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的時候,我一直認為,人到了二十歲就會死掉。於是我拼命的生活,有些誠惶誠恐的味道。最重要的是,我得拼命的吃,我總覺得最捨不得的就是這些美麗鮮嫩的食物,一想到要同它們分開,眼淚都會伴著口水流的一塌糊塗。
豆豆說,米基,你怎麼會有這麼怪的想法?
我一邊往嘴巴里塞著冰淇淋,一邊用嘴巴僅有的空隙附和著她,哦哦啊啊的,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詞彙。
豆豆很賣力抓起一捧爆米花塞到我嘴裡,說,米基,你這頭烏克蘭大白豬。
豆豆是我的死黨,從幼兒園一直到現在,我們無產階級同志式的小感情一直很革命的持續著。
我不介意豆豆這樣損我,如果我有烏克蘭國籍,就算將我當大白豬,我媽媽也會眉開眼笑。
豆豆問我,米基,你的簽證怎麼樣了?
我說,被拒絕了。
豆豆說,怪不得怪不得,去你家時你媽那張臉那個長,我還以為進了賽馬場呢?真暈。
我笑。我不能罵豆豆,今天她買單。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出國。我只知道,十七年來,我一直很乖。媽媽說,米基,這件粉藍的裙子很漂亮。我就會很聽話的穿上。媽媽說,米基,學鋼琴吧,於是,我就放下了畫筆,安靜的坐在凳子上,雙手毫無知覺的遊走在黑白鍵上。媽媽說,米基,你到國外唸書吧,我就出國。就算我媽說,米基,這硫酸味道挺好,喝吧。我想我也可能當它是可口可樂給喝下去。絕對不會皺眉頭。
我很乖。而且是一個不思考的人。不知道人開始長大的時候是不是都開始拒絕思考了呢?
豆豆不同。她媽給她起的這個名字太有水平了。絕品蹦豆。能跑的時候她絕對不會走,能動的時候她絕對不會安靜的待著,這麼說吧,如果睡覺的時候可以睜著眼睛,她絕對不會閉上。
幼稚園時,哪個男孩子欺負了我,豆豆絕對會為我伸張正義,義薄雲天的樣子。豆豆左眼角的一道暗暗的疤,就是替我搶積木時留下的。每次看到,我的心裡就暗暗的難過。
暗暗的,難過。
我們倒也不是沒有相同的地方。從幼稚園開始,我們倆都從不和好看的小弟弟、小哥哥搶玩具。我們還會把最好的玩具送給他們。豆豆一直很得意,她說,瞧,米基,打小咱的審美觀就這麼好。
高中後更是了不得。我們倆就這麼一左一右,站在球場邊。一邊吃爆米花一邊眯著眼睛,看帥哥哥帥弟弟打球。
我說豆豆,今天的爆米花是不是特別香甜啊。你的口水怎麼都流到衣服上去了?
豆豆還沒來得及翻我的白眼。就看一個籃球就刷一下,砸在了豆豆頭上。她直接暈在了哪裡。我當場嚇哭了。
因為這個原因,我們認識了夕木。
豆豆一直很委屈。她說,你看,我這一犧牲,你丫頭就交桃花運。你說,你們是不是在我的病榻前就眉目傳情了?
我說,你怎麼把我們說的跟潘金蓮和西門慶似的?怎麼著,你也是美女,不能把自己當武大郎不是?再說人家夕木可是一路揹著你去醫院的。多麼深刻的肌膚之親啊?
豆豆說,你丫頭什麼時候嘴巴這麼厲害了。
我說,趁你住院的時候我吞了幾把刀子。
豆豆說,正經點,米基。你喜歡夕木嗎?
夕木是個很燦爛的男生。他走在任何一個角落裡,都有一種耀眼的光亮。豆豆說,這個樣子挺好的,很適合你這樣悶悶的女孩子。
那個時候,正是高考的前夕,我因為要出國,就沒有廝殺於沙場的壯烈感覺。夕木考體校,已經拿到了內招的通知書了。豆豆說,這些日子,她感覺自己要挺了。
我說,沒關係,我們多陪陪你。
放學的時候,我,豆豆,夕木,就端坐在球場周圍的階梯上,沐浴夕陽。
微微的風,略略的暖,在心頭一漾一漾的,像春天的湖面,淡淡的波紋,浸潤著很多密密實實的心事。
豆豆和夕木海侃神聊,一會薩達姆,一會布什,最後討論到農村的基層幹部貪汙受賄現象也很嚴重。我在他們旁邊,輕輕哼唱著說不上名字的歌
我會轉眼看看豆豆,看她眉眼之間隱約著的笑。我想,那一天我就這麼看著,看著那個籃球迎面而來,我卻沒有辦法給她擋住,我就只會在那裡哭。
我也會看到夕木投來的綿密的眼神,像陽光下的樹陰,濃密,卻夾雜著斑斑點點的陽光。我不是一個會掩飾的女孩子。我也對著他笑。
我們三個人就這樣在夕陽的餘溫下,或燦爛,或坦誠,或明媚的微笑。
我回家,夕木就很積極的表示順路送我。豆豆衝我笑,說她得等媽媽來接她。我想說我怎麼從來沒見你媽媽來接你。話還沒出嘴,嘴巴就被豆豆塞來的棉花糖給堵住了。夕木在一旁大笑,陽光鍍在他的身上,像天生的皮膚。
我的眼睛隱隱的疼,可能我不習慣太多的陽光。我本來不是個明媚的人。
夕木曾問我,你一直都不願意說話嗎?
我點頭。和豆豆一起除外。
夕木說,豆豆真可愛。
我微笑,淡淡的樣子。
豆豆說我是很私秘的人。我承認。豆豆所有心事我都知道。而我掛在脖子上的那枚玉佩的樣子都不曾給豆豆看。
豆豆說你丫頭又不是搶來的怎麼怕我看。我說,這是靈物,別人看了就不靈驗了。其實,我只是希望有一天,能將這玉石連同我皮膚的溫度一起,掛在一個男孩子的頸項上,滿滿一生。
有些事,註定了。連好朋友也無法分享。
有些事,不是豆豆想的那樣。
我算不上喜歡夕木。
豆豆的高考就在我和夕木的陪伴下度過了。那一天,我們仨去郊外。鐵道傍邊,豆豆一直在大喊大叫,歇斯底里的樣子。夕木說,你看,這就叫高考綜合症。
我跑到豆豆的身後,安靜的握著她的手。
她回頭衝我笑。然後就把頭放在我的肩膀上,久久的樣子。
夕木就在我身後。我想豆豆肯定在跟他擠眉弄眼。
豆豆說,米基,你的肩膀骨頭太多了。聲音澀澀。
我說,我回家繼續吃。
高考後不久,學校組織畢業生下鄉。
剛到那裡時,我們太興奮,把一個村子弄得雞飛狗跳的。兩天後,又都厭倦了整天跟大白菜土豆膩在一起的生活。男孩子倒可以湊在一起打牌,我們女孩子一點遊戲都找不到。東倒西歪的掛在床上,跟村子裡風乾的臘肉似的。好在某美院來了一批寫生的大學生。豆豆躺在床上一臉憧憬的樣子,幸福啊幸福,明天就看帥哥去。我說是啊是啊,我也有此意。豆豆說,米基你可不能這樣革命立場不堅定啊。很嚴厲的樣子。
我想我什麼時候開始了革命的?
第二天,天亮。豆豆還賴在被窩裡。
我悶悶的想,看來帥哥的作用好像沒有那麼強效。
夕木說,要不米基,我們倆去吧。
我說,那不行。我就隔著窗戶就喊,豆豆,你看公雞都叫了好幾遍了,你趕快起來吧。
豆豆迷迷糊糊的嘟噥著,公雞叫了好幾遍了那是母雞的事。
身後的夕木抑制不住大笑了起來。
夕木?豆豆突然爬了起來。我從來沒看過她有這樣的速度。
出來後,豆豆看了我一眼,說,米基,你怎麼弄的跟個村姑似的?我壞笑。豆豆突然明白了說,米基,你個妖精。
她一路上問我,你確定你穿成這個樣子,那些美院的學生會注意你?
我說當然了。他們來這裡還不是為了貼近生活,走向自然嗎?他們肯定會給我畫肖像的。
我有些忘形,真不知道旁邊的夕木是什麼表情。
我們仨跟作賊似的。尤其我,又膽怯,又矯情。我想如果我能看到自己的樣子和神態,我肯定得噁心上幾天不碰那些可愛鮮嫩的食物。
他們在畫風景,很忘情的樣子。豆豆說,不愧是大學生啊。
我突然想起多年前,自己也有一個夢想,用畫筆描摹一個世界,就這樣,一筆,一筆。然而,我的夢想卻彈碎在黑白鍵上,成塵。
小姑娘,一個很柔和的聲音響起在柔和的清晨中。
我收集起混亂了的思維,轉頭,我看見了他。
清晨的乳霧中,我看見了他,粉色的晨曦在他的臉上,他的周遭,潤澤成特殊的光澤,他拿著畫架,一步步走過來。他微笑著,有點不太自然的感覺,說,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我點頭。那一刻,我沒覺得自己是個沒思維的孩子。我只是覺得,他站在我的面前,就這樣在一個有著霧的清晨站在我的面前,帶著微微的遲疑請求我。我的心臟告訴了我,於他,我不需要思考。
豆豆看了看他說,我和他你需不需要啊?她指了指夕木。
他微笑,一口很好看的牙齒。說,等以後吧。
豆豆說,那好。米基,我先和你男朋友一邊等你了啊。
我太過興奮,沒聽清豆豆說什麼就說,好的。
他走近我,眼睛劃過我的頸項,說,你的紅繩快斷了。我的手伸向那根紅線,微微一拽,斷了。我的眼睛突然有些溫潤。我說,我沒口袋,你先替我保管吧。他點頭,伸過手,手指細長。
他很專注,我在一邊都僵直了,他仍然一個姿態揮動著筆。我終於體會到,豔遇帥哥的確不容易。
後來,我一直都覺得,男孩子最好看的時候就是他專心的做事情的時候。
畫好後,他走向我,微微的有些歉意的樣子。但他只是說,謝謝。然後把畫板遞給我,說,寫個名字,好嗎?我抬頭看看他的眼睛,乾淨清澄,令人心裡隱隱的疼,還有一點點微微的嬰兒藍閃過。
我寫下,米基。他說,我叫端陽,何端陽。一臉溫柔的笑,溶掉了整個清晨的霧氣。
臨走時候,他說,快回去吧,你男朋友等急了。我愣了愣,微笑。
這樣,我們認識了端陽。
晚上的時候,我不知道是怎麼跟何端陽又坐在一起的,我只記得豆豆抱來一些新鮮的玉米棒,然後我們開始挖窩點火。
豆豆問夕木,你帶著火?
夕木說沒啊。豆豆轉頭看著端陽,說哈哈,那就是你了。你吸菸?
端陽搖頭,很溫柔的笑,只是想來野餐。
豆豆說,哦,你不怕把整個村子給點著啊?
端陽笑,我也笑。
玉米在火裡烘烤著,香噴噴的氣味瀰漫了夏季的夜晚。一想到吃,我的大腦就會短路。豆豆在旁邊跟端陽聊天。她談高考後不知道該報哪裡?
端陽在一旁用小樹枝控制著火堆,他給豆豆提了很多建議。他給我們講大學的事情,很開心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