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出其不意地又轉到我們身上:“現在你們明白了嗎,我為什麼不按時間的順序從頭開始我的講課,從亞瑟王和喬史時代講起,而是違背常規地從伊麗莎白時代的作家講起?你們理解了我為什麼要求你們首先熟悉他們,熟悉那種最旺盛的生命活力?因為沒有體驗就沒有文字上的理解,不瞭解作品中的價值判斷就不能理解文字的意義,你們年輕人要想征服一門語言,就應首先看到它的最美的形式;要想征服一個國家,就應首先看到它的青春時代和最高的激情。首先你們要聽創造了、完善了這門語言的詩人的語言,在我們開始解剖文學作品之前,你們必須首先用心去感覺它的呼吸和熱力。因此,我從這些聖賢們講起,因為美國就是伊麗莎白,就是莎士比亞和莎士比亞時代的作家,一切從前的都是準備,一切後來的都是對這朝向永恆的大膽飛縱的一瘸一拐的追隨——在這裡,感覺它吧,自己感覺它吧,你們年輕人,感覺我們世界中最有活力的青春吧。人們總是在它們的燃燒狀態,在激情之中才認識每一個現象,每一個人。所有思想來自血液,所有思考來自激情,所有激情出於熱愛——因此我要先講莎士比亞和他的同時代人,因為他們會使你們年輕人真正年輕!首先是熱情,其次是勤奮;首先研究他們登峰造極的、美妙動人的重現了世界的作品,然後才是對語言的研究!”
“今天就講到這兒——再見!”他的手一下子停止了表達感情,殘了起來,武斷地、出其不意地示意結束,他同時從桌子上跳了下來。像被搖散了一樣,本來密集在一起的那群學生一下子疏散開來,椅子砰砰亂響,桌子被拉來拉去,二十多個緊鎖的喉嚨一下子都開始講話,輕聲咳嗽,大口地呼吸——一現在人們才看見,剛才的吸引力曾那麼巨大,大家甚至連呼吸都屏住了。現在狹小房間裡掀起了混亂,他們更加熱烈,沒有節制;幾個人走到老師身邊,向他道謝或說些其他什麼、其餘的人則帶著親切的表情彼此交換著印象;沒有人安靜地站著,沒有人不被這電流觸動,現在電路被生硬地切斷了,只有煙和火還在密集的空氣中噼啪作響。
我的身於一動也不能動,好像心口正中中了一彈。激動萬分的我發動了所有的感官,理解他所講的一切,我第一次感到自已被一個老師、被一個人所吸引,感覺到他的優勢,在這種優勢面前甘拜下風將是一種義務和享受。我覺得,我的血管溫暖了許多,我的呼吸加快,這種飛快的節奏一直撞擊到我身體的內部,煩躁地扯動著每個關節。終於,我屈從了自己,慢慢地擠到前排,去看這個人的瞼,因為——很奇怪!——當他說話的時候,我根本沒看清他的面部特徵,它們都已消失、融會在他的話語裡了。即使現在我也只能模模糊糊地瞥見一個不清晰的側面:他站著,側對著一個學生,手親密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從窗子透進來的黃昏的光線照在他的身上。但即使這個漫不經心的姿勢也有~種真摯和優雅,我從沒想到會在一個教書匠身上看到這種東西。
這時,幾個學生注意到了我,為了不被看作闖入的不速之客,我又朝教授走近幾步,等待著,直到他結束談話。現在我才可以直視他的臉:一個羅馬式的頭顱,大理石般的額頭十分飽滿,濃密的白髮像翻卷的波浪,細密地分佈在光潔的額頭兩側;這是深速思想的驚人大膽的上部結構——眼窩以下由於下巴光滑的曲線面部的線條~下子變得柔和起來,幾乎有些女人氣,不安靜的嘴唇周圍的神經抽動著,時不時露出一絲微笑。在額頭上聚集起來的陽剛的美,被略顯鬆弛的面頰上多肉的構造和一張不安定的嘴破壞掉了;剛才看他儀表堂堂,帝王之像,湊近了看,他的臉好像是勉強地拼湊成的。身體的動作也表現出類似的雙重性。他的左手漫不經心地靜靜地放在桌子上,或者至少看起來是靜靜地放在桌子上,因為不時有小的顫抖,像顫音一樣傳過骨節,纖細的、對一隻男人的手來說略顯過於柔軟的手指,焦躁地在桌面上畫著看不見的圖形,那雙覆蓋著沉重眼瞼的眼睛低垂下來。他也許有些不安,也許激動之情還在興奮的神經中顫動:總之手的這種不可控制的慌張的動作同面部寧靜地傾聽和期待的神情極不諧調,這張臉顯得很疲憊,但他仍全神貫注地沉浸在與學生的對話之中。
終於輪到我了,我走上前去,報了姓名,說明來意,他近乎藍色的瞳孔中的目光馬上朝我亮了起來。這道目光在充滿疑問的兩三秒鐘裡,把我的臉從下巴到頭掃視了~遍:在這種溫和的審視下,我當時一定臉紅了,但他很快用一個微笑結束了我的迷惑。“您想在我這兒註冊,那我們還得詳細談談。請原諒我不能馬上這麼做。我還有些事要處理;也許您能在下面的大;河口等我,陪我一起回家。”同時他向我伸出手,把那隻柔軟纖細的手,比一塊手絹還輕地放在我的手上,向下一個等候的學生友好地轉過身去。
我心裡怦怦直跳,在大門口等了十分鐘。他要是問起我的學業,我將如何作答,怎麼向他說明,不管是我的工作還是閒暇,都跟文學沒有任何關係。他該不會蔑視我,一開始就把我排除在今天那個對我有魔力的、火熱的圈子之外吧。但他微笑著快步走近我,還沒到我面前,他的出現就已經帶走了我所有的拘束,沒有他逼迫,我就懺悔了(沒有能力在他面前隱瞞自己)自己完全虛度了第一個學期。那種溫暖關切的目光又圍住了我。“停頓也是音樂的一部分,”他鼓勵他微笑著,顯然不想再使我為自己的無知而羞愧,問起我一些家常事,問起我的故鄉,問我打算住在哪兒。當我向他說起我至今還沒找到住處時,他就建議我先到他住的那幢房子打聽一下,那兒有一個半聾的老太太出租一個舒適的小房間,他的所有曾在那兒住過的學生對這個房間都很滿意。其他一切事情都由他來辦:如果我確實打算認真對待我的學生,那麼能給我以任何形式的幫助對他來說都是一種令人愉快的義務。到了他家門前,他再次與我握手,邀請我第二天晚上到他家拜訪他,我們好一起制訂一個學習計劃。我對這個人出乎意料的友善充滿感激,只敬畏地碰了一下他的手,誠惶誠恐地脫下帽子,甚至忘了對他說一句感謝的話。
當然,我馬上就租下了同一幢房子裡的那個小房間。即使它不中我的意,我也會把它租下來,這純粹出於單純的感激之情,想與這個有魔力的老師,與這個在一個小時裡給予我的東西比其他所有人都多的人在空間上更接近一些。但這個小房間很有吸引力:是我的老師的房間上面的閣樓,由於垂下來的木質三角牆而稍有些暗,從窗子遠眺可以看見鄰近的屋頂和教堂的鐘樓;遠處可見綠色的方形場地,上面是讓人思鄉的白雲。一個雙耳全聾的老婦帶著感人的母愛照顧著她的每一個房客,不到兩分鐘我就跟她談妥了,一個小時後我的箱子就吱扭吱扭地上了嘎吱嘎吱作響的木樓梯。
那天晚上我沒有出去.我忘了吃飯,忘了抽菸,頭一件事就是從精子裡拿出偶然裝進去的莎士比亞,急匆匆地(多年來第一次重又)讀了起來;那場講演熾烈地點燃了我的好奇心,我讀著那些充滿詩意的詞句,好像我從沒讀過它們~祥。誰能解釋這樣的變化?一個文字的世界一下子為我打開了,話語向我蹦跳而來,好像他們已找尋了我幾百年;詩句釋放的火浪卷帶著我。直衝入血管,我感到太陽穴上有一種奇異的輕鬆感,像在夢中飛翔時一樣。我戰慄,我顫抖,我感到血液更加溫熱地流過我的全身,像發燒一樣向我襲來——一這一切我從未經歷過,我不過傾聽了一次熱情的講話,但這次講話給我留下了一種迷醉,我聽到,當我大聲重複書中的詞句時,我是怎樣不自覺地模仿著他的聲音,句子以同樣飛快的節奏湧出,我的手也像他的手一樣給曲著伸出去——一好像運用了魔法,我在一個小時之內就搗破了一直隔在我和精神世界之間的那堵牆,並且發現,那個充滿激情的人賦予了我一種新的激情,這種激情直到今天仍忠實於我:那就是從有靈性的語言中享受人生快樂的慾望。我偶然讀《科刮奧蘭納斯》,感到十分迷惑,因為我在自己身上找到了這個所有羅馬人中最奇怪的人的一切特徵:驕橫、傲慢、怒氣衝衝、冷嘲熱諷,感情的所有極端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一下子神奇地想象、理解了這麼多東西,這是怎樣的一種新樂趣呀!我讀啊讀啊,直到眼睛發癌;我看了看錶,它指著三點半。一種新的力量居然使我所有的感官激動、迷醉了六個小時,我不禁被嚇了一跳,趕忙熄了燈。但心裡那些形象繼續燃燒著,顫動著。我由於對第二天的渴望和期待幾乎不能成眠,一這一天應該向我展開那已經神奇打開的世界,讓我把它完全據為已有。
但第二天帶來的卻是失望。我作為最早來到的一個,急不可待地到了教室,我的老師(我想從此以後就這麼稱呼他)要講授英語發育學。他一進來,我就吃了一驚,這是昨天的那個人嗎,還是我的激動的心情和記憶把他幻化成了一個在講壇上唇槍舌劍、英勇果敢、咄咄逼人的科利奧蘭納斯?這個邁著輕輕的、緩慢的步子走進來的人是一個老邁、疲憊的人。好像一塊閃光的毛玻璃從他的臉前拿開了,現在我從第一排課桌那兒把他那張幾乎病訴訴的臉看得一清二楚,在這張臉上,深深的皺紋和寬寬的破裂犁出道道深溝;乾涸的小溪的藍色陰影橫著伸向灰暗的兩頰。過於沉重的眼瞼廕庇著這個正在讀書的人的雙眼,長著過於蒼白過於單薄嘴唇的嘴,也不能使話語擲地有聲:他的喜悅,他的歡欣鼓舞哪裡去了?就連他的聲音也顯得陌生,彷彿語法這一題目使它變得理智,它邁著單調乏味的步伐,僵硬地穿過乾燥得吱吱作響的沙地。
不安攫住了我。這根本就不是我從今天的第一刻起就等待著的那個人:他的臉哪兒去了,那張昨天像星光一樣燦爛的臉?這是一個精力耗盡的教授在客觀地、機械地背誦著他的題目;
我一直帶著新的恐懼傾聽著他的話語,聽聽昨天的那個聲音是否會重現,那種溫暖的顫音,像一隻手撥動我的情感,使它昇華為激情。我的目光越來越不安地投向他。滿懷失望地拂過那張變得陌生的臉:這張臉,不可否認,還是昨天的那張臉,但彷彿倒空了,所有的創造力都被掏走了,疲憊老邁,像一張老年人的羊皮紙面具。但這可能嗎?人可以在某一刻如此年輕,下一刻就那麼衰老嗎?有這樣突然的精神的激昂,可以用話語使臉完全變形,年輕幾十歲嗎?
這個問題折磨著我。我焦渴的內心急於瞭解這個雙面人更多的事情。他剛剛雙目無神地離開講臺,從我們身旁走過,我就突發靈感,急匆匆地進了圖書館,查詢他的作品。也許他今天只是累了,他的熱情被身體的不適抑制了;但在那兒,在不斷完成的著述中應該有人口和鑰匙,通向他那神秘地吸引著我的表象。管理員拿來了書:我很驚訝,書是那麼少。在二十年中,這個漸入老境的人不過出版了不多的幾本鬆散的小冊子,導論、序言一~次關於莎士比亞的佩裡克利斯的真偽的討論、對荷爾德林和雪萊的比較(當然是在兩者都不被他們的民族看做天才的時代),除此以外只有一些關於語文學的小玩意?當然,在所有作品中有一部兩卷的作品被預告正在準備之中:《環球劇院的歷史、形象和作家》,但第一個預告也是二十年前的了,圖書管理員用一個當時的書面詢問向我證實,這本書從未出版過。我稍帶膽怯地,只帶著一半勇氣翻開這份手稿,渴望能從中重新找回那令人陶醉的聲音,找回那呼嘯向前的節奏。但這部手稿卻因堅定的嚴肅而步履蟎珊,沒有一個地方顫動著那次講話時那種踩著熱烈的節拍,彷彿一浪高過一浪的節奏。多可惜啊!我的心中有個東西在嘆息。我要是能打自己就好了,我因憤怒而渾身顫慄,懷疑自己太快、太輕信地把感情交付給他。
但下午在討論課上我又認出了他。這次,開始時他自己沒有說話。按照美國大學的習俗,這次有二十來個學生被分成正方和一反方進行討論,題目是關於他所喜愛的一部莎土比亞的作品:《特洛依羅斯與克瑞西達》(他最愛的作品)中的人物是否是植擬式的人物,作品本身是一部牧羊人劇,還是一部隱藏在諷刺後面的悲劇。很快,~場思想的對話被他靈巧的手點燃了,發展成了一個充滿電力的激動場面——證據有力地辯駁,草率的結論,呼喊聲尖銳刻薄,便討論達到白熱化的程度,年輕人簡直要充滿敵意地互相攻擊。當火星四濺的時候,他才跳到中間,把過分激烈的攻擊緩和下來,把討論引回題目上去,但同時悄悄地發出一個推力,使辯論擺脫時代的限制,在思想上得到飛躍——他就這樣突然站在這場教學的玩火遊戲的中央,自己興致勃勃,同時慫恿著,又控制著意見的激戰,既是青春熱情掀起的大浪的駕馭者,自己又被浪頭淹沒。靠著桌子,胳膊交叉至胸前,他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朝著這個微笑,又悄悄鼓勵暗示另一個進行反駁,他的眼睛像昨天一樣興奮地閃閃發光,我感到他必須約束著自己,才能不去一下子把話頭從他們所有人的嘴中搶過來。他努力地剋制著,我從他的手上看出這一點,那雙手像一塊弧形的木板一樣越來越緊地按在胸脯上,我從他跳動的嘴角上猜出了這一點,那嘴角正吃力地把到了嘴邊的話伍回去。突然他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像一個游泳的入一樣呼的一聲扎進討論之中——伸出手有力地一揮,就像用一個指揮棒一樣斬除了混亂:所有的人一下子全閉了口,他就以他迅捷的方式把所有的論據總結在一起。他說話的時候,昨天的那張股又出現了,皺紋消失在顫動的神經遊戲之後,脖子和身體也伸展開,恢復了果敢的、君臨天下的神態,他擺脫了傾聽、退縮的狀態,投入到談話之中,就像投入了一股席捲一切的洪流裡。即興講演吸引著他,現在我開始猜想,他這樣一個冷靜對待自己的人,在客觀的講課或在孤獨的書齋裡缺乏這種在我們的痴迷狀態下炸開內心之牆的炸藥;他需要,啊,我感覺到了這一點,我們的熱情來點燃他的熱情,我們的放縱來促使他揮霍,我們的青春來讓他在興高采烈之中恢復青春。就像一個敲錢的人越來越沉迷於自己竭盡全力的手敲出的越來越狂野的節奏,他的講話也越來越好,越來越激越,詞句越發熱烈,表達也越來越文采飛揚,我們越是沉默,(人們不由自主地感覺到我們在房間裡屏住呼吸),他的描述飛揚得越高,就越是扣人心絃,越狂熱。在這段時間裡我們只完全屬於他,完全沉浸於、迷醉於這種充沛的感情之中。
當他大聲引用了一句歌德的話突然結束了有關莎士比亞的講話時,我們的興奮之情又一次頹然崩塌。他又像昨天一樣精疲力竭地倚在桌子上,他的面孔很蒼白,但神經還在上面輕顫、小跑,眼睛裡奇異地閃爍著傾訴後奔湧的快感,就像一個女人剛剛掙脫了強有力的擁抱一樣。我現在不敢跟他講話,但他的目光湊巧遇到了我。他顯然感到了我興奮的感激之情,他朝我友好地微笑,微微向我俯下身,手扶著我的肩膀,提醒我,今天晚上按照約定去他那兒。
整七點,我到了他那兒。我這個小夥子怎樣戰慄著第一次跨過這條門檻啊!沒有什麼東西比一個年輕人的敬佩更激烈,更羞怯,比他不安的羞澀更女人氣。有人把我引到他的書房,一個半暗的房間,一開始,藉助玻璃窗透過的光線,我只看到許多五顏六色的書脊。寫字檯的上方懸掛著拉斐爾的《雅典學院》,是他情有獨鍾的一幅畫(像他後來給我詳細講述的那樣),因為教學的所有形式,思想的所有表現在這幅畫上都象徵性地統一成完美的組合。我是第一次看到這幅畫,但我不由自主地認為在蘇格拉底固執的臉上發現了與他的額頭的一種相似性。
後面有白色大理石般的東西在閃光,巧妙地縮小了巴黎酒店服務員的半身像,邊上是出自古代德意志巧匠之手的聖·塞巴斯蒂安,悲劇的美想必並非偶然地與享樂的美放在一起。我等待著,心裡怦怦直跳,像周圍這些高貴地緘默著的藝術形象一樣屏住呼吸,這些物品象徵性地表述了的這種美我從未想象過,也不清楚,雖然我感到,我會與它產生一種感情,但觀察只持續了很短時間,那個我期待著的人走進房門朝我走來;我又一次被他的目光打動,這目光溫柔地包裹著我,像有隱藏的火在裡面無焰地燃燒。讓我驚奇的是,這目光融化了我心中最隱秘的東西。我馬上跟他像朋友似的隨便地聊起來.當他問起我在柏林的學習情況—一我當時吃了一驚——我父親那次拜訪的情形突然湧到嘴邊,我向這個陌生人復申了我秘密許下的誓言,保證完全認真地投入到學業之中。他動情地望著我,“不僅要認真,我的孩子。”他說道,“首先要有熱情。誰沒有熱情,一最多不過是個教書匠——人必須用心去接近,必須從激情出發。”他的聲音越來越熱情,房間越來越昏暗,他講了很多年輕時的事情,他是怎麼傻乎乎地開始,又怎樣很久以後才發現自己的愛好:我要有勇氣,只要與他有關的事他都樂意相助;我有什麼願望或問題時都可以無須顧慮地求助於他。
在我的一生中還從未有人這麼關切地,這麼推心置腹地跟我談過話,我由於感激而戰慄,很高興黑暗遮掩了我潤溼的眼睛。
我沒有留意時間,我也許還會在這兒流連幾個小時,這時有人輕輕敲門。門開了,一個細瘦的身影走了進來,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他站起來二介紹道:“‘我的妻子/’那個修長的身影飄飄忽忽地走上前.把一隻細瘦的手放在我的手裡,轉身向他提醒道:“晚飯好了。”
“好的,我知道了。”他急切地(至少我感覺是這樣)、有些生氣地回答道。一種冷冰冰的東西突然出現在他的聲音裡,等電燈亮了起來,他漫不經心地跟我告別,這時他又變成課堂上那個衰老的男人了。
以後的兩個星期我是在狂熱的閱讀和學習中度過的。我幾乎足不出戶,為了不浪費時間,我站著吃飯,我不停地學習,沒有休息,幾乎也不睡覺。我就像東方傳說中的那個王子,一個接一個地啟開緊鎖著的房間的封印,在每個房間裡都發現堆積著越來越多的珠翠和寶石,越來越貪婪地查遍所有小室,迫不及待地想到達最後一個房間。我就這樣從一本書扎進另二本書,工每本書都讓我陶醉,又沒有哪本書讓我滿足:我的放蕩不羈現在轉入了思想領域,對精神世界的無限遼闊的最初設想震懾了我。它像城市裡的冒險一樣對我具有同樣的誘惑力,還有害怕不能征服它的小孩子式的恐懼;於是我節省了睡眠、享受、聊天,節省了任何形式的娛樂,只為了珍惜時間,珍惜第一次覺得寶貴的時間。但激勵我如此勤奮的,首先卻是虛榮心,要經受住老師的考驗.不使他的信任失望,獲得一個讚許的微笑,讓他對我的感覺像我對他的一樣。每個最微不足道的原因都是一次考驗;我不停地刺激著那些不靈敏的,但出奇振奮的感官,讓他讚歎,讓他驚訝:如果他在課上提到一個作家,他的作品我不瞭解,下午我就去盡力查詢,好在第二天的討論課上虛榮地炫耀我的知識。一個幾乎沒人注意的、偶然表達的願望,對我來說就成了聖旨:一個隨口說出的對大學生嗜煙成性的評論就足以使我馬上扔掉燃燒著的香菸,毅然決然地永遠捻斷這被指責的習慣。他的話像一個福音傳教士的話一樣,對我既是恩賜又是法令;我的高度緊張的注意力一直伺機以待,貪婪地揀起每一個他隨意拋擲的評論。每一句話,每一個手勢我都貪得無厭地收集起來,回到家後就把這些攫獲之物’用所有的感官激動地撫摸、保存;我的絕不寬容大度的熱情只把他一個人當成領袖,覺得所有的同學都是敵人,嫉妒的意志每天都想超過他們,超越他們。
也許他感覺到了他對我的重要性,或者他喜歡上了我的天性中的狂熱—一總之,我的老師馬上就明顯地關注我,特殊地對待我。他指導我閱讀,在集體的討論中幾乎有些過分推崇我這個新來的學生,晚上我常可以拜訪他,與他親切交談。那時他常常從牆上拿下一本書,聲音洪亮地朗讀詩或悲劇,或解釋有爭議的難題,這一聲音由於激動而一級高似一級的響亮,越發抑揚頓挫,在沉迷的頭兩個星期裡,我學到了比過去十幾年中學到的還要多的關於藝術本質的東西。在那些我總嫌短暫的時光裡,我們總是單獨在一起。大約八點鐘,門就被輕輕地敲響,他的妻子提醒他吃晚飯。但她再也沒有踏進過這個房間,顯然聽從於一個指示,不要打斷我們的談話。
就這樣,十四天過去了,忙忙碌碌,熱情澎湃的初夏的日子,直到一天早上我的精力像一根繃得太緊的鋼彈簧~樣彈了出去。在此之前我的老師就告誡過我,不要過分投入,時不時地休息一天,到野外去走走—一現在這個預言突然應驗了:我昏昏沉沉地從昏睡中醒來,剛想讀書,所有的鉛字便像大頭針一樣顫動起來。我當即決定,像奴隸一樣忠實地聽從我的老師的哪怕最微不足道的話,在渴求知識之餘自由自在地玩耍一天。我一早就出發了,第一次細細地觀看了這個有些古蹟的城市,為了活動身體,登上了有一百級臺階的教堂塔樓,在那兒的平臺上,我從周圍的一片綠色中發現了一個小湖。我這個住在沿海的北方人熱愛游泳運動。在這塔樓之上,斑斑駁駁的草地就像綠色的池塘一樣泛著微光,彷彿吹來一股家鄉的風,一個不可抑制的願望佔據了我的心,我要再次投入那可愛的物質之中。我吃完飯找到了那個浴場,在水中塘耍的時候,我的身體再次感到自己充滿了活力,我胳膊上的肌肉幾個星期以來第~次有力地伸展,陽光和風撫摸著我裸露的肌膚,在半個小時之內又把我變回了從前,變成了那個瘋了似的跟夥伴們打鬧,為了顯示自己的勇敢連命都不顧的莽撞少年;我瘋狂地撲打著水,舒展著,把書本和科學統統拋到了腦後。帶著我特有的那種痴迷重又沉靦於久違的激情,我在這被重新發現的物質裡泡了兩個小時,為了在墜落之中發洩多餘的力量,大概從跳板上跳下了三十次,我兩次橫渡湖面,就這樣還沒有耗盡我的狂熱。我氣喘吁吁,所有繃緊的肌肉都躍躍欲試,我四下尋找著新的考驗,急切地想做些劇烈的、魯莽的、放肆的事情。
這時從那邊女浴場傳來跳板嘎吱作響的聲音,我感到這有力的一蹬產生的推力使整個跳板架都跟著顫動。一個苗條的女子的身體一躍而起,起跳的曲線劃了一個像土耳其軍刀一樣有力的半弧,頭朝前落了下去。一瞬間,這一跳捲起一個嘩嘩作響、泛著白沫的漩渦,而後那個挺直的身形又浮了上來,有力地擊著水向湖心島游去。“跟著她!趕上她!”運動的慾望發動了我的肌肉,我縱身躍入水中,掄起雙臂,以極快的速度順著她的蹤跡追去。但被跟蹤的人顯然發現了有人追蹤,她樂意比試一下,充分利用領先的優勢,靈活地繞過湖心島,而後奮力地往回遊。我馬上發覺了她的意圖,也轉身向右,奮力划水,我前伸的手已經夠到了她擊起的水花,我們之間只剩下一作的距離了——這時,被跟蹤的人突然十分狡猾地潛了下去,過了一小會兒,在女方的柵欄邊上浮了上來,柵欄阻礙了我繼續跟蹤。勝利者溼淋淋地爬上臺階,她不得不停了一會兒,手按著胸口,顯然有些喘不過氣來;而後她轉過身,當她看到我被擋在柵欄邊上時,就露出白亮亮的牙齒,朝著這邊得意洋洋地大笑起來。由於刺目的陽光我看不清她在泳帽下的臉,只有那嘲諷的笑臉燦爛地衝著失敗者閃著光。
我又生氣又高興:自從離開柏林以來,我第一次重又感到一個女人認可的目光,——也許這暗示著一次豔遇吧。我三下兩下游回了男浴場,敏捷地把衣服套在溼淋淋的身上,想及時地在出口等候她。我一直等了十分鐘,我的傲慢的對手——她男孩子似的細瘦身材不會讓人認錯——才邁著輕盈的步子走了過來,她一看見我在那兒等著,就加快了腳步,顯然是想剝奪我與她攀談的機會,她走路很輕盈,就像她游泳時一樣,所有的關節都聽命於這個男孩子一樣細瘦、也許有些過瘦的身體;我要想不引人注意地跟上這個飛快地大步向前的女人,還真得費點兒勁。終於,我趕上了她;在一個道路轉彎的地方,我敏捷地橫插過去,還沒有跟她打個照面兒,就按照大學生的方式脫下帽子,揚得高高地向她致意,問道:我是否可以陪她。她從邊上投來譏諷的一瞥,並沒有放慢飛快的速度,用幾乎令人氣憤的諷刺語氣回答道:“如果對您來說我走得不是太快,為什麼不呢?我急著趕路。”我被這種落落大方的態度鼓勵著,變得越發糾纏不休,提出一打好奇的、大部分很傻氣的問題,她卻很樂意地、大大方方做了回答,這使我的意圖不但沒受到鼓舞,巨而模糊不清了。因為我在柏林的攀談經驗多是針對反駁和嘲諷的,而不是這樣在快速行走時直率的交談:
我再次感到,我魯莽地撞上了一個比自己強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