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不再追問,顯然對於那車伕的供述已經接受。他立起來走近書桌邊會,拿起皮袋細瞧。汪銀林有些失望,向秦巧生揮揮手,叫他把阿三帶過一旁。我們坐著不動,心中也感到失望。因為根據我們先前的推想,手袋是被搶的,那搶袋的人刺傷了丁惠德,在愛蓮又是死於同一把刀,那末這搶袋人也許就是殺死愛蓮的真兇。現在據阿三說,袋是拾到的,不是地搶來的。我們觀察他的聲音狀態,說話也不像虛假。那末這個發現依舊是“於事無補”
這手袋怎麼會留在路邊?不是兇手因著王福的追趕,為緩兵之計,才把搶得的皮袋丟下來,而王福在匆忙中,雖說曾找尋過,但手袋是黑的,又是夜間,他終於忽略了不曾瞧見嗎?
我的沉思,忽給霍桑的略略含些驚煌的聲音所打擾。
“晤,這夾層裡還有一封信呢!
我跳起身來,看見霍桑正從皮袋的夾層中抽出一個淡然色的小小的信封來。封面上有兩行鋼筆字,筆跡很細小。寫著“元芳路新格里七號丁惠德女士收,”左面下角似乎還有兩個小字,卻被霍桑的大拇指掩蔽著。信是快遞的,郵印是八月八日十四時。我正要從霍桑手裡接過來瞧瞧清楚,忽見霍桑敏捷的手指已將封套中的信箋抽了出來。他的眼光只在信箋上瞥了一眼,忽而又失聲驚喊。
“哎喲,這真是一種意外的發現!
這一次驚呼更突兀,我沒有預防,料想信中必有驚人的消息。我急急擠近些。汪銀林也站起來湊過去。那信紙是白色的,上面有兩行草書,卻是鉛筆寫的。上面寫著:八日(星期六)晚間十一點半鐘,請到舍間
一行,有關於曼之消息奉告。請勿失約。
霍桑忽回頭向我道:“包朗,我真得向你道歉哩,你的直覺觀念有時候真有不可思議的效驗。我的神經才是太遲鈍哩。
我還沒有作答,汪銀林已搶著說話。
他疑訝地問道:“霍先生,怎麼一回事?”
霍桑答道:“昨天早晨,包朗兄一聽得兩件案子發生的點距離很近,便說這兩件案子有相互關係。我當時還反對他。後來圍著時間和刀的證明,才覺得有間接的關係;昨夜裡我fi]看見計曼蘇到醫院裡去,才知道這關係是直接的。現在我們又知道這兩個女子也是彼此有關係的。你想這裡面的關係該是多麼深切啊!”他說時把信封上左下角的兩字給我們瞧,“瞧,這‘蓮寄’兩個字,不是寄信人的具名嗎?不就是莊愛蓮寄給丁惠德的嗎?
汪銀林詫異地說:“哎喲,誰想得到!兩件事竟會是一件事!
我也驚喜地說:“唉,不錯。不過我也有幾分疏忽的過處。昨天我見丁惠德時,如果問一問伊前晚在通州路上被劫本是往哪裡去的,也許早就可以知道他們間的關係。
霍桑說:“這果真是你的疏忽。你想伊既然說住在元芳路新裕裡,但在夜間十一點半鐘的時候,還在通州路上向北進行。伊究竟有什麼勾當,實在有查問的必要。
大家靜了一靜,我又問道:“莊愛蓮既然寫信約丁惠德去,怎麼伊自己忽然被人殺死?丁惠德也同時受傷遇劫?
霍桑的左手仍執著信箋,右手撫著他的下領,低著頭不答。
汪銀盃忽代替作答。“這件事如果不是偶然,我倒有一個意見。
霍桑仰面問道:“什麼意見?
汪銀林說:。“我以為內幕中另有一個人和這兩個女子過不去;或是那人和另外一個人結怨,卻打算從這兩個女子身上間接地洩忿。所以他假造了一封信,引了惠德去赴約,那人卻乘勢行兇,以便一舉兩得,因而才造成這樣的結果。
霍桑問道:“你怎麼知道這信是假造的?
銀林答道:“那是顯而易見的。信封和信箋的紙質和顏色都不同,這是一種證據;信封用墨水筆寫,信箋卻是鉛筆,又是一種證據。故而我以為那信封也許果真是愛蓮的筆跡,卻被什麼人從中取得,就此誘丁惠德出來。
霍桑搖搖頭,說:“你這話不免似是而非,信封和信箋的紙質和顏色雖然不同,但不能算做兩個人的確證。字跡是否出自兩人,那必須用專家的眼光仔細下一番察驗工夫,才可斷定。
汪銀林正在自覺得意,忽遭受了霍桑的駁潔,不無有些掃興。他懊喪地坐下去。
霍桑又含笑說:“你不要生氣。其實你的觀察即使不錯,情理上還有一個顯著的矛盾點。
汪銀林膛目地問道:“什麼矛盾?
霍桑答道:“依你的話說,丁惠德是受了另一個人的騙,才去赴約,那末莊愛蓮當然是不會知情的。但你怎麼忘記了,那阿金說過愛蓮在前晚偷偷地下樓,分明是等待什麼人?這不是和你的設想矛盾了嗎?
汪銀林呆了一呆。他咬著他的厚厚的嘴唇,要想答辯。
霍桑舉手止住他。“現在我們不必空談。時機不可失,我們應立刻往同濟醫院裡去問問丁惠德。伊對於死者和計曼蘇的關係究竟是怎樣一個程度。
汪銀林說:“對,照現勢而論,那計曼蘇無論如何終有關係。我想不如趁早把他捉住,用他的指印來對一對,免得他聞風逃走,又像申壯飛那麼費事。
有一個值差的走過來報告汪銀林,南區署王巡長在外面有什麼報告。銀林就匆匆出去。霍桑回頭向江北阿三瞧了一瞧,又婉聲慰藉。
他說:“你不用害怕。手袋你既然不是搶劫來的,你當然無罪。人家如果再硬說你,那是違法的。”他向旁邊的秦巧生瞟了一眼。巧生有些發窘。他又向阿三說:“不過你拾得了東西藏匿不報,也違反了警律。以後你不可如此。
阿三感激地說:“先生,以後我一定不敢。
我低聲問霍桑道:“他果真是拾得的?
霍桑也低聲答道:“這沒有疑問。他不像是行兇的人,所說的地點也符合。……”他忽張著兩目向著門口,高聲叫道:“銀林兄,你得到了什麼消息?怎麼竟這樣子驚慌?
汪銀林急步過來,喘息著答道:“霍先生,這消息真是想不到。申壯飛有著落了!
“晤,在哪裡?已經捉住了?
“用不到我們去捉。他已被人謀死了!
這一句說話不但出於我的預料,連霍桑都震了一震。消息真是太突兀,而且使疑障上又加上了一重疑障。
汪銀林不待我們詰問,繼續說:“今天清早,有人在寶興路北段的一條小溝裡面發現一個屍體。那人是被勒斃的,長衫衫褲都已剝去,但一項已經踏破的草帽留在溝裡,帽子裡面有申壯飛的名字。南區署得了這個消息,就來通知我。
霍桑很著急似地問道:“屍體現在在哪裡?”
銀林道:“此刻還在那邊溝裡。屍體本來是用廢物掩蔽的,好像已經摘了好久,有些腐化。現在他們正在等檢察官跟法醫去檢驗,大概還沒有移動。
霍桑點了點頭。“既然如此,我想先往那裡去看一看。
汪銀林說:“好,三巡長在外面,可以陪你去。我在這裡料理一下,馬上就來。
我說道:“那末誰往醫院裡去問丁忠德?要不要還是我去?
霍桑應道:“你去也好。”他拿起了草帽,又喃喃自語。“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教人應接不暇!
我們出了總署,各走各路。我僱了黃包車一直往問行路同濟醫院。
這案子真是太不容易捉摸。我們費了一天和半夜的工夫,好容易探出了幾條線索,把兩案合併為一,漸漸兒有些軌道可循。不料申壯飛又被人謀死了,真像治理亂絲的當兒,剛才得一個頭緒,忽而又中途斷折。據汪銀林看,申壯飛本是案中的主要人物,現在他本身被人謀死。不但線索中斷,平空又添出一個兇手。並且壯飛既死,前兩案的曲折秘密也喪失了取證的因素,不是更加棘手嗎?若說壯飛是自己尋死的,畏罪自殺,還比較近情,現在他偏偏也是被殺的。這殺他的人是誰?有什麼目的?復仇滅口,還是另有原因?霍桑所說的“應接不暇”,的確毫無誇張的成分。
往復的沉思結束了我的行程。這一次我進醫院,並沒有上夜的那種麻煩。我見丁惠德已起身坐在床上看報,身上穿一件麻紗的反領運動衫,下半身仍掩覆在雪白的被單裡面。伊的額髮已加整理,我才看見伊的後面的頭髮編組地盤在顱後。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使女坐在伊的床邊。伊的臉色雖還焦黃,精神卻比昨天爽健得多。伊見我進去,放下了報紙,呆了一呆,似乎又出意外。
我賠著笑臉,說:“丁女士,今天更好些嗎?我特地來問候你。
丁惠德勉強含笑答道:“謝謝先生,好多了。熱度已經退淨,不過這裡還有些痛。”伊用右手指指伊的左肩。
我同情地說:“是的,那當然要休養幾天。
伊說:“剛才我媽跟哥哥又來過一次。我本打算就一同回去,但醫生說至少還得靜養一天。故而我準備明天回家。
我道:“晤,在醫院裡休養更方便些。”我略頓一頓,又問:“丁女士在愛華體專幾年級?”
“三年級。
“晤,你是不是貴校的出席學生聯合會的代表?”
伊向我瞧瞧,搖頭說:“不是。不過在開聯席會議時,我也列席過。
我乘勢問道。“那末滬江大學的代表計曼蘇,你總也認識?
那女子的黑眸又仰起來向我一瞥,點點頭說:“是的。他是我的表兄。
晤,這倒超出了題桑的猜測。他們的關係更密切一層哩。
我又問道:“除了令堂會見以外,可有沒有別的人來瞻過你?”
丁惠德的敏意的眼睛突然升過來,在我的瞼上瞟了一膘,立即又沉下了。
伊搖頭道。“沒有啊。
我直截地說:“計曼蘇也沒有來過嗎?”
伊的焦黃的臉上泛出了一絲紅霞。伊的頭沉得更低了。
伊答道:“沒有。”
這顯然是謊話。伊為什麼說謊?不是為著要掩護某種秘密?我覺得眼前還沒有揭破伊的秘密的必要。
我又問道:一那末你和莊愛蓮也是親戚嗎?”
丁範德頓了一頓,頭依舊低著,應道:“不——一不是親戚,是朋友。
我道:“哈,但前天夜裡莊女士不幸已被人殺死。你也知道了嗎?”
伊點點頭。“知道的,剛才我已在報上看到。真可惜。……真奇怪。
我忙問道:‘“奇怪?為什麼?”
丁範德躊躇了一下,才說:‘\因為前天晚上愛蓮本來約我到伊家裡去的。
“瞟.那末你在通州路上遭劫,就是要到在家去?
“是的。前夜裡我先到華光電影院裡去看電影。到十一點半相近,我從戲院裡出來,往愛蓮家去。不料快要到時,遇著那個匪徒,劫去了我的手袋,又險些兒送我的性命。今天讀報,才知道愛蓮就在那時候被人殺死。我覺得非常奇怪。
“丁女士,你對這件事有什麼意見?”
伊又沉吟了一下。“我猜想那行兇的人,也許就是劫我手袋的人。”
我同意說;“是,我們也正這樣推想。但你想那行兇的是個什麼樣人?”
伊搖搖頭。“我說不出什麼。因為愛蓮的交遊很廣,我和伊還是初交,不知道底細。”
病室中的窗雖都洞開。近午的熱度又在逐漸增高。伊似乎感到悶熱,額角上蒸發出細粒的汗珠。那小使女忙送上一塊手帕。伊接過了,慢慢地抹著伊的額角和敞開的粉頸。伊的胸部豐滿的雙峰似乎也起伏得快了一些。
我問道:“前天晚上那個劫你手袋的兇手,究竟是一個何等樣人,你可能給我們什麼指示?”
丁惠德答道:“我只覺得那人身材短小,頭上戴一頂白色的草帽,身上穿一件灰色的長衫。”
“你沒有瞧見他的面貌?”
“沒有”
“就從他的身材上誰想,你的熟識的人們中,可有相同身材的人?”
伊又垂著頭思索。“沒有。我實在想不出那個人是誰。”
我略頓一頓,又問道:“丁女士,你平日可有什麼冤家?”
丁惠德搖頭道:“我從來不曾得罪過人,不致會和人家給什麼怨仇。”
“你和莊愛蓮的感情怎麼樣?”
“我們是很融洽的。不過我已經說過,我們是初交,也說不上有什麼深厚的友情。”
“那末前晚伊約你去,你可知道有什麼事情?”
惠德再度抹著額汗,低聲說:“伊寫信給我,說要和我談談我表兄的事。”
“就是計曼蘇?談些什麼事?”
“我不知道。信上沒有說明。”
我企圖作進一步的探索,又說道:“我聽說曼蘇和愛蓮將要訂婚,你可知道?”
惠德緩緩答道:“我也聽到這樣說。”伊略停一停,又補充說:“也許就為著訂婚的事,愛蓮要知道表兄的往史。因為他們的交誼還不過兩三個月。
伊又抹著迅速蒸發的汗珠,微微地呼著氣,似乎有些倦乏。我覺得在退出以前,應得將發現手袋的事約略地告訴伊。伊一聽到這個情報,突然抬起頭來,臉上露出一種驚異的神氣。
“噢,你們已經捉住那個兇手?”
我答道:“不,很可惜。那人是個拉車的,袋是他從地上抬到的。
伊點點頭,不再答話。伊的頭又垂落了。
我又問:“丁女士,有個上海大學的申壯飛,你可也認識?
伊搖頭道:“我不認識。
“還有個來夢花呢?
伊不再回答,但搖搖頭。伊似乎支持不住,把身子靠到後面的大枕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