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崑曲裡面,詼諧佔了不小的比例。
崑曲裡的詼諧時常能傳遞給我們一種生活的態度和人生的智慧。人們都說"不如意事常八九",當我們遇到困難時,未見得一時半會兒就能解決得圓圓滿滿,生活裡面的大智慧,就在於能夠把一個大事情拆解為一個個小細節,再讓它化有為無,可以一笑而過。
這種手法在崑曲裡並不少見。
崑曲對於詼諧的展現不單是集中在某一行當的表演中,也不是非要丑角出場的時候才有詼諧,而是在各個行當裡,在不同的情節裡,都能夠抖一個小包袱、賣一個小機關,讓大家會心一笑。詼諧之美,有的時候是貫穿於整個演出過程的。
《孽海記·下山》就是一出很詼諧的戲。我們曾經提到的《思凡》中的小尼姑色空,剛逃下山便遇到了小和尚本無,《下山》就是從小和尚本無演起的。小和尚本無,與色空的身世有些許相像,在襁褓之中就病病歪歪。父母請了算命先生推算,說他"命犯孤鸞",活不長久。無可奈何之下,父母將他"舍入空門,奉佛修齋"。隨著年齡的增長,小和尚也心事漸多,他想到人生易老,光陰易過,想要回家養起頭髮,討個渾家,過一段神仙般的生活。
由於角色行當不同,小和尚與小尼姑在表演上的差異很大。《思凡》中小尼姑色空雖然也正值青春年少,憧憬未來的人生,但她是一個俊扮的旦角(色空雖是尼姑,為了扮相上的美麗,被處理成一個帶髮修行的道姑形象),她的唱唸基本上還是要依循常理來表演,而不是詼諧的路數。但是小和尚不同,他是個丑角小花臉,動作都是誇張的,說的話都是口語的、直白的、幽默的,可以毫不遮掩地說出自己的人生理想。
小和尚一出場的心理告白,自一開始就營造出了渾然一片的喜劇氣氛。他希望自己能逃下山去,"一年二年,養起了頭髮;三年四年,做起了人家;五年六年,討一個渾家;七年八年,養一個娃娃",到了九年十年,小娃娃可以叫自己一聲和尚爹爹,想到這裡,他高興得簡直是手舞足蹈!他雖也曾有過小小的猶疑不決,但遠沒有小尼姑那麼多的愁思婉轉,很快就下了決心,頭也不回地逃下山去了。
《下山》又被稱為《雙下山》,因為在本無逃下山的途中與小尼姑色空有一段有趣的相逢。《下山》的曲詞比較通俗,有不少民歌的痕跡。一個略帶羞澀的旦角和一個天性率真的小丑,兩個少年人的相遇,帶著一種天生的歡樂,而他們相遇之後的對話就好像是一段民歌的對答。
兩個人彼此看一看都是年少之人,又都是出家人,覺得很有意思,就用話來互相試探。小和尚先問小尼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小尼姑說,自仙桃庵來,回家探母。小和尚說,出家人本來是不顧家的,你怎麼說探母呢?小尼姑說,沒有辦法,母親臥病在床,必須要回去看看。反過來,小尼姑問小和尚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小和尚說,自碧桃庵來,要下山去抄化。小尼姑說,出家人在山上自食其力,何須抄化?小和尚說,沒有辦法,師父病了,自己要盡孝心,所以下山抄化。兩個人各自撒了一個很圓滑的謊,為自己下山的行徑找一個合理的藉口,同時又都在試探對方。
一番招呼打過,兩個人又都裝作若無其事,準備各奔前程,所謂"正是相逢不下馬,果然各自奔前程"。最有意思的是,兩個人最後還要假裝一本正經地口稱"南無佛,阿彌陀佛"才各自分開了。小和尚一邊走一邊縮頭探腦地看小尼姑,恰被小尼姑看了個正著。小尼姑責問他,既然各走各的,你為什麼轉回頭來瞧我?小和尚說,你那邊有一個小和尚走過來,我想指點他一下而已。兩個人心下雖戀戀不捨,卻第二次裝作若無其事地各自分開。這時候小尼姑又忍不住回過身去看小和尚,小和尚看到了也不依不饒,問她,你看我幹什麼?小尼姑說,你那邊來了一個小尼姑,我也怕她不認識路,所以回頭看她。兩個人第三次裝作若無其事地各奔前程。
這三小段的來來回回,在敘事上沒有情節的推動,但是在情緒上輕鬆幽默,一波三折。這不同於一般的書面文字敘事。倘若書面文字只是一味的重複,而在情節上沒有推進,它可能就會失去對讀者的吸引力,但是在舞臺上,情趣往往就產生於這樣的一種重疊之中。
這是一種屬於崑曲的奢侈。所謂奢侈,是說它在表演中不一定充滿戲劇衝突。一方面,因為崑曲載歌載舞,有太多對手角色之間的配合,會令觀者感覺滿場生輝;另一方面,崑曲的表演將人物心理活動外化成語言、動作,使所有人都能看到臺上人物內心的種種變化與發展,所以有時候它對情緒的展示要勝於情節。
戲演到這裡,本無與色空二人的試探已經有了結果。小尼姑一邊走一邊尋思,那個小和尚聰明俊秀,他似乎也有意於自己,前面有一個小小的土地祠,不如進去假裝燒香等等他,看他來不來找我。與此同時,小和尚心裡也在想著這件事,年少美貌的小尼姑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彷彿是心有靈犀一般,小和尚果然進到土地祠去找她。小和尚看到小尼姑打盹睡著了,想趁著她迷迷糊糊似醒非醒的時候喊一聲老尼姑來了,看她害不害怕,她若害怕就說明是逃下山來的。哪想到小尼姑是在假寐,趁小和尚不注意,在他背後喊道:"前面有一個老和尚來了!"這下子倒嚇壞了小和尚。這就是一個幽默的包袱,是舞臺上的詼諧。一醜一旦在分別講述自己的心理活動給臺下的人聽,當他們聚到一起,他們的心理活動就會衝突為外在的一個小情節,產生一個小噱頭。這種小衝突,輕盈、幽默而不沉重。
這一嚇的結果,是小和尚的一番心事全部暴露無遺了。一個仙桃庵的尼姑,一個碧桃庵的和尚,兩個人坦然相對,突然間明白了一件事:"仙桃也是桃,碧桃也是桃。和尚與尼姑,多是桃之夭夭。"小和尚很風雅地用《詩經》的話答了一句:"你既知-桃之夭夭-,須知-其葉蓁蓁。我和你做個-之子于歸,宜其家人-吧。"雖然小尼姑有些羞惱,但已經表白了心跡的小和尚很高興,執意要與小尼姑一同下山去做夫妻。小尼姑忸怩著不肯過去,小和尚說,倘有人看見就說我們是夫妻。小尼姑說,哪有光頭的夫妻呢?小和尚說,咱們就說從小就是禿子。兩個渾然天真的少年男女,嬉笑言談,看起來是一僧一尼,談的卻又是人間情事,讓人更加忍俊不禁。
中國傳統戲曲中有三小戲之說——小生、小旦、小丑。小戲裡並非沒有大美。小就有它的輕盈,小就有它的婉轉,這種婉轉不一定是一往情深,也許就是生活裡面一個普通的細節,有時候卻如同花朵盛開,突然間綻放出一種情趣。
本無與色空兩個人相約要去做夫妻。小尼姑說,一個人從廟前過水,一個人從廟後過山,約在夕陽西下的時候到那邊再見。小和尚一開始不幹,生怕小尼姑誆他,小尼姑再三保證,兩個人才達成協議,一個過水,一個過山。接下來,兩個人又要在舞臺上進行很多虛擬情景的表演,令人看起來更眼花繚亂。小和尚因為要揹著小尼姑,所以叼著靴子過河,他戴的那串念珠還要繞著脖子飛轉起來,這一造型構成了一幅幽默的、詼諧的、充滿了生機的、妙趣盎然的圖畫,而兩個人身段的配合、聲腔的配合、心思的配合,包括這兩個已經逃出山門的出家人還在不斷地念"南無佛阿彌陀佛",又變成了一個非常幽默詼諧的點。再加上,在這一系列動作的同時,他們還在反覆地唱著幾句民歌小調般的句子:"男有心來女有心,那怕山高水又深。約定在夕陽西下會,有心人對有心人。"整整一出《下山》,詼諧無處不在,它把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不太常見到的情形,用一種幽默詼諧的形式傳遞出來,卻又在每一個細節上演得栩栩如生。
講《下山》,必然要談一談醜行。醜行中也有精細的劃分。小丑,又叫小花臉,也叫三面,扮演的基本上都是生活裡面的小人物,地位較低卻心地善良。由於他們的地位卑賤,所以生活中遇到的難題比那些達官顯貴要多,而這些難題又大都是為生計所迫的小事。小丑無法像戲曲中的官生、巾生、閨門旦之類那樣,總要拿出端莊肅穆的態度來,直面問題以求最終的迎刃而解,他們不能一步登天,用經世致用之學去改變生活的大格局,所以這些小人物在面對難題時往往要運用一些小智慧,有時候則想方設法將難題暫時繞開。其實這也是一種人生態度的傳遞。小丑也有臉譜,他們的鼻樑上有一個白色的小方豆腐塊,這一點染代表的是小人物卑微生活裡的無邊的智慧和聰明。利用這樣的一種智慧,他們依然可以獲得一種有品質的生活。也許正因為他們具有這種解構難題的能力,才更討人喜歡。
在我們今天的生活裡,包括我們看的小說、電視劇中,都可以看到這樣的人物,比如說《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中的那個張大民。如果在崑曲舞臺上,貧嘴的張大民應該就是一個丑角。他是一個在生活中處處遭遇尷尬的人,他的家庭生活拮据,家中弟妹成群,老母有病在身,無錢無房,不得不圍著一棵樹搭了一間房;他的工作並不順利,一個下崗的工人,前途未卜。倘若將這些元素一一羅列出來,實在看不出張大民具備了幸福的資本,但是小說卻一直圍繞著一個核心-他的幸福-去講述他的生活。事實上,貧嘴也是一種生活態度。張大民的貧嘴化解了不少生活中的困難,遇到事情他能夠有另外一種想法,能夠有另外一種解決問題的方式。結婚沒有房子,他可以圍著樹搭出房子;床中間有一棵樹,他覺得倒很有紀念意義,所以給兒子起名叫小樹。這些誇張的細節,讓人覺得既出乎想象,但又合乎情理。
同理,小丑的幽默、詼諧讓人感到可愛,來自於他對生活有一份認真,他願意投入這個生活。這個生活可能是瑣細的,例如《下山》裡的小和尚,無非就是想有一個孩子叫他一聲和尚爹爹。就僅僅為了這個,他會認真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應該說,中國的傳統戲曲正有這樣一種一脈相承的能量,也許戲曲的形式不會影響我們今天的生活,但是會傳遞一種恆久不變的生活態度。
小丑之外,醜行裡面還有一類叫做付。付又稱二面,因其表演冷雋,陰陽怪氣,俗稱"冷二面",是崑曲特有的介於白麵與小丑之間的一類角色。付的情況比較複雜,多數情況下,付所扮演的角色會有一點邪惡的心術,人格不是那麼高尚,但是也掀不起什麼翻天的大浪。有時候付又扮演一些奸刁刻毒而地位較高的反面角色,如《浣紗記》中的伯、《鳴鳳記》中的趙文華。偶爾也有比較正直的付,如《南西廂》裡的法聰是個滑稽角色,《八義記》中的靈輒是個正面角色。
在崑曲的興起地,醜的唸白多以蘇白為主,因而對於非吳語地區的觀眾來說,看崑曲醜戲有一個較大的障礙-唸白。如果能夠解決語言這個障礙,真正融入到情節中去,往往會看到一些極精彩的亮點。比如說,《鮫綃記》中《寫狀》一出。《寫狀》的主要人物訟師賈主文由付來扮演。賈主文一輩子給人寫狀為生,為了一己之私寫過不少昧心的狀子,如今年事已高,潛隱在家,假裝修行向佛,表示不願再做缺德生意。此時,富豪劉君玉因央媒為其劣子向沈府求親遭拒,懷恨在心,設法報復,找上門來。
聽了劉君玉的講述,賈主文假意勸劉息訟,陷害別人的事是不能做的,天上的觀世音正在對我招手等我上天呢,我要積德行善,怎麼能做這種事呢?賈主文假意推託,實則是想多敲銀子,在聽說劉君玉不惜銀錢之後,他立刻表示只要有銀兩,這個事好說。劉君玉聽了賈主文的話偏又賣個關子,說你既是一個積德行善的人,天上的觀世音正等著接你,這個事還是算了吧,於是起身要走。兩個人一來一往,賈主文的行動雖沒有小丑那麼誇張,但醜行的詼諧可笑在此時依然表現了出來。由此可見,醜行的詼諧不一定全是為了一個美好的生活願望,哪怕是為著一個猥瑣的心事,在崑曲的舞臺上一樣也可以表現出它在藝術上的審美性。
賈主文給劉君玉出了一個極其惡毒的主意,他說這一狀告上,"管教沈、魏兩家縱有百萬傢俬,盡化為水,兩家骨肉,俱作流民"。當銀兩在前的時候,他早已顧不得天上正在向他招手的觀世音菩薩了。但是另一方面,錢沒到自己手中,總是有點不託底,於是賈主文又對劉說,我的狀子寫得好不好,關鍵是我能不能看見"這個東西"。劉君玉故意裝糊塗,先說不知道"這個東西"是什麼東西,最後又說自己也有個毛病,非得要看見這個狀子寫得好不好,"這個東西"才能拿出來。整整一齣戲,兩個人各自心懷鬼胎,言裡來語裡去,不斷地相互試探。
賈主文和劉君玉都不是生活中的善良之輩,一個心術不正,意圖陷害,一個陰險惡毒,見錢眼開。也許有人會問:這樣兩個人走在一起,他們之間的戲也有審美可言嗎?其實這就是崑曲舞臺上形形色色的審美中的一種,即把生活中的醜陋、世相人心用一種詼諧的審美方式呈現出來。
小丑的聲音圓脆,態度幽默,動作誇張,令人覺得他們天生是帶著詼諧元素的。但事實上,詼諧不僅僅止於小丑行,有的時候生旦相對,他們的身上也會有詼諧的因子,引人發笑。明人汪廷訥的《獅吼記》有兩出非常著名的崑曲摺子戲《梳妝》和《跪池》,雖是生旦戲,卻也同樣詼諧幽默。
宋代文人陳季常娶妻柳氏,柳氏生性悍妒,把丈夫看得很緊,陳季常又是一個懼內之人,由此引出了一部舞臺上的喜劇。"妻管嚴"在我們今天的生活中並不少見,也時常成為大家逗笑的對象,這是生活裡面一種詼諧的潛質。而這種取笑放大在戲曲舞臺上就變成了喜劇情節。
懼內的陳季常私下裡也會唉聲嘆氣,嘆自己怎麼娶了這樣一個妒婦,苦日子無盡無休。但是嘆歸嘆,一看見妻子,他又立刻迎上前去一個勁兒地阿諛奉承,誇讚娘子意態慵懶,美如西施,準備好鏡臺犀梳,小心伺候娘子梳妝。前一刻還在感嘆怨憤,後一刻則百般殷勤,這本身就幽默十足,觀眾自然會心一笑。陳季常稱讚鏡子裡的娘子丰采翩翩,如同對門的張家媳婦。誰知這樣一句不經意的話就惹惱了妻子,她硬指陳季常心中必是有張家媳婦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為了岔過話題,陳季常取出一把摺扇為娘子扇風。柳氏見扇面精緻,又懷疑這扇子是個風流定情之物。陳季常趕忙解釋說是小朋友送的,柳氏步步緊逼,你說小朋友,這個小朋友多大年紀?陳季常答得含含混混,柳氏一下子就將扇子撕破了。從一早起到現在,沒有多大功夫,已經鬧了好幾場。
正在此時,偏偏添亂的人又來了,陳季常的好友蘇東坡派人來約他同去遊春。陳季常戰戰兢兢出來接待,囑咐對方說話小聲,誰知席間有琴操坐陪的話偏偏又被柳氏聽見了。柳氏盤問陳季常,他辯解說人家說的是他的名字陳慥而不是什麼琴操。柳氏不肯相信丈夫的辯解。陳季常再三保證遊春時一定無妓,倘若有妓,甘心受責。於是柳氏讓他去隔壁借打人的竹篦來備用。陳季常覺得有失顏面,不願去借,柳氏便取來自家的一根藜杖,以備責罰丈夫之用。即將出門之際,陳季常還在與娘子就如果犯錯要受打幾下之事討價還價,實在令人覺得可笑可嘆。柳氏說如果有妓同行,要打他一百藜杖。陳季常雖然心中不免害怕,但享樂當前,他還是決定且顧眼下,捱打的事回來再說,這就為後續情節的發展埋下了一個幽默的噱頭。事實上,《梳妝》只是一個引子,為後面陳季常與柳氏的更大沖突埋下了一個伏筆。
遊春之後,陳季常回到家中。柳氏派出去刺探的蒼頭也回來了。柳氏聽說果然席間有妓,心下異常惱火。陳季常雖想抵死不認,無奈證據確鑿,只得都承認了。柳氏雖免了他的打,但罰他跪在家中的池塘邊思過。
巾生飾演的陳季常本應是個風流倜儻、儒雅蘊藉、滿腹經綸的文人,身上帶著濃濃的書卷氣,但有時讀書讀過了頭,難免就有點呆頭呆腦。陳季常這個巾生的表演就更多地在表現他的痴、他的弱。陳季常此次被夫人拿到了短處,再加上平素就懼內,於是這個書生身上的呆氣就全然顯現出來。柳氏罰跪,陳季常就真跪在了池塘邊。柳氏氣尚未消,轉身回房,說是要去吃點陳皮砂仁湯,消消心中悶氣再放他起來。陳季常懇求柳氏將家中的大門關上,只因"恐有人看見不好"。柳氏說既是如此,那就打了再跪吧,嚇得陳季常立刻跪了下去。
接下來的,又是一個很幽默的細節:陳季常獨自跪在池邊,聽見陣陣蛙鳴,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央求"蛙哥"不要再叫,否則萬一被娘子聽到,誤以為是自己在向人訴苦,那麻煩就更大了!這就是戲曲舞臺上誇張的詼諧,現實生活中,就算有懼內的人,想來也很難達到如此程度。
有時候詼諧與誇張是捆綁在一起的,詼諧一定是把生活中某種東西延伸、誇大,放大為一個意象,然後再反過來觸動我們。
然而這些在一般生活中不容易出現的情節,按照情理推導下去,卻又是合乎人們的想象的。陳季常跟青蛙對話是《跪池》這一齣戲中最精彩的情節,這番話使他的內心活動纖毫畢現。詼諧之美,正是藉助這種外化呈現方式,藉著一片蛙鳴,達成一種訴說和宣告,這既是戲曲審美的需要,也是推進故事情節、豐富人物個性的需要。
陳季常老老實實地跪在池邊,跪到打盹差點跌入池中也不敢起來,跪到膝蓋疼痛也不敢起來。此時的舞臺彷彿有點冷清:柳氏已經進去,陳季常一人跪在池邊,比站著還要矮了半截。觀眾坐在臺下有什麼好看的呢?在沒有看熟崑曲的人想來可能這實在是個無趣的場面,但是看過《跪池》的人一定能感覺到此時臺上那暗中的熱鬧。一個巾生孤零零地跪在那裡同樣能讓人看出熱鬧,這就是詼諧的美妙。
陳季常與青蛙說話,埋怨蘇東坡害得自己受罰的時候,蘇東坡來了,正好聽到。蘇東坡又好氣又好笑,奚落了陳季常幾句,打算幫他教訓一下悍婦。與柳氏一番寒暄之後,蘇東坡問柳氏:"琴操是我的相知,季常不過陪坐而已,尊嫂何必吃這樣的寡醋?"那柳氏豈是受得教訓的,惱怒之下不再尊稱蘇大人,她咄咄逼人地稱之為"老蘇",指責就是像他這樣狗黨狐朋帶壞了自己的相公。越說越惱,她舉起青藜杖就向蘇東坡打去。在歷史上,蘇東坡從來都是受人景仰的一代文豪,誰能想到在崑曲舞臺上,居然成了在青藜杖下捱打的形象!一見柳氏要打蘇東坡,陳季常只得拼命攔阻。事實上,從頭至尾,陳季常阻攔柳氏打人的理由也都頗令人發噱。一開始柳氏要打他,他關心的是柳氏剛養起來的新指甲-打我不要緊,把你的指甲弄壞了怎麼辦!此時他央求娘子,打我是打得的,打他可是打不得的。這一系列的笑話,在舞臺上表現出來,雖然誇張,卻很生動。
《跪池》一出最終以蘇東坡的告敗而結束。戲中的陳季常與柳氏是一對有點令人出乎意料的巾生和五旦,這是無關乎丑角的詼諧幽默。其實仔細想來,現實生活中總會有一些磕磕碰碰與內中的某一個情節不謀而合。不是麼?
《金雀記》的《喬醋》,演的是夫妻之間假裝吃醋的故事。才子潘岳就任河陽令,接夫人井文鸞來到任所。潘岳為官,頭戴烏紗,因此是小官生扮演。井文鸞身為夫人,與《跪池》中的柳氏又自不同,身份要高貴許多。但他們的生活中也並不缺乏詼諧的元素,《喬醋》就是夫妻間的一場笑鬧。
"喬醋"的起因是潘岳將妻子給他的定情物送給了另一知己-名妓巫綵鳳。巫綵鳳對潘岳一往情深,在亂離之中為他守志遁入空門。經過種種波折,潘岳得到了巫綵鳳寫給他的詩稿。而正在此時,夫人井文鸞到了。匆忙間,潘岳將詩稿遺落,恰被夫人拾得。井文鸞對巫綵鳳早有所知,並且打算成全二人,所以準備不追究,但是又想跟丈夫開個玩笑。所以這是一出蓄意的玩笑戲,是井文鸞揣著明白裝糊塗、捉弄相公的一場夫妻間情事。
潘岳處理完公事回到府中與夫人相聚,井文鸞追問當年交與他的那隻金雀是否還帶在身上,潘岳支支吾吾,回答說在書箱內放著。井文鸞要潘岳把金雀取來,說要將兩人的金雀用同心繡線系在一起。潘岳並無金雀可取,想來想去,覺得不如索性把巫綵鳳的書信交給夫人看,也許夫人就不怪罪自己了,或者肯把巫綵鳳接來也未可知。但一找之下才發現信已經不見了。臺上的潘岳焦慮萬分,臺下的觀眾與臺上的井文鸞心下偷樂。井文鸞這才揭破謎底,將兩隻金雀都拿了出來。她指責丈夫說,夫妻本是"連枝同並,只合氣求相應,共享安寧,你如何覷傍枝,覓小星?你言清行濁,虧心短行"。潘岳還想辯解,井文鸞又拿出了巫綵鳳的書信,潘岳只得賠著笑臉向夫人解釋此事並非自己本意,乃是別人撮合,實為無奈之舉,後來惹動真情才做下錯事,夫人向來賢惠,希望能得到原諒。井文鸞故作惱怒說,我平時是賢惠,今日權且不賢惠一次。一番佯裝吃醋,直逼到潘岳給夫人跪了下來,井文鸞才揭破了一切,眾人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