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下過一場小雪,山間氣候,早晚都極是寒涼,是以直到日出已久,丹邱生才邀請姬瑤光諸人前去那藏金溶洞。
以丹邱生的本意,是要安排停當之後才能將這藏金洞放到姬瑤光等人面前,但是塞維羅什堅持要親自點檢一下黃金的數目,同時也順便看一看丹邱生如何清洗黃金當然,在丹邱生看來,這順便看一看恐怕才是塞維羅什真正的目的。姬瑤光則想看看積金之地可有什麼變化,這恰恰也是其他人最關心的問題,眾意難違,丹邱生只好從善如流,萬分不情願地領著眾人前往那藏金洞。
雖然那溶洞所在的山谷,距離丹邱生下榻的山谷不過三四里,但是沿了溪流從這道山谷出去,再拐人那一道怪石嶙峋的山谷,山路曲折盤繞,饒是抬滑竿的僕役腳程飛快,也走了小半個時辰才到得那溶洞洞口,又穿過數個洞中之洞,方才停下腳步。
站在欄杆邊,俯視洞底,丹邱生的家僕正在忙碌著將金器回爐重煉,煉去雜質,再澆鑄成淨重五百兩的金磚,之後用絞盤吊車,將金磚一塊塊吊入地底深洞安放起來。
那些金器中,頗有幾件做得精巧動人的,料來必定花了金匠不少工夫。茅山宗家大業大,向來有耕讀傳家的勤儉之風,靈墟子見了這等情形,不免要搖頭感嘆一句暴殄天物。塞維羅什則搖頭晃腦地說道,只要是足夠純淨的黃金,不論什麼樣的形狀,都不減其完美迷人之色。
姬瑤光輕輕笑了一下,塞維羅什這些日子裡大略也熟悉了一點姬瑤光的品性,聽他這一聲輕笑,大有譏諷意味,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正待岔開話題,姬瑤光已徑直說道:羅道長也許是沒有留意吧,這樣笨頭笨腦的金磚,怎可與真正精緻的金飾相比?
塞維羅什轉過身來:哦?姬公子眼界素來極高,不知能夠人得了姬公子眼界的金飾,究竟精緻到何等程度?
姬瑤光慢慢說道:巴人十三部中,有一個部落,傳承了上古蜀王魚鳧製作金器的秘術。他捋起左袖,露出一個薄薄的精鋼護臂,護臂上纏繞著比髮絲還要纖細的金絲,鑲成了一幅幅圖案,火光中大略可以辨認是巴人射魚、飛鳥揹負魚和箭支回到獵人手中的情形,獵人的面貌清晰可辨,連鳥羽也歷歷可數。
其他人也還罷了,塞維羅什卻是眼前一亮。他見過的各色金飾不知凡幾,深知要拉出如此纖細流暢的金絲,要將人物鳥獸盤繞得如此栩栩如生,絕不容易;而這風格迥異於世間流行的各色富貴花樣的圖案,在跳躍的火光中,也別具一種神秘古樸的風味。
塞維羅什還待仔細看看,姬瑤光巳放下了衣袖,微笑著說道:這個護臂,因為重在實用,所以臂上金飾,還算不上其中精品,不過聽說工費可不便宜,六兩黃金送過去,回來就只重三兩掛零了。
塞維羅什笑了一笑,仍舊轉過頭去看那滿地金磚。只不過,心中卻是幾近本能地暗自計算著,如許眾多的金磚,可以打製多少精緻金飾,然後可以換回多少數量的黃金,如此循環下去
塞維羅什忽而問道:丹兄,這洞中黃金,總數有多少?
丹邱生略略計算了一下才報了個數目給他。
封山在即,丹邱生已經傳令出去,不再運送黃金入山。是以鍾離他們正在運送的第五批,算是今年的最後一趟了。若是加上這一趟的數目,這溶洞中,將有二十萬兩黃金。放在這兵荒馬亂的流離時世,只怕會招來不少眼紅手狠的亡命之徒。
玉府子提起這個問題時,丹邱生哈哈笑道,若真有不長眼不識趣的傢伙敢來這兒撒野,他少不得也要開開殺戒,讓這幫傢伙們開開眼界。
塞維羅什則頗為贊同地道,若是真有這麼不長眼的傢伙來送死,丹邱生不必客氣,一定要將這些人炸個灰飛煙滅,無論如何,黃金是永不磨滅的不是?所以,他一點也不介意丹邱生在這溶洞內外裝滿火藥。
姬瑤光則笑而不語。他相信丹邱生應該有那個本事,不過麼
塞維羅什現在對姬瑤光的笑容很是警覺,目光一轉,便盯在了姬瑤光臉上。他與玉府子、長生子這些真正的道士不同,常年在各色奸商中打混,對人對事,早已磨鍊出一種本能的直覺。
姬瑤光哧地一笑:羅道長不必緊張,我只不過是覺得,二十萬兩黃金,放在今時今日,確是會引來一大群亡命之徒。不過若是放在他時他地,恐怕也不算什麼了。當年楚漢之爭,陳平攜黃金四萬斤到楚國行反問之計;高祖定天下後,叔孫通僅以定朝儀之功便得賜黃金五百斤;呂后死後,遺詔賜諸侯王黃金各千斤;陳平交歡周勃,用五百斤;文帝即位,以大臣誅諸呂之功,賜周勃五千斤,陳平、灌嬰各二千斤;吳王劉濞反,募能斬漢大將者,賜五千斤,列將三千斤;梁孝王死後,庫存黃金四十萬斤;衛青擊匈奴有功,前後受賜黃金二十萬斤;宣帝即位,賜霍光七千斤,廣陵王五千斤;王莽末年,府藏黃金以萬斤為一匱,共計六十匱,他處尚有十數匱說到此處他停了下來,意味深長地看著洞中諸人。(按:姬瑤光所說黃金之數,引自清代趙翼的統計。)
洞中這二十萬兩黃金,合計不過一千三百餘斤,較之姬瑤光所說的那些數目,委實太小。
洞中一陣沉寂。良久,丹邱生說道:姬兄弟,你這話可有依據?
他雖然極力壓制住內心的激動與急切,但是那兩眼放光,雙手微微顫抖的神情,卻是無論如何也掩蓋不住的。
姬瑤光微笑道:這又不算什麼秘密,《太史公書》與《前漢書》中,其實都有記載,不過是從前無人留意罷了。
他所做的事情真的很簡單,只是將前人的記載梳理了一番而已。
塞維羅什在心中將姬瑤光所說的那幾個數字算了一遍又一遍,那巨大的數目,使得他直到此時方才回過神來,呆了一呆,忽而叫道:不對!當今世上,何曾有這麼多黃金!
塞維羅什多年來殫精竭慮,計算天下黃金數目,雖然不能確切,但是自信不會有太大偏差,然而與姬瑤光所說的數目,相去太遠。黃金長存不滅,即便有前人窖藏未曾發掘,這個差額也未免太大。
姬瑤光道:王莽之後,這黃金數目就驟然間少了許多,所以,羅道長所知的當今世上的黃金數目,與前漢的這個數目相去甚遠,也不奇怪。
塞維羅什的眉頭卻皺得更緊。如果姬瑤光所說,確有其事,那麼,如許眾多的黃金,究竟去了哪兒?
丹邱生已先一步將這個疑問提了出來,姬瑤光揚了揚眉梢,懶洋洋地答道:我怎麼知道?
一千人的目光全盯在他臉上,顯見得不那麼相信。姬瑤光有名狡猾,也是有名的聰明絕頂,發現這麼大一個疑問,居然不曾追根究底,不曾追出一點兒底細?丹邱生諸人,說什麼也不能相信。
丹邱生定一定神,想到了另一個疑問:姬兄弟,你何以直到今日才提起漢時多金之事?
姬瑤光很無辜地答道:那是因為我以前未曾注意到這些事情啊!
玉府子忽而問道:這麼說,姬公子方才所說的漢時黃金數目,其實並未查過典籍了?
姬瑤光詫異地揚起了眉:需要再查一次嗎?
玉府子諸人看著他臉上那一副理所當然無有失誤的神氣,再想到姬瑤光過目不忘的名聲,恍然明瞭,不免暗自抽了一口涼氣。遇上這等人物,無論如何都是很讓人沮喪的。
姬瑤光瞧著他們臉上頗為古怪的神情,猜也猜得到他們心中在泛酸。既生瑜何生亮,向來是聰明人專有的感慨。只是,這些聰明人,永遠也想象不出困守書齋的他為了度過那一個又一個漫漫長日,是怎樣讓自己整個身心都沉人那一冊冊書籍之中的,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至那一冊冊書籍,與自己融為一體。
現在回想起來,那樣寂寞的年月,其實也有著寧靜的溫馨。只不過,這舊日時光,連同陪伴他的人一道,一去不返。
突如其來的煩悶,讓姬瑤光忽然站了起來,來回踱了一陣,讓自己重新收斂心神,這才回過頭來微笑道:黃金永存不滅,既然地上沒有,那就一定是在地下了。漢末多故,時人有窖藏黃金的習慣,那些富貴之家,其所居之地,必有黃金。若是能夠考訂出這些家族的流遷過程,或許便能夠找到他們的藏金之地。
丹邱生精神大振,正待再說點什麼,姬瑤光已攔住了他:別打擾我,讓我好好想一想,不許出聲。
姬瑤光這麼鄭重其事,丹邱生只覺得大有希望,塞維羅什更是激動得滿臉紅光,眼巴巴地盯著閉目養神的姬瑤光,守在角落裡的僕役,真個是連大氣也不敢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