候對你笑。一定小心。”

    寧澄終於後知後覺想起這兩句,唰一下跳開,避到一丈之外。

    好在鳳知微只短暫的笑了一下,便轉身,指了指那舢板,道:“推下去趕緊走吧。”

    寧澄鬼頭鬼腦望着她背影,心想只笑了一下要不要緊?

    上頭已經隱隱有了動靜,三人不再怠慢,解開纜繩將舢板推下海,船裏有已經備好的食物和淡水。

    小船在大船的陰影裏悠悠的盪開來,顧南衣試過沒問題後伸手來接鳳知微,鳳知微上船那一刻突然一頓,回首看了看剛才放舢板的艙壁,隱約間覺得那裏似乎有什麼東西讓她心中一動,正想回去看看,便聽上方腳步聲震得船壁咚咚直響,有人驚呼:“殿下!”

    船上頓時燈火通明,有燈光遠遠照射下來,顧南衣毫不猶豫執槳一點,載了三人的小船一蕩便盪出三丈,這一盪出大船陰影,船上的人便已經發現,頓時箭如飛蝗射下來。

    可惜顧南衣和寧澄都是當世數一數二的高手,兩人全力施為之下,小船如箭一般飛射出去,如刀鋒在海面上掠開一道純白的波浪,砰砰乓乓之聲不絕,那些箭都失了準頭,落在船尾上。

    轉眼間小船已經出了大船射程,再行一截,大船上的聲音都聽不見了。

    鳳知微立於船頭,眯着眼睛看着那艘大船,忽見船頭人影一閃,一人搶上船頭,杏色錦袍白色披風,披風在深黑船頭獵獵飛舞,正是晉思羽。

    他手扶船頭,似在張口呼喚,凝了內力的聲音被風吹散,傳到鳳知微這裏,只剩下了隱隱約約的,“……船……”

    鳳知微凝視着他,感覺到他神情急切,啞然失笑,道:“這傢伙,還對我奪他的船耿耿於懷?我不是留了一搜舢板給他備用了麼。”

    她漫不經心招了招手,沒什麼歉意的對晉思羽做了個抱歉的姿勢。

    晉思羽已經放棄了呼喊,換一身無奈的嘆息。

    他手扶船頭,遙遙看着那一頭負手而立的鳳知微,那少女衣袂輕盈如即將乘風而去,姿態端穩卻如山嶽巍巍。

    她身下的小舟隱在起伏波濤之中,若隱若現,迅速消失在海的的這一端,身後晨曦將起,淡淡七彩霞光如天女彩練凌空而下,飛越滄海披落她肩頭,她載一身金光踏萬頃浪潮逆射而去,姑射臨波,衣袂乘風。

    而他獨立船頭,身後白色披風被狂猛的海風倒卷而起,如一面白色大旗招展碧空海風之中,他温潤而漆黑的眸子,俯瞰這茫茫滄海,倒映這蒼天紅日,寫滿她如箭離去越來越小的身影。

    隔海相望,越去越遠。

    小舟從此逝,江海餘生,終難再會。

    晉思羽唇角,緩緩沁出一抹苦笑,去年跳城,今朝踏海,她和他之間,相遇總是如此短暫,離別總是如此決然。

    這個複雜的,謎一般的女子,每次都狠狠的予他重擊,讓他一次次在複雜的情緒中掙扎,想置她於死,卻又欲圖控她的生,便是這樣的複雜猶豫中他一次次敗,因為不及她決斷心狠。

    如今在再一次他最恨她的時候,她卻送了他一份大禮,一份讓他迷惑不解的大禮。

    她當真是因為心有愧疚才指出那條至關重要的舊道?

    以她的立場,完全可以看着大越的皇位之爭內耗不休甚至加以挑撥,直至大越國力衰微,然後坐收漁利,這才是符合天盛利益,符合她這種謀士應有的舉動,而不是指明前路,推他這個實力最強皇子走上血火爭霸之路,快刀斬亂麻。

    她果然是謎,裹在層層濃霧裏,偶露端倪也未知真假,也許那只是一鱗半爪,也許那一鱗半爪也是她故意露給你看的。

    晉思羽遙遙望着那個方向,小舟只剩下一個點,逐浪而去,似要駛入目光裏。

    從今日起,他不再猜她,也猜不得她。

    從此天涯相望,不相忘。

    晉思羽緩緩轉過身去,背靠船舷,將那葉扁舟,留在了身後遙遠的大海里。

    他突然道:“酒來。”

    深紅酒杯盛了透明酒液,很快盈盈於他眸前,他在那酒液裏看見自己的眸子,看見那淺笑碎杯淡然而去,以温柔之態行雷霆之風的女子。

    她搖曳在碧波清液,鏡花水月,一觸,碎。

    他微微笑着,舉起酒杯,如那夜榻前,睡在她身邊時,對着虛空,再次輕輕一敬。

    “敬自己。”

    “敬你從今之後,寂寞永恆。”

    ==

    小舟橫海而過,鳳知微默默立於船頭,想着晉思羽衝出來的那個動作,想着自己上舟前驚鴻一瞥看見的某樣東西,心裏隱隱約約,覺得好像哪裏不對。

    想了一會沒有頭緒,她轉身,寧澄在她身後正忙着洗臉,看見她回頭,警惕的向後避了避,鳳知微根本不看他,把手中的鏈子對着顧南衣招了招,小道:“你看,這一趟我還得了個好東西。”

    顧南衣接過來,看看,點點,寧澄一向對古里古怪東西感興趣,眼睛一下一下晙着,心癢難熬,眼看鳳知微如無其事的要收起來,終於忍不住湊過去,道:“我看看我看看。”

    鳳知微隨隨便便遞給他,寧澄打量着那看似不起眼其實結構精緻的鎖頭,嘖嘖讚歎,“……真虧你用那種辦法拓印了鑰匙,還有顧呆子,看不出還有這麼一手啊……啊!”

    “咔。”

    “噗通。”

    前一聲是鎖釦卡上的聲音,後一聲是人體落海的聲音。

    不用問,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魏侯爺,終於對膽敢設計她的寧護衞動手了。

    鎖鏈扣手,隨即推人下海,害人動作快如閃電一氣呵成,寧澄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灌了一肚子海水。

    嘩啦一聲,海里濕淋淋冒出個人頭,扒着船舷怒吼:“鳳知微你這——”

    鳳知微坐在船上,揚了揚手中的鏈子,温和的道:“寧護衞,只要你罵出任何我不想聽的話,我就把這個鎖鏈的另一頭,扣在隨便哪條鯊魚上。”

    寧澄:“……”

    半晌他扎手紮腳的要往船上爬,一邊低聲罵着鳳知微聽不懂的家鄉話一邊往船上爬,他的膝蓋剛剛觸及到船幫,忽然聽見“吱嘎”一聲。

    寧澄怔住,四面看看——自己動作太用力,砸到船了?

    仔細看了下沒動靜,繼續爬,一直腿剛剛爬進來,忽然又是一聲“吱”長音。

    寧澄低頭一看。

    船底裂了一條縫,正在越來越大,海水不斷湧進來,眼看這條小船便要沉沒。

    寧護衞怔在那裏——不會吧?自己爬個船把船給兇猛的爬破了?

    最近武功好像沒有大增啊……

    半空中顧南衣一聲低喝,玉劍一閃,那條苟延殘喘的船瞬間四分五裂漂浮在海上,劍光如閃電順着船身蔓延,飛速到達扒着船邊的寧澄手邊,寧澄趕緊手一鬆,再次掉到海里……

    而顧南衣攬着鳳知微,衣袂飄飄落在一片船板上,日頭的金光射下來,相擁衣袂飛舞的男女,如謫仙降臨世間。

    寧澄濕淋淋仰頭望着,氣歪了鼻子……

    不過他很快就不氣了,他拍着船板,大笑指着鳳知微,“你也有算不到的時候!”

    鳳知微苦笑。

    她終於想起來臨上船前眼角一瞥那個東西是什麼了。

    那是皮筏子,只是沒有展開,用東西偽裝了掛在那裏,乍一看還以為是幾件油衣。

    晉思羽果然還是有後手——他怕她偷船逃跑,乾脆把兩艘舢板都只用膠黏合,在海水裏稍微一泡就散,無論她用了哪艘走,結果都一樣。

    而皮筏子,才是他為自己準備的,萬一遇險的逃生用具。

    而先前晉思羽衝上船頭,應該是感激她最後的獻計,良心發現想要告訴她這船危險,結果卻是來不及了。

    她給的計策太打動他了,導致他延誤了把真相説出的時機。

    這叫不叫自作孽不可活?

    鳳知微眯着眼睛,遙望那個方向,心想晉思羽也算是一代人傑,在她早有算計步步謀劃之下,還能心思縝密留這麼一手,要不是她事先派人在大越搞事,又給了他那麼一個好計,導致他不得不以最快速度趕回無法再來追她,僅憑這一手,他便可以悠哉悠哉回船追來,將在大海上扒着破船的她再拎回去,到最後輸的還是她。

    她突然笑起來,雖狼狽濕身於破船板之上,卻笑容曠朗粲然,在日光下灼灼生輝。

    好!

    此間英傑,於滄海之上各逞智慧,一代名臣鬥於未來大越之主,各有輸贏再一笑而別,痛快!

    此生此世縱不再見,也必在耄耋白髮之後,帶笑將這一霎際會風雲,滄海銘記。

    鳳知微在船板之上,站起身來,伸手舀一掌海水,對着晉思羽遠去方向,仰頭做鯨飲之姿。

    一笑。

    “敬你。”

    “敬你終於,懂得捨得。”

    ==

    破船,對於鳳知微三人來説,不至於有性命之危,不過回去要費些周折罷了。

    寧澄這下子心理得到了滿足,扒着個破船舷笑得見牙不見眼,又得瑟的抖抖手上鍊子,覺得這個鎖住了還是很好的,等下扣在船舷上,不容易被浪頭打散。

    顧南衣突然探身過來,他飛劍破船時很有技巧,和鳳知微佔了最大的一塊船底,還記得把漿給撈着,到現在也還沒落海,他身子一傾,寧澄立即警惕的將頭往海水裏一縮。

    卻覺得手指一鬆,咔的一聲微響,這聲音他太熟悉了,抬頭一看,自己手指上被鳳知微鎖上的鎖鏈果然被取下了,顧南衣慢條斯理的鎖在自己和鳳知微手指上。

    寧澄呆呆的看着,抹一把臉上的海水,像在抹自己的滿臉辛酸淚——太過分了!他媽的太過分了!剛才鎖住我牽着我在海里遊,現在船破了擔心和鳳知微失散就拿過來自己戴。啊啊啊啊太過分了!

    寧護衞胸中反反覆覆滾過無數個過分過分過分,像一道道驚雷在胸臆間炸響,要不是現在手中無紙無筆,他八成就是鋪開本子,儒墨揮毫,刷刷刷寫下“護衞大義凜然,小人恩將仇報。”或者“鳳知微顧南衣狼狽為奸推人落海之令人髮指事件。”

    可惜他手中什麼都沒,要訴苦茫茫大海都找不着人,在眼前的兩個人誰也不會聽他訴苦,只好打落牙齒往肚子吞,扒着船板思考着回帝京如何將這兩人煮烤煎炸蒸。

    顧南衣其實倒也沒對他太差,他從腰間解下一截細繩,將寧澄的船板和自己的綁在一起,只要沒大浪,那就分不開。

    此時已近秋末,海水很冷,四面茫茫沒有舟船經過,西涼近海的港口沒有南海開放得早,來往商船很難碰見,鳳知微坐在船板上,看着一望無際的大海,嘆了口氣,道:“這下子麻煩了,可不要十天半月的沒個船經過,我本來還想掐着時辰在西涼事變的時候正好回去,如今我回不去,知曉怎麼辦?”

    顧南衣沉默不語,似乎也有些擔憂,半晌卻道:“她有人保護。”

    “我那些護衞哪裏比得上你們兩個……”鳳知微不敢當着寧澄的面提自己的暗衞,只含糊道,“不該一起跟出來的。”

    寧澄翻翻白眼——你以為我想跟着?要不是我家那位威脅我説不保護好你就打發我去河內莊子,我理你?

    “沒事。”顧南衣倒沒有太多操心的樣子,卻不肯多説,將自己的外衣脱下,披在鳳知微肩上,“風大,別凍着。”

    鳳知微笑笑,攏緊衣襟,道了謝,寧澄紅着眼睛盯着,陰惻惻道:“男女授受不親——啊呀!”

    顧少爺把一直小水母趕到了他附近……

    漂了一天,沒看見船,好在都帶着乾糧清水,就是起火不方便,都生吞硬嚥了,顧南衣白天一直向着西涼的方向划船,但是船板畢竟不比船,後面還拖着個寧澄,速度快不了。

    晚上月亮升起來,天色澄明如洗,雪光般的月色在海面上蔓延若有千里,極目之處盡是灩灩波光,一截船板向月色漂流而去,鳳知微在碩大的金黃的月亮裏嘆了口氣,有點慶幸的道:“還好,不至於像話本子裏一樣,但凡落海必要遇見暴風雨,看這天色,幾天之內,都是晴天。”

    身側顧南衣不説話,將漿擱在一邊,鳳知微心疼的看他一眼,道:“你老不要我劃,又不肯停手,累了一天了,休息一下吧。”眼睛一轉卻正看見顧南衣將手往袖子裏藏,她不動聲色轉開眼睛,忽然一指天邊,道:“好漂亮的海鳥!”

    顧南衣抬頭去看,鳳知微驟然出手,將他衣袖一掀手一拖,她拖的時候已經注意了手勁,顧南衣還是下意識一縮,似乎有點驚痛,鳳知微眼尖,已經看見他修長雪白的手指上,密密麻麻都是血泡,那些血泡有的破了有的沒破,暗黑發紫,看着很嚇人。

    她抓着顧南衣的手,抿了抿唇,暗罵自己太粗心,顧南衣不是那些常年執漿的船伕,他不可能掌握划船機巧,這樣劃一天下來,哪可能不磨傷手?

    顧南衣似乎有點不自在,將手往後收,鳳知微不讓,取下束髮的簪子,點燃防水的火石,將簪子烤了烤,細心的開始一個個幫他挑血泡。

    她髮髻散落,烏黑的長髮披了滿身,有些落在顧南衣肩頭,顧南衣傾身去嗅,鳳知微底笑道:“別鬧……”那頭扒着船板咯咯打顫的寧澄抬頭瞪過來,一臉姦夫淫婦你們滾開的樣子,鳳知微拿着簪子對寧澄眼睛比了比,寧澄唰一下又把自己埋進海水裏。

    那隻礙事的聒噪的安靜了,四面便只剩鳳知微輕輕的呼吸和海風悠長的吟唱,淡淡的香氣彌散開來,和這海上蒸騰氤氲的氣息混合在一起,明明不容易辨認,顧南衣卻覺得自己能清晰的分開——屬於她的一切,在他的天地裏,都永遠第一,永遠最清晰。

    他垂下眼,看鳳知微掩着半濕的衣襟,跪坐在他身前,長睫微垂,神情靜謐,身後月大如盤,光耀千里,恍惚間讓人想起如今正是中秋之期,中秋,顧南衣隱約記得那是個團圓的日子,他滿意的微微彎起唇角——嗯,很好很團圓。

    鳳知微挑破最後一個血泡,從自己內衣裏找了沒有被海水浸濕的一塊,小心的給顧南衣包好手,忽然感覺到他似乎心情愉悦,頭也不抬,笑問:“想到什麼開心事?”

    肩上忽然一暖,卻是顧少爺的手臂攬了過來,他用一個輕而温柔的姿勢,有點小心翼翼圍住她的肩,手指微微使力,鳳知微便不由自主靠着他肩頭。

    鳳知微有點不自在,回眸看寧澄,趴在船板上似要睡着了,她有點想掙扎,卻聽見少爺一聲嘆息。

    顧南衣很少嘆息,他的嘆息和一般人的憂愁綿長也不同,輕,而淡,像這一刻因為在團員之月下孤寂遊蕩的海風。

    鳳知微的背僵了僵,忽然想起那日西涼皇宮賜宴聽見的那一場父女對話,心中一酸,靠在顧南衣的肩上不動了。

    顧南衣並不貼近她,只將下巴輕輕靠着她的鬢髮,擁着她看着天際明月,他似乎只要這般擁着她便心滿意足,一直沒有開口,鳳知微知道他寡言,也不想打破這夜的靜寂美好,靜靜的坐着。

    這夜海潮温柔,輕輕推動着船板,月色如遍灑碎銀,鍍得兩人輪廓分明。

    鳳知微忽然聽見顧南衣輕輕道:“團圓……”

    鳳知微“嗯?”了一聲,這才反應過來今天是什麼日子。

    “你以前,和誰一起過中秋?”她低低問。

    顧南衣似乎想了一會,才慢慢道:“小時候不記得,後來奶媽會給我做餅子,她那天會説很多話,還會唱歌,可我都不記得。”

    鳳知微靜靜聽着,心想以往那許多年的圓滿之夜,於他,其實卻是殘缺的,便縱有千人圍擁,終獨立孤涼,等到終於有一日懂得了團圓的真義,卻要和身邊的人分開。

    命運對他,其實一直很不公。

    她吸吸鼻子,將衣服攏緊些,聽得他悠悠道:“微,這樣子一直飄下去,多好。”

    鳳知微“嗯”了一聲,感覺身後的人似乎又愉悦起來,好像真的就這麼能一直沒有心事和憂愁的飄下去,像一縷風,散漫在無所掛礙的宇宙裏。

    這樣飄下去,真好。

    她靜靜靠着顧南衣,兩人都仰起線條精緻的下頜,看遠處那輪海上明月,月亮似乎近的伸手可掬,看得清那些淡青色的脈絡,迴旋繚繞,如山脈如人物又如仙境蓬萊,人世間是不是真的有一處蓬萊,供那些行走疲累的人們遁世而居,在青崖白鹿間放歸心事,找回心靈深處真正的逍遙?

    良久,悠長海風和尖細海鳥低鳴聲裏,鳳知微輕輕的道:“我給你唱首中秋的歌謠吧……”

    顧南衣低低“嗯”了一聲。

    “月亮嬤嬤,照我推磨,小小妞妞,無有我母……”

    歌聲輕細,亦如這海水悠悠,海潮聲聲,在廣袤天地間連綿起伏,月色剪影了相擁靜默的男女,悠悠隨水流向夢中的蓬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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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知微不知道自己什麼時間睡去的,彷彿是唱累了睡的,也彷彿是顧南衣點了她的睡穴,昨夜的月色海水太温柔,她在夢中都似乎聽見自遙遠天穹傳來的低低絮語,空明遼遠,温存切切,在那樣的低語裏,她似乎覺得有人輕輕的將自己的臉貼在了她的額,有人似乎曾在她耳邊絮語,一聲聲説:保重,知微。

    她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覺得眼睛有點微濕,似乎自己在夢中哭過,卻已經想不起來夢見什麼,隨即便覺得臉上好重又好癢,仔細一看,竟然真的是顧南衣的臉,貼在自己的頰上,他的面紗垂在她臉上,風一吹拂得她鼻端發癢,而他還是昨晚那個摟住自己的姿勢,有點怪異,腰都是半扭着,卻將自己牢牢的護在了船板中間,沒沾着海水,他自己的衣襟下襬,卻都濕了。

    鳳知微很佩服顧南衣能在這樣狹窄的海水中漂流的船板上不動如山的睡,果然天下第一不是白説的,她慢慢的推開他的臉,怕自己不小心驚動他,身子一仰兩個人便會都落水。

    她這裏很小心,那邊海水裏跑了一天一夜的寧澄,打着噴嚏抬起頭,一睜眼看見那兩個竟然比昨晚姿勢還要曖昧的抱在一起,頓時大怒——他覺得殿下如果這樣和鳳知微抱一起那是很不順眼的,但是如果顧南衣和鳳知微這樣抱一起那就更不順眼,是可忍孰不可忍,寧護衞衝動一上來,頓時忘記此刻身在何處,抬腿就去蹬船板——“喂喂!男女授受不親!”

    “砰。”

    這一蹬,本來被顧南衣用漿壓住打圈圈漂流的那一大塊船板頓時一翹,剛剛才小寐一下的顧南衣瞬間轉醒,下意識就去抓鳳知微,結果鳳知微忙着也要去抓他,兩人手臂半空中一交,卻又忘記各自還套着那鎖鏈,身子一扯一歪,噗通一聲鳳知微當先落水,隨即又是一聲,顧南衣也給拽了下來。

    鳳知微一落水就去拉船板,不妨顧南衣栽落正好落在她上方,她這邊頭一抬只覺得眼前影子一閃,什麼東西正俯衝下來,將她壓倒水底,隨即一雙冰涼而柔軟的唇,壓在了她的唇上。

    鳳知微瞪大眼,“啊”一聲嘴剛張開,一大片海水便湧了進來,她嗆得氣息一閉,隨即覺得後背被人一託,一股暖流湧入肺腑,胸腔窒悶感立即消失,鳳知微混沌的意思一醒,立即明白顧南衣在渡氣,臉紅了一紅,有心想讓開,顧南衣卻似乎突然開了竅,在水中緊緊託着她的後心,不肯撒手,他的唇在鳳知微唇上輕輕遊移,姿態温柔而堅定,海水汩汩在身側冒出晶瑩的泡泡,日色金光穿越湛藍海水將這水下照的通明透亮,顧南衣的面紗被海水浸濕再緩緩浮游而起,一片迷離霞彩般的光芒裏似乎另有一道光芒一閃——

    鳳知微突然閉上眼睛。

    唇邊突然一動,有什麼趁她這心神一震之間,難得調皮的溜進了她的薔薇海域,動作生疏青澀的四處輕輕掃了一遍,似乎在猶豫,又似乎在品味這此生未曾想象過的無上銷魂和甜美,那是新的一片天地,機緣巧合在他面前光怪陸離的無心開啓,他在那樣的訇然中裏看見煙雨蓬萊看見玉闕金宮,看見明月如許看見碧浪千頃,看見這天地美好所有,並因此一朝得救。

    顧南衣睜大眼睛,一瞬間衝擊太過,絕世武功也似乎忘記了要做什麼,那雙託在她後背的手,無意中一滑,似乎又觸及了什麼起伏優美的溝谷,那般滑潤生香,我在掌中便似軟玉絲綢,從心上滑溜溜的游魚般掠過,不知道哪裏便被攥得緊了一緊,連呼吸也似被束住,微微急促起來。

    鳳知微已經清醒過來,紅了臉要掙扎,卻因為兩人被鎖在一起,落下時鏈子纏住,越掙扎,兩人靠得越近,她正想是不是先解開鏈子,頭頂上一聲朦朦朧朧的隔水怒喝,那忠心的跟屁蟲怒喝:“你們倆在水底鬼鬼祟祟做什麼?”嘩啦一聲水響,寧澄已經不打招呼的將兩人拎了上來。

    拎上來後,寧澄狐疑的看着那兩個人——不過是落個水,不是下個火,鳳知微的臉為什麼那麼紅?還有,顧南衣為什麼突然背對着咱?還有還有,他那麼個絕世大高手,手指抖什麼抖?羊癲瘋突發了麼?

    寧護衞瞪着一雙賊兮兮的眼,將兩人望來望去,思考着要不要寫篇新報告來向主子表明此刻自己心中的疑惑並獲得他高瞻遠矚的指點,他那種搜骨剔腸的眼光令本來就有些心虛的鳳知微惱羞成怒,豁然回頭怒喝:“看啥?再看我——”

    她語聲突然頓住,隨即露出喜色,頓時忘記繼續踐踏某人的寶貝護衞——遠處,一艘商船,正向這方向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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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邊寧澄看見大船,一聲歡呼,頓時也忘記了繼續探究那詭異二人組,只有顧南衣站在船板上,有點回味的摸着唇,覺得此生以昨夜和今早為最幸福完滿,那大船不上也罷。

    不過鳳知微一個噴嚏立即讓他改變想要繼續賴在船板上漂流的主意,趕緊攔下了大船,一問果然是去西涼的商船,三人上了船,好在船主是個老江湖,看得出三人氣度不凡,並沒有多問什麼,還態度殷勤,自個給了一件艙房,這船路徑熟悉,又不像晉思羽在每個港口和島嶼都停靠換人,所以雖然海上漂流耽擱了一日,但最後還是按照原定計劃日期,回到了西涼錦城。

    在城門口鳳知微遇上前來迎接的屬下,第一句就是問:“現在情勢如何?”一邊匆匆道:“上馬,先去宮城,一邊走一邊向我回報。”

    説着一踢馬腹便要走,馬卻不動,鳳知微鄂然回首,便見馬背一隻手隨隨便便拽住,那人一隻手,便令一匹健馬動彈不得,見鳳知微回頭,那人在逆光裏揚起臉,揚眉笑道:“嘿!什麼事這麼急?是因為想我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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