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武俠小說 > 《琥珀神胎》在線閱讀 > 貳

    長江水滾滾滔滔,浩蕩不息,彷彿能卷盡世間煩惱痛楚,似乎天下悲喜。儘可罄淨。

    相隔數十丈的江岸上,兩座破陋小屋,殘垣斷壁,久無人住。此刻的華玄。在這小屋之間,披襟當風,臨江而立。

    夏靜緣蹲在離他不遠的沙灘上,了無興趣地把玩泥沙,嘴巴高高撅起,泥地上隨手畫的華玄臉被她塗抹得不成人樣:尖嘴猴腮、三頭六臂、豬鼻子、牛耳朵

    一個月前,他們還在長白山探尋天池水怪,還搭好了能暗中監看天池的隱棚,然而一切就緒,華玄卻忽然想起了什麼,拋下準備好的一切,執意要來南京。到了南京城後,夏靜緣百思不解,連連追問,但木頭樁子一張嘴好像焊了鐵灌了鉛,隻字不吐,甚至於冷漠異常,獨自撇開夏靜緣。

    夏靜緣當然不放心鉤賾派弟子一個人,當下遠遠地跟著,直到這處江邊,卻見他燃起了一隻火盆,從包袱裡取出幾冊算書、圖紙,還有孔明鎖,九連環等,徑直丟進火裡。

    要知這些圖書和器物都是華玄在各地收集而來的,無不復雜精巧,珍貴異常,夏靜緣本以為他是要收藏,哪知竟是現在這樣隨手譭棄。她大叫著上前攔阻,可華玄完全不理,將所有珍器盡數燒成灰燼,隨即寂然而立,視她於無物。

    遭到這般待見,夏靜緣雖不至於生氣,心裡卻有說不出的難受,天外幽客之案揭破後,華玄已對她親近許多,雖然面孔還是冷冷冰冰的,但已經會說兩句噓寒問暖的話,偶爾也聊一兩旬心事。然而這次南京之行,她頓覺這鉤賾派弟子一下子疏遠起來,他心中似乎還留有一處自己無法觸碰的隱秘。

    感覺到莫名的委屈,夏靜緣一下子坐在地上,淚水從臉頰上滑落下來,她本來想對著華玄肆意大哭,猶豫了一下,卻把臉埋進了臂彎。

    好好的一個美貌小姑娘,怎麼哭成了大花臉。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夏靜緣扭頭去看,身後一人眉宇豁展,短髭微顫,凜凜雙目中滿是不羈之色,不是甄裕是誰。

    她急忙站起身,抹去淚水,硬氣道:誰哭了,沙吹進眼睛罷了。

    甄裕看看她,又看看遠處塑像般的華玄,好像明白了什麼,笑著搖搖頭,徑直向華玄走去,朗聲道:鑰鉤子,我就猜到,清明時節,你一定會趕來這裡的。

    華玄緩緩轉過臉來,用一種飽含悲慼的語氣對著甄裕:整整兩年了,也不知他去了哪,過得如何。夏靜緣這才發現,從來喜怒不形於色的華玄,眼底竟泛起了淚光。

    甄裕嘆了口氣,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頭:別多想了,只要他有悔過之心,仍然可以投胎轉世,重新做人。

    華玄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未吐一字,轉過身去,繼續凝視江水。

    見他這副模樣,夏靜緣也沒來由一陣心痛,她把甄裕喚到遠處,輕聲問:你們說的她究竟是什麼人,華大哥為何要如此惦記?

    唉,別提了。甄裕一臉為難,我到現在也弄不明白,鑰鉤子並不是個善惡不分的人,那人雖然曾經是他的至交好友,畢竟犯下了彌天大罪,絲毫也不值得同情,但他不知為什麼競直到現在還念念不忘。

    夏靜緣愈加好奇,用一種渴求的目光盯著甄裕。濯門弟子卻搖了搖頭:這件事我勸你還是別刨根問底了,免得惹他不高興。

    夏靜緣哭喪著臉,欲言又止,最後只有無奈點頭,另起話題:你好像挺悠閒的,最近都沒出去查案嗎?

    甄裕一臉疲態:我們濯門弟子,什麼時候能得閒啊,我這不是猜到這幾天鑰鉤子會來拜祭,所以有意趕到這裡,請他去幫忙查案嗎。

    夏靜緣看他說得認真,收斂了調侃之態:那又是何案?

    甄裕眉頭馬上皺了起來:你有聽說在浙江發生的那件詭異之事?

    詭異之事?夏靜緣興致大起,好玩嗎?快說說,快說說。

    可不是什麼好玩的事。甄裕倦色滿容,你聽說過曲北芒曲大俠吧?

    劍閣崢嶸,鋒芒畢露!曲大俠的名號自然是聽說過的,可是,他老人家不是早就去世了嗎?嗯,他死於十年前,那件案子是我們濯門經手的,兇手是曲北芒府中一名廚工,他暗戀曲北芒女兒曲曉芸已久,曲曉芸卻另嫁了他人。此人懷怨在心,竟然在飯菜中下毒,將曲北芒一家盡數毒死,他自己也服毒自盡。唉,堂堂一代大俠竟被一個家丁毒死,實在令人唏噓。

    是啊,真有些不可思議,難道難道這件案子又有新變故了?

    不,這次發生的是另一件。甄裕頓了頓,斜目望著半空,曲北芒威名遠播,雖去世多年,世人感念之心絲毫未減。今年恰是曲北芒去世十年祭,十多天前,眾武林人士赴漣漪島祭拜他老人家,許多知名人物都在場。誰知就在眾人祭拜時,曲北芒埋骨的骨塔之頂,突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胎兒。

    巨大的胎兒?夏靜緣癟了癟嘴,眼睛上方兩彎細柳擠向眉心。

    嗯,一個飄浮在高空的胎兒,但可怕的不僅僅是這樣。甄裕微微喘了口氣。

    夏靜緣看甄裕面露懼色,不禁有些害怕:後來又發生什麼了?

    甄裕一字一句道:不知那鬼胎使了什麼妖法,突然化作一團黑煙自塔頂直衝而下,侵入塔底的雪竇派掌門呂楚簫之身。他在眾目睽睽之下,體內冒出藍色煙霧,身子不斷縮小,最後,最後竟然變成了一個嬰孩!

    變成了嬰孩?夏靜緣原本還以為呂楚簫身上會發生什麼令人作嘔的變化,聽甄裕說他竟然變成了嬰兒,不禁大出意料,你,你是說返老還童?

    甄裕故意朝著華玄方向,抬高聲音:對,正是返老還童,現在的呂楚簫,不僅身如嬰兒,智力也與嬰兒無誤,只可牙牙學語!

    返老還童?遠處的華玄聽到這四個字,彷彿活轉過來,他轉過身,慢慢踱近,你是說一個成年男子在眾目睽睽下變成了嬰孩?

    甄裕連連點頭:正是這等前所未聞的怪事!前所未聞?未必。華玄在甄裕和夏靜緣面前站定,搖搖頭,《夢溪筆談》便有這樣兩則故事,其一說的是有位叫陳允的人在衢州為官,七十有餘,發禿齒脫。後來吃了一味奇藥,幾天後攬鏡自顧,發現上髯黑如漆,發若童首,已長數寸;脫齒亦隱然有生者。此事乃沈括親眼目睹;其二則說的是一位名為呂夏卿的人,他忽然得了一種怪病,身子不斷縮小,臨終時如同小兒。

    啊!夏靜緣張口結舌,真有這種事。

    《太平廣記》也有類似記載。華玄繼續說道,唐代宗大曆年間,邛州有一員武將,名為魏淑,他在四十歲時也得了與呂夏卿相同的怪病,食量日漸減少,身體不斷縮小,不到一年,狀若嬰兒,只得由母親、妻子抱在懷中。

    據你這麼說,呂楚簫是得了怪病或是服食了什麼奇異藥物嗎?甄裕問道。

    不對。華玄搖搖頭,即便真有這種怪病或是奇藥,也不可能瞬間由冠者變為嬰兒,這其中,恐怕另有蹊蹺。

    你是不是想說,甄裕神秘地一笑,兇手一定是用了什麼障眼法,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個嬰兒,將其和呂楚簫掉包了。

    華玄眉頭緊鎖:難道不對嗎?

    甄裕道:我趕到淳安縣的時候,呂楚簫的母親和妻兒已從雪竇山趕到了。呂楚簫六十多歲的老母見過了那個孩子,你猜她怎麼說。

    怎麼說?夏靜緣搶在華玄之前問。

    呂母言之鑿鑿,這嬰孩和幼兒時的呂楚簫,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竟有這種事!夏靜緣張大了嘴,難以相信。

    相貌相似之人,世上並不鮮見。華玄卻開口道。

    我便猜到你要這麼說。甄裕咂了咂嘴,當然不能僅憑相貌便斷定那孩子是呂楚簫。

    對了,呂楚簫的妻兒不是都去了嗎,這不就好辦了。夏靜緣脫口大

    叫,不是有滴血驗親嗎,取呂楚簫兒子和那個嬰孩的血滴在同一碗水中,若能相融,便能證明他們是血親了!她話未說完,華玄已在搖頭。甄裕笑她:虧你也算半個鉤賾派的人了,怎麼還相信這些謬傳啊。滴血驗親早就被證實是無稽之談了。夏靜緣臉上一紅,小嘴一撇,不再插話了。

    華玄點點頭:宋慈在《洗冤錄》還提到過滴骨驗親,乃是以生者血液滴於死者骨骸上,若血液能滲入骨,則斷定生者與死者有血緣之親。雖然此法較之滴血驗親大為精進,但絕非確鑿無誤。恐怕以現世之力。還未能創造出證實兩者血緣相連的技法。

    他說完雙眉緊蹙,陷入深思。甄裕有些訝異:鑰鉤子,終於也有你不知曉的事了,滴血驗親、滴骨驗親固然不可信,卻並非無計可施。

    華玄奇道:你有什麼辦法?

    甄裕緩緩道:不瞞你說,為了揭開這個謎底,我去淳安之前,門主特地讓我帶上了一件寶物。憑此寶物,便能斷定人之血緣是否相連。

    華玄雙眼一亮:是何寶物?甄裕小聲問:你聽說過痴血蝠嗎?

    痴血蝠?華玄握拳輕捶下頜,略有耳聞,它似乎是血蝠的一種,極其罕見。尋常血蝠不過以血為食。這種痴血蝠吸血卻極為挑剔,僅以人血為食,而且首嘗某人鮮血,從此便認定此人為血主,終身只吸食此人之血,若血主亡斃,痴血蝠寧可餓死,也不會去吸食他人之血,因此緣故,才在名稱前加一痴字。

    果然夠痴的。夏靜緣吐了吐舌頭。

    你果然還是無所不曉啊!甄裕略顯失望,隨即又揚起嘴角,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痴血蝠並非終身只吸食一人之血,只需與此人血脈連通之人,痴血蝠亦照吸不誤,換句話說,此人的父母兒女,痴血蝠都來者不拒。

    原來如此!華玄恍然大悟,盯著甄裕,滿臉驚喜,不愧是濯門,竟有這等奇思妙想。沒錯,假如想要鑑別兩人是否血脈相連,只需找到一隻才出生的痴血蝠,喂之其中一人的血液,若是痴血蝠願意吸食另一人之血,便可證明兩人實屬血親,反之則毫無關係。

    甄裕目中微蘊得意之色:但痴血蝠極為難得,若只用一次便讓它餓死,未免可惜得緊。我們門主千方百計尋來一對雄雌痴血蝠,用自己的血餵養,讓其繁殖出後代,再與異種的蝙蝠雜交,而後擇優而養,終於給他培育出了一隻迥然不群的痴血蝠。

    華玄露出驚異的神色,不住地點頭:雜交出良種,我怎麼沒想到。

    甄裕笑笑,繼續說:這隻雜交成的痴血蝠不必以人血為食,可用黃芪、當歸、阿膠、紅棗等具有補血之效的藥材餵養,但是吸食人血後辨別親緣的異能卻絲毫不變,吸食過人血後,再用藥材餵養數日,將它原先肚中殘留的人血氣息驅盡,便可用以鑑別另一人的血液。如此往復循環,一隻痴血蝠的效用期限與其壽命相當。這隻痴血蝠可是我們濯門的鎮派之寶,屢在無頭屍案中發揮奇效呢。華玄連連點頭,目光中露出讚許之意。

    但這樣一來,這痴字可就有些名不副實了,不過你先別吹牛,先回到正題吧。夏靜緣還惦記著返老還童那件案子,你既然帶了這隻神乎其神的痴血蝠,定已證實了那孩子的身份了吧。

    甄裕緩緩點了點頭:嗯,我先用呂楚簫親子的血餵了痴血蝠,然後將痴血蝠靠近那嬰孩,結果

    結果怎樣?夏靜緣屏住了呼吸。

    甄裕盯著華玄,霎時垮下了臉:若已拆穿了西洋鏡,我也不用來勞煩你了,但是事實證明,那嬰孩確與呂楚簫之子血脈相通。呂楚簫恐怕,恐怕當真返老還童了。

    夏靜緣不可思議地看著華玄。只見他臉上竟也露出訝異神態,雙目中鉤賾劍的鋒芒若隱若現。

    沉默許久後,華玄背過身望著江水,好像面前就站著他所熟諳的那個人:返老還童?你也一定很想揭開這個謎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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