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想,他的眼神,真正只有我看得見,因為誰都只會為他的微笑背後輕藐漠然的眼神所驚怒,無人有暇再去深解他心底不欲為人所知的悲哀。
哦不,還有一個人。
賀蘭秀川一直在注視著賀蘭悠,噙著豔麗的笑意,一絲冰冷一絲狡獪:“好侄兒,你的運氣實在不太好,雖說你心思縝密也算了得,縱是在這素無人跡的大漠深處,你也在鬼城外圍佈下了天魔眩音陣,想困住萬一有可能撞進來的人,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偏有這兩人誤打誤撞進了來,哈哈哈哈……”
我和沐昕對望一眼,原來鬼城外那繞圈子怪陣是賀蘭悠所布,誰知卻被我們衝了進來,反而壞了他的事。
正有些懊悔,卻見賀蘭秀川衣袖一揚,摸了摸懷中雪獅,暱聲道:“雪奴,亮亮你的好嗓子。”
那雪獅眨了眨眼,偏頭向我們看了一眼,目光中居然和主人一般微有狡獪之色,隨即將腦袋一昂,清亮高亢的嘯聲衝口而出。
我只覺心神一震,微微一退,沐昕臉色也略有變化。
嘯聲遠遠傳了開去,連綿不絕,反襯得偌大沙谷一片寂靜,賀蘭悠並無驚亂之色,佇立微笑依舊,風捲起他衣袖,飄蕩間盡是春曉之花綻在星月之下的風姿,我仰視著他,不算遠的距離,卻只覺得內心冰涼。
無意中掠過他身後的人影,高高矮矮三十六條,風千紫似也在其中,左半身有些傾斜,似是受了傷,三十六這個數目令我心中一動,想起賀蘭悠自父親書房竊取的紫冥三十六神影護法圖,難道,這三十六人和那圖有關?
一時思緒連綿,又想起紫冥宮那位前代教主,據說是個武痴的賀蘭笑川,此人行事不可謂不奇,失蹤之前,攜走紫冥宮重寶,封鎖紫冥秘道,拈花指決贈給外公,神影圖留在燕王府,萬般線索只交付獨兒,賀蘭秀川竟似一直被矇在鼓裡,這種種舉措,若說他不是早有防範,我死都不相信。
可既然早有防範,如何又會著道,難道
到底誰城府若深淵?誰智計攪風雲?誰謀略最深遠?誰佈局最翻覆?誰是局中人,誰是彀中套?是他?他?還是世人皆以為早已輸了的那個他?
越想越是心生寒意,一時只覺得人心之險,險過世間最陡峻之山川。
忽聽身後洞口嗵嗵連響,似是人體不斷落下的聲音,我和沐昕連忙左右一讓,果見劉成方一敬,以及三百騎都連番栽落,糖葫蘆串似的自洞口滾了下來,沐昕守在洞口,借我銀絲之力,見頭朝下滾落的便安然接下,饒是如此,也累得面色蒼白,左手傷口又裂。
我喟然一嘆,拉過他的手,低聲囑咐:“趕緊包紮了,你這手今日絕不可再用,等會不管什麼事,能不理會便不理會。”
沐昕對我輕輕一笑,點了點頭。
正說著,忽覺一道刀鋒般的目光直射過來,一時竟有如芒在背之感,我霍然回首,卻見賀蘭悠仍是負手直立,仰面向天,剛才那道目光,竟似我的錯覺。
此時三百騎都已落地,沐昕看了看他們面色,嘆了口氣,只對劉成方一敬的天靈輕施一掌,拍醒二人,我亦無奈的看著三百騎茫然爬起,心知前途未卜,只得以保存實力為上罷了。
三百人爬起身,雪獅口中嘯聲突然一變,尖利凌厲,如碎石刮耳,此聲一出,除沐昕身形不動外,我心頭巨震,蹬蹬蹬連退三步,劉成方一敬倚壁喘息努力運功對抗,三百騎則齊齊面色大變,滾倒在地捂耳尖嘯,一時空曠沙谷,滿是瘋狂嘶吼之聲,在四壁撞擊迴盪,聲聲若震,更是駭人。
我捂著心口,怔怔望著我的千里來馳忠心救主的部下瀕臨瘋狂,見到我花費心思精心調教,征戰北地沙場戰無不勝的麾下鐵騎因為我陷入如此慘狀,心痛如絞之後便是怒不可遏,賀蘭秀川欺人太甚!腦中一暈,劈手便伸向沐昕懷中。
沐昕卻象是早有防備,身形一轉已在三尺之外,皺眉道:“懷素,你現在拿了翠玉笛也不能和賀蘭秀川對抗,我來!”
他話音未落,人已撲入三百騎中,手起手落,翻飛如蝶,瞬間已點了數人穴道,然而魔音入腦非閉穴可阻,那些人被點穴後依舊掙扎翻滾不休,神色痛苦,口中嗚嗚不絕,冷汗如漿,人卻是漸漸虛弱了。
卻聽賀蘭秀川悠悠笑道:“好侄兒,你找齊三十六神影護法,以紫冥魔音結陣,原是可以困得住我們的,可惜,如今卻多了這些神智瘋迷之人亂吼亂嘶,這些人未學過我紫冥心法,不會為你魔音所制,瀕臨瘋狂之人又最是血脈躁動,甚至極有可能反噬於你,我的好侄兒,只怕今日你若硬使這靜心陣,最後被永遠安靜下來的,只怕是你吧?”
“是嗎?”賀蘭悠意態輕閒:“我殺了他們便是。”
話音未落,烏光連閃,半空中巨網光若碎鱗,直罩撞成一堆呼號的三百騎。
我大驚,眼見網落,立即撲到沐昕身側,奪過翠玉笛,就唇狠命一吹。
一縷幽音乍起,徘徊若鬼哭,眾人聞聲,齊齊驚動。
撒網的風千紫也手勢一頓。
鷹目老者大驚,探頭望我:“你如何會天魔音!”
我勉力將笛離唇,拭去因心神激盪以及強使殘餘真力而溢出的鮮血,也不理那老者,只冷聲對賀蘭悠道:“賀蘭悠,你若今日傷了我手下一分一毫,我必不與你干休!”
賀蘭悠久久凝視我,目中光芒變幻,稍頃,輕輕揮了揮手。
我正一喜,卻見巨網呼嘯而落。
心中一酸,眼前發黑,賀蘭悠,賀蘭悠,你當真心狠若此,毫無半分顧念?
網落無聲,初初還是一小片烏雲,隨之降落,漸成彌天大網,沐昕站在三百騎正中,仰首向天,不閃不避,微一振腕,銀絲如飛龍夭矯,已經迎上網索。
卻有一線黑光,鬼魅般突閃而至,空中微聞硫磺硝石氣味,我驚道:“小心―――”
霹靂火雷之類的武器,如若落在三百騎中,後果不堪設想。
沐昕一轉身,墨色髮絲咬在霜白唇角,鮮明而堅定的神色,銀絲如奔雷閃電而出,穿裂長空,流光一現,已極準極輕纏住那火雷,手腕一振,將之移出人圈。
“轟!”火雷在十丈外爆炸,煙塵滾滾,氣味嗆鼻。
然而這一緩,巨網終究已罩落人身。
我心膽俱裂,正欲拼命奔出,忽覺那網和那晚我與風千紫對戰時所用的暗鉤亂閃的網不同,不由微一駐足,卻聽石窟頂一聲厲叱,紫影一閃,半空中虹霓般飛出一條紫色衣袖,如巨型長刀,鋒銳森森,一刀向地面砍落。
卻有千百道異光突起,千絲連綿萬光閃爍,如暴雨如連瀑,又似群星跨越天際,瑰麗尾羽飛掠蒼穹,匯聚成流,齊齊直向紫影處奔去。
紫影一收,在空中轉折起舞,於奇幻流光中輾轉騰挪,俯,仰,轉,折,掠發,抬眉,勾足,拂袖,每個動作都精細入微,每個動作都巧至毫巔,於間不容髮中從容來去,於毫釐之間做驚世華美之舞,凌空若蹈虛之仙,飄搖似九霄飛天,鼻可聞暗香隱隱,目可迷盛顏華光。
真正的,絕世無論的天魔舞!
當年初見賀蘭悠,我就曾為那絕世美麗的身法震驚,如今見到賀蘭秀川施展天魔舞,才知道何為真正的流光溢彩驚心動魄之美。
正驚怔間,卻覺得四周突然安靜了起來,呼號聲漸已不聞,所有的聲音都似已被逼入天地之瓶中,悶而遠的響著,再漸漸遠去,我抬頭看去,賀蘭悠仍舊負手而立,他身後三十六條人影,以四方方位輔以金木水火土風雷光暗九訣施陣,頭頂齊齊升起幽綠魂燈,靜靜漂浮,與手中異芒交響閃映,那異芒,卻來自不知以何種發光材質製造的樂器,琴、瑟、築、箏、笙、簫、笛、鈸、壎、缶、磬、簧、琵琶、阮弦、箜篌、腰鼓、拍板各器齊鳴,匯聚一處,然而指抹飛彈間,眾音交匯處,竟至寂靜無聲!
隨即,我便覺得寒意突生,幽幽環繞,更顯衣單身寒,四周,卻越發的安靜下來,賀蘭秀川手下,人人面有矇昧之色,目光緊緊盯著那魂燈,動彈不得。
難道,這便是寒衣靜心陣?
沐昕已趕至我身側,低聲道:“懷素,你快坐下調息,這陣法好像只對修習過紫冥心法的人有作用!”
我悚然一驚,卻道:“不死營的兄弟”
沐昕臉有黯然之色:“賀蘭悠那網裡有毒物,齊齊將三百人迷倒,三百騎內受賀蘭秀川迷魂控制,外受賀蘭悠毒物挾持,苦不堪言”
我怒極,咬牙不語,坐下調息,眼光卻隨著石窟頂的戰鬥一刻不曾放鬆,便見那音波匯聚,漸細漸滅,饒是賀蘭秀川身法冠絕天下,也漸漸粘滯吃力,縫隙越收越小,賀蘭秀川動作愈來愈急,如風舞狂花雨打亂萍,旋轉飛掠越發激烈。
眼見他敗象已露,我卻不知是憂是喜,賀蘭悠勝了,就一定對我有利麼?
然而異象突起。
西方庚金之位,一高瘦執缶黑影,突地手腕一轉,橫光切過,沉聲音律一起。
戛然長嘶!
陣法本已合聚,立時被撕裂出一道豁口!
賀蘭秀川身軀如魚一轉,立將脫出。
銀衣一閃,自右邊石窟頂掠下,急電般飛至賀蘭秀川身後!
黑影暴起,直躍長空,五指萁張如爪,直抓賀蘭悠胸膛。
賀蘭悠半空中生生翻轉,衣袖一拂已是避了開去,然而衣襟撕裂之聲輕響,衣物破處,一本書冊掉落。
那黑影長聲大笑,騰身而起,接了那書在手,一個翻身迴歸本位。
正是那鷹目老者。
賀蘭秀川身軀一轉,回到石窟頂,微笑手撫長髮不語。那鷹目老者仰天長笑,笑聲無限得意:“賀蘭悠,你畢竟還是小兒,怎抵得我教主天人城府?你這拈花指訣,如今還不是生生落入我手?”
賀蘭悠面色微白,冷笑道:“原來你們早已安排了內應,在陣法合圍之際以自身為餌,要逼我出手。”
他斜斜看了我一眼,又道:“你們好一番做作,千方百計阻止我施展陣法,卻原來也不過是個局中局。”
那老者猶在大笑,“你以天羅地網罩去人聲,壓制教主迷魂之術,好施展你的陣法,可是天羅地網需得你真力支持,風千紫還沒那能力,全靠你分心對付那三百人,如此陣法即使有問題,你一時也無法發現,自然會落入我們彀中。”
他一邊笑一邊去翻那書,書已殘舊,卷邊粘頁,結在一起無法一張張的掀開,他便蘸了唾沫去翻,翻得幾頁,面露微笑。
那笑容甚是奇異詭譎,看得我心中一冷,然而那老者渾然不覺,雪獅卻已低咆起來。
賀蘭秀川目光流轉,忽然微微一嘆。
那老者微笑著躬身向賀蘭秀川獻上拈花指訣:“教主,丙火不負您所望,已為您拿到指訣,有此指訣,教主便可脫離月圓夜閉功之苦,踐及神功頂層,恭喜教主!”
賀蘭秀川卻不接那書,只是微笑點頭:“好,很好,丙火護法,你放心去吧,你雖然犯了錯誤,但我不會罪及你家人的。”
那老者眼底浮現驚愕之色,然面上笑容依然未絕,張開口來,荷荷幾聲,突仰天便倒。
我微微閉眼,可憐他連死也未發覺,中了賀蘭悠的計。
那書頁下角,想必早已布了毒。
又是一聲悶哼,先前那臨了反水的高瘦人影,無聲無息的倒下。
沐昕冷哼一聲,道:“當真是一對叔侄。”
我苦笑無言,這對叔侄,鉤心鬥角,各自都在將計就計,各自都有暗招殺著,心思細如密網,心腸硬如冰鐵,雖說棋逢對手,只是,生生可惜了跟隨他們的人。
石窟頂上,衣袂當風的賀蘭悠振聲長笑:“丙火,你笑得太早了,在我面前,你配笑麼?現在我送你去閻羅殿,軒轅在那裡等著你,記得幫我帶句話給他,就說我謝謝了!”
謝什麼?我目光一輪,轉到軒轅無身下護著的少年身上,那是畢方靈光一閃間,已聽得賀蘭秀川聲若流波,緩緩笑道:“謝什麼?好侄兒?謝他拼死保護了你的幼弟,我的小侄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