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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送別了奶奶,心裡頭空落落的,惆悵、失落讓我對二孃也暫時沒了興趣,我不想回狗娃山的山寨去,那個掏滿了洞洞有如蜂窩一樣的狗娃山此時讓我有些膩歪,我就晃晃蕩蕩地朝李大個子他們駐紮的村子走去,他們正式在這裡安營紮寨之後我只來過一回,今天順便來視察一下,也好散散心。

    這個村子過去就是我們的關係戶,有二十幾戶農家,大掌櫃的大黑馬在山上養著不方便,就放在村裡的老常家飼養,後來老常讓保安團殺了,大黑馬讓保安團的紅鼻子搶去做了他的坐騎,結果紅鼻子因為這匹馬把自己的命送掉了。村裡的其他農戶讓保安團遭害得也非常悲慘,房子基本上燒光了,東西基本上搶光了,許多人不敢再在這裡生活,拖兒帶女流落他鄉,只剩下少數幾戶人家因為上有老下有小拖累太大難以動身才留了下來。

    李大個子他們來了之後,找了幾戶毀損不嚴重的農家房子住了進去,草草的算是安頓下來。那個時候的人好養活,只要有口飯吃能活命就行,要是每個月還能拿到一塊大洋,那就趕都趕不走。所以他們的日子過得怎麼樣也從來用不著我操心,我要做的就是每個月按他們的人數把餉銀撥下來就成了,如果需要他們賣命的時候他們跟著賣命就成,不賣命我就可以隨意處置他們,從打板子到槍斃,因為,一天三頓飽飯,每個月一塊大洋,他們的一切就都已經成了夥裡的。

    過去夥裡講究的是哥們兒義氣,磕頭拜把子,大掌櫃就是我們的老大,其他人都是他的小兄弟,所以大掌櫃就要衝鋒在前,退卻在後,當然小兄弟們對老大也必須絕對服從,有難同當有福同享。如今,除了夥裡的幾個老人,比如胡小個子、李大個子、四瓣子、王葫蘆、過油肉這些人以外,對其他人我根本就談不上什麼哥們兒義氣,他們就是我養活的夥計,我養活他們的條件就是讓他們在需要的時候替我衝鋒陷陣。包括那個衛森衛師爺,我可以給他比別人略高的餉銀,但是他也只不過就是我僱來的師爺而已。這樣一來,夥計們對我也就格外的尊重、巴結甚至恐懼,因為在他們的眼裡,我就是他們的衣食父母,就是他們的命運主宰。就是那些老夥計,我也根據他們擔任職務的高低分別給予不同數額的餉銀,胡小個子、四瓣子、李大個子之類的隊長、王葫蘆那樣的司務長,每月三塊大洋,其他的老夥計每月兩塊大洋,這樣一來在原來拜把子的關係之上,我們之間也隱隱約約有了一種僱傭關係,他們對我的恭敬也有了老闆和僱員的味道。

    夥裡比較特殊的人物就是那兩個女人,一個是既不是我媽又不是我師傅,卻又既像我媽又像我師傅的奶奶,一個是既不是我的老婆也不是我的女僕,卻既像我老婆又像我女僕的二孃。她們沒有規定每月具體的銀錢數額,奶奶要用錢自己拿就是了,反正錢都由她管著,二孃用錢朝我要,我就朝奶奶要,奶奶有時候煩了就甩鑰匙,說她不給我當管家婆,我就問她你不當誰當?她想來想去沒有比她自己更合適的人,就又繼續當管家婆。這一回她走的時候把她窯洞和錢櫃子的鑰匙留給了我,卻一再叮囑我絕對不能把財權交給二孃:“戲子最不可靠,不管她是不是跟你睡一個枕頭,都信不得。”

    這一點上我得聽她的,照她的指示辦。我倒不是不信任二孃,我是怕奶奶回來重掌財權的時候,我不好意思再把鑰匙從二孃手裡往回要。過去我也一直認為二孃是個愛財的人,是那種捨命不捨財的貨色,那一回我們逃跑的時候她收拾了大包小裹的細軟企圖在槍林彈雨中把她那點財產帶跑的往事在我印象中太深刻了。如今我覺得,她最在乎的就是我,經常睡到半夜她會忽然起身在我的身上或者臉上摸一把,摸到了便安心入睡,如果我恰巧到外頭撒尿,她摸了個空就會跑到外頭來找我,不管是颳風還是下雨。我還發現她經常偷偷看我的臉色,如果我高興,她就喜笑顏開,如果我的臉板著,她說話做事就小心翼翼躡手躡腳活像一隻膽小的貓。這在過去是絕對沒有的情景,那時候儘管她主動地服侍我,儘自己所能為我提供舒適的服務,卻跟我平起平坐,像朋友,像親人,現在這種樣子是我跟她有了那種真正意義上的男人跟女人的關係之後,我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有時候反而逼得我要儘量在她面前裝好心情,不管我的心情實際上好還是不好,因為我怕看她那種心驚膽戰的樣子。

    有一回我要看她腿上的槍傷,她死活不讓我看,其實她的腿我看過摸過不知多少遍了,可是當我專門要看看她的槍傷的時候她卻死活不讓我看,我問她為什麼,她說好好的腿上長了那麼一個疤難看得很,怕我看了之後就不愛她的腿了。我實在猜不透她這種心理是什麼心理,這種問題我只能埋在心裡自己琢磨,因為這種問題我不可能找任何人商量、研究,而且,我也認定,夥裡這些人沒有人能告訴我二孃這個樣子是為了什麼。

    胡思亂想中我來到了李大個子的領地,村莊在黃昏的暮色中顯得格外靜謐,有幾家農戶的屋頂升起了裊裊炊煙,柴火燒出來的那種特殊的菸灰味道讓人心情也像這村莊一樣從煩躁中恢復平靜。不知誰家還養了狗,晚風中傳來了狗吠聲,給這沉靜的小村落平添了勃勃的生機。我發現村子裡很多燒燬的房屋都修繕一新,裡頭也有了新的住戶,還有一些徹底毀損的房屋已經徹底拆除,原來的地基上都種上了晚熟的蔬菜。我估計可能原來的農戶又開始陸陸續續地回來了。我來到了村子外邊,一個哨兵揹著槍在村口轉悠,見了我嘩啦啦把槍栓拉得亂響,嘴裡喊著讓我回答口令。我來的方向背光,他看我逆光,我估計他肯定沒有看清楚我是誰,就罵了一聲:“狗日的李大個子把你訓練得還成呢嘛,知道問口令了,你給我說口令是啥?”

    我們都是自稱為夥裡的土匪,哪裡想到過要設立口令這種玩意兒,平時見了外面來的人都這樣吼:“站下,幹啥的?狗日的把手舉到頭上過來……”如果對方不管不顧繼續前進,很可能就會捱上一槍。讓人回答口令對於我們夥裡來說應該算是一種進步,因為規定的口令只有內部人知道,不知道口令的人自然不是自己人,明確了對方是或者不是自己人,然後再採取相應措施當然比稀裡糊塗就開槍可靠安全得多。我記得《三國演義》上就有口令的故事,曹操進取漢水的時候,被拒陽平關,進退兩難,那天就下達了口令“雞肋”。他的師爺楊修聽了這個口令就開始收拾行裝準備撤退,別人問他為什麼要準備撤退,楊修說:“今天主公下的口令是雞肋,何為雞肋?食之無肉棄之有味也,說明主公已萌退志。”結果他的說法一傳十十傳百,部隊頓時沒了鬥志,紛紛準備打退堂鼓,曹操知道後大為震怒,追究下來原來是楊修傳的閒話,就把他給殺了。其實楊修說得完全正確,曹操很快還是撤軍了,他恨的就是楊修太自作聰明,老是揭穿他心裡的隱秘。這段故事我的印象挺深,羅貫中想通過這段故事來表現曹操的心胸狹窄剛愎自用,容不得別人比他聰明。可是我卻覺得曹操殺楊修很有道理,任何人身邊如果有一個楊修那樣的人,把你的內心看得清清楚楚,並且時不時把你心裡的想法傳播出去,我想誰都恨不得殺了這傢伙。我的衛師爺有時候挺像楊修,我感覺到他經常能看透我的內心,好在他不像楊修那樣愛耍小聰明,他會裝傻,也不會把我想的東西說出來。不然我可能也會像曹操殺楊修那樣忍不住殺了衛師爺。

    “站下,說不上口令我開槍啦。”那個夥計竟然認真起來,把槍口對準了我。我真怕他一失手槍走了火我就不明不白地成了孤魂野鬼,急中生智,看著他的身後對他說:“你看看那頭誰來了。”

    他本能地回頭張望,我一個箭步衝過去,劈手擰下了他手裡的槍,然後就勢把他絆倒在地上。奶奶讓我練的跳坑坑的功夫確實有用,雖然我現很少練了,也更沒了像奶奶那樣甩根繩子飛來飛去的奢望,可是我的動作仍然非常敏捷,那個夥計躺在地上驚恐地大喊起來:“快來人,快來人,有……”有什麼他沒喊得出來,因為至今他還沒弄明白我是什麼人。

    呼啦啦從村邊的房子裡衝出來一幫人,個個拿著槍朝我這邊撲了過來,我說:“是我,李大個子呢?”

    衝過來的人群裡就有人喊了起來:“尕掌櫃,是尕掌櫃。”

    我膝蓋下面的那個夥計掙扎著朝我看了又看,喃喃地說:“真是尕掌櫃嗎,我剛才咋就沒認出來呢。”

    我放開他說:“你狗日的險乎就朝我開槍了,我要是不把你弄住現在夥裡就沒有尕掌櫃了。李大個子呢?叫他來見我。”

    便有夥計跑著去叫李大個子了,其他夥計們圍了過來,憐憫地看著那個站哨的夥計,誰也不敢說什麼。那個站哨的夥計突然跪到地上給我叩起頭來:“尕掌櫃,饒過我,我真的沒看出來是你老人家。”

    我並沒有把這件事情看得怎麼嚴重,更沒去想怎麼懲罰這個夥計,他這麼一弄倒把我鬧愣了,我問他:“你這是幹啥呢,我又沒把你咋樣嘛。”

    這時候就見西頭的田埂上一個超級山藥蛋下面插了兩根豬大腸朝我們飛馳而來,到了跟前才看出來是李大個子。這段日子沒見這傢伙,這狗日的倒發福了,低矮的身材橫向發展,變成了圓咕嚕嚕的球體,腦袋在肩膀上扛著就像大山藥蛋上又長出了一個小山藥蛋。可能剛才去報信的夥計已經向他做了彙報,到了我們跟前,他氣喘吁吁話都沒顧上說,朝跪在地上的夥計狠狠踢了兩腳:“狗日的,咋連尕掌櫃的溝子都敢摸呢,不要命了。”

    夥計委屈地說:“我跟尕掌櫃就見過一面,我記得尕掌櫃還是個娃嘛,咋就知道一下子成了大人了,這人體格壯實著呢,剛才又背光,哪裡能認出來是尕掌櫃。”

    我攔住還要耍威風的李大個子,對夥計說:“你起來,我沒有說你不對,你也沒有做錯啥,對著呢,既然站崗就是要嚴,不然站崗幹啥?起來。”

    那個夥計這才起身,低著頭不時斜著眼睛偷偷看我一眼,我想,索性好人做到底,趁機鼓勵鼓勵他們,就掏出一塊大洋給了那個夥計:“給,賞你的,狗日的放哨放得好著呢。”

    夥計不敢接我遞過去的大洋,斜了一雙賊眼偷覷李大個子,李大個子說:“尕掌櫃賞的還不快謝謝。”

    夥計說了聲謝謝尕掌櫃,這才把大洋接了過去。我說李大個子:“你這日子過得好舒坦嘛,幾天沒見臉上的肉跟溝子上的肉都分不清了。”

    李大個子嘿嘿一笑說:“我把婆娘接過來了,能吃上一口熱飯,往外跑得少了,人就胖了。”

    我問他的人現在都幹啥呢,李大個子說夥計們平常沒啥事情,年紀大的那些人有家的他就叫把家裡人接過來,就在這裡安個家算了,打仗也靠不上這些人,還不如就叫他們開荒種地,好賴也算有個營生,種了些白菜蘿蔔還有苞谷麥子,收成還不錯。我說你狗日吃我的雙份餉呢,李大個子發現說漏了嘴,眨巴眨巴眼睛硬著頭皮辯解:“尕掌櫃,你這就把我冤枉死了,我哪裡敢哄你呢,人頭一個都沒少,夥計們自己種些莊稼也節省了夥裡的開銷嘛。”

    這種事情我一時還摸不透徹,也不好立刻給李大個子定性,按照規矩,如果他真的吃了雙份餉,就等於哄騙掌櫃的,哄騙掌櫃的夥計是可以殺頭的,這不僅是我們夥裡的規矩,也是整個行當的規矩,不然就沒辦法管住夥計,而且,哄騙掌櫃的往往會給夥裡釀成大禍。如果我一口咬定李大個子哄騙了我,那我就得按規矩懲處他,我還下不了狠心懲處李大個子,不管怎麼說,他是唆使我摸女人xx子的第一人,多多少少也有些對我進行性教育的意義,而且,為此他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屁股被奶奶的板子抽得半個多月沒敢接觸任何物體。

    “尕掌櫃,我婆娘老唸叨你呢,我還想著哪一天專門到山上請你一回,我婆娘擀的漿水面你是吃過的,今天來了就別走了。”

    他那個老婆如果會念叨人,豬都會唱山歌。我認識他老婆,他老婆是張家堡子張石匠的女兒,像個人形的石頭,我從來就沒有聽她說過一句話,對她也沒什麼深刻印象,要是非讓我描述他老婆的模樣,我只記得他老婆臉上好像除了一張大嘴再啥也沒有了。一個人光吃飯不說話,長那麼一張大嘴真是浪費。我本來就不想回狗娃山,奶奶剛走,而且是因為我跟二孃的事情氣走的,感情上讓我覺得如果在這個時候我跟二孃還滾在一起,就有點太對不住奶奶……剛剛聽說奶奶要走的時候我覺得她走了我們就可以更加放肆,更加無所顧忌地在一起,心裡暗暗高興。可是她真的走了,留下的空間卻變成了陰影,籠罩在我的心裡,也籠罩在我跟二孃之間,這是我沒有想到的。我既然沒心情回狗娃山,剛好看看李大個子的窩。

    李大個子領著我朝村裡走,沿途只見荒蕪的田疇都已經開墾出來,秋苞谷頂著火紅的纓子,苞谷棒子像老年人的嘴咧開來向我們展示金燦燦的黃牙。收割過的土地平平整整,錯落地堆積著一捆捆的麥草,一畦畦的白菜、蘿蔔,用墨綠給秋後疲憊的田野添加了些許生趣。李大個子跟他的夥計打仗不怎麼樣,種地倒是一幫好手。來到了李大個子家,她的婆娘聞聲出來迎接我們,咧了那張足有半拃長的大嘴傻笑著。

    李大個子板了臉擺出主人的架勢說:“尕掌櫃來了看不見?快做飯去,漿水面。”

    他老婆像聽到出發命令的士兵,原地一個向後轉,倏忽之間就無影無蹤了,片刻廚房裡就傳來了擀麵、拉風箱和鍋碗瓢盆磕碰的聲音。李大個子跟我坐到了炕上,點上一鍋水煙呼嚕嚕地吃了起來,那副心滿意足的樣子看上去活像一個生活安寧富足的老地主,哪裡能想得到他竟然是我們夥裡的小頭目。李大個子吃了一鍋煙才猛然想起來,用髒兮兮的袖子在菸袋嘴上抹了一把,又用黑黢黢的大拇指給煙鍋子填滿菸絲,朝我遞了過來:“尕掌櫃吃一鍋解解乏。”

    自從奶奶給我喝過一碗用鴉片熬的茶以後,我對所有往肚子裡吸的煙都本能地作嘔,我連忙推辭:“我不吃。你吃,你吃。”

    李大個子想起我對這種往肚子裡吸菸的遊戲反感,自己也不抽了,看著我說:“尕掌櫃,這幾個月見得少,你一下子成大人了。”

    我說:“我原來就是大人嘛。”

    李大個子嘿嘿嘿地壞笑。我說你笑啥呢。他說:“還說這話呢,那一回我叫你摸奶奶你咋敢摸奶奶的奶奶,可把我害慘了,溝子到現在還是黑的,可能這一輩子也變不白了。”

    我說你的溝子從來就沒有白過,天生的黑溝子狗熊。他說:“這不對,我過去溝子白著呢,不信你問我婆娘。”

    這話頭一起,就把現在跟過去連接了起來,我也覺得跟李大個子親近了許多,我說:“你這從來就沒教過我好事情,那一回奶奶美美摑了我個大耳刮子,沒把你騸了算奶奶客氣。”

    李大個子說:“其實你摸錯人了,你要是摸二孃的奶奶,保險啥事情沒有,二孃的奶奶保險比奶奶的瓷實。對了,聽說尕掌櫃把二孃收了,我得給二孃送一份禮。”

    我的臉紅了,儘管我知道在我們夥裡沒有人會把我跟二孃這件事情當成什麼不正當的事情,甚至大家還會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因為二孃早就發過誓,誰殺了紅鼻子給大掌櫃報了仇她就是誰的人。再說了,二孃就像一塊肥沃的空地,總得有人來種,誰種也是種,空著就是浪費。可是這終究涉及到我生活中最為隱秘的部分,即便是跟我再好的朋友,我也不能夠跟他研究我生活的這一領域,我對李大個子說:“算,不說這話,我問你,你們自己種地一年下來夠不夠吃喝?”

    李大個子賊賊地看我,我知道他心裡轉的啥鬼主意,他是怕我減扣他們的餉銀和供給。我不說話,眼睛盯著他,他說:“尕掌櫃你是明白人,這話還用我說嗎?”

    我說就是叫你說呢。他這才吞吞吐吐地說:“吃飯是夠了,可是夥計們也不能光吃飯……”

    我說:“夥裡要是散了,他們連飯都沒的吃。這地是誰的?給你說,這地現在都是夥裡的,佃戶租了財東家的地還知道交租子呢,你們白種白吃還跟我耍花狸貓拿我的餉銀呢,我今天不來你們還要瞞我多長時間呢?”

    李大個子頓時毛了,臉上諂媚的笑容像是散進沙土中的雨水消失得無影無蹤,額頭卻又像地裡清晨的冬瓜冒出了一層水汽,那是冷汗:“尕掌櫃、我、我……我真的沒細算這個賬,其實我就是看著夥計們閒著沒啥事情,給他們找個營生,沒想到這些種地還都內行得很,種啥成啥,今年每畝地能打個二三百斤麥子,要是再加上秋苞谷,每畝地能有六七百斤的收成。這樣吧,今後我們的糧食跟瓜菜自己種,餉銀……”

    我說:“餉銀的事情我不跟你商量,這不是你一家子的事情,還有別的隊呢。別的隊發你們也發,可是你們要給我交糧呢。”

    李大個子可憐巴巴地看著我說:“交多少呢?”

    我說:“今年你們才開始種地,今年不交,從明年開始,每人留二百斤麥子,二百斤苞谷,剩下的都交到山上。”

    李大個子開始掰手指頭算賬。我說:“你不用算,每人一年四百斤糧食,還有自己種的菜和餉銀,撐死你們。撐不死剩下了你們賣錢呢還是餵豬呢我都不管,可是多一斤也不準留。”

    李大個子說:“要是我們收成不好,吃不飽咋辦呢?”

    我說:“我叫你們交糧就是怕收成不好的時候沒糧食,收成不好就不光是你們收成不好,全縣全省收成都好不了,那時候糧食就成了缺物,你們沒吃的我再給你們補,這就叫存糧防災,以豐補歉。”

    李大個子又開始拍馬屁:“尕掌櫃看得遠,我聽尕掌櫃的,尕掌櫃說交我就交,尕掌櫃說交多少我就交多少,我就不信尕掌櫃能叫我們餓肚子。尕掌櫃走的時候我叫人給尕掌櫃背上些細白麵,蒸出來的饃饃比女人的奶奶還白還暄,擀出來的面一口咬不斷……”讓他這一說,我又想回狗娃山了,我想起了二孃的白饃饃,真暄。

    李大個子的婆娘開始往炕桌上端碟子擺碗,油潑辣子,蒜瓣,韭菜花,醬油、醋……看到這些我的肚子開始呱呱叫了,很快一碗碗的麵條端了出來。漿水面是我們這一帶特有的做法,漿水其實就是醃酸菜的酸菜湯,跟醃酸菜不同的是,醃酸菜的目的是吃菜,而做漿水的目的是為了喝湯。把豇豆、白菜、芹菜放到乾淨罈子裡,倒上涼白開,然後在不能太熱又不能太涼的溫度下讓它發酵、變酸,其中芹菜是最不能少的原料,如果沒有芹菜,那就不是“漿水”而是酸菜湯了。把麵條下好之後,澆上漿水,酸酸的又有芹菜特殊的香味兒,非常好吃。這種吃食的好處是涼熱均宜,涼吃爽口提神,熱食健胃暖心,做法雖然簡單,卻只有農家做出來的才好吃,再高檔的飯店餐廳也做不出真正意義上的漿水面。所以這種看似簡單的吃食要想吃到正宗的,只有家庭婦女才有那個本事做出來。

    拌上油潑辣子,剝一瓣大蒜,清爽的漿水湯上鋪滿了綠瑩瑩的香菜、蔥花,我不知不覺竟然狼吞虎嚥了三大碗,吃得滿腦門子大汗,仍然意猶未盡,以至於李大個子的婆娘一個勁扯他的衣角,提醒他告訴我適可而止別一次吃傷,下次就再不想吃了。李大個子把他婆娘的行為語言翻譯給我聽:“尕掌櫃,好飯量,夠了沒有?面多著呢,湯也多著呢,就是別吃傷了。”

    我說:“這麼長時間沒吃上這麼可口的飯了,今天真過癮。”

    李大個子的婆娘說:“想吃了我給你做,天天來吃。”

    我驚呆了,李大個子的婆娘竟然會說話,而且說得很順溜。看到我驚訝的表情,李大個子的婆娘臉頓時漲得通紅,連忙轉身到廚房去了。我發現,這個女人除了嘴大一些,別的部位長得倒也挺周正的。我對李大個子說:“難怪你胖成這個樣子了,有人侍候得好嘛。”

    李大個子用髒手抹了一把嘴,心滿意足地謙虛:“唉,農村婆娘嘛,就會做個粗茶淡飯,再下上兩三個崽崽,這一輩子就功德圓滿了。”

    說話間從外面竄進來兩個崽崽,一個七八歲,腦袋上扎著朝天椒,是個女孩兒。一個四五歲,剃了個禿瓢,脖頸子後面留了一撮麻雀尾巴似的氣死毛,是個男孩。大的牽著小的,剛剛叫了一聲:“爸……”看見了我就打住了,怯生生地踅到廚房去了。李大個子就叫喚:“花花,領上你弟弟出來給尕掌櫃的磕頭來。”

    那個女孩就領上她弟弟出來乖乖地趴在地上給我磕頭,這個李大個子腦子真貧乏,怎麼把他的女娃子也叫了個花花,這不是跟我那個定了親的沒過門媳婦共享了同一個名字嗎?我想起了那個花花,不知道如今她長成什麼樣了,是好看了還是難看了。兩個孩子磕過了頭,我拽過那兩個孩子審查。俗話說瞎馬下出好騾駒,正應在李大個子身上。李大個子像個山藥蛋,他老婆像個大河馬,這倆孩子卻都非常清秀端正,尤其是那個女娃兒,小巧的鼻子、黑溜溜圓丟丟的眼睛、精緻嫣紅的小嘴,再配上紅撲撲的蘋果臉,太招人心疼了。那個男娃子豁了兩顆門牙,圓溜溜的腦袋像個颳了皮的小土豆,眼珠子咕嚕嚕轉著一看就充滿了靈氣。我連忙掏出兩塊大洋給這姐弟倆一人分了一塊:“拿上,爺爺頭一次見你們,沒準備見面禮,叫你媽給你們買些糖吃。”

    兩個孩子倒也不客氣,二話沒說就接過了銀元,女孩兒哧哧笑了起來,看了我說:“你是爺爺咋沒鬍子?”

    李大個子說:“你看你,連個娃娃都哄不過。”對了他的兩個娃娃說,“這是尕掌櫃,你爹的大頭領,你們要叫叔呢。”

    兩個娃娃就齊齊地叫了我一聲:“叔。”然後就跑到廚房裡躲了起來。

    我對李大個子說:“這兩個娃是你生的還是從外頭搶來的?”

    李大個子知道我的意思,得意洋洋地說:“當然是我種出來的,搶來的娃娃哪裡喂得熟。”

    我說:“這兩個娃娃可比你兩口子都出息,倒真應了那句話……”

    “瞎馬下得好騾駒,對不對?”

    我說就是的,李大個子就得意洋洋地笑個不停。

    那天晚上我就睡在李大個子家,我睡在炕的裡手,中間隔了他的兩個娃娃,李大個子兩口子睡在炕梢,半夜裡聽到他兩口子哼哼唧唧的折騰,把炕砸得咚咚響,我就罵了一聲:“狗日的,有客呢還不老實。”他老婆就一骨碌爬起來跑到柴火間去了,第二天我走的時候他老婆都沒有露面,李大個子厚著臉皮嘿嘿笑著給我解釋:“婆娘臊了,今天不敢跟你照面了。”

    我笑罵道:“你個吃得太好了,日子太舒坦了,夜夜都不放過。”

    李大個子嘿嘿笑著說:“我以為尕掌櫃睡著了,哪知道你沒睡著。”

    那個時候農家就這個樣兒,有的一家老少三代人還擠一個大炕,公公婆婆兒子媳婦炕頭炕梢,好的中間隔個簾子,差一些的連簾子都不隔,各幹各的事情,習慣了也就自然了。回山的時候,李大個子派了幾個夥計護送我,還真給我扛了兩袋子細白麵,讓我蒸白饃饃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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