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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送别了奶奶,心里头空落落的,惆怅、失落让我对二娘也暂时没了兴趣,我不想回狗娃山的山寨去,那个掏满了洞洞有如蜂窝一样的狗娃山此时让我有些腻歪,我就晃晃荡荡地朝李大个子他们驻扎的村子走去,他们正式在这里安营扎寨之后我只来过一回,今天顺便来视察一下,也好散散心。

    这个村子过去就是我们的关系户,有二十几户农家,大掌柜的大黑马在山上养着不方便,就放在村里的老常家饲养,后来老常让保安团杀了,大黑马让保安团的红鼻子抢去做了他的坐骑,结果红鼻子因为这匹马把自己的命送掉了。村里的其他农户让保安团遭害得也非常悲惨,房子基本上烧光了,东西基本上抢光了,许多人不敢再在这里生活,拖儿带女流落他乡,只剩下少数几户人家因为上有老下有小拖累太大难以动身才留了下来。

    李大个子他们来了之后,找了几户毁损不严重的农家房子住了进去,草草的算是安顿下来。那个时候的人好养活,只要有口饭吃能活命就行,要是每个月还能拿到一块大洋,那就赶都赶不走。所以他们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也从来用不着我操心,我要做的就是每个月按他们的人数把饷银拨下来就成了,如果需要他们卖命的时候他们跟着卖命就成,不卖命我就可以随意处置他们,从打板子到枪毙,因为,一天三顿饱饭,每个月一块大洋,他们的一切就都已经成了伙里的。

    过去伙里讲究的是哥们儿义气,磕头拜把子,大掌柜就是我们的老大,其他人都是他的小兄弟,所以大掌柜就要冲锋在前,退却在后,当然小兄弟们对老大也必须绝对服从,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如今,除了伙里的几个老人,比如胡小个子、李大个子、四瓣子、王葫芦、过油肉这些人以外,对其他人我根本就谈不上什么哥们儿义气,他们就是我养活的伙计,我养活他们的条件就是让他们在需要的时候替我冲锋陷阵。包括那个卫森卫师爷,我可以给他比别人略高的饷银,但是他也只不过就是我雇来的师爷而已。这样一来,伙计们对我也就格外的尊重、巴结甚至恐惧,因为在他们的眼里,我就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就是他们的命运主宰。就是那些老伙计,我也根据他们担任职务的高低分别给予不同数额的饷银,胡小个子、四瓣子、李大个子之类的队长、王葫芦那样的司务长,每月三块大洋,其他的老伙计每月两块大洋,这样一来在原来拜把子的关系之上,我们之间也隐隐约约有了一种雇佣关系,他们对我的恭敬也有了老板和雇员的味道。

    伙里比较特殊的人物就是那两个女人,一个是既不是我妈又不是我师傅,却又既像我妈又像我师傅的奶奶,一个是既不是我的老婆也不是我的女仆,却既像我老婆又像我女仆的二娘。她们没有规定每月具体的银钱数额,奶奶要用钱自己拿就是了,反正钱都由她管着,二娘用钱朝我要,我就朝奶奶要,奶奶有时候烦了就甩钥匙,说她不给我当管家婆,我就问她你不当谁当?她想来想去没有比她自己更合适的人,就又继续当管家婆。这一回她走的时候把她窑洞和钱柜子的钥匙留给了我,却一再叮嘱我绝对不能把财权交给二娘:“戏子最不可靠,不管她是不是跟你睡一个枕头,都信不得。”

    这一点上我得听她的,照她的指示办。我倒不是不信任二娘,我是怕奶奶回来重掌财权的时候,我不好意思再把钥匙从二娘手里往回要。过去我也一直认为二娘是个爱财的人,是那种舍命不舍财的货色,那一回我们逃跑的时候她收拾了大包小裹的细软企图在枪林弹雨中把她那点财产带跑的往事在我印象中太深刻了。如今我觉得,她最在乎的就是我,经常睡到半夜她会忽然起身在我的身上或者脸上摸一把,摸到了便安心入睡,如果我恰巧到外头撒尿,她摸了个空就会跑到外头来找我,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我还发现她经常偷偷看我的脸色,如果我高兴,她就喜笑颜开,如果我的脸板着,她说话做事就小心翼翼蹑手蹑脚活像一只胆小的猫。这在过去是绝对没有的情景,那时候尽管她主动地服侍我,尽自己所能为我提供舒适的服务,却跟我平起平坐,像朋友,像亲人,现在这种样子是我跟她有了那种真正意义上的男人跟女人的关系之后,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有时候反而逼得我要尽量在她面前装好心情,不管我的心情实际上好还是不好,因为我怕看她那种心惊胆战的样子。

    有一回我要看她腿上的枪伤,她死活不让我看,其实她的腿我看过摸过不知多少遍了,可是当我专门要看看她的枪伤的时候她却死活不让我看,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好好的腿上长了那么一个疤难看得很,怕我看了之后就不爱她的腿了。我实在猜不透她这种心理是什么心理,这种问题我只能埋在心里自己琢磨,因为这种问题我不可能找任何人商量、研究,而且,我也认定,伙里这些人没有人能告诉我二娘这个样子是为了什么。

    胡思乱想中我来到了李大个子的领地,村庄在黄昏的暮色中显得格外静谧,有几家农户的屋顶升起了袅袅炊烟,柴火烧出来的那种特殊的烟灰味道让人心情也像这村庄一样从烦躁中恢复平静。不知谁家还养了狗,晚风中传来了狗吠声,给这沉静的小村落平添了勃勃的生机。我发现村子里很多烧毁的房屋都修缮一新,里头也有了新的住户,还有一些彻底毁损的房屋已经彻底拆除,原来的地基上都种上了晚熟的蔬菜。我估计可能原来的农户又开始陆陆续续地回来了。我来到了村子外边,一个哨兵背着枪在村口转悠,见了我哗啦啦把枪栓拉得乱响,嘴里喊着让我回答口令。我来的方向背光,他看我逆光,我估计他肯定没有看清楚我是谁,就骂了一声:“狗日的李大个子把你训练得还成呢嘛,知道问口令了,你给我说口令是啥?”

    我们都是自称为伙里的土匪,哪里想到过要设立口令这种玩意儿,平时见了外面来的人都这样吼:“站下,干啥的?狗日的把手举到头上过来……”如果对方不管不顾继续前进,很可能就会挨上一枪。让人回答口令对于我们伙里来说应该算是一种进步,因为规定的口令只有内部人知道,不知道口令的人自然不是自己人,明确了对方是或者不是自己人,然后再采取相应措施当然比稀里糊涂就开枪可靠安全得多。我记得《三国演义》上就有口令的故事,曹操进取汉水的时候,被拒阳平关,进退两难,那天就下达了口令“鸡肋”。他的师爷杨修听了这个口令就开始收拾行装准备撤退,别人问他为什么要准备撤退,杨修说:“今天主公下的口令是鸡肋,何为鸡肋?食之无肉弃之有味也,说明主公已萌退志。”结果他的说法一传十十传百,部队顿时没了斗志,纷纷准备打退堂鼓,曹操知道后大为震怒,追究下来原来是杨修传的闲话,就把他给杀了。其实杨修说得完全正确,曹操很快还是撤军了,他恨的就是杨修太自作聪明,老是揭穿他心里的隐秘。这段故事我的印象挺深,罗贯中想通过这段故事来表现曹操的心胸狭窄刚愎自用,容不得别人比他聪明。可是我却觉得曹操杀杨修很有道理,任何人身边如果有一个杨修那样的人,把你的内心看得清清楚楚,并且时不时把你心里的想法传播出去,我想谁都恨不得杀了这家伙。我的卫师爷有时候挺像杨修,我感觉到他经常能看透我的内心,好在他不像杨修那样爱耍小聪明,他会装傻,也不会把我想的东西说出来。不然我可能也会像曹操杀杨修那样忍不住杀了卫师爷。

    “站下,说不上口令我开枪啦。”那个伙计竟然认真起来,把枪口对准了我。我真怕他一失手枪走了火我就不明不白地成了孤魂野鬼,急中生智,看着他的身后对他说:“你看看那头谁来了。”

    他本能地回头张望,我一个箭步冲过去,劈手拧下了他手里的枪,然后就势把他绊倒在地上。奶奶让我练的跳坑坑的功夫确实有用,虽然我现很少练了,也更没了像奶奶那样甩根绳子飞来飞去的奢望,可是我的动作仍然非常敏捷,那个伙计躺在地上惊恐地大喊起来:“快来人,快来人,有……”有什么他没喊得出来,因为至今他还没弄明白我是什么人。

    呼啦啦从村边的房子里冲出来一帮人,个个拿着枪朝我这边扑了过来,我说:“是我,李大个子呢?”

    冲过来的人群里就有人喊了起来:“尕掌柜,是尕掌柜。”

    我膝盖下面的那个伙计挣扎着朝我看了又看,喃喃地说:“真是尕掌柜吗,我刚才咋就没认出来呢。”

    我放开他说:“你狗日的险乎就朝我开枪了,我要是不把你弄住现在伙里就没有尕掌柜了。李大个子呢?叫他来见我。”

    便有伙计跑着去叫李大个子了,其他伙计们围了过来,怜悯地看着那个站哨的伙计,谁也不敢说什么。那个站哨的伙计突然跪到地上给我叩起头来:“尕掌柜,饶过我,我真的没看出来是你老人家。”

    我并没有把这件事情看得怎么严重,更没去想怎么惩罚这个伙计,他这么一弄倒把我闹愣了,我问他:“你这是干啥呢,我又没把你咋样嘛。”

    这时候就见西头的田埂上一个超级山药蛋下面插了两根猪大肠朝我们飞驰而来,到了跟前才看出来是李大个子。这段日子没见这家伙,这狗日的倒发福了,低矮的身材横向发展,变成了圆咕噜噜的球体,脑袋在肩膀上扛着就像大山药蛋上又长出了一个小山药蛋。可能刚才去报信的伙计已经向他做了汇报,到了我们跟前,他气喘吁吁话都没顾上说,朝跪在地上的伙计狠狠踢了两脚:“狗日的,咋连尕掌柜的沟子都敢摸呢,不要命了。”

    伙计委屈地说:“我跟尕掌柜就见过一面,我记得尕掌柜还是个娃嘛,咋就知道一下子成了大人了,这人体格壮实着呢,刚才又背光,哪里能认出来是尕掌柜。”

    我拦住还要耍威风的李大个子,对伙计说:“你起来,我没有说你不对,你也没有做错啥,对着呢,既然站岗就是要严,不然站岗干啥?起来。”

    那个伙计这才起身,低着头不时斜着眼睛偷偷看我一眼,我想,索性好人做到底,趁机鼓励鼓励他们,就掏出一块大洋给了那个伙计:“给,赏你的,狗日的放哨放得好着呢。”

    伙计不敢接我递过去的大洋,斜了一双贼眼偷觑李大个子,李大个子说:“尕掌柜赏的还不快谢谢。”

    伙计说了声谢谢尕掌柜,这才把大洋接了过去。我说李大个子:“你这日子过得好舒坦嘛,几天没见脸上的肉跟沟子上的肉都分不清了。”

    李大个子嘿嘿一笑说:“我把婆娘接过来了,能吃上一口热饭,往外跑得少了,人就胖了。”

    我问他的人现在都干啥呢,李大个子说伙计们平常没啥事情,年纪大的那些人有家的他就叫把家里人接过来,就在这里安个家算了,打仗也靠不上这些人,还不如就叫他们开荒种地,好赖也算有个营生,种了些白菜萝卜还有苞谷麦子,收成还不错。我说你狗日吃我的双份饷呢,李大个子发现说漏了嘴,眨巴眨巴眼睛硬着头皮辩解:“尕掌柜,你这就把我冤枉死了,我哪里敢哄你呢,人头一个都没少,伙计们自己种些庄稼也节省了伙里的开销嘛。”

    这种事情我一时还摸不透彻,也不好立刻给李大个子定性,按照规矩,如果他真的吃了双份饷,就等于哄骗掌柜的,哄骗掌柜的伙计是可以杀头的,这不仅是我们伙里的规矩,也是整个行当的规矩,不然就没办法管住伙计,而且,哄骗掌柜的往往会给伙里酿成大祸。如果我一口咬定李大个子哄骗了我,那我就得按规矩惩处他,我还下不了狠心惩处李大个子,不管怎么说,他是唆使我摸女人xx子的第一人,多多少少也有些对我进行性教育的意义,而且,为此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屁股被奶奶的板子抽得半个多月没敢接触任何物体。

    “尕掌柜,我婆娘老念叨你呢,我还想着哪一天专门到山上请你一回,我婆娘擀的浆水面你是吃过的,今天来了就别走了。”

    他那个老婆如果会念叨人,猪都会唱山歌。我认识他老婆,他老婆是张家堡子张石匠的女儿,像个人形的石头,我从来就没有听她说过一句话,对她也没什么深刻印象,要是非让我描述他老婆的模样,我只记得他老婆脸上好像除了一张大嘴再啥也没有了。一个人光吃饭不说话,长那么一张大嘴真是浪费。我本来就不想回狗娃山,奶奶刚走,而且是因为我跟二娘的事情气走的,感情上让我觉得如果在这个时候我跟二娘还滚在一起,就有点太对不住奶奶……刚刚听说奶奶要走的时候我觉得她走了我们就可以更加放肆,更加无所顾忌地在一起,心里暗暗高兴。可是她真的走了,留下的空间却变成了阴影,笼罩在我的心里,也笼罩在我跟二娘之间,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既然没心情回狗娃山,刚好看看李大个子的窝。

    李大个子领着我朝村里走,沿途只见荒芜的田畴都已经开垦出来,秋苞谷顶着火红的缨子,苞谷棒子像老年人的嘴咧开来向我们展示金灿灿的黄牙。收割过的土地平平整整,错落地堆积着一捆捆的麦草,一畦畦的白菜、萝卜,用墨绿给秋后疲惫的田野添加了些许生趣。李大个子跟他的伙计打仗不怎么样,种地倒是一帮好手。来到了李大个子家,她的婆娘闻声出来迎接我们,咧了那张足有半拃长的大嘴傻笑着。

    李大个子板了脸摆出主人的架势说:“尕掌柜来了看不见?快做饭去,浆水面。”

    他老婆像听到出发命令的士兵,原地一个向后转,倏忽之间就无影无踪了,片刻厨房里就传来了擀面、拉风箱和锅碗瓢盆磕碰的声音。李大个子跟我坐到了炕上,点上一锅水烟呼噜噜地吃了起来,那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看上去活像一个生活安宁富足的老地主,哪里能想得到他竟然是我们伙里的小头目。李大个子吃了一锅烟才猛然想起来,用脏兮兮的袖子在烟袋嘴上抹了一把,又用黑黢黢的大拇指给烟锅子填满烟丝,朝我递了过来:“尕掌柜吃一锅解解乏。”

    自从奶奶给我喝过一碗用鸦片熬的茶以后,我对所有往肚子里吸的烟都本能地作呕,我连忙推辞:“我不吃。你吃,你吃。”

    李大个子想起我对这种往肚子里吸烟的游戏反感,自己也不抽了,看着我说:“尕掌柜,这几个月见得少,你一下子成大人了。”

    我说:“我原来就是大人嘛。”

    李大个子嘿嘿嘿地坏笑。我说你笑啥呢。他说:“还说这话呢,那一回我叫你摸奶奶你咋敢摸奶奶的奶奶,可把我害惨了,沟子到现在还是黑的,可能这一辈子也变不白了。”

    我说你的沟子从来就没有白过,天生的黑沟子狗熊。他说:“这不对,我过去沟子白着呢,不信你问我婆娘。”

    这话头一起,就把现在跟过去连接了起来,我也觉得跟李大个子亲近了许多,我说:“你这从来就没教过我好事情,那一回奶奶美美掴了我个大耳刮子,没把你骟了算奶奶客气。”

    李大个子说:“其实你摸错人了,你要是摸二娘的奶奶,保险啥事情没有,二娘的奶奶保险比奶奶的瓷实。对了,听说尕掌柜把二娘收了,我得给二娘送一份礼。”

    我的脸红了,尽管我知道在我们伙里没有人会把我跟二娘这件事情当成什么不正当的事情,甚至大家还会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因为二娘早就发过誓,谁杀了红鼻子给大掌柜报了仇她就是谁的人。再说了,二娘就像一块肥沃的空地,总得有人来种,谁种也是种,空着就是浪费。可是这终究涉及到我生活中最为隐秘的部分,即便是跟我再好的朋友,我也不能够跟他研究我生活的这一领域,我对李大个子说:“算,不说这话,我问你,你们自己种地一年下来够不够吃喝?”

    李大个子贼贼地看我,我知道他心里转的啥鬼主意,他是怕我减扣他们的饷银和供给。我不说话,眼睛盯着他,他说:“尕掌柜你是明白人,这话还用我说吗?”

    我说就是叫你说呢。他这才吞吞吐吐地说:“吃饭是够了,可是伙计们也不能光吃饭……”

    我说:“伙里要是散了,他们连饭都没的吃。这地是谁的?给你说,这地现在都是伙里的,佃户租了财东家的地还知道交租子呢,你们白种白吃还跟我耍花狸猫拿我的饷银呢,我今天不来你们还要瞒我多长时间呢?”

    李大个子顿时毛了,脸上谄媚的笑容像是散进沙土中的雨水消失得无影无踪,额头却又像地里清晨的冬瓜冒出了一层水汽,那是冷汗:“尕掌柜、我、我……我真的没细算这个账,其实我就是看着伙计们闲着没啥事情,给他们找个营生,没想到这些种地还都内行得很,种啥成啥,今年每亩地能打个二三百斤麦子,要是再加上秋苞谷,每亩地能有六七百斤的收成。这样吧,今后我们的粮食跟瓜菜自己种,饷银……”

    我说:“饷银的事情我不跟你商量,这不是你一家子的事情,还有别的队呢。别的队发你们也发,可是你们要给我交粮呢。”

    李大个子可怜巴巴地看着我说:“交多少呢?”

    我说:“今年你们才开始种地,今年不交,从明年开始,每人留二百斤麦子,二百斤苞谷,剩下的都交到山上。”

    李大个子开始掰手指头算账。我说:“你不用算,每人一年四百斤粮食,还有自己种的菜和饷银,撑死你们。撑不死剩下了你们卖钱呢还是喂猪呢我都不管,可是多一斤也不准留。”

    李大个子说:“要是我们收成不好,吃不饱咋办呢?”

    我说:“我叫你们交粮就是怕收成不好的时候没粮食,收成不好就不光是你们收成不好,全县全省收成都好不了,那时候粮食就成了缺物,你们没吃的我再给你们补,这就叫存粮防灾,以丰补歉。”

    李大个子又开始拍马屁:“尕掌柜看得远,我听尕掌柜的,尕掌柜说交我就交,尕掌柜说交多少我就交多少,我就不信尕掌柜能叫我们饿肚子。尕掌柜走的时候我叫人给尕掌柜背上些细白面,蒸出来的馍馍比女人的奶奶还白还暄,擀出来的面一口咬不断……”让他这一说,我又想回狗娃山了,我想起了二娘的白馍馍,真暄。

    李大个子的婆娘开始往炕桌上端碟子摆碗,油泼辣子,蒜瓣,韭菜花,酱油、醋……看到这些我的肚子开始呱呱叫了,很快一碗碗的面条端了出来。浆水面是我们这一带特有的做法,浆水其实就是腌酸菜的酸菜汤,跟腌酸菜不同的是,腌酸菜的目的是吃菜,而做浆水的目的是为了喝汤。把豇豆、白菜、芹菜放到干净坛子里,倒上凉白开,然后在不能太热又不能太凉的温度下让它发酵、变酸,其中芹菜是最不能少的原料,如果没有芹菜,那就不是“浆水”而是酸菜汤了。把面条下好之后,浇上浆水,酸酸的又有芹菜特殊的香味儿,非常好吃。这种吃食的好处是凉热均宜,凉吃爽口提神,热食健胃暖心,做法虽然简单,却只有农家做出来的才好吃,再高档的饭店餐厅也做不出真正意义上的浆水面。所以这种看似简单的吃食要想吃到正宗的,只有家庭妇女才有那个本事做出来。

    拌上油泼辣子,剥一瓣大蒜,清爽的浆水汤上铺满了绿莹莹的香菜、葱花,我不知不觉竟然狼吞虎咽了三大碗,吃得满脑门子大汗,仍然意犹未尽,以至于李大个子的婆娘一个劲扯他的衣角,提醒他告诉我适可而止别一次吃伤,下次就再不想吃了。李大个子把他婆娘的行为语言翻译给我听:“尕掌柜,好饭量,够了没有?面多着呢,汤也多着呢,就是别吃伤了。”

    我说:“这么长时间没吃上这么可口的饭了,今天真过瘾。”

    李大个子的婆娘说:“想吃了我给你做,天天来吃。”

    我惊呆了,李大个子的婆娘竟然会说话,而且说得很顺溜。看到我惊讶的表情,李大个子的婆娘脸顿时涨得通红,连忙转身到厨房去了。我发现,这个女人除了嘴大一些,别的部位长得倒也挺周正的。我对李大个子说:“难怪你胖成这个样子了,有人侍候得好嘛。”

    李大个子用脏手抹了一把嘴,心满意足地谦虚:“唉,农村婆娘嘛,就会做个粗茶淡饭,再下上两三个崽崽,这一辈子就功德圆满了。”

    说话间从外面窜进来两个崽崽,一个七八岁,脑袋上扎着朝天椒,是个女孩儿。一个四五岁,剃了个秃瓢,脖颈子后面留了一撮麻雀尾巴似的气死毛,是个男孩。大的牵着小的,刚刚叫了一声:“爸……”看见了我就打住了,怯生生地踅到厨房去了。李大个子就叫唤:“花花,领上你弟弟出来给尕掌柜的磕头来。”

    那个女孩就领上她弟弟出来乖乖地趴在地上给我磕头,这个李大个子脑子真贫乏,怎么把他的女娃子也叫了个花花,这不是跟我那个定了亲的没过门媳妇共享了同一个名字吗?我想起了那个花花,不知道如今她长成什么样了,是好看了还是难看了。两个孩子磕过了头,我拽过那两个孩子审查。俗话说瞎马下出好骡驹,正应在李大个子身上。李大个子像个山药蛋,他老婆像个大河马,这俩孩子却都非常清秀端正,尤其是那个女娃儿,小巧的鼻子、黑溜溜圆丢丢的眼睛、精致嫣红的小嘴,再配上红扑扑的苹果脸,太招人心疼了。那个男娃子豁了两颗门牙,圆溜溜的脑袋像个刮了皮的小土豆,眼珠子咕噜噜转着一看就充满了灵气。我连忙掏出两块大洋给这姐弟俩一人分了一块:“拿上,爷爷头一次见你们,没准备见面礼,叫你妈给你们买些糖吃。”

    两个孩子倒也不客气,二话没说就接过了银元,女孩儿哧哧笑了起来,看了我说:“你是爷爷咋没胡子?”

    李大个子说:“你看你,连个娃娃都哄不过。”对了他的两个娃娃说,“这是尕掌柜,你爹的大头领,你们要叫叔呢。”

    两个娃娃就齐齐地叫了我一声:“叔。”然后就跑到厨房里躲了起来。

    我对李大个子说:“这两个娃是你生的还是从外头抢来的?”

    李大个子知道我的意思,得意洋洋地说:“当然是我种出来的,抢来的娃娃哪里喂得熟。”

    我说:“这两个娃娃可比你两口子都出息,倒真应了那句话……”

    “瞎马下得好骡驹,对不对?”

    我说就是的,李大个子就得意洋洋地笑个不停。

    那天晚上我就睡在李大个子家,我睡在炕的里手,中间隔了他的两个娃娃,李大个子两口子睡在炕梢,半夜里听到他两口子哼哼唧唧的折腾,把炕砸得咚咚响,我就骂了一声:“狗日的,有客呢还不老实。”他老婆就一骨碌爬起来跑到柴火间去了,第二天我走的时候他老婆都没有露面,李大个子厚着脸皮嘿嘿笑着给我解释:“婆娘臊了,今天不敢跟你照面了。”

    我笑骂道:“你个吃得太好了,日子太舒坦了,夜夜都不放过。”

    李大个子嘿嘿笑着说:“我以为尕掌柜睡着了,哪知道你没睡着。”

    那个时候农家就这个样儿,有的一家老少三代人还挤一个大炕,公公婆婆儿子媳妇炕头炕梢,好的中间隔个帘子,差一些的连帘子都不隔,各干各的事情,习惯了也就自然了。回山的时候,李大个子派了几个伙计护送我,还真给我扛了两袋子细白面,让我蒸白馍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