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歌劇《呂蓓卡》的作者馬西瓦被稱作“著名青年音樂家”已經有十五年了。有天,他對他的朋友安德烈-瑪里奧說:
“你怎麼從來不去米歇爾-德-比爾娜夫人家轉轉?我向你保證這位算得上新巴黎最吸引人的婦女之一。”
“因為我覺得自己生來就不是她那種圈子裡的人。”
“老朋友,你可錯了。那兒可是一個別開生面的沙龍,很有新意、很活躍並且很有藝術味道。在那兒演奏出色的音樂,在那兒聊天的環境相當於上世紀最好的茶座。你會受到熱烈歡迎,首先因為你的提琴拉得盡美盡善,其次因為人家在她家裡常談起你,最後還因為你算得上毫無俗氣而且從不隨便拜訪打擾人家。”
雖然也感到受捧,同時推測到這種積極活動決非是在那位女主人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進行的,卻總還有點兒不想去,瑪里奧說了聲“何必呢,我對此並無偏好”。但故意說成無所謂的話音裡已經混進了同意的意思。
馬西瓦接著說:
“你願意我找一天介紹你去嗎?通過所有我們這些人,她的熟客,你已經知道她了,因為我們談起她的次數夠多的。這是一個二十八歲的年輕婦人,漂亮聰明之至。她不想再婚,因為她的第一次婚姻十分不幸。她將她的寓所安排成一個倜儻風流的男士聚會之所。在那兒,所謂圈子中人或者上流社會中人並不太多,去的人數為保持效果而恰到好處。我領你去她家她會十分高興的。”
瑪里奧被說服了,回答說:
“算數!找一天去。”
第二個星期一開始,音樂家就到了瑪里奧家裡,問道:
“你明天有空嗎?”
“有……有空。”
“那好。我領你到德-比爾娜夫人家去吃飯。是她責成我來請你的,而且這兒還有她的便箋。”
擺出架式,考慮了幾秒鐘之後,瑪里奧回答說:
“聽你的。”
安德烈-瑪里奧快三十七歲了,是個沒有職業的單身漢,然而又是個足以隨心所欲過日子的有錢人;他常旅遊,並且收藏了一批不錯的現代畫和小古玩,算得上一個有風趣的人,有些兒好幻想,也有點兒孤僻,有點兒任性,也有點兒倨傲,離群索居主要是由於驕傲而不是由於害羞。他天賦很高,很精明但是很懶散,什麼都能弄懂,而且本來也許能幹成很多事,卻滿足於過旁觀者的日子,或者毋寧說當個業餘愛好者。要是窮困的話,他肯定會令人矚目或者成名;但生來年金豐厚,他就落得一輩子自我埋怨不如人。他曾作過各種嘗試也是事實,可是意志太軟弱,嘗試過藝術的各行各業:一度嘗試過文學,發表過一些曲折動人、風格細膩的遊記;又一度嘗試音樂,在小提琴的演奏上也在專業演奏家之間贏得了受讚賞的業餘演奏家美名;最後又嘗試了雕塑,在這個領域裡他以原始技巧和大膽豪放扭曲了的人型代替了外行人眼中的學問和鑽研。他的小泥塑“突尼斯的按摩師”甚至也在去年的沙龍大賽中得到了某些成功。
他是出色的騎師,據說也是位出眾的擊劍家,雖然從不曾在大庭廣眾之前拔過劍。他所以遵守這一條,可能出於在這種場合會有可怕的認真的對手。他之迴避社交環境可能也是出於同樣的擔心。
可是他的朋友們喜歡他,而且異口同聲誇他,大概由於他很少使他們不愉快。說起他的時候總是說他可靠、篤實、與人關係融洽而且對他本人十分有好感。
他的身材比較高,兩頰上長著的短短黑鬢巧妙地延伸到下頦上,淺灰色的頭髮鬈曲得很漂亮,用一對明亮有神、略帶多疑冷酷味道的眼光正面看人。
他的親密朋友大多是些藝術家,有小說家加士東-德-拉馬特,音樂家馬西瓦,畫家約班、裡渥列、德-莫多爾,他們似乎很賞識他的理智、友誼、心靈乃至他的判斷力,雖然在他們的心靈深處抱著對自己所得成就的不可避免的虛榮感,仍將他看作一個十分可愛而且很聰明的失意人。
他的矜持態度彷彿在說:“我的一事無成,是由於我不求聞達。”因此他生活在一個窄狹的小圈子裡,不屑風流逐豔和去著名沙龍,因為在那些沙龍里別人會比他更引人注目,他就會被列進普通配角的行列之中。他只願意到那些準會欣賞他的嚴肅和含蓄品質的人家去;他之所以這樣快地同意讓人帶他到米歇爾-德-比爾娜夫人家裡去,那是由於他的好朋友,那些到處頌揚他內秀的人都是這位年輕婦人的熟客。
她住在富瓦將軍路上的一個漂亮夾層裡,在聖-奧古斯汀教堂後面。臨街有兩大間,一間餐廳和一間客廳,後面這間接待一切來客;另外兩間面臨花園,這是房主人的遊憩之所。其中第一間是第二客廳,很大,長大於寬,壓著樹梢開著三樘窗,樹葉碰上了檔風窗扇;配備的傢俱擺設特別少而簡單,趣味樸素、純正而價值高昂。那些桌、椅、櫃架,放在玻璃罩子下面的瓷人、花瓶、小塑像,以及在一扇壁板中嵌著的一座大掛鐘,這個年輕婦人,住房裡的所有各種裝修陳設,都以它的形狀、年代或風格吸引住了人們的視線。她對這間房子內部佈置的自豪,幾乎不亞於她的自負,為了佈置它,她調動了所認識的一切藝術家們,使他們貢獻出知識、友誼殷勤和到處搜索的能力。她富有而且肯出高價,他們為她找來了各式各樣充滿了獨創風格的東西,那是庸俗的業餘愛好者一點也看不出來的。於是靠了他們,她建起了一座輕易進不來的名宅,她認為在這兒人們會有更多樂趣,而且會比所有別的上層社會婦人的平庸寓所更使人願意重來。
她愛堅持的許多理論之一是:壁衣、織物的調子、坐位的寬敞、形狀的協調、整體的和諧也和“巧笑倩兮”一樣,能愉悅視線、吸引視線、調整視覺。她的說法是:富也好、窮也好,但招人喜歡或者使人反感的寓所形象也和裡面住的人一樣能吸引人、使人留連或者拒人千里。它們會使心靈甦醒或者麻痺,使精神興奮或者冷漠,使人開口或者緘默、快樂或者悲哀,最終使每個來訪者產生一種沒來由的離去或留下的願望。
在這間長條房間中央比較陰暗的部位,有一臺大三角鋼琴放在兩個鮮花盛開的花盆架中間,佔了最體面的位置,一副主宰的氣派。再過去一點,是從這間房通到臥室去的一樘雙扇高門,臥室再連到梳妝室,那也又大又雅緻,像間夏日的客廳,掛著波斯帷幔。德-比爾娜夫人在只有一個人的時候,習慣就在梳妝室裡待著。
她曾十分不幸,嫁給了一個風度翩翩的無賴漢,那是一個家庭暴君,在他面前任何人都得服從屈膝。五年之久,她得忍受種種苛求、冷酷、妒嫉以至那個令人無法忍受的主子的各式暴行;於是她被嚇壞了,被突然襲擊弄暈了,她在那種意想不到的婚後生活裡一直沒有反抗,被專橫凌辱的男性粗暴意志壓垮了,她成了俎上之肉。
他在一天回家的途中,由於動脈瘤破裂死去,於是,當她看到那個丈夫的屍體裹在一張床單裡進來時,幾乎無法相信解脫的現實。她定睛看著他,抱著被剋制住的衷心高興,卻又十分害怕心情被人看出來。
她生性獨立、爽朗、甚至有點過分,靈活而且富於魅力,夾著些不知通過什麼方式在巴黎小姑娘們之間播撒的無所忌憚的機智。這些小姑娘像是從小就呼吸著大街上的淫穢氣息,在街上飄蕩著的是混著每晚從劇院敞開的大門中傳出來、受到喝彩或喝倒彩的劇詞的調調兒。然而由於五年的奴役生活,在她昔日的大膽放肆裡,她保持了一種特殊的膽怯,怕說得太多、做得太過,同時抱著一種得到解放的熱忱和堅定的決心:今後決不損害自己的自由。
她的丈夫是個上流社會的人,把她調製成了一個漂亮、有禮、訓練有素的啞巴女奴。這個流氓的客人中有很多藝術家,她曾抱著好奇心招待他們,興致盎然地聽他們聊天,但從不敢讓他們看出來,她聽懂了而且感到興趣。
喪期一過,一天晚上她從舊日客人中邀了幾位來晚餐。有兩位謝絕了,有三位接受了。他們驚詫地發現這是個心胸開闊、舉止動人的年輕婦人,她將他們安排得舒適自在,並且遣詞文雅地告訴他們,過去他們的來訪帶給了她樂趣。
她就是這樣,在忽略了她或者渺視她的他那些舊日之交中,按她的趣味逐步挑選出了一批朋友;並且開始以寡婦、無束縛而潔身自好的婦人身分接待那些她能從巴黎聚集到的,眾所追求的男子,只邀了少數女客。
首先被接納的人成了深交,組成一個班底;在這個基礎上吸收了些別的人,使這家房子具有了一個小朝廷的氣派。在這裡的人都具有某種價值或者某種稱謂,因為幾經挑揀的某些貴族頭銜已經與平民知識分子身分混淆一氣了。
她的父親德-帕拉東先生住了上面一層的寓所,扮演她的出門伴娘腳色,也是她的儀仗、侍衛。這是個精神抖擻、風度翩翩、愛好給女人獻殷勤的滑稽老頭兒,緊緊跟著她,把她視同貴婦人而不是他的女兒。他主持的星期四宴會很快就出了名,在巴黎被傳來傳去,被人們所熱衷追求。要求介紹和邀請的請求大量湧來,但要經內部圈子討論,還要經過類似選舉的手續,並且常常遭到拒絕。從這個圈子裡傳出的一些警句傳頌全城。一些初露頭角的演員、藝術家和詩人一履此地,就類似躍登龍門、躋身名人。由加士東-德-拉馬特帶來的一些長髮詩人接替了由馬西瓦介紹來的位於鋼琴邊上的匈牙利提琴家們;有些異國情調的舞蹈家在去伊甸園或者牧羊人舞場登臺之前,先來這裡露露她們的搖擺舞姿。
過去在夫權管制下,步入社會的德-比爾娜夫人還對那段經歷保留著反感的回憶,加之她的朋友心懷猜忌地維護著她,因此她明智地不過分擴大她的熟人。對別人會如何說她、想她既高興又害怕,她讓自己過著略有一點兒放縱傾向但十分謹慎的資產階級生活。她重視自己的名譽,懼伯輕率,任性中保持適度,大膽中保持謙遜,小心翼翼不讓人能猜疑她有任何男女關係、任何輕浮愛情、任何私情。
所有的人都試過勾引她,據說誰也沒有成功,而且他們承認這件事。他們相互之間議論這件事時覺得稀奇,因為男人(也可能有點理由)一般很少會承認一個單身獨立女人的貞節。在她身上,流傳著一種說法。人們說,在他們夫婦配偶關係之初,她丈夫幹得那樣粗暴、引人反感和提出許多意料不到的要求,以致她對男人的愛情已經完全消失。這些親密朋友常常討論這種情況。他們得到一個肯定的結論:一個在未來的愛情夢想中長大,並且在令人不安的奧秘中等待的年輕姑娘,雖然猜到了箇中奧秘既親切又猥褻、不可告人卻又有其崇高一面,但是碰到一個粗野之徒向她揭示婚姻的種種苛求時,必然會叫她魂飛魄散。
那位交際場中的哲學家喬治-德-麻爾特里常微微冷笑,補充說:“她的日子會來的。這類女人總是有這麼一天。來得越晚,就鬧得越狠。憑我們這位女友的藝術興趣,晚年她會成為一個歌唱家或者鋼琴家的情婦。”
加士東-德-拉馬特的想法不同。他憑他小說家、觀察家和心理學家的才能,從事於上層社會人物研究,而且他曾對這類人物作過生動的諷嘲,他聲稱能對女人作出獨特無誤的透徹認識和分析。他將德-比爾娜專人歸入有點兒不正常的現代婦女,在他有趣的小說《她們中的一個》裡,他勾畫出了這個類型。他首先描述了這類由於可以理解的歇斯底里而騷動不安的新型婦女。她們受到無數互相矛盾的、連願望也算不上的念頭的激動;什麼事情連試都還沒有試過,就會由於一些事件、時代、具體時間、現代小說的失誤而感到幻滅;她們沒有熱情、沒有鍛鍊,像是由驕縱慣的孩子們的任性和老懷疑派的冷漠混合而成。
和別人一樣,他也進行過些勾引,但也只能擱淺。
因為這群人裡的忠心人物,都輪流扮演過德-比爾娜夫人的鐘情漢子,而且在危機之後仍然以不同的程度保持了情意綿綿、心神激盪,他們漸漸近似形成了個小教派:她是聖母,在他們之間不斷地議論她,雖然遠不可及,仍受控於她的魅力之下。他們根據她那些日子表現的是恨、是惱、是喜愛而頌揚她,鼓吹她,批評她和貶低她。他們不停地相互妒嫉,也偶相窺測,尤其是將她周圍那個圈子封鎖起來不讓靠不住的競爭者接近。有七個人是形影不離的:馬西瓦,加士東-德-拉馬特,胖子弗萊斯耐,風頭一時的上層社會年輕哲人喬治-德-麻爾特里。這位以他的悖乎常理的觀點,複雜善辯而且永遠是最新版的淵博知識著稱,他的崇拜者,哪怕是最熱衷的也聽他不懂;而且他還以他的講究打扮揚名。在這幾位她選中的男士之外,她還加上了幾位上流社會中機智出名的寶貨:伯爵德-馬朗坦,男爵德-格拉維,和兩三個別的人。
這群選民中兩位最得寵的是馬西瓦和拉馬特,他們似乎憑他們的天賦經常使被逗樂了的年輕婦人開心;他們發揮了藝術家的不拘禮節、吹牛打諢,對任何人都進行譏嘲,甚至當她能容忍時也包括她在內。可是出於天生小心或意志,她從不對這些崇拜者中的任何一個表示出長期明顯的偏愛。她風情中的童稚無拘和受寵的公平分配,在他們之間維持了一種五味俱全的帶敵意的友情和使他們興致盎然的高亢熱情。
他們之間偶然也有人為了開其他人的玩笑,會介紹一個人進來。可是因為這新人向來不會是出類拔萃的或者十分引人關注的,這些聯合起對付他的人用不了多少時候就把他排除了出去。
馬西瓦就是這樣將他的朋友安德烈-瑪里奧帶到這幢樓裡來的。
一個穿黑衣的僕人唱名道:
“馬西瓦先生!”
“瑪里奧先生!”
在一個巨大的、粉紅色起縐薄綢的檯燈罩下面,一盞支在鍍金高柱子上的投射燈向一張古董大理石方桌桌面投下了明亮的光,一個女人和三個男人的腦袋正彎在一本剛由拉馬特拿來的畫冊上。這位小說家站在他們中間翻著書頁,一邊解釋。
腦袋叢中有一個轉了過來,於是正往前走的瑪里奧,看到了一張明淨的臉,金色略棕的頭髮,長在兩頰上的短絨毛像野火燃燒。翹起的小鼻子使這個面龐像在微笑,雙唇清晰地勾出了嘴線,兩腮上一對深深的酒窩,突出的下頦中間有一道淺槽,使臉上帶著一種諷嘲的味道;而一雙眼睛與其口鼻形成了奇異的對比,它們使這面龐蒙上了一層陰鬱的情調。那是一對藍色的、褪淡了的藍色眼睛,好像誰把它們洗滌過、刷過,使它變淺了。明亮而奇特的視線好像已經在申訴嗎啡製造的幻境,或者更直截了當地說,那視線就是顛茄的煙雲。
比爾娜夫人站起來伸出了手,表示歡迎並謝謝光臨:
“好久以來我就要我們的朋友領您到舍下來,”她對瑪里奧說,“可是我老得說好多次這類事兒,人家才幫我辦到。”
她高大漂亮,手勢從容,適量地敞胸,剛好露出了她在燈光下變得無與倫比美麗的橙色雙肩。她的頭髮這時一點不帶紅色,卻像如火秋色下無法描繪的枯葉色。
接著她將瑪里奧介紹給她的父親,這位行了個禮並向他伸出手來。
男士們分成了三攤,像在自己家裡似的隨隨便便聊著天,像在某種習慣了的圈子裡,而有個女性在場就更增加了一分文雅氣氛。
胖子弗萊斯耐在和馬朗坦伯爵談天。弗萊斯耐經常不斷到這家屋子裡來,加上德-比爾娜夫人對他表示的偏愛,常使她的這些朋友不快乃至生氣。他年紀還輕,卻已經胖得像個吹漲了的牛腸做的氣球娃娃,喘氣,浮腫,幾乎沒有鬍子,頭上像雲霧似的蓋著一層隱隱約約的淡色捲髮,庸俗,討厭。對那位少婦說來他肯定只有一種價值,那就是比別人,比誰都千百倍的盲目愛她,這讓別人都討厭,可在她眼中至關重要。旁人給他取了個諢名“海豹。”他結過婚,卻從不提出介紹他的妻子到這家子來,人家說她醋勁很大。拉馬麻特和馬西瓦尤其為他們的女友對這個風箱佬的明顯好感表示憤慨,並且忍不住責備她這種該受批評的口味,這種不顧旁人的庸俗愛好。這時,她微笑著回答說:
“我愛他像愛條忠心的吧兒狗。”
喬治-德-麻爾特里正和加士東-德-拉馬特談論最新的、還未經微生物學家肯定的發現。
德-麻爾特里先生以無數精妙的觀點展開了他的宏論,小說家拉馬特熱忱地聽著,抱著文人的隨和,無所限制地接受對他原始新鮮的任何東西。
這位上流社會的哲學家長著金髮,亞麻色的金髮,又瘦又高,裹在一件髖骨上收得緊緊的禮服裡。小腦袋從白領子裡伸出來,在緊貼額頭上的、又平又直的金髮下,臉色蒼白。
至於拉馬特呢,那位加士東-德-拉馬特,他姓氏的貴族標誌使他擺上了某些紳士和上流社會的架勢,這人主要是個耍筆桿子的人,一個筆下無情、叫人害怕的文人。配備了一副像照相機似的精確迅速的眼光蒐集種種形象、態度和舉止;還天賦有獵狗嗅覺似的透徹觀察力,天生小說家的感覺力;他從早到晚積累職業所需材料。靠著對外形的清晰印象和內幕的本能直覺,有了這兩種十分樸實的感覺,就能在他的著作裡看不到一點心理分析作家常有的蓄意安排,而是從人類生活片段裡提煉出來的氣氛,來自生活本身的聲、色、面貌和活力。
他每一本小說的出版都引起社會上的一陣騷動,猜想,既有高興的也有惱火的,因為人們總以為從中看出了某些幾乎被撕破了假面具的人,而且每當他走過一處沙龍就會留下一道痕跡。他還發表了一大本內心回憶錄,其中對他許多熟識的男男女女作了完全沒有惡意的勾畫,可是那種精確直率,使他們十分怨恨。有人為他取了個外號叫“熟人怕”。
他的內心像個謎,又從不動情,傳說他過去曾熱戀過一個使他傷心的女人,還說從此他就在別的女人身上搞報復。
馬西瓦和他最能相互瞭解,儘管這位音樂家的天性十分不同,更開朗、更暴露,也許遭受過的折磨較少,可是明顯地更敏感。他獲得過兩次巨大的成功:一次是一個首先在布魯塞爾、後在巴黎上演的作品,在巴黎的喜劇歌劇院裡受到了熱烈歡迎;後來第二個作品一脫稿就被大歌劇院接受演出了,並且被看作是一個超凡出眾天才來臨的先兆,可是他就此停筆不動,犯了許多當代的藝術家所愛犯的那種早熟的麻痺症。這些人不像他們的先輩那樣於光榮中衰志,卻是在如花盛開的年紀就處於才盡的威脅之中。拉馬特說過:“今天在法國只有流產了的偉人。”
馬西瓦這陣子好像十分鐘情於德-比爾娜夫人,圈子裡的人都在議論紛紛;當他用一種傾倒的神氣吻她的手時,所有的眼睛都轉過來朝著他。
他問道:
“我們是不是晚了?”
她回答說:
“沒有,我們還在等德-格拉維男爵和伯拉加奈侯爵夫人。”
“啊!真有幸,這位侯爵夫人要來!那麼我們今晚就有音樂聽了!”
“希望如此。”
兩位更晚到的來了。因為侯爵夫人是位豐腴的太太,她的個兒就嫌矮了點兒。她祖籍意大利,急性子,深色眼睛,深色睫毛和眉毛,連頭髮也是深色的,而且如此之密又到處蔓伸,把額頭都壓上了,快遮到了眼睛,她被譽為“具有整個上流社會婦女中最出眾的嗓子”。
那位男爵是個循規蹈矩的男人,凹胸脯、大腦袋,只有雙手抱著大提琴才能算夠了個兒,是個十足的音樂迷,他只到推崇音樂的人家去。
到吃飯的時候了,德-比爾娜夫人挽著安德烈-瑪里奧的胳膊,先讓她的賓客們走過去。等到他們成了客廳裡最後兩位,正準備走的時候,她用她的黑眼仁迅速向他斜斜瞟視了一眼。從這一眼裡,他相信自己觀察到了一個更復雜、更愛探索的婦人的心思,這是那些漂亮的太太們在她們的餐桌上首次接待任何男客時,一般不會去找的麻煩。
這頓飯吃得有點兒鬱抑單調。拉馬特神經不寧,像對誰都抱著敵意,但絕沒有和誰公開對立,因為他堅持要表現得有教養;但是抱了這種幾乎難以覺察的惡劣心情,致使聊天的勁兒涼了下來。心神集中的馬西瓦則吃得很少,不時偷偷地觀察房子的女主人,她像是在什麼別的地方而不是在自己家裡。答話時心不在焉地笑笑,接著立刻就凝神思索,她該是在想什麼不太要緊的事,可是今天晚上它比她的朋友們還要使她惦著些,雖然她為照顧侯爵夫人和瑪里奧花了必要的心力而且十分充分;可是她這樣做是責任在身,是按習慣,而顯然心不在焉,簡直神不守舍。弗萊斯耐和德-麻爾特里在爭論現代詩。弗萊斯耐在詩詞上熟知的是上層社會人士的流行論點,德-麻爾特里耳熟能詳的則是一些由最愛故弄玄虛的詩匠弄出來的、庸人理解不了的詩詞。
在這頓飯中間,瑪里奧又有幾次碰到了那位年輕婦人的探索性眼光,但是時隱時滅,不那樣固定,那樣好奇。只有德-伯納加奈侯爵夫人、德-馬朗坦伯爵和德-格拉維男爵不停地聊天,互相說了一大堆事情。
到了晚上,越來越沒有勁的馬西瓦坐到鋼琴邊上,敲了幾個音符。德-比爾娜夫人好像活過來了,她很快就組成了一個由她所喜愛的曲子組成的小音樂會。
因為馬西瓦在座而格外興奮的侯爵夫人,嗓音這次格外滋潤,她唱得像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大師始終用一開始時那副陰沉面孔在為她伴奏。他蓄得長長的頭髮拂到上衣領子上。和他捲曲發光的細鬍鬚整個兒混成一起。許多女人愛過他,人們說她們還在追求他。德-比爾娜夫人坐在鋼琴旁邊全神貫注地傾聽,像是在望著他卻又沒有看見他,瑪里奧為此有點兒羨慕。這羨慕主要不是出於她和他的關係;而是當女性的視線定在一個有名人物身上時,他的男性傲氣就因她們對男人的知名等級劃分而感到了屈辱。當著婦人們的面和那些名人交往,時常他私下感到難受,女人的青睞常常被當作成功的最高獎賞。
將近十點鐘,男爵夫人德-弗雷米納和兩位銀行界上層的猶太女人接踵而來。大家談起了一樁已宣佈的婚事和一樁預期的離婚事件。
她翹起的小鼻子,臉上的一對酒窩和下頦那道嬌小可愛的淺凹槽為她構成了一個淘氣孩子的形象,雖然她年近三十,韶華已逝的眼光在她臉上賦予了一層惹人心神不寧的神秘色彩。在輝煌的燈光下,她的皮膚呈現出天鵝絨般的金光,當她搖頭的時候,她的頭髮就發出淺黃褐色的光輝。
她感到了瑪里奧從客廳另一頭朝她投過來的視線,於是很快就站了起來,朝他走過去,微笑著像在回答誰的招呼似的。
“您該有點兒膩煩了,先生,”她說,“當還沒有習慣那家的氣氛時,常會感到膩煩。”
他不承認這樣。
她拿過一張椅子,坐到他的旁邊。
他們立即就聊起來。馬上就彼此十分相投,就像乾柴烈火,一下就點著了。像是他們事前交換過他們的觀點、他們的感覺,由於天性相同、教育相同、傾向一致、興趣一致,上天已經安排好他們會相互理解,命定有緣相見。
在年輕的女人那邊也許要了點兒技巧;可是由於有人聽您,有人猜測您的心思,有人響應您,有人給您提問使您能巧妙地闡發而挑起的愉悅感使瑪里奧精神百倍。他受到的接待方式使他感到高興,她為他施展的撩人風姿和她善於纏住男人的魅力使他五體投地;他盡力向她略加修飾地表達個人內心的微妙色彩,只有在遇到知音的時候,才能激發他這種罕見的強烈認同感。
她馬上對他說:
“和您聊聊真是太叫人高興了,先生。人家早就對我說過。”
他感到臉上有點發紅,接著大膽說:
“人家對我說過,夫人,您是……”
她打斷了說:
“說我賣弄風情!對。使我喜歡的那些人,我確實常常如此。人們全知道這點,我也不隱瞞,可是您會看到我的對人殷勤是絕對一視同仁的,這是為什麼我能保住……或者招回我的朋友們而從不失去,使他們始終圍繞著我。”
她帶著一種狡黠的神情,意思是:“請您尊重,不要過於高估自己;不要在這上犯錯誤,因為你將來所得不會比別人多一絲一毫。”
他回答說:
“這就是所謂預先通知客人,此地存在險情。謝謝,夫人,我十分喜歡這種做法。”
她給他打開了議論她的門徑,他就利用下去。他首先說些奉承話,並且觀察到她喜歡;接著他就挑動她的女性好奇心,把他常去的不同場所裡,人們對她的議論告訴她。雖然她裝成對人家怎樣考慮她的生活方式和興趣毫不關心,但仍然有點兒不定心,掩飾不了她想知道這些的願望。
他描繪了一幅迎合討好她的畫像:她是一位獨立聰明、超群脫俗的迷人女性,在她周圍簇擁著一群卓越的男士,而她保持了一個盡美盡善的上流社會仕女形象。
她帶著微笑表示異議,輕聲說了些竊竊自喜的“不”字,而且對他說的所有細節十分感興趣,還用一種開玩笑的調子不停地要他多講些,同時抱著官能上對奉承的貪饞慾望,巧妙細緻地盤問他。
他看著她,心裡想:“說到底,這只是個孩子,和所有的女人一樣。”於是,他用一句漂亮話讚揚她對藝術的真誠愛好,說這在女性是十分少見的,以此打住。
這時她出乎意外地表現出一種嘲弄的神氣,這種受嘲笑的性格像是我們這個民族的精髓。瑪里奧頌揚得太過火。她對他表示,她並不是傻瓜。
“天哪,”她說,“我向您招認我也弄不清我是愛藝術還是愛藝術家。”
他回答說:
“要是人不愛藝術怎能愛藝術家呢?”
“那是因為他們有時比平常人更可笑。”
“是的,可是他們也有些更惱人的缺點。”
“這是事實。”
“那麼您不愛音樂嗎?”
她突然變得認真了。
“對不起!我崇拜音樂。我相信我愛音樂超過一切。可是馬西瓦確信我對此一竅不通。”
“他對您說過?”
“沒有,他這麼想。”
“您怎會知道呢?”
“啊?我們這些女人,我們幾乎能猜到我們所有沒有掌握的東西。”
“那麼有馬西瓦以為您對音樂一竅不通?”
“我很有把握,我只要從他對我講解時的神氣就能看出來。”他指出音調變化重點時的那副神氣像同時在心裡嘀咕:“這全是白費,我給您講這些只有因為您太和藹了。”
“然而他對我說過,在您府上聽到的音樂比巴黎任何人家的都強。”
“是的,靠他。”
“還有文學,您不喜歡?”
“我很喜歡,而且我自認為對文學很能體會,不管德-拉馬特是怎麼想的。”
“他也判定您對此一竅不通。”
“那當然。”
“可是他也沒有對您說過吧?”
“對不起!他可對我說了這位。他認為有的女人能靈敏正確地體會到表達出來的感情,人物的真實性格和一般的心理狀態,可是她們完全不能識別在他這一行裡,在藝術裡的最高境界。當他說出‘藝術’這個詞的時候,我真只想把他轟出去。”
瑪里奧帶著微笑問道:
“那麼您呢?您對這是怎麼想的?”
她想了一會兒,而後細細看著他的臉,想看出來他是不是真正準備聽她並且理解她。
“我呀,我對這事是有想法的。我認為感情這東西,您聽清楚了,感情這東西是完全能被接納到女人的心靈裡來的,只是未必長時間停滯在那裡,您明白嗎?”
“沒有,不完全明白,夫人。”
“我的意思是說,要讓我們能達到和你們一樣的理解程度,你們必須在向我們的理智申訴之前,先向我們婦女的天性作出呼籲。對一個不能首先引起我們同情的男士,我們幾乎是不去關心的,因為我們對任何事都是通過感情去考慮的。我不是說通過‘愛情’,不是的,是通過感情,它們之間有許多形式、表現和程度上的細微差別。感情是我們所專有的一種財富,你們對它不太理解你們這些男人;因為它使你們糊塗,而它使我們清醒。唉!我發現這點您很不清楚,真糟!總之,要是有個男人愛我們並且是我們喜歡的——因為必需讓我們感到他在愛我們,我們才會變得有這份勁頭——加上這個男人是個出眾的人,他在作出了努力之後就能使我們接觸全面、大致看到全面,深入瞭解全面,但只是全貌,還要不時給我們分區分段傳授他的全部才智。唉!可是常常跟著就模糊了,消失了,因為我們忘卻了,唉!我們忘卻就像空氣從不留住聲音。我們是憑直覺行事的,而且是一點就著的,可是變化無常,易受感動,受我們周圍的影響變化。真希望您能知道:根據時間、我的健康、我讀過的書,人家給我說過的話,我經過了多少種心理狀態,它又使我成了多少種不同的女人。真有過許許多多日子,我的心情是一個出色的家庭母親,可是沒有孩子,而另一些日子,我幾乎成了一個風騷女人……可是沒有情夫。”
他聽得入神,問道:
“您相信所有的聰明女人都能進行這樣的思維活動嗎?”
“能的,”她說,“不過她們麻痺了,加之她們有一個固定了的生活方式,將她們拉到這邊或者那邊罷了。”
他又問:
“那麼,說到底您最愛好的是音樂,是嗎?”
“是的。可是我適才對您說的話真是大實話!可以肯定,沒有馬西瓦這位天使,我對音樂的體會就不會像我現在這樣,對音樂的崇拜也不會像我現在這樣。所以我現在已經極為熱愛那些偉大作家的各種作品,真的!在給我演奏的時候,他將自己的心靈都貫注進去了。真可惜,他竟結過婚了!”
她說最後的這幾句話時,帶著一副詼諧神氣,可是這缺憾太沉重,它們遠超過了一切,包括她對於女性的論點和她對各類藝術的崇拜。
馬西瓦確實結過婚。在成名之前,他結下了一個藝術家式的婚姻,這種婚姻將勉強熬過光榮的日子,一直到他的死亡。
他從不談起他的妻子,也從不帶她到他常去的社交界裡去,而且雖然他有三個孩子,人家卻很少知道。
瑪里奧笑了起來。她無疑是和藹可親的,屬於不曾想到過的一種特殊類型,而且十分漂亮。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她對這種注視毫不感到困惑。這張臉既嚴肅又快活,長著個翹鼻子,略略帶點兒淘氣味道,撩人春心的膚色,一頭動人柔軟的金髮,在盛夏的烘撩之下,成熟得恰到好處,十分動人,風情萬種,致使她好像也正當年,就在當月當時怒放。他心裡想:“她是不是染的發呢?”於是他想在她的髮根找到一線白或者黑些的髮根,可是沒有找到。
在他的身後,地毯上傳來了隱約的腳步聲,使他一怔並且轉過頭去,是兩個僕人抬來了茶桌。在一個大而發亮的、複雜得像化學儀器的大銀器裡,一盞發著藍色光焰的燈,使壺裡的水噝噝作響。
“您喝杯茶嗎?”她問道。
當他同意了的時候,她就站了起來,用筆挺的步伐,不搖不擺,顯得特別嚴肅,徑直朝著那張茶桌走過去,桌上的那架茶具放在由糕點組成的茶壇中央,其中有花式小蛋糕、蜜餞和糖果,沸騰的蒸汽在這臺機器的肚皮裡唱歌。
這時,她的輪廓清楚地在客廳牆紙上顯了出來,瑪里奧注意到在她豐滿的脖子和寬大的雙肩下面,她身段苗條、胯部單薄、淺色的裙袍捲了起來。在地毯上拖拽,“這是一個長得出奇的女人”,他一瞬間過念頭:“沒錯!這是個妖豔的女人。她只幹調別人的‘胃口’。”
她這時向一個一個客人走過去,用優美和藹的姿態向各人敬茶。
瑪里奧的眼睛追隨著她,可是拿著杯茶走來走去的拉馬特走近他的身邊,對他說:
“我們一塊兒走好嗎?”
“那敢情好。”
“馬上走,好嗎?我-了。”
“馬上,我們就走。”
他們出了門。
在馬路上,小說家問他:
“您是回家還是去俱樂部?”
“我到俱樂部去消磨一個小時。”
“去鈴鼓俱樂部?”
“好的。”
“我送您到門口。這類地方讓我膩煩,我從不進去。我去那兒只是為了找車子。”
他們挽著胳臂朝聖-奧古斯汀教堂走過去。
他們剛走了幾步,瑪里奧就問:
“真是個怪女人!您對她有什麼看法?”
拉馬特開始大笑不已。
“事情開始不妙了,”他說,“您就要和我們所有的人一樣,走上同一條道。我呀,我現在好了,可是我得過這個毛病。我的好朋友,這毛病是當她的這些朋友在一起時,相互碰到時,無論他們何時在一起,總是隻談她。”
“對我說來,怎麼說,這也是頭一次;而且我剛認識她,這是很自然的。”
“行吧,我們就談談她。嗨!您不久就會對她鍾情。這是命中註定的,所有的人都是這麼過來的。”
“那麼她是很逗人愛的?”
“也說不清。有些人喜歡過時的婦人,喜歡那些重感情、重心靈、多愁善感、像舊小說裡的那種婦人,這種人討嫌她,而且憎惡到如此程度,甚至最終會對她說些誹謗罵人的話。其他像我們這樣欣賞時代魅力的人,我們不得不承認,她是動人的,雖然人們並不迷戀她。大夥兒都是如此,而且誰也不會為她去死,也不會為她過於痛苦;可是惱火她為什麼不是另一種類型。要是她有興致,您也逃不過這一關;而且她已經抓住您了。”
瑪里奧大聲說出了他心裡潛在的想法:
“唉!我呀,對她說來我只是偶然碰到的人,而且我相信她重視各式各樣的頭銜。”
“是的,她重視,老天爺!可是同時她又不在乎它。最有名、最最受歡迎,而且最傑出的男人,要是她一點不喜歡他,也上不了十次她的門;而且她一股傻氣,喜歡這個白痴弗萊斯耐和粘糊糊的麻爾特里。她毫無理由地和些傻瓜勾勾搭搭,弄不懂是為什麼,也許因為他們比我們更讓她感到興趣,也許因為他們打心底裡更喜歡她,而且所有的女人對這一點比任何別的事情都更敏感。”
於是拉馬特議論開了,一邊分析她、一邊討論,為了自我辯駁又重換說法;在瑪里奧問他的時候,他抱著真正的熱忱在回答;是那種對這個問題感興趣捲到了裡邊而且有點兒被難倒了的人的心態,有滿肚子看到的實事和錯誤的推論。
他說:“而且不止她一個。像她這樣的不僅不止一個,而且有五十之多,說不定更多。您瞧,方才到她家裡的那個矮小的弗雷米納夫人也是一個樣兒,可是風格更大膽,她同一個古怪的先生結婚,這就將她的家弄成了巴黎最有趣的瘋子收容所。我也常到那家子去。”
不知不覺他們就沿著馬爾澤爾布大道,皇室路,香榭麗舍大街,走到了凱旋門,拉馬特突然在這時掏出了懷錶,說:
“親愛的,我們談她已經有一小時又十分鐘了;今天這就夠了。我改天再陪您到您的俱樂部去。您回去睡覺吧,我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