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淳安县城西北八里,有一片胡水,碧波万顷,溪涧清秀,有天下第一秀水之誉,然而此湖名扬天下,并非因水秀,而在于湖中一千零七十八座岛屿,这些岛屿大小各异,罗列有致。湖面被分割得宽窄不同,曲折多变,宛如湖上迷宫,因而被称为千岛湖。
千岛湖上群岛竞秀、重峦叠翠、港湾幽深、洞石奇异。湖中心的位置,有一座方圆三四里的大岛,大岛周围匀距分布着数十个小岛,大岛与小岛间,以浮桥和吊桥相连,将岛域拓至数里。俯瞰之下,此景酷似水滴落于湖面而形成的圆形毅纹,故取名为涟漪岛。
涟漪岛大岛正中,一座高塔冲天而耸,塔身共十七节,每节塔檐东西两侧均有两处浑圆凸出,塔基虽然端正,但自下而上的第二节至第十六节向西呈一曲弧,直至第十七节重归竖。塔顶之上,塔刹形如箭镞,自第二节之上,塔身浑然如一,无任何空隙窗口。此塔原名愚谛塔,因状若人之脊椎骨,又称骨塔,鹄立萧煞,冽冽森森,令人不寒而栗。
此刻在骨塔之下,梵香缭绕,素绢风扬,塔前空地用石灰水抹得煞白,一块巨大的莲座牌位供奉于此,正中书写已故曲府君忌北芒老大人十年祭字样,周边则印有梵文音译的《往生咒》。六位身着雪白色毳袍的女尼在牌位旁跏趺而坐,闭目诵经。
淋沥细雨中,上百名劲装武林人士在塔前正襟而立,目光中饱含崇敬悼怅。他们要祭拜的乃是十年前去世的涟漪岛岛主曲北芒。曲北芒本是当代大侠,剑阁第一高手,以一手冰瀑剑法冠绝江湖,人称风雷隐瀑。三十多年前,中原武林与邪教决一死战。大战持续了七天六夜,最终尽诛邪教,曲北芒拼尽全力,力毙邪教教主霍亢,可他自己却也身受重伤,武功尽失,连行动都不能自如,于是辞去掌门之位,偏安一隅。江湖人却始终尊其为长。凡有大门派新任命掌门,务必赴涟漪岛获得曲北芒的首肯;江湖中若发生难以定夺的大事,也皆会请曲北芒判定。长此以往,曲北芒声望愈隆,甚至超越受伤之前。
然而,十年前一场灾祸,曲北芒一家十三口一夜之间尽皆丧命。消息传出,武林震惊,悲痛不已。
骨塔原是高僧圆寂后殓骨之所,但曲北芒向来尊崇佛教,为人又德重恩弘,涟漪岛附近的佛陀岛上有一座愚谛寺,住持明慈法师乃曲北芒生前好友,她便主张筑成这座骨塔,将曲北芒的骨殖埋在塔顶。今年正是曲北芒十年祭,众多武林人士上岛祭拜,这几日恰值清明,人数尤甚。众人虽都面带哀愁,但醉翁之意,是否在酒,只有他们心中可知。
众人排成几列,依序上前,或敬香烧钱,或递送祭品。这时上前敬香的是四名四十多岁的男子,其中三人轩昂挺拔,英悍生威,余下一人坐在一张木质轮椅上,竟是身患残疾。
初出茅庐者不知底细,但在年长前辈心中,这四人大名鼎鼎:那位身着赤色茧绸袍子、左眉上有伤痕的叫吕楚箫,雪窦派的掌门;系有玄色薄毡披风、身材魁梧的为庞横,婺州双龙帮帮主;着一领黑绿罗袄、深目钩鼻的名为童云愁,逐浪帮洪泽湖分舵舵主;坐在轮椅上的那位穿紫色百结锦袍,神色冷漠,他叫冯丹野,舟山雪鸿山庄庄主。
四人都是浙江武林声名隆隆的前辈高人,吕楚箫、庞横和童云愁三人锋芒如故,冯丹野因练功走火半身瘫痪,淡出江湖已久,但谁要提起九年前那位身法如电、腿功骇人的紫燕神驹,无人不面露钦敬。
见到这四人,别有用心者十之八九都生出这样一份担忧:老天保佑,这姓冯的废人也就罢了,余下三人可别是为了骨塔塔刹的宝物而来。
这时吕楚箫、庞横与童云愁已敬完香,吕楚箫拈香递给冯丹野,冯丹野道:扶我起来,丹野坐着给曲老敬香,太不敬。吕楚箫上前扶他站起。冯丹野对着牌位深深鞠躬:十年生死两茫茫,曲老,丹野来看望您老人家了。
冯丹野祭拜之际,童云愁走到牌位旁一位年长女尼身前,双手合十:明慈大师,在下四人都是曲老生前挚友,对他老人家实在想念,可否让我们四人上至塔顶瞻拜他的遗骨?
此言一出,群情耸动,人人均知方才的担忧变为现实。明慈原本闭目诵经,听到这句话,倏地睁开眼,瞳孔黯然呆滞,没有一丝光亮。她尚未回答,童云愁四人身后已有多人高喊:我们也对曲大侠思念日久,同想瞻拜遗骨,恳请大师准许!
庞横怒气腾腾,扭头吼道:你们算什么东西,怎及得上我们四人和曲大侠的交,隋!
姓庞的,别说得跟孝子贤孙似的。忽然有个尖细的声音冷笑,你们去塔顶究竟为了什么,那是蛤蟆吃萤火虫一心里亮,肚里明!
庞横铜铃似的眼睛在人群中一扫,登时发现说话者是个穿白缎子衫,手握团香扇的清秀男子。庞横胸膛起伏不止,双袖真气涌荡,鼓胀起一倍有余,缓步向清秀男子走去。清秀男子含笑摇扇,丝毫无惧,哈哈大笑:
琥珀无垢,返本归源;鬼胎神力,蜕皮换骨!
他说出这十六个字,众人无不脸色大变,庞横一愕,顿住脚步。便在这时,骨塔塔顶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声,如婴儿呱啼,响彻天际。
众人面露骇色,仰望塔顶,只见一个硕大的肉色物体自塔刹处缓缓升起,凝滞在半空。定睛再看,无不汗毛尽竖,只见那肉色物体脑袋又大又圆,五官依稀,四肢俨然,分明就是一个蜷缩在母腹中泰然而眠的胎儿!
巨胎现身后,便轻微地颤抖起来,原来的啼哭声顿时转变为咯咯笑声,它虽由悲而喜,塔下众人却越加毛骨悚然,恰在这时,突听啪一声巨响,巨胎霎时消失了,化作一团黑烟,自塔顶直泻下来,恰好贯注到牌位前的吕楚箫身上!
吕楚箫闪避不及,身躯瑟瑟颤动,只见他领口、袖子不断有蓝色雾气散发出来,躯体轮廓也逐渐变小,脑袋和四肢慢慢缩进衣裳内。
目睹如此奇异的情景,旁人皆惶恐逃离,场面顿时大乱。冯丹野本来被吕楚箫搀扶着,此刻失去支撑,登时跌坐一旁,瞪大了双眼看着吕楚箫渐渐缩小。到得最后,吕楚箫整个人已然不见,只余下他那身赤色茧绸袍子掉落在地。
须臾之间,众人回过神来,便即止步,面带怖色在远处观望。庞横和童云愁不可思议地看着吕楚箫消失处,沉默了片刻,缓步接近。其余的武林人士慢慢围拢过来。
眼前吕楚箫的袍子呈垂落状,底部微微隆起,想必就剩下了两只靴子。大伙惧颜相对,手足无措,正在这时,不知谁叫了一声:袍袍子在动!
众人低头看去,果然,吕楚箫遗下的赤袍一阵蠕动,似乎有东西要爬出来。人群骚动之际,只见一只纤嫩小手从衣领探出,随即钻出一个白白胖胖的小脑袋,用一双无垢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众人。
他们终于看清,这哪里是什么怪物,竟然是个五六个月大的婴孩!
众人眼中的恐惧略有减弱,惊疑之色却溢满了整个脸颊。
童云愁深吸一口气,将赤袍一把掀去。果然袍下只剩下吕楚箫的内衣裤和靴子,而那婴孩就被裹在吕楚箫的内衣里。
你们瞧,他左眉上有个疤痕!童云愁忽然大叫一声,指着婴孩面颊。众人一瞧,果然如此,不禁屏息。
庞横脸上一阵苍白,倒退两步:难道——难道这婴孩就就是吕楚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