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師爺是個挺深沉的人,瘦瘦的一張寡皮臉,下頦上長著幾根稀稀落落的老鼠鬚子,倒掛眉毛再配上嘴角邊的八字紋,天生一副愁眉苦臉煩惱不斷的倒黴相。我看他有五十來歲,他說自己還不到四十歲。我從來沒有問過他的身世,他也從來沒有主動給我講過他的過去。從旁人那裡我得知他過去是西安城裡某個大官的師爺兼家庭教師,不知道怎麼就跟人家的大老婆搞上了,本來這事誰也不知道,結果大老婆的肚子大了起來,那個大官算了算,自己整天泡在二老婆跟三老婆的閨房裡,大老婆那塊地已經荒蕪多年,肚子裡的種絕對不是自己的,便開始著手調查此事。事情還沒調查到他頭上,他就跑了。他一跑就等於不打自招了,人家哪能放過他,便誣他偷了重要公文、機密文件,在全省追緝他。他先是在某個縣城的學校裡教了幾天書,人家追緝得太緊,存不住身,就跑到老牛頭山投靠了老牛頭。我判斷這個傳聞有兩個可能性,一是那個大官的大老婆是個口糙的女人,衛師爺這副德行看多了眼睛都澀,她居然還能跟他做出孩子,必是口糙而且飢不擇食。二是這種事情根本就不存在,只是傳聞和杜撰而已;因為我實在難以想象衛師爺那種人還會搞那種事情,像衛師爺那種人還會有女人願意跟他搞那種事情。
衛師爺到我們這兒已經有些日子了,沒事就捧了書本看,對我們的事兒起不了啥作用,我好像也沒覺得有什麼地方能用得著他。不過有了這麼一個師爺就顯得我們夥裡有了體面,也增加了點氣派,就像現如今的領導都要有個秘書,不管那個秘書用得著用不著,反正到哪兒帶了秘書的領導肯定比沒有秘書可帶的領導有面子。我注意了一下,他看的是《資治通鑑》、《古文觀止》之類的書,我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就是《三國演義》、《水滸傳》、《聊齋志異》還有《西廂記》這樣的閒書雜書。《西廂記》是我打掃老牛頭的老窩時從他那裡得到的,我估計這本書也是衛師爺的,老牛頭那樣的笨貨大字不識一個,不可能有書。不過衛師爺從來沒有向我提出這本《西廂記》的所有權,我也就裝糊塗,佔有了這本挺肉麻的言情劇本。我給二孃講了張生、崔鶯鶯的故事,她對紅娘特別感興趣,我則對崔鶯鶯感興趣,總覺得這小姐膽大,某些地方跟二孃有些像。
我從山下回來的時候,衛師爺跟二孃都站在窯前面的坡上朝山下眺望,看到我領著人扛了面袋子回來,他們都有些驚訝。二孃礙了衛師爺在場,沒跟我做什麼親熱的舉動,只是紅了臉問我昨天晚上咋沒回來,讓她擔心了一夜。衛師爺則一臉正經地對我說:“尕掌櫃今後出去最好帶幾個人,如果有什麼事情也好隨時給山上傳個話。”
我理解他這是在替我擔心,就告訴他我送走了奶奶之後到李大個子的地盤上看了看,沒打算走遠就沒帶人。有他在跟前,儘管我有挺多話挺多事要跟二孃說跟二孃做,卻也不好意思扔下他就走,就對他說:“李大個子把夥計都變成農民了,在山下頭開荒種地,收成還不錯,這不,把細白麵都給我送上來了。給灶上說,用這細白麵給夥計們蒸饃饃。”
衛師爺告訴我一個重要消息:“昨天縣裡保安團的錢團長派人過來了,說要約你見個面,具體時間地點由你定。”
我想起來,在收拾老牛頭之前,我為了穩住保安團,曾經給新任的保安團長送去一封信,承諾不在他的管轄範圍內作案;他給我回了一封信,說是要抽時間跟我會一會。收拾完老牛頭,消除了最大的威脅,又碰上跟二孃的舒服事兒,我便把這件事扔到了一邊,沒想到他還沒忘。
“他派來的人呢?”
“我讓他在山上等尕掌櫃,他不等,可能怕我們,我就讓他先回去了。”
“那你對來人咋說呢?”
“我沒敢說啥,就說錢團長的意思我們知道了,一切事情等尕掌櫃定奪。來人留下一封信,我沒敢拆看,信在我這裡。”說著衛師爺遞給我一封信。
信沒有封,也不知道衛師爺到底看了沒有,不過人家既然沒封敢交給他,就說明這封信也不怕人看。信的內容跟衛師爺告訴我的差不多,只是對我還讚揚了幾句,說我把老牛頭滅了“實為本地消除一大禍患”,對我恢復老牛頭山的菩薩廟,使善男信女又可以到山上拜菩薩給予了挺高的評價,說我“懲惡揚善”,“頗受讚揚”。我想,如果有一天我再讓誰,或者就是這位錢團長給滅了,大概更是“為本地消除一大禍患”。這位錢團長還說對我非常“敬佩”,如果我願意又方便的話,願意跟我“一晤”,時間地點由我決定。
我問衛師爺:“你說說看,有沒有必要跟他見見面?”
衛師爺說:“見是要見的,只是看怎麼個見法,一定要保證安全,不能讓對方上演鴻門宴。再說了……”
說到這兒他忽然不往下說了,我說:“你有啥話就說出來,我最煩說話吞吞吐吐,跟拉幹屎夾半截露半截一樣難受。”
衛師爺說:“那我就實話實說了。尕掌櫃,我總覺得像我們現在這個樣子不是長久之計,現在是坐吃山空。我算了一下,每個月的開銷得一千多塊大洋,一年就是一萬兩三千塊,像我們現在這種情況,做些小活沒啥意思,也叫人家笑話呢。省城、縣府我們也不敢去,不去那些地方就做不成大活,就靠你從李家寨弄來的那幾萬塊錢維持不了多長時間。再說了,我們現在鬧得風聲很大,南方如今鬧紅,政府集中精力在南方剿紅,顧不上我們,要是政府騰出手調了大部隊收拾我們,憑我們現在的本錢,根本頂不住。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因此我想,還是要從長計議。”
我說你有啥主意呢?說出來我聽聽。
他說:“尕掌櫃不是愛看《水滸傳》麼?你知道宋江為啥一心要招安呢?”
我說:“他想當朝廷的官嘛。”
衛師爺說:“那也是一個方面。還有一個原因是他知道,佔山為王終究不是正道道。那麼大個攤子要維持可不是容易的事情,光靠搶根本不行,哪搭有那麼多大財東讓他搶?他搶一次兩次還行,次數多了人家肯定要對付他,人家有了防備也就不那麼好搶了,長久下去肯定混不下去。再說了,只要不招安,朝廷今天來剿明天來打後天來圍困,想過安生日子不可能;所以他就要招安,只有招安了才能有前途。”
我說:“你的意思是不是我們也要招安?”
他說:“那當然,這是我們這個行當唯一的出路,除非你有那個本事打天下做皇上。既然沒有本事打天下,就只能招安,再不然就永遠是個吃了上頓沒下頓整天擔驚受怕的土匪。關鍵是看怎麼個招法,不能像宋江那樣招了安就替別人賣命去,結果把老本都丟光了。我們要像張大帥那樣,既招安有了個正經名堂,又能保存自己的實力。”
我問他:“張大帥是什麼人?”
“張作霖麼,原來是長白山老林子裡的土匪,後來投靠了國民政府,成了東北王。”
我估摸著憑自己的本事當不了什麼王,不過他說得也確實有道理,對付保安團我們的實力夠了,可是要對付中央軍,人家派來一個營、一個團我可就不知道該怎麼對付了。
“那我們就招安?怎麼個招法?”
衛師爺笑了,他笑的時候臉皮微微抽動,嘴角向一邊微咧,讓人覺得那笑容裡包含了譏諷。我挺煩他這種笑,可是他年紀比我大了許多,又知書達禮,我不能像對其他老粗夥計那樣對付他,只好轉了彎諷刺他一兩句來表達對他的不滿:“你有好主意咋沒給老牛頭出上一兩個?老牛頭要是聽了你的可能就不會有今天這個下場了。”
他對我的譏諷毫不在意,反而大言不慚地說:“尕掌櫃說得對,他要是聽我的話,確實就不會發生後來的事兒了。不過他跟尕掌櫃不同,尕掌櫃知書達禮,是文武雙全之人;他大字不識一個,又認死理,給他說話就像對牛彈琴,他根本就聽不懂我的意思,也不可能聽我的主意。”
衛師爺這人就是高明,說老牛頭的時候順帶著在我的屁股上溫柔地拍了一拍,這一拍我心中對他的不滿頓時消散。二孃在一旁提醒我們:“有話到窯裡說麼,站在這山峁上也不嫌風大嗆了嗓子。”我這才醒悟,商量關係我們夥裡前途命運的大事,就這樣站在山坡上顯得不夠鄭重。他到我們夥裡這麼長時間我們還真沒有從從容容坐下來諞過,今天既然他有興致我也有時間,跟他好好諞一諞總比閒著發愣強,於是我就對他說:“走走,到我的窯裡坐下慢慢諞。”
於是我們倆回到了我的窯裡,二孃跟了進來給我們泡上了濃茶,衛師爺客氣地起身對二孃點頭說了聲謝謝。我說:“你坐下,今天咱們反正沒事,我正好還有事情跟你商量呢。”
衛師爺說:“我來狗娃山不少日子了,整天吃閒飯啥事情不幹,尕掌櫃的是不是嫌養了我這一個沒用的閒人虧了?”
我連忙說:“哪裡的話,你是我請上山幫我拿主意的,哪裡敢說你是吃閒飯的?對了,我想跟你商量的就是李大個子他們種地的事情。我跟他們說了,他們種地可以,地是夥裡的,他們種了得繳租子,不能白種,又拿夥裡的餉銀又種自留地,哪有那麼好的事情?財東家的佃戶,哪個敢白種財東家的地不交租子。要是李大個子他們把佔的地都種上,先不說他們交不交租子,光是我們的開銷就省得多了。可是我又怕這些光顧了種地把夥裡的事情撂荒了,要是人心散了就更麻煩。你看有沒有啥好辦法,既能讓這些夥計沒事情的時候把地侍弄好,又能一心一意地為夥裡做事情,夥裡萬一碰上急事能叫他們頂上勁。”
衛師爺說:“你看過《三國演義》吧?你說的這個辦法跟曹操的屯田制差不多,以兵養兵,只要把相應的手段跟上,我們就能叫這些夥計平時當好農民,戰時就是好兵。”接下來他掰著手指頭一二三四地給我羅列了許多辦法,比如每月###一次,招幾個隊長到山上開會,彙報訓練、開荒種地、周邊敵情人情社情等等情況,然後由我訓話,佈置後一個月的任務。又比如規定所有開墾出來的田地都是夥裡的,鼓勵夥計們種地養家,按規定交租子,多交的還有獎賞,並且要記在功勞簿上,作為提拔、獎勵的依據。又比如每年舉行兩次比武活動,一次在夏至那一天,一次在冬至那一天,比賽射擊、格鬥、隊列等等項目,取集體一名、個人前三名,當場予以重獎,等等等等。
他說的這些東西我聽著非常新鮮,也深感有理,禁不住就躍躍欲試。我萬萬沒有想到這個貌不驚人的衛師爺肚子裡倒還真有一副好下水,開會這個詞兒也正是從這個時候才正式進入了我們的日常詞彙系列。從那以後我們就不再用“聚齊”這個土詞兒,取而代之的是“開會”。
“你說的這些都是好主意,就按你說的辦,今後這樣的好主意你多想一些。你說到招安,該咋招呢?”
他的臉色微紅,顯然感受到了我的鼓勵,話說得也更加流暢:“即使我們想招安,也不能顯出來,俗話說送上門的買賣好做,我們得鬧得讓他們主動來找我們,跟我們談,我們絕對不能主動找政府求他們招安。再說了,現在南方鬧紅鬧得政府焦頭爛額,哪裡顧得上我們的事情,我們正好趁機招兵買馬,本錢越大招安的時候價碼才越大。再說了,我們招安也不是真的就給政府當腿子去,我們要的只是個名分,這樣就能名正言順地做好多事情,這個分寸是一定要把握好。”
“既然這樣我們還有沒有必要跟那個錢團長見面呢?”我這樣問他。
“見,當然要見,起碼不能讓他覺得我們不敢跟他見面。見了面聽他說什麼,最低限度我們可以跟他大路朝天各走半邊。說實話,我們不在他管轄的地方做活就是對他最大的照顧了,如果我們老在他的地盤上做活,上面饒不了他,他又對付不了我們,那才叫他難受呢。”
我說:“那你就安排這個事,時間地點你跟他商量好了跟我說一下就成。”
這是我對他莫大的信任,等於我把自己的安危交到了他的手裡。他也明白這一點,我從他那死人一樣難以見個活表情的臉上看到肌肉微微的抽動,他臉上那一條小小的肌肉微微地抽動就是內心多少有些感動的表示。他起身告辭:“尕掌櫃,我走了,事情我安排,有啥情況我隨時給你報告。”
我攔住了他:“別走,到吃飯時間了,就在我窯裡吃,邊吃邊諞,我愛跟你諞。”我這是實話,人跟人之間的關係有時候很奇怪,有的人你跟他認識多年了,最後卻仍然跟陌生人差不多;也有的人你跟他剛剛認識卻已經成了知己;還有的人像甘草,看上去是個爛草根,放到嘴裡滿嘴藥味兒,可是越嚼才能越覺得它甜,到後來才能知道它不但甜,而且具有生津解毒敗火的功效。我覺得這個衛師爺就像一塊甘草,越嚼越有味道,就是還不知道他有沒有止咳化痰清熱解毒的本事。
“二孃,你給我跟衛師爺下面吧,就用我帶回來的細白麵。”
“要清湯、臊子還是酸湯?”
我想起了李大個子他老婆的漿水面,可惜,山上沒有人窩漿水,只好對二孃說:“隨便,啥面都成呢。”
我也知道,二孃的水平做出來的面都是一個味兒,就是那種介於酸湯麵、臊子面和清湯麵之間的味道,這我早在張家堡子的時候就已經領教了。做飯確實不是二孃的強項,雖然她給我做飯的積極性很高,我卻不敢在這方面肯定她的能力。
衛師爺趕緊謙讓:“隨便做些啥,不要麻煩二孃。”
我們的稱呼特有意思,就跟所有人把奶奶稱為奶奶一樣,所有的人也都把二孃稱呼為二孃。二孃看我跟衛師爺聊得高興,就興高采烈地去做她的麵條去了。衛師爺又說:“還有,按照咱們現在的實力,再出去砸油點子既解決不了根本問題,又像是端著機關槍抓螞蚱,我們現在基本上是坐吃山空,得找個長期生財的道道呢。”
我說:“能有長期生財的道道當然好,可是一下子哪裡有那麼好的買賣呢。”
衛師爺從懷裡掏出來一張紙遞給我,說:“這是方圓百里的財東、商賈、買賣。”
我看了看,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各種各樣的名字,名字後面都註明了地址、估計財產數額、主要經營項目等等內容,其中有財東、買賣人、各色行當的知名人士等等。我問他:“你的意思是我們輪著搶這些人嗎?”我想,這倒也是一個保證長期利益的辦法,今天做了這家明天做那家,這不就有了經常性的收入,不就不是坐吃山空了嗎?衛師爺又想微微一笑,可是卻沒敢笑,他已經發現我不喜歡他那種帶有譏諷意味的笑容,儘管他可能並沒有譏諷別人的意思,但他那種笑容卻讓任何人都覺得是譏笑。這確實是一個聰明人,一個能很快揣測到別人心思的聰明人。
“不用,要是我們輪著把這些人都搶了,那麻煩就大了,我們也就別想安穩了,國民政府不派大軍來清剿我們,這些商戶也得聯合起來對付我們。再說了,我們也不見得就能搶得到,人家把錢財匿了,你還真能把人家都殺光?再不行人家乾脆舉家遷徙,惹不起還躲不起嗎?那時候我們就真成了井臺上的蛤蟆——晾乾了。我的意思是向他們收保護費,每家按月收三五塊大洋,這些人都能負擔得起,總共有三百來家,每個月弄他個一兩千塊大洋富富有餘。”
“人家能給嗎?”
“不能給,可是我們有辦法讓他給。”
“啥辦法?”
“凡是按時間數量給了保護費的人,我們就要保證人家安全,萬一有哪家讓土匪做了,我們就得給人家一個交代,這就是我們的信譽。不按我們的要求交保護費的,我們自然也就不保證他們的安全,家裡人叫人家綁了、家裡叫人家搶了,我們就不管他孃的。過上不到半年,這些人就都得老老實實把保護費送到我們手上。”
我不能不承認,這傢伙壞主意還真多,起碼比我多得多。按照他的辦法,如果哪家財東不給我們交保護費,我們當然可以派人或者串通別的山頭禍害他,讓他不得安生;反之,如果他老老實實地給我們交了保護費,我們就得保證別的山頭不去打擾他們。如果哪個山頭不聽我們的吩咐,或者不明白情況冒犯了受我們保護的人家,我們就得負責替他們出頭,找那個山頭擠對著他們老老實實把吃進去的吐出來。
“人家還不如把保護費交給保安團呢,憑啥要交給我們呢?”
我這是明知故問,保安團那點能量要是能保得了一方平安,世上也就沒有我們這一路人了。果然,衛師爺說:“保安團保不了平安,要是保安團能保得了他們平安,我們還有活路嗎?”
二孃把麵條做好端了上來,果然是那種裡頭既有臊子卻又酸溜溜的湯麵,不過好在有油潑辣子、涼拌蘿蔔等等下飯的小菜,倒也覺不出來二孃的手藝有多差。衛師爺平日都在夥裡的大灶上吃,很少能吃到小鍋子裡下出來的麵條,稀里呼嚕連著吃了三大碗,吃得滿腦門冒汗,臉上也透出了紅光。
飯後,我讓他馬上把要辦的這幾件事情寫個計劃出來,我再把幾個隊長召集起來一塊商量一下,如果在細節上沒有什麼問題,就馬上開始辦理。他打著飽嗝心滿意足地走了。二孃在我們吃飯的時候就在灶房裡給我們下面,我們吃過了她才吃。衛師爺走了之後她就爬到炕上依到我的身邊,從上到下把我摸了個遍,款款地問我:“昨天夜裡你咋沒回來,不想我嗎?”
我昨天夜裡沒有不想她,也沒有認真地想她,可是當她溫暖柔軟的身體擠壓著我的時候,我便本能地撒謊:“哪裡能不想呢,想死了,要不是夜裡天太黑李大個子死活不叫我走,我半夜裡就回來了。”她便激動地噙了我的嘴用力咂著,她的嘴上有面條湯的味道,鹹鹹的軟軟的像是剛剛出鍋的餡餅。我像主人愛撫寵物一樣抱住她,開始剝她,就像剝一顆大柚子。柚子的皮沒了,露出了潔白的瓤兒。我開始品嚐、吞噬這顆汁液豐美的大柚子。她則開始哼哼唧唧地呻吟,好像牙疼,又好像抽筋。
我們就是這個樣子,見了面就忘乎所以地昏天黑地一番,在這種時候似乎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變得無所謂起來,只有我們正在做的事情最重要、最有意義,而且一定要做完才行,絕對不能半途而廢,半途而廢就讓人覺得好像肚子脹得要命卻找不到方便的地方那麼難以忍受。
我們靜靜地躺著,身體和精神劇烈運動後的疲憊讓我們昏昏欲睡。她忽然問我:“奶奶走了嗎?”
“走了。”
“到哪去了?”
“不知道。”
“啥時候回來呢?”
“不知道。”
她沉默了,把被子拉上來蓋住了我跟她的身子。天氣已經開始變涼,一早一晚山上的風已經開始讓人打寒戰了,早上起來,岩石、草葉上都可以看到薄薄的白霜,夜裡已經得燒炕了。
“唉,說實話,奶奶那人好著呢。”她嘆息著說。
她這是頭一次正面評價奶奶。我問她:“你怕不怕奶奶?”
她說:“夥裡有誰不怕奶奶呢?你怕不怕?”
我覺得這個問題其實挺難回答的,對奶奶,我確實挺怕的,尤其是過去,她動不動就擰我的屁股懲罰我,而且她擰我的時候絕對不會虛張聲勢,一定要實實在在把我擰得嗷嗷叫喚。所以,她讓我幹啥我很順從,基本上沒有偷懶耍滑的。可是如果說我怕她吧,她不讓我乾的事情我沒有一件沒幹的,偷著抽大煙,趁她睡著了的時候摸她的奶奶,往夥計們的炕洞裡頭填幹辣椒,還有,她不讓我跟二孃這樣子,我就偏偏跟二孃這樣子了,我實在說不清我到底是不是怕她,或者說有時候怕她有時候不怕她。驀地我想通了一個道理,我確實挺怕她,但是,在我內心深處總有一種下意識的想法,覺得不管我做了什麼,即便奶奶懲罰我,也把我怎麼樣不了,她的懲罰遠遠沒有達到我的承受極限。
“你想啥呢?你怕不怕奶奶?”二孃追問我。
“我也難說,有時候怕她,有時候不怕她,有些事情怕她,有些事情不怕她,不過,我敢說我再做了啥事情,她也不會滅我。”
二孃說:“你說娃娃家怕她媽不怕?”
我說有時候怕有時候不怕有的事情怕有的事情不怕。二孃笑了說:“這就對了,你跟她是母子兩個,有時候她反倒怕你呢。”
我說這就胡說了,奶奶還真就沒有她怕的人。二孃說:“她怕你不聽話,怕你出事情,怕你離開她,怕你跟我在一起學壞,你說這是不是她怕你呢?”
我說:“我跟你在一起能學啥壞,我比你壞得多麼。”
她哧哧地笑著捏了我一把:“這才說了句公道話。”
我又問她:“你恨不恨奶奶?”
“我恨她做啥呢?”
“她罵你騷狐狸,還說你把我勾引壞了。”
“罵去,我才不生氣呢,該咋我就咋,她總不至於一槍把我崩了。”
我暗想,未必,如果你真的犯到那個份上,奶奶說不準真就會一槍把你崩了。我敢斷定,奶奶崩二孃可不會手軟,只是她沒犯到那個份上而已。這話我在心裡想著,沒敢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