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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40章

    殿前欢第三十九章情缠

    她手指刚刚触及信封,就隔窗看见钱彦匆匆过来,手里似乎举着薄薄的纸片一般的东西,影子映在墙壁上一挥。

    他怔了怔,对面的王棠手指突然一弹,弹在信封边角。

    一股淡淡的烟气氤氲开来,凤知微眼帘立即垂了下去,身子向椅子一仰,看来便如睡着了,王棠冷笑一声,站起身,开门出去,正在门口堵住钱彦,道:“魏侯困倦,不要进去吵扰了,有什么我替你转交。”

    “好.”钱彦不疑有他,将手中信笺递过,笑道:“楚王殿下的来函。”

    王棠接了,看着钱彦离去,返身将信笺放在桌上,又收回自己那封夹了药的信,也不去动状似沉睡的凤知微,自去将窗户都关好,帐幕都垂下,随即出门,将门带上。

    室内沉寂下来,没有人前来打扰,凤知微秘密多,又有顾南衣随时跟着,平日不要人随身侍奉,她书房门关着,便不会有人擅自进入。

    紫金鼎里沉香袅袅,淡淡的烟气里,凤知微似乎在沉睡,神情安详。

    书房的地面,却突然出现一片暗色的光影,仔细看却不是光影,只是一幅青砖地,在缓缓移开。

    那处有机关的青砖地的位置,在墙角一处盆架后,平日里人不会走到这上面,自然不会发现这地下空心有异,挖地道的人,心思很细。

    地道移开,先是窜出四人,闪电般掠出,各自占据了屋中一角,手持弓弩,对凤知微形成包围,其中一人更掏出一个彩色锦囊,弹出一片青雾,随即才缓缓露出一人,衣裳打扮都是寻常,气质却温润文雅,却是晋思羽。

    他凝目注视沉睡的凤知微,神情间闪动着不安和疑惑,眼前的这个人,机诈狡猾天下第一,这么轻易便放倒了她,他还真是不敢相信,然而两重药布下,弓弩围着,这人一点动静都没,却又由不得不信。

    他走到凤知微身边,静静打量她的睡颜,恍惚间又回到那年浦园,那些平静而波涛暗涌的日子里,每日晨他来探望她,她多半在睡懒觉,锦被里冒出小小的脸,乌发柔软的堆在颊边,像一朵娇软的花。

    一转眼,这花便生了刺,扎得人鲜血淋漓。

    晋思羽弯起唇角,没有笑意的笑了笑,从袖囊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银链般的东西,两头有搭扣,套在凤知微右手拇指和自己的左手拇指上,咔嗒一声,各自锁上。

    四个属下怔怔的看着这一幕,有点不敢相信的模样,晋思羽目光一转,四人赶紧垂下眼去。

    晋思羽唇角沁出一抹笑意。

    这是大越皇室的“同心锁”,听起来很普通的东西,用料却不普通,是大越独产的一种白铁所制,这种铁产量极少,色白如银,却比银坚韧百倍,除了特殊的一种液体可以腐蚀外,神兵利器皆不可断,大越皇室用它来打制同心锁,每个皇子都有一幅,用来在大婚当夜,和王妃各戴一手,以示情意绵长,永不断绝,也有皇子拿来做情趣闺房用具的,但也只有王妃用,总之是个绝不可能轻易出现在其余人手上的东西。

    魏知。

    今儿我和你一起戴上了。

    看你还怎么逃?

    随即他将链子藏在各自袖子里,一手横抄至凤知微膝弯下,将她打横抱起,抱起的那瞬间他皱了皱眉,觉得魏知似乎又瘦了,叹息一声,快步下到地道里,四个护卫鱼贯随后,讲地道恢复原状,一行人沉默在地道里行走了一会,隐约间是向上行,走不了多远,晋思羽停住,在墙边某处一掰,又现出一道门户。

    他抱着凤知微出去,这里并不是外面,赫然还是一个房间,只是陈设用具,都比先前那书房寒酸许多,显见是个下人房,但远远望去那道围墙,竟然还是凤知微下榻的会同馆的围墙。

    这里确实还是会同馆,晋思羽毕竟身在他国,没可能在短时间内掘出一道可以通向外面的地道,事实上自从凤知微入住,这里就完全断绝了挖地道的可能,这条短短的地道,是晋思羽提前到达西凉,先下榻会同馆,听说天盛来使是魏知后,立即命人连夜赶工挖的,不长,只是从凤知微书房到西院下人房而已。

    进了房,早已有备好的下人衣服,晋思羽道:“转身。”四个属下立即背转身去,晋思羽亲自将一套宽大的女装套在凤知微身上,他扶着她消瘦的肩,手指不免要触及细腰长腿,或者在腰间划落惊心细致的弧度,或者在膝窝里触及女子的细腻和温软,而身下的人软软的任他摆布,像一杯温软的云,沉睡间气息清芬,那股淡而沁骨的香气传来,晋思羽的手顿了顿,眼神一瞬间有些迷乱,呼吸也微微促了几分,不自禁的便想去抚她的脸,却被窗外一声咳嗽惊醒。

    他眼神立即恢复清明,快手快脚给凤知微套上衣服,取过张婆子面具往她脸上一罩,一个属下伸手来接要背过去,晋思羽手一拦,亲自将她背在背上,无声一扬头,四人便往后院下人出入的小门去。

    后院小门那里,惯例的也有四个家丁守门,正在那打西凉独有的叉子胡牌打得正专心,不妨天盛这边的副使王棠查看馆中防务,一路背手晃了来,赶紧收了牌站起,王棠却笑着挥挥手,道:“尽管玩,这大晚上的,也没什么人出入,我看看就走。”说着还饶有兴味的站下来,看了阵牌,又问玩法,正说的热闹,忽听有人打门,有个家丁出去问,随即回来道:“后院有个洒扫婆子发了急症,怕是什么不好的病,得送出去看看。”

    西凉处湿热南域,瘟病多,得了病的下人一般都立即打发出去,众人也见怪不怪,便看王棠,王棠笑道:“咱们远来是客,自然要按你们规矩办,不过若是病不好,我看也是赶紧送出去妥当,天盛使节队伍,上下数百人呢。”

    当即便开了门,让那几人过去,王棠见门开了,顺势道:“我今儿也有些肚腹不调,这么晚了不要叫起大夫,我顺便跟去在街上医馆看看。”也便出了门。

    出了门,几人远远的看见一条人影飘了过来,看那超卓的武功和奇异的姿态,便知道是顾南衣,所有人立即贴墙站住不动,顾南衣驰到后门这个方向,突然停了一停。

    他停在街角的一株树上,远远的四下看了看,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顾南衣顾盼了一会,没发现什么,飘了过去,几人这才走了出来,走过一个拐角,立即驶来两辆马车,王棠无声上了后一辆,晋思羽等人上了前一辆,也没有说话,各自反方向驶去。

    晋思羽这辆马车直奔城外,到城门口时,守城士兵喝问,晋思羽一个属下探身出去,手中一方黑色牌子一亮,士兵立即行礼,跑下城楼打开城门,马车绝尘而去,那士兵摸摸头,在一地烟灰里喃喃自语:“……这什么人啊,这灵牌也能搞来……”

    那边马车一阵疾驰,很快到了京郊那片森林,那里,停着一辆更大的马车,有一队人笔直矗立相候。

    晋思羽吁出一口长气,示意属下先下车,他到此时才放下了一半心,有点不敢相信居然就这么顺利的一路将人带了出来,虽然他为这个计划也筹谋了很久,按说这么周密的计划,内应外合,带谁出来都有可能,但是发生在凤知微身上,便觉得庆幸。

    此时微微放松了心情,他向后倚在车壁上,看身侧安详的凤知微,看了半晌,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觉得指下感觉不对,皱皱眉,想掀开她面具,想了想却又停手,轻轻叹息一声,低低道:“……想了那么久,既然杀不了你,便带走你吧。”

    凤知微阖着长长眼睫毛,神态平静,晋思羽凝注着她,心想这人不使诈耍坏,不唇枪舌剑的时候,看起来真是温柔无害,若是永远能这般模样,多好?

    “你本来也该去我大越了,你的蛊毒转化,到了今年除夕就该发作。”晋思羽慢慢整理她的鬓发,慢条斯理的道:“你想是毫不在乎?都没见你寻医问药过,其实我那蛊毒还有一层可以转化,只是转了之后,你就真成了没有灵魂的瓷娃娃,当初不想损失你的智慧我没用,如今想来很可惜,你说……”他含笑抚了抚她的发,“我现在要不要用呢?”

    “可别!”

    声音突如其来,晋思羽的手顿了顿,一瞬间他还以为是凤知微,刷一下收回了手,然而凤知微毫无动静,随即他才发现,声音是从车外传来的,而且听起来还有几分熟悉。

    他停了手,温和的容颜有阴霾的神情一闪而过,随即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小王爷驾临。”

    “嚯嚯!”

    一声未完,四面忽起绳索舞动破空之声,随即夺夺连响,马车身一震,像是被什么给勾住,晋思羽第一反应是将凤知微迅速揽到自己怀里,正要纵身而起,轰然几声巨响,四面马车壁突然不见了。

    他抱着凤知微,孤零零的坐在只剩下底座的马车上,四面树林里,自己的一帮,和对方的一帮正在对峙,而长宁小王爷路之彦,正笑嘻嘻的负手看他,和肩头那只怪鸟一般,眼神睥睨。

    “这感觉怎么样?”路之彦笑问,“上次我是就在这里,看见顾南衣这么搞了马车,觉得很有意思,今儿学了一回,想来坐在马车中的人,一定因此觉得更畅朗些。”

    “小王爷真要感兴趣,应该自己坐上去试试。”晋思羽笑笑,坦然抱着凤知微下了车,眼角一扫,道,“王爷这么大阵仗,是要亲自相送本王吗,真是太客气了。”

    “是啊,”路之彦也笑,和晋思羽温润的笑意不同,他笑起来目光闪动,像一只灵动的小狐狸,“王爷不够义气,想丢下我逍遥而归,害得我连夜奔驰相送,王爷要怎么谢我?”

    晋思羽微笑,“本王身上有的,只要小王爷看中,尽管说便是。”

    “我看中啊——”路之彦拖着长长的调子,走上前来,突然笑嘻嘻伸手一指,道,“我要这个链子——”

    他指的是晋思羽袖子下露出的一截同心锁莲子,晋思羽刚刚一怔,已经听见他快速接道,“——栓着的那个人。”

    不出所料的笑笑,晋思羽不置可否,“哦?可以问问小王爷为什么吗?”

    “这人是我的仇人。”路之彦突然脸色一板,“这个混账,偷了我重要的东西,敢动我长宁藩东西的人,我哪有轻轻放过之理?”

    “小王爷出入扈从三千,也会有被人偷窃的事?”晋思羽神色不动,“想来定然是很重要的东西。”

    “也不是很要紧,要紧的是我的面子。”路之彦嘻嘻一笑。“而且……我也对王爷和这人的关系很感兴趣,我记得他进城那一日,王爷便神色不对,昌平宫夜宴,时候想起来,王爷那是在救人呢,还是杀人?还是又想杀又想救?何况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魏知曾在白头崖下被俘,后跳城逃生,虽然没有人说他当时跳城是个什么情景,不过,当时的大越主帅,安王殿下您,是不是就在成头上呢?”

    “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

    “不如何。”路之彦摇头,笑嘻嘻踱上来,“安王殿下是否和咱们那位楚王殿下一样,对咱们少年倜傥的魏侯有龙阳之思,我路之彦可管不着,咋们现在也是盟友,安王殿下离京,连盟友都不通知一声,有点不够义气,我知道你定然要向我赔礼的,我看也不用什么礼了,你要这个人其实没什么用,倒不如送了给小弟我,便当赔情,怎样?”

    “我有何需要要向小王爷赔情的?”晋思羽眉毛一挑,“小王爷连夜追至,出护卫半路相拦本王队伍,本王还觉得,你需要向本王赔情呢!”

    “是吗——”路之彦已经走得很近,他肩头的怪鸟冷冷扭过头,注视着晋思羽,玻璃似的眼珠子在夜色里散出青色的光,“好……我赔——”

    一句话拖得长长的还没完,晋思羽已经爆退,与此同时那怪鸟霍然将羽翼一张,双翅根部茸毛之中飘雪般飞出一大片黑色短羽,并不向晋思羽,却向着他怀中的凤知微,晋思羽急忙拂袖去挡,路之彦身形一闪,已经鬼魅般抢上来,伸手就对凤知微怀里抓,笑道,“赔我的东西!”

    他劈手伸向着凤知微的胸,晋思羽眉毛一挑,眼底涌出怒色,横臂一架,砰然一声两人身子都晃了晃,路之彦反应却极快,这边还在晃,那边他的手已经穿过横着的臂再次勾向凤知微同一部位,晋思羽立即又去拦,路之彦笑道:“咦,他又不是女人,你干什么这么着紧?”抬手又去抓凤知微腋下。

    他似乎已经察觉晋思羽对凤知微的相护,干脆不再试图攻击晋思羽,却招招都往凤知微身上招呼,晋思羽抱着一个人本就不方便,还要防着那鸟是不是射毒羽,被逼得步步后退,突然脚跟一紧,已经碰到了先前那马车的车轮,无法后退。

    此时两边护卫已经战成一团,晋思羽今夜是准备潜行回大越的,为了不惊动他人,也为了一路接应,他的护卫派在沿途,力量分散,而路之彦却是另一种风格的行事,算准晋思羽必然在这树林里换车,毫无顾忌将自己的护卫全部压在这里守株待兔,此时两边力量便有些悬殊,晋思羽的护卫想要来救主子,也被缠的有心无力。

    晋思羽脚跟靠着车轮,那边路之彦便露出笑意,手指向前一探,道:“拿来吧!”

    “嗤”的一声,凤知微衣襟被他抓裂,飞出一些布絮,晋思羽却突然低喝一声,“着!”

    这声一出,路之彦便觉得不对,来不及看手中东西,赶紧暴退,而晋思羽已经抱着凤知微倒翻而起,在他身下马车车轮上,突然咔的一生,爆射出一片密集的乌光。

    乌光迅捷,来得又近,眼看路之彦中计躲避不及,他那只忠心耿耿的怪鸟却突然怪叫一声,反身一扑,挡在路之彦面前,羽翼张开长达一米,将路之彦要害全数挡住。

    哧哧一阵微响,碎羽纷腾,毒针在光滑的鸟羽上纷纷滑落,那鸟嘎嘎一声,扭头向晋思羽方向,似乎很有些得意的样子,结果这一扭头,却发现晋思羽已经不见了。

    毒针射出,他立即翻身而起,扑向那早已备好的马车,那马车上车夫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始终没有下车,此时见主子掠到,立即一抖缰绳,骏马狂嘶冲林而出,竟将那些还在苦战的护卫丢下不顾而去,等到路之彦抓了他的小鸟儿脸色铁青的追去,只吃了一鼻子灰,看见远远的的一点马车影子。

    路之彦怔在当地,鼻子都气歪了,一回头看见树林里还在砰砰乓乓打个不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站在当地胸膛几个深深起伏,他的护卫队长犹自抹汗跑来问:“王爷,这些人要不要全留下……”

    “要不要全留下啊……”路之彦笑眯眯的慢吞吞重复了一遍,霍然抬手,“啪”的甩了自己护卫队长一个清脆的耳光!

    “蠢货!”他怒喝,“我们和那边已经结盟了!当真要杀了他的人不死不休!放,都给我放!”

    护卫首领捂着脸去放人了,路之彦磨着牙,眯着桃花眼,盯着晋思羽远去方向,想着这混帐就是算准自己不能杀人,才连护卫都不管就跑掉,这人温和外表下的决断和刚狠,也着实了得。

    他摸着鼻子,眼里闪着第无数次不干的光,喃喃骂:“好!你也好!”

    突然一低头,盯住了自己手指间抓下的凤知微的胸口衣襟,看着那断裂的布条,皱起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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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路之彦搅合了这一回,晋思羽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他一路驱驰,不停换车换马,直奔最近口岸,换船扬帆从海路直接出海,快船海路大半月,可以到达最近的大越港口。

    一路上他金尊玉贵的王爷之尊,几乎没有敢躺下来休息,困极了不过靠着马车壁打个盹,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就醒,这对他来说也算是今生最为谨慎的一段路程了——因为掳走的对象不是别人,是魏知。

    他可以说比任何人都明白魏知的狡猾,这个能在他眼皮底下做戏数月之久,最后掀翻底牌还能回头把他恶狠狠再骗一回的女子,是他遇见的最狠最机变的人,对上别人他还能有所依持,对上她他却不得不万分小心,天知道什么时候,这个女人会不会笑吟吟睁开眼睛,拍拍他的肩,温柔的告诉他:“殿下,这一觉真舒服,多谢你送我一程。”

    为了避免她的手下追踪而至,他不停的变换路线车马,每到一处都改换暗号,这是他从昌平宫宴席之后便做的准备,饶是如此准备充足,还经常在打盹的时候梦见她突然睁眼,而立即惊醒。

    直到抱着她踏上甲板,看着船夫升帆起航向着大越而去,而身后滔滔白浪一望无际别说船,连个舢板也没有,他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一时几乎连自己都不敢置信——他竟然就这么真的把她掳来了。

    这回可不是掳一个战俘,这可是天盛重臣,一等候,使节正使魏知。

    回想自己的计划,也确实周密至完美,他笑笑,突然觉得心胸旷朗。

    低头看看怀里的女子,长睫微微卷翘,睡颜静谧安然,想着两日奔驰,只敢喂了她一些养气补神的药丸,心里泛起一阵怜惜,含笑抚了抚她的发,低低道:“等下好好给你补补。”

    身侧有人蹑足走近,他没有回头,沉声道:“都准备好了么?”

    “是。”

    “西凉有什么动静?”

    “没有。”

    “我们这个时候走也好。”晋思羽沉思了一会,淡淡道,“也不知道谁做的手脚,竟然有人假冒我大越,试图惊吓摄政王世子,险些令摄政王改变主意,如今我们离开,也好摆明无心对西凉政局作梗的态度。”

    “殿下。”他身后属下小心的道,“我们这样火速离开,摄政王会不会认为我们……心虚?”

    “心虚?”晋思羽笑了一下,“我们留下去才叫心虚,你是没看出来,西凉只怕要有大变动,最近西凉表面上歌舞升平,为摄政王和皇帝圣寿做着准备,朝局却有些乱,一忽儿连发大案了,一忽儿户部库银不足了,一忽儿边军因为秋衣太薄哗变了……都是不大事,却让人总觉得有那么点不对劲……”他眯着眼,说不清哪里不对,却相信自己的直觉,作为自小在政局风浪中搏杀过来的皇子,政治的敏锐性本就常人难及,何况这种事旁观者清,他笑了一下,心想这回西凉万一有变,可不会再和怀里这个人有关吧?

    “那万一西凉有变动,盟约岂不是……”

    “无论谁做皇帝,都不会放弃对自己有益的盟约。”晋思羽抱着凤知微下到舱房,“与我何干?”

    身后人笑道:“是,王爷还有更重要的是要做呢。”

    晋思羽低头看看凤知微,笑笑,一边走一边吩咐:“我的舱房外,加派三成人手保护,但是所有人都不得轻易接近一丈之地。”

    “是。”

    晋思羽已经下了舱门,却又探出头来,道:“酒备好没?”

    身后属下一笑,道:“是,马上就来,恭喜王爷。”

    晋思羽微微一笑,抱着凤知微进了舱,船上窄小,这间舱房却很宽敞,一看就是几间舱房打通,晋思羽将凤知微抱到床上,行动间彼此手指上的链子细碎作响,闪着粼粼银光,他看着卡在各自拇指上的链子,延伸一瞬间有些复杂。

    身后烛火毕剥燃着,随着海涛起伏微微摇晃,有人悄然端上一个托盘,然后带笑离去。

    晋思羽始终没有回头,坐在床边,先揭去了凤知微的面具,随即皱皱眉,叹道:“居然还有一张假脸。”从怀中取出汗巾,沾了水拭去那些易容面具,淡黄的色料洗去,渐渐现出熟悉的轮廓,晋思羽怔怔望着,停了手。

    那是常常不请自来直入梦中的容颜,婉转细致,灵韵天成,令人完全想象不到这皮相掩藏着一个强大的近乎可怕的灵魂,只是印象中眉宇间的淡红已经消失,也找不到中蛊毒之后的耳后应该有的淡青小点。

    他微微皱起眉,思索了一下,没有解开她的药力,也没有解开那小锁,自己爬上塌去,睡在凤知微身边,像以前很多次一样,将她揽在了自己怀里。

    烛火幽幽晃出一层又一层光晕,光晕里她软软倚着他,仿佛还是当初的芍药,温柔而嫣然,他轻轻揽着她,舒出一口长气,就着塌边桌上酒壶,替自己倒了一杯酒,含笑举杯,对着虚空敬了敬,道:“敬自己,为你越来越软的心。”

    一饮而尽,再干一杯,摇曳的淡黄烛光笼罩着他温柔容颜,眼神里渐渐氤氲了波光水汽,却不敢让自己真醉,不过浅浅几杯,随即安心的揽着她,小寐了一会。

    过了一阵子,他睁开眼,弹指发了个暗号,有脚步声蹑足走近,他问:“到哪里了?”

    对方恭谨的答:“已经到了森罗岛。”

    那是里西凉很有一段距离了,她游也别想游回去,晋思羽笑笑,这才取过一个盒子,放在凤知微鼻下。

    微辣的气味冲出来,凤知微打了个喷嚏,眼睫微微翕动,随即睁开眼。

    一开始的视线有些迷糊摇晃,只觉得一片烂漫鲜艳,好一阵子才将那些轮廓的碎片慢慢拼凑起,这才看清楚面前,神情难辨喜怒的晋思羽。

    他倾身在她面前,靠得极近,微热的呼吸拂在脸上,是一种华贵而温醇的味道,有点像他这个人,凤知微一偏头让开,打量四周,看见他身后布置得一片喜庆的房间,一色大红镶金用具,连身下被褥也是深红绣龙凤,桌上红烛高烧,放着精致的果品点心,还有红色细瓷绘鸳鸯的双喜酒杯——怎么看,这里都像一间婚房。

    她手一动,又听见细碎锁链之声,一低头看见自己的左手拇指,拴着指环样的东西,另一头,似乎延伸到了晋思羽的袖子下。

    “你要看多久,才会表示你应该表示的惊讶?”

    那边晋思羽终于开了口,跳高眉毛,有点无奈的看着不动如山,瞬间将自己和舱房所有环境都打量完毕的凤知微,他甚至还注意到,这女人的目光着重点并不在那些喜房装饰,而在整个屋子的天窗地面门槛窗户门户各处可以出入的地方,着重都扫过了一遍。

    真是让人看一眼,就得为她的沉稳缜密而倒抽气的女人。

    凤知微听见他开口,转头,挑眉,仔细看他一眼,笑道:“哎呀,想不到居然在这里看见王爷!”

    她这回倒“惊讶”了,可惜表情还是那么回事,晋思羽叹息一声,给自己又斟了杯酒,道:“魏侯?或者还是芍药吧,和你这样的人,确实不用说太多来龙去脉,本王长话短说,这是在船上,咱们现在是去大越的路上,我请了你来,是想给你做个选择。”

    “哦?”凤知微掠开鬓发,摸摸耳垂,做了个洗耳恭听的表情。

    她这个难得的可爱而又抚媚的小动作,看的晋思羽心中一荡,赶紧收敛了心神,转开眼光,道:“第一,本王想和你,在这里了结你我的恩怨,或者葬你于海,祭我白头崖将士英灵,或者你葬我于海,慰你呼卓部七千勇士性命——看谁能做到。”

    “第二呢?”

    “第二,本王还是想和你了结你我恩怨,不过换种方式——你喝下这杯合卺酒,应了当初承诺,做了我的女人,过往种种,一笔勾销。”

    他笑笑,递过另一只大红鸳鸯酒杯来,红烛下风神温润,笑意微微。

    卷三殿前欢第四十章情斗

    凤知微不接那酒杯,看看晋思羽,曼声道:“王爷还真是执念颇深。”

    “我要的女人呢,从来没有轻易放手的道理。”晋思羽并不因为她不接杯而尴尬,纹丝不动的将酒杯端着,笑道,“而这杯酒,你似乎也不该放弃。”

    “哦?”

    “你忘记当初那被转化了的蛊毒了?一边一次的解药,就在这里。”晋思羽含笑示意酒杯。

    “我倒觉得更有可能是毒药。”凤知微懒洋洋躺了下去,身子一动,银链一响,她皱皱眉,看着另一端晋思羽被扯动的手。

    “同心锁。”晋思羽微笑晃了晃手指,“锁住彼此,一生同心。”

    凤知微手指敲着塌边,用一种“王爷你是不是脑袋不好使了?”的眼神看着他。

    晋思羽不以为杵,一掀袍袂,坐在她身边,道:“你也莫逞强,我刚才试过了你的脉,你体内蛊毒犹在,只是被你拥有的一种强大的真力压制住,越是这样强压,将来反噬便有可能越重,你当真心里一点数都没有?”

    凤知微叹口气,十分同感的点头,道:“知道,我当然知道,是人都怕死,不是么?”

    “当然,何况你怎么甘心现在就死于蛊毒?”晋思羽语气深深,似有所指,随即再次将酒杯递过来,“芍药儿,如果我没猜错你的话,对你来说只要有益,什么名目不过虚无,难道你真会犯傻到因为这是一杯什么合卺酒,便放弃拿到解药的机会?那我可真看错你了。”

    “王爷这是在激将吗?”凤知微含笑一挑眉,“不过我想,我还是中计了。”

    她伸手来接酒杯,晋思羽却突然一让,凤知微刚一怔,晋思羽手臂一转,已经灵活的穿过她腋下将酒杯递到她唇边,两臂交缠的姿势里他笑道:“合卺酒,是得夫妻交臂而喝的。”一边顺手将另一只酒杯塞在她手中。

    凤知微手顿了顿,也接住了,唇角掠起一抹笑意,道:“反正是喝酒,怎么喝,都是一样的……”

    晋思羽容颜焕发,温柔的将酒杯递到她唇边,凤知微有样学样,也含笑递了过去,晋思羽微笑俯下脸来,唇刚刚凑近,凤知微突然手指用力一收。

    “波”的一声,酒杯在她手中粉碎。

    酒液唰的溅射,齐齐射在晋思羽衣领,溅出一片淋漓。

    酒杯碎裂声里,她淡淡道:“……不过我还是不高兴。”

    晋思羽的手僵住。

    一瞬间他脸色青白。

    远处晦暗的云层反射微光,透过船舱窄小的窗,射到一坐一立的男女身上,女子半靠软塌微微仰首,男子傾身在前,膝盖抵在她两腿之间,极其亲昵暧昧的姿势,气氛却极森冷寒酷。

    那种冷酷,来源于彼此的目光。

    分属敌国的高层男女,各自放下政客虚伪的面具,放出自己全部气势和敌意的,杀气凛冽的目光。

    空气凝重如墙,却又仿佛一道冷光射过来便要崩毁。

    一片寂静里,一直无所在乎迎着晋思羽目光的凤知微,眼光慢慢垂了下来,垂在自己唇边。

    晋思羽执杯的手,还僵在她面前,他受到的冲击远比凤知微大,此刻连手指都在微微痉挛。

    他早该知道的,她永远比他想象得更无情。

    酒杯就在她唇边,他忘记收回,一贯善于把握时间的凤知微,却并没有立即低头将含了解药的酒喝掉,反倒轻轻一笑,回手拿过他手中的酒杯,随意的搁在桌上。

    她拿走酒杯,晋思羽才回神,听着那声瓷底接触桌面的轻响,他目光一闪,半晌,突然一笑。

    这一笑不复温和,饱含讥诮,随即面无表情的,慢慢的拭了拭下颌的残酒,他的动作极慢极细致,似乎要通过这般的慢动作,来抚平内心激涌的怒火。

    随即他冷冷拂袖,桌上酒杯无声粉碎,笑道:“好,我还是看错你了,你虽能屈能伸,却自有你无人可及的骄傲,既然如此,你便凭本事,来我这拿解药吧。”

    凤知微不出意料的笑笑——像他们这种人物,遇上任何事都已经不会再如贩夫走卒般冲冠一怒血流漂杵,相反,越生气,越要让自己快速冷静,一言握万人生死的身居高位者,由不得自己冲动惹祸。

    晋思羽有幸被她了解,晋思羽不幸被她了解。

    她笑而不语,看也不看那碎裂的酒杯一眼,忽然起身,向外便走。

    她和晋思羽此刻还锁在一起,她这部打招呼便走,晋思羽手给拽得一动,他立即一收手臂,与此同时凤知微也手一扬,哗啦一声,两人之间顿时绷开一道笔直的长链,银光闪烁微漾,如这海上波光。

    “你要做什么?”晋思羽冷冷看着她,声音低沉。

    凤知微从银链那头回头看他,神情闲淡从容,“哦,我要解手。”

    “……”

    不等怔在那里的晋思羽回答,她反身便走,晋思羽没法再硬拽,人生三急,万万没有不让人家解手的道理,可现在这个僵持状态,解开自然不成,不解开,跟着?

    他?跟着?

    金尊玉贵的大越皇子难得的愣在当地,凤知微却似乎真的没考虑到男女有别的问题,迈着悠然的步伐,先四面看看,确定这大船舱里没有如厕的地方,随即便要出门。

    晋思羽不得不发声,“别出去!”

    凤知微回身,淡淡道:“你打算我如厕你也在一边看着?你愿意看着,我却不愿意被看,肚腹会不调的。”

    晋思羽皱着眉,这要是个赖皮男子,八成答一句我就乐意看,你憋死活该,可惜他出身尊贵,根深蒂固的皇族教养,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么痞气的话,沉默了一下,取出一个小小的金钥匙,咔的一下解了自己的锁。

    钥匙极小,半空中金光一晃,站在晋思羽面前的凤知微,突然出手!

    她在那金光一亮时,出指如风,指尖一弹,却没有意想中的劲风呼啸,她脸色一变,却反应极快,身子一晃已经闪到晋思羽面前,劈手就去夺那钥匙。

    晋思羽早有预料的冷笑一声,手指一抬,金钥匙小小的尖端如利刃,直戳她的眼睛,凤知微扭头避过,身影一转已经到了他身后,踹膝、顶腰、抬臂、勒喉,四个动作一气呵成,刹那间便勒近他咽喉,手中细长的链子一甩,霍霍便要绕脖子一周好勒死他,晋思羽滑步下腰大转头,滴溜溜转开她的勒脖杀手,不妨凤知微竟然往他背上一倒,竟然贴着他的背也跟着转了一圈,晋思羽站定她也转到了他面前,双手一错,凶猛的横指一抹,再次要抹断他的咽喉。

    她出手狠辣,并且不用丝毫内力,完全是现学现用的顾南衣恶补给她的武功,角度刁钻速度惊人,晋思羽研究过她的武功,知道她出手不多,近身武技定然不太纯熟,不想今日一出手,竟雷霆闪电,刹那袭至。

    船舱空间有限,两人靠得极近,这种隼利的近身必杀技也让晋思羽一惊,霍然向后一倒,贴着地面滑了出去,这一下凤知微再没发贴他背做附骨之蛆,晋思羽唇角刚浮现一抹冷笑,要将手中一直没来得及收起的钥匙收起,不妨凤知微突然凶猛的扑了过来——

    晋思羽第一次失却仪态的瞪大眼,看见,凤知微,霍然一跃,整个人重重扑向了他!

    “砰。”

    身体撞上身体的沉闷撞击声。

    刹那间连晋思羽脑中都一片空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隐约只感觉到凶猛撞过来的人将自己的身体和手都紧紧的压在了地上,他心中一惊,赶紧手指一动,钥匙滑入袖中。

    钥匙收回心中一定,这才感觉到上方的女子身体温软有弹性,像一截初春柔韧的柳条,带着流畅的起伏和鲜活的力度,那般毫无缝隙的触在身体的沟沟壑壑,便似瞬间被云雨包裹了久旱的山谷,温润的连心都似软了软,一软之下却又觉得哪里硬了,火烧火燎的硬起来,他低哼一声,心想你自己扑上来招惹我不要怪我,抬手就去点她穴道,凤知微却同时低哼一声,抬膝就对下狠狠一顶。

    晋思羽一眼看见立即闪电抬膝,“砰”的又一声闷响,两人膝盖悬空重重相撞,晋思羽突然“啊”的一声痛哼。

    凤知微浮现一丝诡秘笑容,摸摸自己膝盖。

    晋思羽手紧紧按在自己膝盖,霍然抬头看着她,他手指下,瞬间沁出细微血迹。

    凤知微翻身爬起,笑眯眯的看着他,对着他无辜的撩起袍角,又抹了抹自己裤子。

    她的裤子里,露出点硬梆梆的四四方方棱角,一看就知道加了料。

    “抱歉,”她嫣然道,“前几天练武,怕受伤,一直绑了铁护膝,你掳我时不该太心急,忘记给我取下了。”

    晋思羽皱眉看着那四四方方一块,他掳到凤知微,自然将她身上都搜查过一遍,腰间常用的软件也搜走了,这膝上的东西不知怎的,却没发觉,隔着裤子,也看不出到底是什么,这女人身上,到底有多少不易被发觉的古怪东西?

    凤知微笑着,扬了扬手,手上连着的链子在半空中划过长长的白色弧光,不像锁链倒像个什么造型古怪的手链,随即轻松的便要往门外走。

    刚走一步,身子便被扯住,她挣了挣,挣不动。

    一回头,看见晋思羽已经坐起,而同心锁的那一端,不知何时已经被锁在了地面突出的一个铁环上。

    “以为我取下锁你便可以走了么?”晋思羽抚着膝盖,笑得有点冷,“不拴在我手上,还是可以栓在任何地方的,这船舱地面都特制过,到处有这种同样是白铁质地的环,我随时可以根据需要,把你拴在任何地方。”

    凤知微盯着他,半晌露出一个笑容,这笑容和先前晋思羽被她泼了酒后露出的神情,一模一样。

    “你看。”晋思羽神情温和语气微冷的道,“咱们就是一样的人,连生气起来,反应也差不多。”

    他站起身,抚着膝,有点瘸的出门去,开门时一边吩咐道:“送个马桶来。”一边回身对她笑道:“平局。”

    凤知微静静看着他,在他将要回头出门时,突然身子一斜,做了个瘸子歪腿姿势。

    晋思羽的脸,唰的青了……

    ==

    晋思羽走后,凤知微坦然爬上马桶,解决了人生大事,还蹲在上面痛快的哼了几句歌,歌词大意是谢尔马桶,赠我舒畅云云。

    那链子为了方便,还挺长,大约有五尺长,正好够她走到塌边睡觉,却不够她走到窗边逃跑。

    凤知微根本没去窗边,她在地上转悠了一下,由侍女进来收拾了马桶,直接爬上了床,把被子里的核桃红枣花生莲子什么的都掏摸出来吃掉,地上堆了一堆的壳子,然后舒舒服服躺在金丝软褥上,觉得自从出使西凉一路奔波风波,就以此刻最享受最舒服。

    她想了一会心事,坦然闭上眼睡觉,不担心晋思羽会进来用强——这世上越了解她的男人,越不敢对她用强,如果遇上一个不认识得莽夫,她倒需要小心一二。

    舒舒服服睡了一阵子,听见开门声响,有人努力试图不那么瘸的走进来,凤知微也没睁眼,那人在地上取了锁,咔的一声锁在自己手上,坐到了她床边。

    船舱内很安静,这时似乎已经是白天,隐约听见上头水手们喧哗声响,还有海浪一波波冲击船舱的声音,不知怎的听来空旷而寂寥,凤知微闭着眼睛,想起曾经有人和她描述过的安澜峪的海,他说那海声空明寂静,夜半行船,听到人心潮汹涌,不知今夕何夕。

    呵……其实他错了,像他和她这样的人,是永远也不会真的不知今夕何夕的。

    他们最大的痛苦,从来都是活的太清醒,太清醒。

    “……你在想什么?”半晌有人低低在床边发问,语气倒是很平和。

    凤知微没有睁眼,懒懒道:“想着这一片海,和那一片海,从根本上,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晋思羽没有说话,凤知微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谁也不会听懂,他却像是听懂了,半晌叹息一声,道:“世间万物其实都在原地不变的,变得,向来只有人的心思而已。”

    凤知微睁开眼睛,正看见晋思羽的目光投过来,隔着浦城一跳和西凉至今的互斗,两人这是第一次平静对视,彼此都在对方目光里看见一些深而凉的东西,随即便立即各自转开。

    “王爷天潢贵胄,不想也愿意探究这些闲事。”

    “这不是闲事。”晋思羽淡淡道,“贵为皇子,或者贱为走卒,区别的只是身份不同,行走人世所遇见的苦痛,却是等量的,甚至也许,前者还更多些。”

    凤知微对这句深以为然,却不愿深谈,她淡淡瞄了晋思羽一眼,这人和自幼不受宠爱,从高峰跌落过的宁弈不同,他是大越皇朝真正的嫡裔皇子,hi大越皇帝最爱的儿子,才能出于众平庸兄弟之上,如今手掌大权不受朝廷摆布,将来大越天下很有可能是他的,想不到内心里,竟然也有一份如琉璃般不能惊动的薄脆隐痛。

    不过皇族子弟,无论地位高低,谁不是从血海刀山阴谋诡阵里摸爬滚打出来的?

    “芍药。”晋思羽躺在她身侧,拉过半幅被子盖在自己身上,若有所以,半晌道,“我知道你不愿探究我,我知道你不愿跟我,按说到了这一步,我硬留你也没意思,我虽驽钝,还没到要强索他人之心的地步,但是对你,如今便容我无耻一次——你记住,无论如何,我都要留下你。”

    凤知微沉默半晌,低笑出声,“王爷这话说的咬牙切齿,不像是表白,倒像要杀人。”

    “我要杀,也是杀你的心。”晋思羽不为所动,目光淡淡的影子里显得有些苍白,平日温润的轮廓此刻看来却是坚定的,“你如果仅仅是芍药,是少不经事的任何女子,并且另有所爱,那么我纵然不舍,我也未必硬要困住你,心不在我身上,要来何用?可是你是魏知,既然魏知是芍药,我便再没有放弃的理由。”

    “哦?”凤知微偏头看他,眼神里带着笑意。

    “摄政王独生世子被惊吓,是你的手笔,然后栽赃我的吧?”晋思羽突然转了话题,唇角笑意微带讥讽,“芍药儿,你不过一个天盛使臣,孤身在西凉,你胆子大到敢于搅合进三地之争,你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我天盛皇权永固,百姓长治久安啊。”凤知微没有否认,答得顺溜。

    冷笑一声,晋思羽摇摇头,“不,不是,你满嘴忠君爱国,开口闭口仁义道德,看起来最正统最忠心的臣子,可是只要真正了解你的人就知道,你看重的,永远不是他人的皇权和天下,西凉蠢蠢欲动又如何?长宁另怀心思又如何?大越和西凉结盟又如何?我敢说你明明知道我们这三地之盟,却根本没有向朝廷全盘报上的打算,你不报,却私自介入,你安的是什么心?”

    “这话似乎应该是我朝陛下来质问我。”凤知微浅笑,“或者殿下可以上书我皇叫他来质问我。”

    “你瞧,你这种口气,你还好意思说你忠君爱国。”晋思羽哈哈一笑。“芍药儿,现在话又说回来,你设计栽赃我的真意,我虽然还没想清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你的心思,绝不仅仅是普通臣子,你要的是权倾天下,掌控天盛,不是么?”

    凤知微缓缓抬眼看他,还是不置可否一个笑,“哦?”

    “你貌似中立,是皇帝的亲信,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你和他说那位炙手可热的楚王暗通款曲,在你有意无意助力下,他杀兄杀弟杀得欢快,还落得名声不毁赞声一片,宁弈那个人,皇位势在必得,在我看来,老皇只要真的有个好歹,朝中上下,无人是他对手,而你,作为他的最得力助手,将来他一登皇位,你必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晋思羽一笑,端起她下巴,仔仔细细望进她的眼眸,“魏知,芍药儿,宁弈是不是许给了你权倾天下?”

    凤知微含笑望着他,心里还是有几分佩服的,远隔他国,仅凭一些零碎信息,便推断得八九不离十,比当局者还清楚。

    只是,最关键的,还是猜错了啊……

    不过以他的立场,得出这个结论也再正常不过。

    晋思羽站起身,长长的衣袖垂落,逆光成一个修长的剪影,那么温润的人,侧面看起来竟然也是鲜明朗毅的,他在蒙昧的暗光里回望凤知微的神情,温和却又凌厉。

    “一个你,一个宁弈,一个如狼,一个似虎,一旦成就了这样一对君臣,岂容卧榻之侧他人安睡?到那时,大越安有宁日?”

    “殿下说的好像天盛已经是我们的,而大越,是你的。”凤知微一声轻笑。

    “是我胡吹大气,还是将来必会如此,我想你心里清楚。”晋思羽论起天下政局,自然显出了带兵皇子的刚硬傲性,神情灼灼。

    “所以你要留着我?剪除宁弈羽翼,为将来的大越去除隐患?”

    “我其实更希望你像那年浦园书房里对我说的那样,不比拘泥于一家一国,不必拘泥于为谁效力,做谁的国士,都是国士。我更希望,你的权倾天下,由我许给你。”晋思羽神情遥远,很有几分神往,随即摇摇头,苦笑一声,自己否决了自己的想法,神色一冷,“事到如今,你便是再说这样的话,我也不敢信,所以我也只和你说句最实在的——你很看重宁弈,是不是?那么,我们来个赌约,如何?”

    凤知微对那句看重宁弈还是不置可否,盘膝坐在榻上,还是那句漫不经心的“哦?”

    她那种事事都似乎不在乎的态度,让晋思羽心中叹了又叹——真要事事不在乎也就好了,但更有可能的,她事事都在心里过了无数遍。

    想到刚才她不否决那句看重宁弈,他的眸光暗了暗,随即恢复如常,道:“我可能会对宁弈出手,你敢不敢为了保护他,留在我身边?”

    凤知微一晒,“你在说笑话吗?你对宁弈出手,他自己不会保护自己?你对宁弈出手,我留在你身边做什么?”

    “你不是智慧绝顶么?你不是善于窥测人心么?你只有在我身边,才会知道我想要做什么,不是么?”晋思羽笑得尽在掌握之中,“还有什么,比在我身边,更难掌握一切,更难打倒我?”

    “殿下竟然以身为饵啊。”凤知微笑起来。

    晋思羽笑而不言,眼神深深,凤知微却不说话,双手抱头躺了下去,望着舱顶,悠悠道:“殿下,你今日费了这许多口舌,绕了这么大弯子,解释了你留下我的原因,又来了这么个赌约,看起来合情合理,其实,你不是在说服我,你只是在说服你自己而已。”

    晋思羽默然半晌,转过头去,日光打在他的浓密睫毛上,氤氲着淡金的光。

    “我不应你的赌约。”

    晋思羽立即回头,凤知微懒懒一笑,“有本事你就去杀,宁弈如果能给你随随便便杀死,他还配拿什么天下大位?”

    晋思羽目光闪动,盯着她完全不在意的神情,不像失落,倒像有几分欢喜。

    “或者……”他慢慢的,带着几分试探的靠近来,“你的心思,和我猜的不一样?”

    凤知微微笑,将手一抬,绷直的链子银光炫目,她笑道:“我的武功,和你想象的是不是也不一样?”

    晋思羽身子顿了顿,苦笑了一下,就势歪在她塌外半边,道:“咱们现在捆在一起,借半张床总成吧?”

    “床都是殿下你的,我可管不着。”凤知微打个哈欠,觉得还没睡够,便又闭上眼睛。

    她一旦闭眼睡觉,平日神情收敛,容颜气韵便只剩下了安详静谧,晋思羽翻了个身面向她,侧身托腮看着她,凤知微掀开半边眼皮,瞅了瞅,完全不当回事的继续。

    晋思羽凝眉看着她的小动作,有些想笑,有些怒气,也有些无奈,恍惚间想起浦园的芍药,便是时不时有点可爱的小动作,娇俏讨喜,叫人看了从心底软了起来,越发的愿意相信她只是个单纯的女子,顶多有点聪明有点厉害,无论如何也无法和那个翻云覆雨的阴霾重臣联系在一起。

    然而天知道她有多会做戏。

    然而那个娇俏讨喜的芍药,永远的留在那年冬的浦园里。

    他定定的望着对面近在咫尺的柔和容颜,良久想伸出手指,把搭在她眉梢的一根乱发给拂开,那根乱发搭到他鼻前,随着呼吸而起伏,想必她会觉得微痒而影响睡眠,然而手这么一动,链子一响,响在静寂的室内听来刺耳,他的手霍然停住。

    他和她之间,是不是永远这么隔着森冷的铁般的壁,不能自如的靠近一分?

    晋思羽在心底叹息一声,收回手,突然觉得有点困倦,和这女人劳心劳力的斗,也有些累了,慢慢的也阖上眼帘。

    他这边闭上眼,过了一会,凤知微睁开眼睛,眼神清明,完全没有睡意,眼光在舱顶地面一掠,突然坐起身,道:“饿了。”

    晋思羽这边刚睡着,被她好不顾惜的扯醒,睁开眼那一霎金尊玉贵的皇子睡意朦胧神情阴霾,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凤知微无辜的迎着他目光,再次强调:“饿了.”

    晋思羽坐在床上发一会怔,才下床吩咐吃食,下人送上几样小菜,晋思羽牵她过去坐了,刚想要陪她一起吃,凤知微已经快速的拿起筷子,在所有菜内迅速的翻动过一遍。

    随即她笑容可掬的道:“殿下如果不怕在下下毒,请不吝赏脸一起用饭。”

    她翻过的菜,叫人家去吃……

    晋思羽看着那些被翻乱的菜,还真不敢一怒之下冒险和她斗气拼命,抿了抿嘴唇,笑道:“我没有和人共食的习惯。”一边瞄了她的菜色一眼,眼神若有深意。

    凤知微笑眯眯的吃饭,表情是很满意的,动作却有些不对劲——她将菜拨弄来拨弄去,胃口不佳的样子,也不怪她胃口不佳,晋思羽太小气了!送上来的饭菜,菜色倒也不差,就是手艺奇差,所有菜都似乎没放盐,淡如白水,馒头做的精致,碱却没发好,硬面疙瘩似的,砸出去可以当暗器,凤知微锦衣玉食的额,哪里吃过这么差的伙食,一边勉强咽着一边反省自己当初是不是把人家骗的太狠了些,以至于好好一个度量宽宏的王爷变成了这么个铁公鸡的德行,唉,当初就应该不要骗人家上城楼受刺激,直接灭了他的亲卫营算了。

    她这里筷子和硬面疙瘩打架,半晌才把肚子勉强塞饱,那里晋思羽并不生气的欣赏,完了问她“吃好了?”

    凤知微巧笑嫣然:“好了,多谢招待。”

    晋思羽点点头,一招手,道:“上菜。”

    随即,凤知微便直着眼睛,看见海路珍馐、陆鲜水鲜、驼峰燕窝、熊掌鲤唇……由一个奇丑的厨子源源不断奉上,在自己面前,琳琅满目的摆了一桌。

    奇异的香气散开来,她深深吸一口气,本想陶醉,结果却“呃”的一声打了个饱嗝。

    硬面疙瘩和白水菜塞饱了。

    对面,晋思羽优雅的举起筷子,一边笑道:“你可别看这厨子丑,这可是我们费尽心思在西凉招来的大厨,以前做过西凉老皇的专用御厨,汤菜一绝。”一边夹起一块精工烹制的鲤唇,就着大越名酒“火烧白”,慢条斯理的品尝。

    随即大赞这鲤唇火候果然不错,汁腴味纯,又温和的告诉凤知微:“刚才那是我们大越宴席的规矩,先上淡菜,引出味觉,后面这才是正餐——你刚才动手太快了。”

    凤知微:“……”

    ==

    吃饭事件再次打平之后,晋思羽和凤知微之间很是平静了一阵子,每晚晋思羽把锁扣扣在地面上,自己出门另睡,早上再进来,拴上自己,和凤知微谈谈书论论道什么的,两人之间气氛倒也平和,随着船行越远,离大越越近,晋思羽神情越发放松,当然也不会再别扭着吃饭,凤知微渐渐也有幸尝到了那丑厨子的手艺,便是她这吃遍天下美食的人也不得不承认,确实不错。

    船行第七天,刚刚过了西凉海境的一座群岛,在岸边做过了休整补给的船再次起航,这船上上下都是晋思羽千挑万选的大越精英,不过他的越军属下多不擅水,所以水手船夫还是从西凉重金招来,晋思羽的防范工作做得很严密,他每到一处港口,必然要把原先的水手都给换掉,在当地重金再招一批跟着上路,如此一路走下来,没有谁跟着他一直到大越,只除了那个厨子——然而那个厨子是他初来大越便看中,在人家酒楼吃了好几顿后挖过来的,身家没什么可疑,如此,全船上下,几乎是铁板一块。

    这也星光璀璨,两人气氛融洽的吃完晚饭,趴在窗前看景消食,凤知微穿着一身女装,头发慵懒的散着——晋思羽严禁人接近这间舱房的三丈内,她不怕被人发现。

    微风拂起凤知微长发,簌簌拂到身侧晋思羽的脸上,发丝间香气淡而高贵,不被这海风的腥气所淹没,那迎面如软缎般的触感,令晋思羽一瞬间微微闭起眼,而那绸缎一拂而过时,他的神情间,不能自己的额,微露惆怅。

    月色正好,星光欲流。

    海潮如情人私语,嘈嘈切切,在礁石于礁石之间回旋起伏,姿态温柔。

    “我说……”凤知微突然开口打破了这一刻令人沉醉的寂静,“咱们出来几天了?”

    她不问到了哪里,她问出来几天,晋思羽隐约觉得这问题有点奇怪,却也没在意,想了想道:“六天?”

    凤知微“嗯”了一声,隔了半晌,又道:“这是快船吧?”

    晋思羽笑了笑,道:“当然,寻常船大概要走八天。”

    “是了。”凤知微低头,似乎算了算,自言自语道,“那时辰该差不多了。”

    “你说什么?”晋思羽没听清她的话,偏头问她。

    这一偏头,便见那女子双眸明月生,明月背后,海潮迭浪,他心中一震,直觉不好,连忙后退,却听见“咔”的一声,搭在窗边的右手一紧,他低头一看,不知何时窗边竟然弹出一截钢环,环住了她的右手手腕。

    他反应极快,立即挥左手直袭身侧凤知微死穴!

    劲风呼啸!

    凤知微突然往下一蹲!

    他的手落空,随即又听见一声“咔。”这一声更熟悉,低头一看,凤知微不知何时竟已经脱离了她右手的同心锁,却将他左手连着的链子,卡在了地上到处都有的搭扣中。

    她竟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他拴在了地上!

    晋思羽脸色铁青,张口便要尖啸,身后突然腾起一股淡青烟雾,他赶紧闭气收声,这一声呼唤,也没能出口。

    而对面,凤知微淡淡笑,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温柔的道:

    “殿下,这一路真舒服,不过我现在该回去了,多谢你送我一程。”

    ==

    殿前欢第四十一章月满团圆

    晋思羽霍然抬头盯着她,眼神阴霾而不甘,却因为那股烟气还没散尽,不能开口。

    凤知微笑吟吟的看着他,很好心的晃了晃那条白色铁链子,道:“殿下第一个问题,当然是我怎么解开这锁的?”

    晋思羽冷哼一声,凤知微不急不忙的道:“殿下还记得那天我夺钥匙的情形么?”

    晋思羽一怔,脑中电光一闪,当日凤知微夺钥匙一幕闪来眼前……她出手……飞夺……他后退……她突然飞扑……狠狠的将他压在地上……压……压!

    那一压!

    晋思羽眼神里青光一亮,凤知微便知道他已经想到,满意的点点头,笑道:“殿下真是智慧卓绝,这么快就想到了。”

    她是真是赞扬,听着晋思羽耳中却是讽刺,一张温和俊秀的容颜,几成铁青之色。

    这个奸诈到了极点的女人!

    当日她扑过来,他就没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动作,他知道她这人,做任何事都有她的理由,绝不是会头脑发热蛮干,果然,她那一扑,只不过是为了将他抓着钥匙的手给拍到地上!

    甚至一开始夺钥匙的杀手都不过是作假,她根本知道不可能从他手中堕到钥匙,不过是为了这最后一扑一压!

    那一压,手重重按在地上,钥匙在地面上留下了印子,然后,她想办法拓了出去,在这船上,一定还有她的内应,还得是个手工精密的高手。

    他真正能困住她的,其实就是这个绝世神兵也无法砍断的链子,亲自系在他手上,寸步不离,甚至什么封闭武功甚至下毒,都不能奈何到她,她身边强手如云,都能替她解决。

    而她也确实够狠,明明已经拓印钥匙可以解开逃走,非要等到最好时机,锁了他再走。

    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他有些低哑的笑了起来,道:“好,好,你好。”

    凤知微温温柔柔看着他,柔声道:“我不好,殿下,不过很庆幸你以后也不用面对我的不好了,怎么今日一别,大约从此便真的相见无期了。”

    “你要如何走?”晋思羽神情充满讽刺,“底舱是有备用舢板,但是你觉得那两只小船,能够追得上我的快船?只要我回头一追,你还是逃不掉。”

    “殿下,你不会追我的。”凤知微的笑容怎么看怎么讽刺,“你大越已经生乱,你得赶紧回去处理,你已经没有时间来和我做对了。”

    “生乱?”

    “殿下在海上消息不通,”凤知微道,“不过我可以好心提醒你一句,现在大越朝野应该已经乱了,因为有一批刺客混入京师行刺大臣,先后重伤三人,这些大臣都是当前在京皇子的势力后盾,其中有两个是你安王殿下的死敌,而那批刺客留下的蜘丝马迹,线索也慢慢指向您的亲卫营精英——殿下,您有麻烦了。”

    她笑得一点幸灾乐祸的意思都没有,语气也很诚恳,晋思羽盯着她,直恨自己当初在浦园底下暗牢怎么就没扒了她皮?留她祸患到如今?

    “你……早就安排了?”半晌他冷冷问。

    凤知微对他这么快冷静下来,表示很赞赏的点了点头,“自然,在你掳我之前。”

    晋思羽目光一闪,近乎不可思议的脱口而出,“你故意被我掳来的!”

    “然也!”凤知微双掌一合,“不这样,我怎么寻个合理的理由,离开锦城?现在的锦城,可不是个安全地方。”

    晋思羽一瞬间心念电闪,终于明白了她刚才不问到了哪里,却问出来几天的意思,她就是在算日子等着回去,出来六天,回西凉八九天,算起来正好大半个月,这大半个月内,西凉境内肯定会发生大事,而她正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在场,一方面避免陷入西凉内乱影响自身安全,一方面也好免除天盛皇帝将来得知此事会产生疑心,再一方面,她失踪,必然牵扯摄政王的精力和心思,好方便有些人下手!

    好个借力打力,一箭三雕!

    可恨他自己一直惴惴不安,疑惑着她怎么这么容易便被掳来,又得意于自己的计划周密无双,上了船才安下心,不想上了船才是陷入阴谋的开始,不想算来算去,还是算不过她的计谋深!

    “殿下不要气馁。”凤知微一边恢复自己的男儿穿戴,一边笑容可掬的安慰他,“我的计谋并不比你高明,只是我算计你,早在你算计我之前而已,可以说当我知道有批大越客商登陆西凉后,我的布置便开始了——如此您焉能不败?”

    事事料敌机先,便永立不败之地,凤知微说的是最浅显也最有用的道理,晋思羽怒色已收,静静听着,半晌一笑,“受教。”

    凤知微赞赏的看着他,淡淡道:“当日浦园一会,我还觉得殿下有几分燥性,如今看来,您沉潜内敛,自持冷静,大越皇位,非您莫属。”

    “得无双国士此言,本王之幸。”晋思羽笑笑,突然问,“只是我有点疑问不解,魏侯愿意为我解惑否?”

    “请将。”

    “我后面这位贴着船舷的。”晋思羽头也不回,“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混进来的。”

    凤知微笑了笑,看着后窗壁虎一样扒着的丑八怪——舱房三面对甲板,围的水泄不通,只有这面的窗户靠着船身,直临大海,无法布控,能在这舱壁之上稳稳呆着不被猛烈的海风吹下去,这人的武功,可谓惊世骇俗。

    凤知微笑笑,指了指地上影子,示意晋思羽看,技术员从歪七扭八的影子上看出,是那个丑厨子,他苦笑一声,摇摇头道:“也就只有他了,悔不该贪口腹之欲。”

    他有一句话搁在心底没有说出来——当初看中那个厨子,并不因为他自己的口腹之欲,他当时只是突然想起浦园的那朵芍药花儿,想起她对吃很讲究,想起她喜欢汤菜,一时心动,才将人招揽了进来。

    为她动的心思,被她钻了空子。

    不过是怨自己心痴罢了。

    “西凉名厨是有的,在那条街上开了很久是有的。”凤知微笑道,“只是在您第二次去吃的时候,人已经换了。”

    “那为什么口味还一样?”

    “您确定口味完全一样么?”凤知微笑笑,“殿下,您并不是真正的美食家,你们这种身份,花的心思跟多在朝局上,对付您这种人,只需要一个厨艺不错的人,和原来那厨子稍微学学他的秘方技巧,第二次给您换几个菜色,只要不是第一次那几个菜,您吃不出区别的。”

    晋思羽叹息一声,凤知微看着那趴在船舷上一瞬不瞬看着自己的人,心想宁澄这混帐怎么了,今儿目光这么古怪,又想以前还真没发现宁澄居然厨艺不错,宁弈那个嘴刁不会是他惯出来的吧?宁弈上次做藤萝饼时那手法一部不错,该不会是先和他学过吧?

    抬头看看天色,凤知微蹲下身,在地面弹弹,晋思羽原先布置的地面拉环都被翻板弹了出来,凤知微在那些铁环上束了些很有韧性和弹性的筋状物,结果“丑厨子”递来的一个小盒子,将里面一些蓝汪汪的短箭绑在筋头,一一拉开到底线,从门口到窗前一路布置开去,所有箭头方向,都毫不客气的对着晋思羽。

    那丑厨子探手入晋思羽发髻中,手指在他冠上一使力,一枚小小的金钥匙落下,厨子抬手一扔,钥匙远远的落在屋子另一角。

    晋思羽唯有苦笑而已。

    完事了凤知微拍拍手,小心的绕过那些铁环,笑道:“殿下等下尽管呼救,但是可千万记得提醒您的属下,要一个个拆除这些小玩意才行,不然黑灯瞎火的,不小心拌着了哪个,回到大越的就是您的尸体了。”

    晋思羽冷笑不语,凤知微静静看着他,突然道:“此一别后会无期,说起里我确实亏负殿下,却也不悔——分属敌国,各自为政而已,想必殿下也明白,临别赠言殿下,算是一个赔罪——我虽然在大越设计了您,但是也不全然是给您添麻烦,我给殿下宰掉的,都是当朝反对您最激烈最有实力的臣子,您以往想动手很久,却因为被监视得太狠动手太不方便,又顾忌动手之后不可收拾,一直犹豫未定,其实丈夫成大事,有时不可顾虑太多,我干脆帮您下一剂猛药,事到如今,您那大军,不动也得动,我建议您回去后立即大军北上,但不要从越中平原走,自越东从山而过,在越东长青山脉之间,有一条废弃多年的旧道……”她就着月色,在地下简单的画了一副地图,指出了那条道,晋思羽低头看着,眼睛已经亮了。

    “……从这里直穿而过,出来便是大越边界和内地接壤的重城高皇城,您奇袭高皇,只要拿下这城,大越腹地尽皆袒露在前!到时,大越朝野必然为您神兵天将闪电奇袭而震慑胆寒,您抓紧时机,制造些天命神授的传言传开,可收拢民心动摇朝野抵抗之心,为将来登基造势,其后兵锋直指——”她的手指在地上划了一条凌厉的线,直击大越都城,晋思羽眼神连闪,隐隐已经露出沸腾之色。

    “……就算万一事有不谐,从那条旧道退入长青山脉,也是进可攻退可守,浩瀚无边的山脉有处地形不错,完全可以以此为主营盘蛰伏发展,再图壮大,势力可及周邻八县……”凤知微口说手比,将一副思虑精妙完整的庞大的军事措置图,缓缓展开于晋思羽面前。

    晋思羽看着那地形,倒抽一口凉气,喃喃道:“只此一计,便倾一国!”

    为将者得可倾天下之计,那兴奋难以言表,他瞬间忘记双手被困,忘记对面的敌人凤知微,忘记地上那些专门用来拖延时辰的小毒箭,蒙古族藏族的看着地面那图,在口中不住喃喃推算。

    凤知微含笑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几分怅然几分寂寥,随即悄无声息的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接过一直趴伏在船舷上的厨子的手,无声游下了船身。

    她乌黑的长发被海风拂起,散在晋思羽脸旁,淡淡的香气袭来,晋思羽没有转头,犹自沉浸在兴奋的思绪之中。

    凤知微一抹笑意淡淡,寂寞孤凉。

    男人啊……都是爱江山甚于爱美人的。

    所以美人千万不可以随意动了心,自恋的以为自己的霸王会用江山来换她。

    她抿着唇,眼神坚定的无声走出,晋思羽浑然不觉专心推敲,小半个时辰后才仰起头,兴奋的哈哈一笑,一瞬间眼中精芒暴涨自信十足,转头一看,在才发觉凤知微已经离开。

    他怔了怔,怅然若失,随即便似想到什么,低喝一声:“不好!”

    ==

    凤知微从窗边下去,船舷上看她的丑厨子,仰着头,紧紧握着她的手,游下船身。

    凤知微有那么点不自在——宁澄握住她的手太紧了,只是在不小心就会失足的船身上行走,她不敢随意甩开。

    两人下到船舱存放舢板处,宁澄犹自紧紧握住她的手,凤知微怔了怔,身侧的丑厨子却突然凑过来,凑得极近,眼看着就要触及她的脸颊。

    凤知微心中一惊——宁澄可不完全算自己人,这次是没有办法采用了他,这人放纵恣肆,这要在这大海孤船之上突然下手,自己绝无幸理!

    再说戴了面具,还在晋思羽船上,谁知道这个是不是宁澄?

    一惊之下她心中警兆顿生,手一抬,手指间已经多了几根毒针,打算只要他靠近的超过尺度,先赏一针再说!

    宁澄果然不管不顾的靠近来,突然飞快的手一抬。

    凤知微立即确定这个宁澄果然是有问题的。

    手指一弹!

    飞针射出,黑暗中乌光一闪,忽然一阵干净而青涩的青荇般的气味,冲入鼻端。

    凤知微心中电光一闪,刹那间大悔,百忙中什么都来不及,恶狠狠将身边人一推。

    丑厨子身子一倾,针尖从他鼻端飞过,咻一声没入舱壁。

    凤知微呆呆看着那针,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丑厨子似也没反应过来,千想万想也没想到凤知微竟然会对他出手,怔在那里,凤知微已经跺了跺脚,低声埋怨:“怎么是你!”

    头顶上有人叽叽咕咕一笑,很开心的样子,随即一个乌漆抹黑浑身脏兮兮的家伙轻巧的跳了下来,指了“丑厨子”便捂着肚子一顿痛快的笑。

    “叫你逼我!叫你害我!刺死你活该!”

    “宁澄——”凤知微惊异的看着那个好像在烟筒和垃圾堆里呆了一年的黑乌乌油腻腻的家伙,又看看丑厨子,都有点结巴了,“难道你不是——不是——”

    “我呸!”宁澄恶狠狠吐一口唾沫,指着丑厨子,“问你的好护卫去!”

    凤知微愕然看着丑厨子,那人慢慢撕下面具,把自己用内功扭得歪斜的身形正了正,一阵骨骼乱响之后,恢复了顾南衣的形貌。

    凤知微张口结舌——顾南衣会烧菜?

    顾南衣看看一副很解气模样的宁澄,慢吞吞道:“菜他烧,我端。”

    凤知微瞬间明白——她以为宁澄是丑厨子顾南衣另有掩藏处,因为顾南衣绝对不会下厨,大概顾南衣动用了武力。逼得宁澄让出了厨子的面具,然后菜还得宁澄烧,再由顾南衣端上来,好天天见凤知微一面,这船上警备森严,厨子虽然借口家传厨艺不得被外人窥见,关门烧菜,但是时不时也有人进来查看,所以烧菜前后的宁澄,八成被顾南衣逼到躲在烟管垃圾筐之内的地方,看他头上挂白菜腰间围海带脚蹬猪油靴的造型就明白了。

    难怪这混账一肚皮气,看见自己误认厨子是他险些对顾南衣出手也不提醒。

    宁澄还在捧肚皮解气的笑,越想刚才凤知微险些误杀顾南衣越觉得痛快,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道:“……哎……哎呀……哎呀……要是……你反应……再慢一点……我家主子……就没情敌了……哈哈……呃。”

    他突然停住,因为他看见凤知微已经不惊愕了,正换了一脸笑眯眯的表情看着他,那神情,像看猴戏似的。

    宁澄立即反应过来了。

    得罪天下第一奸了!

    他唰一下想起走之前主子的再三嘱咐:“得罪所有人不可得罪凤知微,万一得罪要赔罪,还得迅速且诚恳,得罪了不赔罪还要蹬鼻子上脸——不要怪我万里迢迢的没法救你。”

    又想起主子不怕唠叨的关照:“……当凤知微在不该笑的时候对你笑。一定小心。”

    宁澄终于后知后觉想起这两句,唰一下跳开,避到一丈之外。

    好在凤知微只短暂的笑了一下,便转身,指了指那舢板,道:“推下去赶紧走吧。”

    宁澄鬼头鬼脑望着她背影,心想只笑了一下要不要紧?

    上头已经隐隐有了动静,三人不再怠慢,解开缆绳将舢板推下海,船里有已经备好的食物和淡水。

    小船在大船的阴影里悠悠的荡开来,顾南衣试过没问题后伸手来接凤知微,凤知微上船那一刻突然一顿,回首看了看刚才放舢板的舱壁,隐约间觉得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让她心中一动,正想回去看看,便听上方脚步声震得船壁咚咚直响,有人惊呼:“殿下!”

    船上顿时灯火通明,有灯光远远照射下来,顾南衣毫不犹豫执桨一点,载了三人的小船一荡便荡出三丈,这一荡出大船阴影,船上的人便已经发现,顿时箭如飞蝗射下来。

    可惜顾南衣和宁澄都是当世数一数二的高手,两人全力施为之下,小船如箭一般飞射出去,如刀锋在海面上掠开一道纯白的波浪,砰砰乓乓之声不绝,那些箭都失了准头,落在船尾上。

    转眼间小船已经出了大船射程,再行一截,大船上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凤知微立于船头,眯着眼睛看着那艘大船,忽见船头人影一闪,一人抢上船头,杏色锦袍白色披风,披风在深黑船头猎猎飞舞,正是晋思羽。

    他手扶船头,似在张口呼唤,凝了内力的声音被风吹散,传到凤知微这里,只剩下了隐隐约约的,“……船……”

    凤知微凝视着他,感觉到他神情急切,哑然失笑,道:“这家伙,还对我夺他的船耿耿于怀?我不是留了一搜舢板给他备用了么。”

    她漫不经心招了招手,没什么歉意的对晋思羽做了个抱歉的姿势。

    晋思羽已经放弃了呼喊,换一身无奈的叹息。

    他手扶船头,遥遥看着那一头负手而立的凤知微,那少女衣袂轻盈如即将乘风而去,姿态端稳却如山岳巍巍。

    她身下的小舟隐在起伏波涛之中,若隐若现,迅速消失在海的的这一端,身后晨曦将起,淡淡七彩霞光如天女彩练凌空而下,飞越沧海披落她肩头,她载一身金光踏万顷浪潮逆射而去,姑射临波,衣袂乘风。

    而他独立船头,身后白色披风被狂猛的海风倒卷而起,如一面白色大旗招展碧空海风之中,他温润而漆黑的眸子,俯瞰这茫茫沧海,倒映这苍天红日,写满她如箭离去越来越小的身影。

    隔海相望,越去越远。

    小舟从此逝,江海余生,终难再会。

    晋思羽唇角,缓缓沁出一抹苦笑,去年跳城,今朝踏海,她和他之间,相遇总是如此短暂,离别总是如此决然。

    这个复杂的,谜一般的女子,每次都狠狠的予他重击,让他一次次在复杂的情绪中挣扎,想置她于死,却又欲图控她的生,便是这样的复杂犹豫中他一次次败,因为不及她决断心狠。

    如今在再一次他最恨她的时候,她却送了他一份大礼,一份让他迷惑不解的大礼。

    她当真是因为心有愧疚才指出那条至关重要的旧道?

    以她的立场,完全可以看着大越的皇位之争内耗不休甚至加以挑拨,直至大越国力衰微,然后坐收渔利,这才是符合天盛利益,符合她这种谋士应有的举动,而不是指明前路,推他这个实力最强皇子走上血火争霸之路,快刀斩乱麻。

    她果然是谜,裹在层层浓雾里,偶露端倪也未知真假,也许那只是一鳞半爪,也许那一鳞半爪也是她故意露给你看的。

    晋思羽遥遥望着那个方向,小舟只剩下一个点,逐浪而去,似要驶入目光里。

    从今日起,他不再猜她,也猜不得她。

    从此天涯相望,不相忘。

    晋思羽缓缓转过身去,背靠船舷,将那叶扁舟,留在了身后遥远的大海里。

    他突然道:“酒来。”

    深红酒杯盛了透明酒液,很快盈盈于他眸前,他在那酒液里看见自己的眸子,看见那浅笑碎杯淡然而去,以温柔之态行雷霆之风的女子。

    她摇曳在碧波清液,镜花水月,一触,碎。

    他微微笑着,举起酒杯,如那夜榻前,睡在她身边时,对着虚空,再次轻轻一敬。

    “敬自己。”

    “敬你从今之后,寂寞永恒。”

    ==

    小舟横海而过,凤知微默默立于船头,想着晋思羽冲出来的那个动作,想着自己上舟前惊鸿一瞥看见的某样东西,心里隐隐约约,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想了一会没有头绪,她转身,宁澄在她身后正忙着洗脸,看见她回头,警惕的向后避了避,凤知微根本不看他,把手中的链子对着顾南衣招了招,小道:“你看,这一趟我还得了个好东西。”

    顾南衣接过来,看看,点点,宁澄一向对古里古怪东西感兴趣,眼睛一下一下晙着,心痒难熬,眼看凤知微如无其事的要收起来,终于忍不住凑过去,道:“我看看我看看。”

    凤知微随随便便递给他,宁澄打量着那看似不起眼其实结构精致的锁头,啧啧赞叹,“……真亏你用那种办法拓印了钥匙,还有顾呆子,看不出还有这么一手啊……啊!”

    “咔。”

    “噗通。”

    前一声是锁扣卡上的声音,后一声是人体落海的声音。

    不用问,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魏侯爷,终于对胆敢设计她的宁护卫动手了。

    锁链扣手,随即推人下海,害人动作快如闪电一气呵成,宁澄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灌了一肚子海水。

    哗啦一声,海里湿淋淋冒出个人头,扒着船舷怒吼:“凤知微你这——”

    凤知微坐在船上,扬了扬手中的链子,温和的道:“宁护卫,只要你骂出任何我不想听的话,我就把这个锁链的另一头,扣在随便哪条鲨鱼上。”

    宁澄:“……”

    半晌他扎手扎脚的要往船上爬,一边低声骂着凤知微听不懂的家乡话一边往船上爬,他的膝盖刚刚触及到船帮,忽然听见“吱嘎”一声。

    宁澄怔住,四面看看——自己动作太用力,砸到船了?

    仔细看了下没动静,继续爬,一直腿刚刚爬进来,忽然又是一声“吱”长音。

    宁澄低头一看。

    船底裂了一条缝,正在越来越大,海水不断涌进来,眼看这条小船便要沉没。

    宁护卫怔在那里——不会吧?自己爬个船把船给凶猛的爬破了?

    最近武功好像没有大增啊……

    半空中顾南衣一声低喝,玉剑一闪,那条苟延残喘的船瞬间四分五裂漂浮在海上,剑光如闪电顺着船身蔓延,飞速到达扒着船边的宁澄手边,宁澄赶紧手一松,再次掉到海里……

    而顾南衣揽着凤知微,衣袂飘飘落在一片船板上,日头的金光射下来,相拥衣袂飞舞的男女,如谪仙降临世间。

    宁澄湿淋淋仰头望着,气歪了鼻子……

    不过他很快就不气了,他拍着船板,大笑指着凤知微,“你也有算不到的时候!”

    凤知微苦笑。

    她终于想起来临上船前眼角一瞥那个东西是什么了。

    那是皮筏子,只是没有展开,用东西伪装了挂在那里,乍一看还以为是几件油衣。

    晋思羽果然还是有后手——他怕她偷船逃跑,干脆把两艘舢板都只用胶黏合,在海水里稍微一泡就散,无论她用了哪艘走,结果都一样。

    而皮筏子,才是他为自己准备的,万一遇险的逃生用具。

    而先前晋思羽冲上船头,应该是感激她最后的献计,良心发现想要告诉她这船危险,结果却是来不及了。

    她给的计策太打动他了,导致他延误了把真相说出的时机。

    这叫不叫自作孽不可活?

    凤知微眯着眼睛,遥望那个方向,心想晋思羽也算是一代人杰,在她早有算计步步谋划之下,还能心思缜密留这么一手,要不是她事先派人在大越搞事,又给了他那么一个好计,导致他不得不以最快速度赶回无法再来追她,仅凭这一手,他便可以悠哉悠哉回船追来,将在大海上扒着破船的她再拎回去,到最后输的还是她。

    她突然笑起来,虽狼狈湿身于破船板之上,却笑容旷朗粲然,在日光下灼灼生辉。

    好!

    此间英杰,于沧海之上各逞智慧,一代名臣斗于未来大越之主,各有输赢再一笑而别,痛快!

    此生此世纵不再见,也必在耄耋白发之后,带笑将这一霎际会风云,沧海铭记。

    凤知微在船板之上,站起身来,伸手舀一掌海水,对着晋思羽远去方向,仰头做鲸饮之姿。

    一笑。

    “敬你。”

    “敬你终于,懂得舍得。”

    ==

    破船,对于凤知微三人来说,不至于有性命之危,不过回去要费些周折罢了。

    宁澄这下子心理得到了满足,扒着个破船舷笑得见牙不见眼,又得瑟的抖抖手上链子,觉得这个锁住了还是很好的,等下扣在船舷上,不容易被浪头打散。

    顾南衣突然探身过来,他飞剑破船时很有技巧,和凤知微占了最大的一块船底,还记得把浆给捞着,到现在也还没落海,他身子一倾,宁澄立即警惕的将头往海水里一缩。

    却觉得手指一松,咔的一声微响,这声音他太熟悉了,抬头一看,自己手指上被凤知微锁上的锁链果然被取下了,顾南衣慢条斯理的锁在自己和凤知微手指上。

    宁澄呆呆的看着,抹一把脸上的海水,像在抹自己的满脸辛酸泪——太过分了!他妈的太过分了!刚才锁住我牵着我在海里游,现在船破了担心和凤知微失散就拿过来自己戴。啊啊啊啊太过分了!

    宁护卫胸中反反复复滚过无数个过分过分过分,像一道道惊雷在胸臆间炸响,要不是现在手中无纸无笔,他八成就是铺开本子,儒墨挥毫,刷刷刷写下“护卫大义凛然,小人恩将仇报。”或者“凤知微顾南衣狼狈为奸推人落海之令人发指事件。”

    可惜他手中什么都没,要诉苦茫茫大海都找不着人,在眼前的两个人谁也不会听他诉苦,只好打落牙齿往肚子吞,扒着船板思考着回帝京如何将这两人煮烤煎炸蒸。

    顾南衣其实倒也没对他太差,他从腰间解下一截细绳,将宁澄的船板和自己的绑在一起,只要没大浪,那就分不开。

    此时已近秋末,海水很冷,四面茫茫没有舟船经过,西凉近海的港口没有南海开放得早,来往商船很难碰见,凤知微坐在船板上,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叹了口气,道:“这下子麻烦了,可不要十天半月的没个船经过,我本来还想掐着时辰在西凉事变的时候正好回去,如今我回不去,知晓怎么办?”

    顾南衣沉默不语,似乎也有些担忧,半晌却道:“她有人保护。”

    “我那些护卫哪里比得上你们两个……”凤知微不敢当着宁澄的面提自己的暗卫,只含糊道,“不该一起跟出来的。”

    宁澄翻翻白眼——你以为我想跟着?要不是我家那位威胁我说不保护好你就打发我去河内庄子,我理你?

    “没事。”顾南衣倒没有太多操心的样子,却不肯多说,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披在凤知微肩上,“风大,别冻着。”

    凤知微笑笑,拢紧衣襟,道了谢,宁澄红着眼睛盯着,阴恻恻道:“男女授受不亲——啊呀!”

    顾少爷把一直小水母赶到了他附近……

    漂了一天,没看见船,好在都带着干粮清水,就是起火不方便,都生吞硬咽了,顾南衣白天一直向着西凉的方向划船,但是船板毕竟不比船,后面还拖着个宁澄,速度快不了。

    晚上月亮升起来,天色澄明如洗,雪光般的月色在海面上蔓延若有千里,极目之处尽是滟滟波光,一截船板向月色漂流而去,凤知微在硕大的金黄的月亮里叹了口气,有点庆幸的道:“还好,不至于像话本子里一样,但凡落海必要遇见暴风雨,看这天色,几天之内,都是晴天。”

    身侧顾南衣不说话,将浆搁在一边,凤知微心疼的看他一眼,道:“你老不要我划,又不肯停手,累了一天了,休息一下吧。”眼睛一转却正看见顾南衣将手往袖子里藏,她不动声色转开眼睛,忽然一指天边,道:“好漂亮的海鸟!”

    顾南衣抬头去看,凤知微骤然出手,将他衣袖一掀手一拖,她拖的时候已经注意了手劲,顾南衣还是下意识一缩,似乎有点惊痛,凤知微眼尖,已经看见他修长雪白的手指上,密密麻麻都是血泡,那些血泡有的破了有的没破,暗黑发紫,看着很吓人。

    她抓着顾南衣的手,抿了抿唇,暗骂自己太粗心,顾南衣不是那些常年执浆的船夫,他不可能掌握划船机巧,这样划一天下来,哪可能不磨伤手?

    顾南衣似乎有点不自在,将手往后收,凤知微不让,取下束发的簪子,点燃防水的火石,将簪子烤了烤,细心的开始一个个帮他挑血泡。

    她发髻散落,乌黑的长发披了满身,有些落在顾南衣肩头,顾南衣傾身去嗅,凤知微底笑道:“别闹……”那头扒着船板咯咯打颤的宁澄抬头瞪过来,一脸奸夫淫妇你们滚开的样子,凤知微拿着簪子对宁澄眼睛比了比,宁澄唰一下又把自己埋进海水里。

    那只碍事的聒噪的安静了,四面便只剩凤知微轻轻的呼吸和海风悠长的吟唱,淡淡的香气弥散开来,和这海上蒸腾氤氲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明明不容易辨认,顾南衣却觉得自己能清晰的分开——属于她的一切,在他的天地里,都永远第一,永远最清晰。

    他垂下眼,看凤知微掩着半湿的衣襟,跪坐在他身前,长睫微垂,神情静谧,身后月大如盘,光耀千里,恍惚间让人想起如今正是中秋之期,中秋,顾南衣隐约记得那是个团圆的日子,他满意的微微弯起唇角——嗯,很好很团圆。

    凤知微挑破最后一个血泡,从自己内衣里找了没有被海水浸湿的一块,小心的给顾南衣包好手,忽然感觉到他似乎心情愉悦,头也不抬,笑问:“想到什么开心事?”

    肩上忽然一暖,却是顾少爷的手臂揽了过来,他用一个轻而温柔的姿势,有点小心翼翼围住她的肩,手指微微使力,凤知微便不由自主靠着他肩头。

    凤知微有点不自在,回眸看宁澄,趴在船板上似要睡着了,她有点想挣扎,却听见少爷一声叹息。

    顾南衣很少叹息,他的叹息和一般人的忧愁绵长也不同,轻,而淡,像这一刻因为在团员之月下孤寂游荡的海风。

    凤知微的背僵了僵,忽然想起那日西凉皇宫赐宴听见的那一场父女对话,心中一酸,靠在顾南衣的肩上不动了。

    顾南衣并不贴近她,只将下巴轻轻靠着她的鬓发,拥着她看着天际明月,他似乎只要这般拥着她便心满意足,一直没有开口,凤知微知道他寡言,也不想打破这夜的静寂美好,静静的坐着。

    这夜海潮温柔,轻轻推动着船板,月色如遍洒碎银,镀得两人轮廓分明。

    凤知微忽然听见顾南衣轻轻道:“团圆……”

    凤知微“嗯?”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是什么日子。

    “你以前,和谁一起过中秋?”她低低问。

    顾南衣似乎想了一会,才慢慢道:“小时候不记得,后来奶妈会给我做饼子,她那天会说很多话,还会唱歌,可我都不记得。”

    凤知微静静听着,心想以往那许多年的圆满之夜,于他,其实却是残缺的,便纵有千人围拥,终独立孤凉,等到终于有一日懂得了团圆的真义,却要和身边的人分开。

    命运对他,其实一直很不公。

    她吸吸鼻子,将衣服拢紧些,听得他悠悠道:“微,这样子一直飘下去,多好。”

    凤知微“嗯”了一声,感觉身后的人似乎又愉悦起来,好像真的就这么能一直没有心事和忧愁的飘下去,像一缕风,散漫在无所挂碍的宇宙里。

    这样飘下去,真好。

    她静静靠着顾南衣,两人都仰起线条精致的下颌,看远处那轮海上明月,月亮似乎近的伸手可掬,看得清那些淡青色的脉络,回旋缭绕,如山脉如人物又如仙境蓬莱,人世间是不是真的有一处蓬莱,供那些行走疲累的人们遁世而居,在青崖白鹿间放归心事,找回心灵深处真正的逍遥?

    良久,悠长海风和尖细海鸟低鸣声里,凤知微轻轻的道:“我给你唱首中秋的歌谣吧……”

    顾南衣低低“嗯”了一声。

    “月亮嬷嬷,照我推磨,小小妞妞,无有我母……”

    歌声轻细,亦如这海水悠悠,海潮声声,在广袤天地间连绵起伏,月色剪影了相拥静默的男女,悠悠随水流向梦中的蓬莱。

    ==

    凤知微不知道自己什么时间睡去的,仿佛是唱累了睡的,也仿佛是顾南衣点了她的睡穴,昨夜的月色海水太温柔,她在梦中都似乎听见自遥远天穹传来的低低絮语,空明辽远,温存切切,在那样的低语里,她似乎觉得有人轻轻的将自己的脸贴在了她的额,有人似乎曾在她耳边絮语,一声声说:保重,知微。

    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得眼睛有点微湿,似乎自己在梦中哭过,却已经想不起来梦见什么,随即便觉得脸上好重又好痒,仔细一看,竟然真的是顾南衣的脸,贴在自己的颊上,他的面纱垂在她脸上,风一吹拂得她鼻端发痒,而他还是昨晚那个搂住自己的姿势,有点怪异,腰都是半扭着,却将自己牢牢的护在了船板中间,没沾着海水,他自己的衣襟下摆,却都湿了。

    凤知微很佩服顾南衣能在这样狭窄的海水中漂流的船板上不动如山的睡,果然天下第一不是白说的,她慢慢的推开他的脸,怕自己不小心惊动他,身子一仰两个人便会都落水。

    她这里很小心,那边海水里跑了一天一夜的宁澄,打着喷嚏抬起头,一睁眼看见那两个竟然比昨晚姿势还要暧昧的抱在一起,顿时大怒——他觉得殿下如果这样和凤知微抱一起那是很不顺眼的,但是如果顾南衣和凤知微这样抱一起那就更不顺眼,是可忍孰不可忍,宁护卫冲动一上来,顿时忘记此刻身在何处,抬腿就去蹬船板——“喂喂!男女授受不亲!”

    “砰。”

    这一蹬,本来被顾南衣用浆压住打圈圈漂流的那一大块船板顿时一翘,刚刚才小寐一下的顾南衣瞬间转醒,下意识就去抓凤知微,结果凤知微忙着也要去抓他,两人手臂半空中一交,却又忘记各自还套着那锁链,身子一扯一歪,噗通一声凤知微当先落水,随即又是一声,顾南衣也给拽了下来。

    凤知微一落水就去拉船板,不妨顾南衣栽落正好落在她上方,她这边头一抬只觉得眼前影子一闪,什么东西正俯冲下来,将她压倒水底,随即一双冰凉而柔软的唇,压在了她的唇上。

    凤知微瞪大眼,“啊”一声嘴刚张开,一大片海水便涌了进来,她呛得气息一闭,随即觉得后背被人一托,一股暖流涌入肺腑,胸腔窒闷感立即消失,凤知微混沌的意思一醒,立即明白顾南衣在渡气,脸红了一红,有心想让开,顾南衣却似乎突然开了窍,在水中紧紧托着她的后心,不肯撒手,他的唇在凤知微唇上轻轻游移,姿态温柔而坚定,海水汩汩在身侧冒出晶莹的泡泡,日色金光穿越湛蓝海水将这水下照的通明透亮,顾南衣的面纱被海水浸湿再缓缓浮游而起,一片迷离霞彩般的光芒里似乎另有一道光芒一闪——

    凤知微突然闭上眼睛。

    唇边突然一动,有什么趁她这心神一震之间,难得调皮的溜进了她的蔷薇海域,动作生疏青涩的四处轻轻扫了一遍,似乎在犹豫,又似乎在品味这此生未曾想象过的无上销魂和甜美,那是新的一片天地,机缘巧合在他面前光怪陆离的无心开启,他在那样的訇然中里看见烟雨蓬莱看见玉阙金宫,看见明月如许看见碧浪千顷,看见这天地美好所有,并因此一朝得救。

    顾南衣睁大眼睛,一瞬间冲击太过,绝世武功也似乎忘记了要做什么,那双托在她后背的手,无意中一滑,似乎又触及了什么起伏优美的沟谷,那般滑润生香,我在掌中便似软玉丝绸,从心上滑溜溜的游鱼般掠过,不知道哪里便被攥得紧了一紧,连呼吸也似被束住,微微急促起来。

    凤知微已经清醒过来,红了脸要挣扎,却因为两人被锁在一起,落下时链子缠住,越挣扎,两人靠得越近,她正想是不是先解开链子,头顶上一声朦朦胧胧的隔水怒喝,那忠心的跟屁虫怒喝:“你们俩在水底鬼鬼祟祟做什么?”哗啦一声水响,宁澄已经不打招呼的将两人拎了上来。

    拎上来后,宁澄狐疑的看着那两个人——不过是落个水,不是下个火,凤知微的脸为什么那么红?还有,顾南衣为什么突然背对着咱?还有还有,他那么个绝世大高手,手指抖什么抖?羊癫疯突发了么?

    宁护卫瞪着一双贼兮兮的眼,将两人望來望去,思考着要不要写篇新报告来向主子表明此刻自己心中的疑惑并获得他高瞻远瞩的指点,他那种搜骨剔肠的眼光令本来就有些心虚的凤知微恼羞成怒,豁然回头怒喝:“看啥?再看我——”

    她语声突然顿住,随即露出喜色,顿时忘记继续践踏某人的宝贝护卫——远处,一艘商船,正向这方向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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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边宁澄看见大船,一声欢呼,顿时也忘记了继续探究那诡异二人组,只有顾南衣站在船板上,有点回味的摸着唇,觉得此生以昨夜和今早为最幸福完满,那大船不上也罢。

    不过凤知微一个喷嚏立即让他改变想要继续赖在船板上漂流的主意,赶紧拦下了大船,一问果然是去西凉的商船,三人上了船,好在船主是个老江湖,看得出三人气度不凡,并没有多问什么,还态度殷勤,自个给了一件舱房,这船路径熟悉,又不像晋思羽在每个港口和岛屿都停靠换人,所以虽然海上漂流耽搁了一日,但最后还是按照原定计划日期,回到了西凉锦城。

    在城门口凤知微遇上前来迎接的属下,第一句就是问:“现在情势如何?”一边匆匆道:“上马,先去宫城,一边走一边向我回报。”

    说着一踢马腹便要走,马却不动,凤知微鄂然回首,便见马背一只手随随便便拽住,那人一只手,便令一匹健马动弹不得,见凤知微回头,那人在逆光里扬起脸,扬眉笑道:“嘿!什么事这么急?是因为想我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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