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第一週,班·羅塞利的病情進一步惡化。自從銀行總裁宣佈病危至今,四個星期過去了。這期間,他的身體越來越虛弱,由於癌細胞不斷擴散,侵襲著其他健康肌體,總裁的體力已消耗殆盡。
到班老頭家去探病的人——包括羅斯科·海沃德、亞歷克斯·範德沃特、埃德溫娜·多爾西、諾蘭·溫賴特和不少銀行董事——全都感到震驚,沒想到總裁的病在短短的時間裡就惡化到這般田地。顯然,老頭兒已經沒有幾天好活了。
十一月中旬,本城遭了一場兇猛的暴風雨,那風勢實不亞於海洋上的颶風。悽風苦雨之中,班·羅塞利由救護車送往亞當斯山醫院的單人高級病房,而這短短的一段旅程竟成了他生命的最後一站。送醫院時,班老頭已經靠鎮靜劑維持生命,幾乎一刻也離不開它。因此,神志清醒、說話連貫的時刻一天比一天少了。
這樣,他就不得不放棄掌管美利堅第一商業銀行的最後一點權力。
銀行的幾名高級董事於是就開了個秘密會議,決定召集一次董事全會,任命總裁的繼任。
這決定大計的董事會定於十二月四日舉行。
上午十點鐘光景,董事們陸陸續續抵達會議室。大家親熱地打招呼,態度自然而又不過於自謙,事業發達的實業家在與同自己地位相仿的人打交道時總是採取這種態度的。
不過,今日同人間的親熱關係比平時來得拘謹,因為大家敬重的班·羅塞利正躺在一箭之遙的醫院裡奄奄一息。話得說回來,在場的都是身經百戰的商界巨頭,與班老頭本人資歷相仿,大家都明白,不管出什麼意外,事業無論如何不得中斷,要知道人類文明就是靠這樣的事業維持著的。會場上的情緒似乎可用這幾句話來概括:
想到今日吾人非作出決定不可的原因,大家都引以為憾,但是吾人對事業的神聖職責必須履行。
於是,董事們邁開堅定的步子走進會議室。會議室用胡桃木鑲護壁板,屋裡懸掛著經過遴選的好幾位前任的畫像或照片。畫中人一度也都是叱吒風雲的人物,只是如今已成歷史陳跡。
不論哪一家大公司的董事會都有點類似於一個容不得外人的高級俱樂部。除了三四名在本企業內擔任全日職務的最高級經理人員,董事會一般由二十名左右來自其他不同行業的大企業家組成,這些企業家本人往往又在別的企業擔任董事會主席或董事長之職。
請這類其他企業的資本家來當董事通常是出於下列一個或幾個原因:這些人在其他行業經營卓有成效;這些人所代表的企業信譽卓著,或者這些企業與他們出任董事的公司通常在金融方面有著密切的聯繫。
對企業家說來,能當上董事是莫大的榮譽,而他出任董事的公司越是在社會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影響,這人臉上就越有光彩。為此,不少人到處找門路想多撈幾個董事名義,那股勁道簡直就象印第安人蒐羅敵人的頭蓋骨一樣。另外一個原因是人們尊敬董事,誰當董事誰的虛榮心就能得到滿足;此外,當個董事,報酬也豐——一些大公司的董事每參加一次董事會就可得一千至二千元的車馬費,而在一般情況下,董事會一年要舉行十次。
要是當上一家大銀行的董事身價就更高了。一個企業家如果有幸應邀在第一流的銀行裡當董事,其榮耀基本上就相當於由英國女王授以爵士銜,因此,不少人競相爭奪這份光榮。美利堅第一商業銀行是全國二十家最大的銀行之一,從它董事會的陣容看,確也夠得上這點資格。
或者說,董事們本人都是這樣想的。
亞歷克斯·範德沃特瞧瞧正在橢圓形長會議桌旁就坐的董事,不禁想到其中有多少人只不過是掛名的庸碌之輩;此外,假公濟私的事情也確實不少,有些董事或他們所代表的公司都是銀行的主要貸款戶。如果由他出任總裁,他的長遠目標之一就是要改組銀行董事會,使其更有代表性,而不再是一個供人舒舒服服混日子的俱樂部。
但是他能當上總裁嗎?要不就該海沃德上臺?
今天會上,兩人都有可能入選,過一會兒兩人還要象競選要職的政治家那樣發表演說,亮出觀點。董事會副會長傑羅姆·帕特頓將主持今天的會議。兩天前,此公曾到亞歷克斯處進行試探,他說:“你同我們大家一樣心裡明白,董事會將在你和羅斯科兩人當中選一個。你們兩人都不錯,所以要選定總裁不是件容易的事。幫助我們拿主意吧。請把你對美一商銀行的觀感告訴我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至於說些什麼,以什麼樣的形式表達最妥當,請你自己定奪。”
亞歷克斯知道,對羅斯科·海沃德必也作了類似的佈置。
海沃德不改自己一貫的作風,準備了一份講稿。他坐在會議桌那一頭,正好同亞歷克斯面對面,這時正在專心致志地研究講稿。他那鷹鉤鼻突出的臉嚴肅莊重,紋絲不動;無框眼鏡的背後一雙眼睛死死盯著那一行行在打字機上打出的文字。海沃德的才能是多方面的,其中之一便是能使自己犀利的頭腦完全專注於某一問題,特別是善於專心研究數字。一次,一個同事曾作過這樣的評論:“羅斯科研究盈虧一覽表就象樂隊指揮熟讀樂譜。哪些是細微難辨的差別,哪裡有幾個不自然的音符,哪些樂段尚未最後結束,從哪兒開始由弱到強,哪幾個音符含有潛在的意義,所有這些別人看不出來的東西都逃不過他的眼睛。”毫無疑問,海沃德今天不管發表什麼樣的高見,總不會不提數字。
亞歷克斯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在自己的演說裡引用數字。由於他沒隨身帶資料,要用數字也只得靠記憶。昨晚,他苦苦思索到深夜,最後還是決定到開會時根據當時的情形即興發言,一面構思一面談。
他提醒自己:就在這個會議室裡,不久之前自己曾聽到班老頭宣佈說,“我快死了,醫生說我活不多久了。”不論當時或現在,這些話都可作為一種證明,告誡人們現世的一切都是有限的;這些話嘲弄世人的勃勃雄心,不論這種雄心存在於自己身上,還是在羅斯科·海沃德或其他人身上。
但是,不管雄心到頭來是不是一場空,他還是十分想當銀行總裁。
象當年的班老頭一樣,亞歷克斯希望能有機會發號施令,就有關宏旨的問題作出決定,親自安排銀行事務的主次緩急,並以自己的全部決策留下一份有意義的貢獻。從長遠的角度看來,不管自己的成就是否確有意義,發奮工作本身在此時此地就足以給人報酬。處理日常事務,執掌銀行大權,盡心竭力,占人之先,這一切都能給人樂趣。
在董事會議桌對面靠右一點的地方,哈羅德·奧斯汀閣下在自己慣坐的椅子上入座。他身穿一套賽羅提公司出品的方格子衣服,裡面是一件標準式樣的長領襯衫,打一條犬牙印格圖案的領帶,看上都象是在《花花公子》雜誌上帶頭穿時裝的模特兒。他嘴裡叨一支粗大的雪茄,隨時準備點火。亞歷克斯看見奧斯汀便向他一點頭,對方回了一個禮,但態度十分冷淡。
一星期前,哈羅德閣下大興問罪之師,找上門來責問亞歷克斯為什麼扣下為“鍵式賒賬”信用卡做廣告的那幾則文字,要知道這幾則廣告正是奧斯汀公司的作品。哈羅德閣下當時很不客氣地指出:“鍵式賒賬部業務要擴大,那是董事會批准的。另外,貸款部的幾個負責人都已同意發那一批廣告,沒想到在你手裡卡住了。我還沒打定主意,是不是應該把你這種獨斷行為提請董事會注意。”
亞歷克斯直截了當地把他頂了回去:“首先,董事們就鍵式賒賬部業務作了什麼樣的決定,我一清二楚,因為開會時我本人就在場。董事會並沒有同意說為了擴大業務就得濫做廣告,把那些引人上鈞的欺騙宣傳硬塞給用戶,從而破壞銀行的信用。哈羅德,你手下那些富有創造性的人完全可以把事情做得更好些,事實上他們後來也確已修改了那幾則廣告,經我過目已批准發行。至於說到獨斷獨行,我只不過作了一個經理人員應作的決定,這完全屬我職權範圍,今後若有必要,我還要作這樣的決定。所以,要是你願意,你儘可把這件事提交董事會。不過,倘使你要聽聽我的意見,我看董事們未必會感謝你,他們倒可能認為還是我做得對。”
哈羅德·奧斯汀聽罷眼露兇光,不過看來他已決定讓事情到此為止。
這個決定也許是明智的,因為奧斯汀廣告公司拿出修改後的作品從報酬方面說畢竟一樣撈到好處。亞歷克斯知道自己因此樹了敵。不過,哈羅德閣下顯然屬意羅斯科·海沃德,不管怎麼樣總會支持海沃德,因此亞歷克斯不認為那次就廣告問題的交鋒會對今天會上的決定產生多大的影響。
亞歷克斯明白,諾桑鋼鐵公司董事會主席倫納德·L·金斯伍德是堅決支持自己的董事之一。這位先生心直口快,精力充沛,此刻坐在會議桌的上首正與鄰座談得起勁。金斯伍德曾在幾個星期前打電話給亞歷克斯報信,告訴他羅斯科·海沃德拚命在董事中間遊說,活動他們支持自己當總裁。“我不是說你也應該依樣畫葫蘆,亞歷克斯。那得由你自己拿主意。我是給你送個信,羅斯科的活動可能奏效。他騙不過我。他這人不是當總裁的材料,我曾經對他本人說過這話。但是,他那三寸不爛之舌有可能說得一些人上當。”
亞歷克斯向金斯伍德道了謝,但壓根兒沒想去抄襲海沃德的做法。
求人幫忙在某些場合可能有用,但也有些人對於在這類事情上施加個人壓力很有反感,你去求情反而把他推到敵對的立場上去。再說,班老頭還沒斷氣,此時此刻就四出活動,想把他的職位抓過來,亞歷克斯可不願做這種事情。
但是,亞歷克斯承認今天的會非開不可,會上要作出的決定同樣是必要的。
董事會議室裡嗡嗡的談話聲突然中止。原來,有兩名最後到達的董事正在入座。坐在會議桌上首第一席的傑羅姆·帕特頓用一個木槌輕輕敲敲桌子,宣佈開會:“諸位,董事會議現在開始。”
今天會上唱主角的帕特頓在平時是個不肯拋頭露面的人,在銀行經理人員的等級結構中只不過是個吃閒飯的角色。帕特頓現年六十多歲,行將退休。幾年前,美一商與另一家較小的銀行實行合併,帕特頓就在那時來銀行事務。從那以後,他的職權經兩家銀行共同商定在無形之中逐步縮小,到了今天他已只能插手若干信託部時務,除此而外,就只好同客戶打高爾夫球打發時光了。其中佔首位的還是高爾夫球,以致在一般的工作日,一過下午兩點半,你就難得能在他的辦公室裡找到傑羅姆·帕特頓。至於董事會副主席這個職務,多半是個空名。
從外表看,帕特頓有點象鄉紳。他的頭禿得厲害,除了象光輪一樣的一圈稀疏白髮,他那粉紅色的頭顱活象雞蛋的尖端。說來奇怪,在這樣的一顆頭顱上竟長了西道濃密的眉毛,不聽話地豎著。眉毛底下那一對褐色的圓眼睛象是老掛著混濁的粘液。老頭兒穿著華麗,這就加深了他那鄉紳的形象。亞歷克斯·範德沃特給帕特頓下過一個評語,認為董事會副主席智力出眾,只是近年來,他除非不得已就不肯使用自己的腦袋,因而頭腦就象一臺廢棄不用的馬達一樣生出鏽來。
不出人們所料,傑羅姆·帕特頓首先向班·羅塞利表示敬意,接著宣讀了醫院最近一次發表的病情公告,公告聲稱“病人越來越虛弱,神志昏迷”。董事們聽了,有的撇嘴,有的搖頭。“但是我們共同的事業是永世長存的。”董事會副會長列舉各種原因來證明舉行這次會議的必要性,其中最主要的一點就是要儘快擇定美利堅第一商業銀行的總裁。
“諸位同人大多瞭解約定的程序。”接著,他宣佈了與會者都已瞭解的議程:羅斯科·海沃德和亞歷克斯·範德沃特將向董事會致詞,然後二人退場,何人當選的問題由董事們進行討論。
“至於發言順序,我們將採用自古以來的老規矩,按姓氏字母順序排列。”傑羅姆·帕特頓朝亞歷克斯頑皮地眨眨眼。“我的名字P字打頭,為此時而要吃虧。你的名字V字打頭,但願這個字母未曾給你帶來過多的不便。”
“難得有什麼不便,主席先生,”亞歷克斯說。“有時,我倒反而因此有機會後發制人。”
會場上響起一陣笑聲,開會到現在人們還是第一次笑出聲來。羅斯科·海沃德也應景咧咧嘴,不過笑得很勉強。
“羅斯科,”傑羅姆·帕特頓說,“請吧,大家洗耳恭聽了。”
“謝謝你,主席先生。”海沃德站起身來,把椅子往身後挪得遠一些,神態鎮靜地向會議桌旁十九名與會者掃了一眼。他端起面前的玻璃杯,呷了一口水,神氣十足地清清嗓子,接著就以平穩的語調有板有眼地說開了。
“各位董事,今天我們在這兒舉行秘密會議,會議的情況不但不見報,而且也不會通知其他股東。有鑑於此,本人願意直截了當地著重談談美利堅第一商業銀行的贏利可能性問題,按本人愚見,此乃本人及本董事會必須首先考慮的問題。”他加重語氣又重說一遍:“贏利可能性,各位,乃吾人之第一要務!”
海沃德向講稿掃了一眼。“請允許我進一步說明這個問題。”
“在我看來,不論在今日的銀行界或在整個企業界,人們在作決定時都過多地受到當代各種社會問題和其他糾紛的影響。我是一個銀行家,我認為這種態度是錯誤的。請允許我強調說明,我決不是要縮小個人社會道義感的重要性,我以為,本人也是頗有些社會道義感的。同時,我也承認我們之中的每一位必須不時回過頭去檢驗自己的價值觀,根據新的思想調整自己的觀點,並作出自己力所能及的貢獻。但是說到公司企業的方針政策,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不能讓變來變去的社會風尚和一時的怪念頭去左右我們的方針政策。要是讓這些因素左右方針政策,要是讓這種思想支配我們的業務活動,那就會危及美國的自由競爭原則,對本行說來,我們的力量將被削弱,業務無由增長,利潤將會減少,其後果更是不堪設想。總而言之,我們應該同其他企業一樣重新採取超然態度,不去介入社會政治事件。社會政治形勢除了會對本行客戶的金融活動產生一定的影響之外,根本不需要我們去過問。”
演說人嚴肅的臉上掠過一絲笑影。“我承認如果在大庭廣眾前說這些話,那就很不合時宜,也不得人心。我還願意進一步向各位保證,不管在任何公共場合,我決不會說這樣的話。但是在今天這樣董事私下開會作出實質性決策的場合,我認為這些話完全具有現實意義。”
幾個董事讚賞地點頭。其中一人得意忘形地在桌面上猛擊了一拳。
其他一些董事,包括鋼鐵資本家倫納德·金斯伍德,則面無表情。
亞歷克斯·範德沃特暗自想道:看來,羅斯科·海沃德打定主意來一次針鋒相對的攤牌,決定把觀點全面擺出來一決雌雄。海沃德剛才所說的一切同亞歷克斯的信念完全背道而馳,這一點演說人無疑心裡明白。不但如此,這些同班·羅塞利的信仰也大相徑庭,近年來,班老頭在銀行裡越來越多采用了自由化的做法就是明證。班老頭使美一商銀行介入本城和本州的公益事業,創辦了諸如東城新區的項目。不過,亞歷克斯心中不存幻想:董事會里有相當一批人對班老頭的方針心存疑慮,有時甚至大大不以為然,所以這些人肯定會歡迎海沃德一味只講生意經的硬路線。現在的問題在於支持硬路線的勢力有多大?
對羅斯科·海沃德的一個說法,亞歷克斯完全同意,那就是他剛才說的:今天是董事私下開會……作出實質性的決策。
“實質性”一詞用得有道理。
股東和公眾可能在以後通過印刷精美的年度終結報告或其他途徑獲知關於銀行決策的一鱗半爪,這類發出去的東西都是經過加工的,目的在使大家陶醉於銀行的成績。而此時此地,董事會關門開會,這才是直言不諱真正決定銀行大計的場合,為此才要求公司的每一位董事謹慎小心,守口如瓶。
“可以舉個非常相似的例子,”海沃德向眾人解釋。“我剛才說的這一切與我本人所屬的教會經歷的變遷很相似,我對社會的部分貢獻正是通過教會作出的。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教會花費金錢,撥出時間,作出努力來促進社會公益,其中又以改善黑人地位的事業尤為突出。所以會這麼幹,部分原因是外界有壓力;同時教徒當中一些人也認為這樣做才合潮流。這樣,教會便從各種各樣方面成了社會上一部分人的代理機構。但是近年來,我們中的一些人重新控制了教會,認識到這種激進主義的色彩與教會是不相容的,我們應該回過頭去遵循宗教禮拜的基本教義。因此,禮拜儀式的次數增加了,在我們看來,這才是教會的首要職責。同時,我們正逐步放棄積極介入社會活動的方針,把那些事情交給政府和其他機構去搞,因為我們認為政府和其他機構的責任正在於此。”
亞歷克斯不知道其他董事是否和自己有同感,社會公益竟然同教會“不相容”,這實在令人不解。
“剛才說過,利潤乃吾人的主要目標,”羅斯科·海沃德自顧自往下說。“我知道有人會對此提出異議,他們會說,不顧一切地去追逐利潤是愚蠢的行為,是目光短淺的自私醜惡的行為,對社會來說,沒有任何好處。”講演人抱著容人反駁的寬宏態度微微一笑。“各位對於這類論點都是很熟悉的。”
“不過,我是一個銀行家,因此對這種看法決不敢苟同。謀取利潤決不是目光短淺的行為。就本行或其他銀行而論,只要能夠賺錢就對社會有很大的好處。
“讓我對此發揮幾句:銀行以每一股份的贏利額來計算自己的利潤。這種贏利額記錄在案,並向社會公開,因此股東、存戶、投資人和國內外的實業界都廣泛研究這些數字,銀行贏利數字一有漲落,人家就看出銀行實力的變化。
“只要贏利趨勢堅挺,銀行信用就好。不過,要是讓幾家大銀行每一股份的贏利額跌一點下來試試,後果會怎麼樣?公眾始而不安,繼而就會很快釀成恐慌:存戶提款,股東退股,銀行的股票行情看跌,甚至危及銀行本身的存在。總而言之,會引起一場最嚴重的社會危機。”
羅斯科·海沃德說到這兒摘下眼鏡,用一方亞麻布手帕擦拭著。
“誰敢說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一九二九年開始的大蕭條時期不就有這種先例嗎?所不同的是今天的銀行比之當年規模大得多,因此比較起來,後果也將更慘。
“基於上述原因,象我們這樣的銀行必須謹慎小心地履行自己的職責——設法既為銀行本身也為股東們賺錢。”
董事會議室裡又響起一陣表示讚賞的低語聲。海沃德又翻了一頁講稿。
“那麼,我們的銀行怎麼設法賺取最大限度的利潤呢?我想先向各位說一說,哪些做法會使我們無法賺取最大利潤。
“一個做法就是插手一些宗旨可嘉但從金融角度看完全失策的項目,要不就是那些多年以來擱死了銀行資金、利率微乎其微的項目。當然,我指的就是出資建造低工資階層的住房。我們務必要避免在任何種類的房屋抵押業務方面投入銀行資金,即使要投資的話也決不能超過最低限度額,因為這類業務收益之微是眾所周知的。
“另一個會使我們無法獲取最大利潤的做法是任意作出讓步,降低出借貸款的標準。舉例來說,對於有色人種企業的貸款標準就不能降低。
在這個問題上,目前銀行受到很大的壓力,我們應該頂住。所以要進行抵制,並不是出於種族動機,而是從精明的生意經角度考慮。今後只要有機會仍應大力發放有色人種企業貸款,但是條件和標準不得通融。對所有的借戶均應一視同仁。
“另外,本行也不必過多去關注環境汙染這類不著邊際的事情。客戶辦的企業在生態學方面表現如何,跟我們沒有關係,不必由我們去下結論。只要客戶經濟情況良好就行了。
“一句話,如果我們去給別人當管家,去充當法官或獄卒之類的角色,我們就無法獲得利潤。
“當然,有時候我們不妨說上一通話,去支持各種公益事業,如造價低廉的住房建築、城市重建、改善環境、能源問題、資源保護問題,以及其它種種新出現的問題。本行畢竟是個舉足輕重的大企業,在社會上享有聲望,我們可以施加自身的影響,而不必在財政上蒙受損失。再進一步說,我們也不妨撥出若干象徵性的款項,由我們的廣告部到社會上去張揚一番,甚至——”他格格一笑。“在某些場合還可以把本行捐款的數目說得大些。不過真正要想賺錢的話,本行的主要力量還得用到別的地方去。”
亞歷克斯·範德沃特想:不論別人會對海沃德提出什麼樣批評,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誰也不會在事後指責他投把自己的意思說清楚。
從某種意義說,他的演講是一篇暢所欲言的聲明,只是這番話曾經過十分周密的字斟句酌,撰稿人甚而至於還故意帶上一點憤世嫉俗的態度。
金融企業界的佼佼者,包括此刻坐著開會的許多董事先生,對於束縛他們手腳,不讓他們賺錢的種種限制惱火得很。他們在公眾場合說話非轉彎抹角不可,不然消費者團體或其他專門抨擊企業界所作所為的人士就要起鬨。對此,他們也是一肚子的不滿意。所以說,聽到自己心底深處的思想由別人說出口來,而且說得毫不含糊,大家都覺得如吐骨鯁般的痛快。
顯然,羅斯科·海沃德是考慮到這一點的。亞歷克斯·範德沃特還斷定,海沃德在明確表態之前一定已對會議桌旁眾人情況作過分析,計算過各人投票時的傾向性。
亞歷克斯也有自己的打算。他仍然相信有一批董事持中間立場,這批人的力量足夠扭轉會議的風向,把優勢從海沃德手裡奪到自己這邊來。問題是得設法說得這批人動心。
“具體說來,”海沃德宣稱,“本行應按照傳統做法,依靠美國工業界。我這兒指的是那些經事實證明生財有道的工業部門,那些部門利潤高,跟他們做生意,本行所得利潤也將相應提高。
“換句話說,我確信目前美利堅第一商業銀行的資金中準備用於向工業界提供大筆貸款的那一部分遠遠不夠,我們應該立即開始著手擴大這類貸款業務……”
真是老生常談!羅斯科·海沃德、亞歷克斯·範德沃特和班·羅塞利三人過去經常辯論的就是這個題目。海沃德此刻提出的論據沒有任何新鮮的東西,所不同的是這一回他用上了數字和圖表,說得娓娓動聽。
亞歷克斯感到董事們都給他說動了心。
海沃德就擴大工業貸款同時削減社會義務的題目又講了三十分鐘。
講到最後,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向理智提出呼籲”。
“今日之下,銀行界亟需講究實用的領導人。這種領導人不受感情的支配,也不會因為公眾起鬨,屈服於外界壓力,花錢不講實效。我們都是銀行家,因此看到財政前景不妙的時候,我們必須堅決說出否定意見,只有在預見到有利可圖的情況下,才開綠燈。我們決不能犧牲股東的錢到社會上去收買廉價的好名聲,而應該從謀取最大利潤這種單一的考慮出發使用本行資金及客戶的存款。如果有人因為我們實行這樣的方針把我們叫作‘唯利是圖的錢商’,讓他們叫去。本人若蒙人贈送這樣一個雅號將不勝榮幸。”
海沃德在一片鼓掌聲中坐下。
“主席先生,”鋼鐵資本家倫納德·金斯伍德欠身舉手,要求發言,“我有幾個問題,還有一點不同看法。”
會議桌下首座位上的哈羅德·奧斯汀閣下立刻針鋒相對地宣佈:“主席先生,請載入紀錄:本人對於剛才發言的全部內容沒有任何問題,並表示完全同意。”
大家一陣鬨笑。接著,迄今為止沒發過言的中部大陸橡膠公司董事長菲利普·約翰森補充說:“哈羅德,我同意你的看法。我也認為是到了採取強硬方針的時候了。”話音剛落,那邊又有人幫腔:“我也同意。”
“各位,各位,”傑羅姆·帕特頓用木槌輕輕敲著桌子說,“會議議程才進行了一部分,等一會兒還有時間讓大家提問題。至於不同意見,我建議等羅斯科和亞歷克斯兩人退場之後再談。現在,咱們還是先聽聽亞歷克斯的高見吧。”
“在座諸位多數對於我這樣一個人和這樣一個銀行家是十分了解的,”亞歷克斯開始講演。他態度隨便地站在董事會議桌旁,象平時一樣雙肩微微拱起。為了不但能看到坐在自己對面的董事,也看到左右兩邊的與會者,他把身子稍稍向前欠一欠。他設法使自己的語調始終顯得很隨便,象是在跟別人聊天。
“諸位也知道,或者說諸位應該知道,作為一個銀行家,我是不講情面的,倘若哪位願意,也儘可把‘唯利是圖’的帽子給我戴上。在我出面為美一商銀行做的金融交易中頗不乏這方面的證據,這些交易全是賺錢生意,從來沒有虧過本。銀行業同其他企業顯然沒有什麼兩樣,從贏利的可能性出發就是從實力出發。這條道理對於從事銀行事業的人說來也完全適用。
“不過,我很高興,羅斯科提出了這個問題,因為這樣我就有機會對於贏利可能性問題談談自己的看法,同樣也還可以就自由、民主、愛情和母愛等問題發表一些淺見。”
有人笑出聲來,亞歷克斯也就報以輕鬆自如的一笑。他把椅子往身後推一推,給自己留出舒展手腳的地盤。
“在咱們的美一商銀行,關於贏利可能性問題還有一點值得提一提,那就是利潤非大大增加不可。這一點後面再談。
“現在,我只想就基本信念問題說幾句。
“我的基本信念之一是,眼下的十年,人類文明經歷了自產業革命以來最有意義、最劇烈的變化。我們當前親眼目睹並參與其中的是一場涉及良心和行為的社會革命。
“有些人不喜歡這場革命;我個人卻喜歡它。但是,不管人們的好惡,革命已經在我們中間發生,既不會倒轉,也不會消失。
“這是因為目前事態的動力在於社會上的多數人決心要改善自己的生活,阻止對環境的汙染,並保護各種倖存的資源。正是出於這樣的道理,社會正對工商界提出按全新準則行事的要求,以便使大家都來奉行‘公司界的社會責任’。另外,在人們責任感增強,按新準則行事的同時,利潤並沒有明顯地下跌。”
董事會議桌旁的地盤實在有限,亞歷克斯煩躁不安地挪動著身子。
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對海沃德提出的另一個挑戰迎頭予以回擊,經過考慮,他決定要試一試。
“說到責任和義務,剛才羅斯科談到教會。他告訴我們那些被他稱之為‘重新控制’教會的人正在退出社會,主張實行一種不介入政策。
依我看,羅斯科同他那些教會夥伴是在開倒車,這種態度無論對基督教或是對銀行事業說來都沒有好處。”
海沃德霍地跳將起來,抗議說:“不象話,這是人身攻擊!而且是對我本意的歪曲。”
亞歷克斯不動聲色地回答說:“我覺得這兩個罪名都按不上。”
哈羅德·奧斯汀用手指關節猛敲桌面:“主席先生,我堅決反對亞歷克斯採用人身攻擊的做法。”
“是羅斯科自己把教會扯了進來,”亞歷克斯反駁道,“我只不過是對這個題目略加評論而已。”
“我看你還是少加評論為妙。”菲利普·約翰森的聲音從會議桌那頭傳了過來,語調十分尖刻。“不然的話,我們就要從你們兩人平時結交哪些朋友來作出評價,那樣一比,羅斯科和他的教友就要遙遙領先了。”
亞歷克斯的臉驀地紅了:“請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約翰森聳聳肩:“我聽別人說,你太太不在家時,跟你混得最熟的女朋友是一個左派活躍分子。你所以主張介入社會運動,道理大概就在這兒吧。”
傑羅姆·帕特頓又一次擊木槌要求肅靜,而且這一次敲得特別用力。
夠啦,各位!本主席不準雙方再提到這類事情。”
約翰森暗暗好笑:你儘管下命令,我要說的話反正已經說完。
亞歷克斯·範德沃特氣得火冒三丈,他在考慮要不要採取強硬態度,聲明不許別人干涉自己的私生活。最後,他決定不這麼幹。在別的什麼場合,也許非採取強硬態度不可,此刻卻不行。他認識到自己剛才回過頭去評論海沃德把教會扯進來打譬喻的做法,是大大失策了。
“我想還是繼續,”他自管自往下說,“談談我原來的題目。作為銀行家,我們怎麼能夠對變化中的現狀視而不見呢?這樣做實際上就是站在風頭上硬說不起風。
“我們不能僅僅從實用主義的金融角度出發逃避社會現實。在座各位都有親身體會,無視變化的人,事業決不可能興隆,只有預見到變化並隨之努力適應變化的人才能賺錢。我們是掌管金錢的人,對於投資行情的漲落都十分敏感,因此,只有認真聽取並注意周圍的變化,努力去適應這種變化,才能取得最大的利潤。”
亞歷克斯感覺到儘管剛才判斷失誤,自己這番強調現實利益的開場白已喚起大家注意。不在本行任職的董事差不多人人都跟涉及到汙染控制、保護用戶利益、商品廣告的真實性、有色人種職工的僱用、男女平權等方面的立法活動發生過牴觸。一訂立這類法律,在座銀行董事主持下的各公司常常發出憤怒的鼓譟。但是,法案一經成立,這些公司又往往很快學會如何去適應新的規定,並大言不慚地四出宣傳自己如何對於公眾利益作出了巨大的貢獻。董事中也有人因此接受了教訓,認識到公司界的責任感對企業說來有利無弊,於是便竭力鼓吹自己的新看法,倫納德·金斯伍德便是其中之一。
“美國共有一萬四千家銀行,”亞歷克斯提醒美一商的董事。“就貸款而論,實力是極大的。毫無疑問,向工商界提供貸款時,銀行的實力也應包含銀行家的責任感這一內容。出借標準毫無疑問應該就是用貸款客戶在社會上的經營態度來衡量。如果向一家廠商提供貸款,我們就要問一問,這家工廠是不是汙染環境?要是有一種新產品需用本行貸款打開銷路,我們就要問一問,這種產品是不是危及消費者?一家公司的廣告是不是基本符合事實?甲乙兩廠都向本行要求貸款,哪一家在消除種族歧視方面做得更好些?”
他前傾著身子,向橢圓形會議桌旁的董事挨個掃了一眼。
“不錯,在目前,人們並不總是把這些問題正式提出來,也並不完全依此辦事。但是,一些大銀行已開始提出這些問題,作為生意做得是不是正當的依據。美一商銀行應該急起直追,照此辦理,那才是明智的做法。不管在什麼行業,帶頭的企業總能夠獲得鉅額紅利,銀行界也一樣,誰帶頭誰就能撈到好處。
“還有一點同樣重要:眼下我們還可以自願地採取這一方針,以後要是被法律規章所迫才遲遲改弦易轍,那就不好了。”
亞歷克斯停頓了一下,從會議桌旁挪開一步,接著又轉過身子來問道:“本行還應在其他哪些方面履行一家企業應盡的責任呢?
“我同班·羅塞利的看法是一致的,認為本行應該參與改善本城以及本州人民生活的事業。一個直接的途徑就是對低租金住房營造提供資金。這一方針早在東城新區工程的初期已經本董事會批准。我認為隨著時間的推移,本行在這方面的貢獻應該更大一些。”
他朝羅斯科·海沃德掃了一眼。“當然,我也認識到房屋抵押並不是一個贏利特高的領域。不過,要做到既參與其事又能謀取誘人的利潤也是有辦法的。”
他告訴洗耳恭聽的董事,辦法之一就是下決心全面擴大銀行的儲蓄部業務。
“傳統的做法是把儲蓄部存款撥作住房抵押的資金,因為抵押金是長期投資,存款同樣是長期穩定的資金。通過這種辦法可能得到的利潤額將大大超過目前本行的存款額。所以說這是一箭三雕的好事——既可得利,又可實現金融穩定,還可對社會作出重大貢獻。
“這幾年,一些大規模的商業銀行,包括本行在內,把小額存款這類個體消費者業務看得很不重要。而正當我們在一邊打瞌睡的時候,一些儲蓄和貸款公司看準時機,乘虛而入,一下子就佔了上風。今天,這些公司已成了我們的主要競爭對手。不過,在個人存款業務方面,要撈油水還是大有可為的。看來,在十年之內,不管在什麼地方,個體消費者業務將超過商業性存款,從而成為首屈一指的金錢力量。”
亞歷克斯接著指出,儲蓄存款還只不過是大幅度增加美一商銀行進項的領域之一。
他還是一邊說話一邊不停地移動著身子。他說到銀行其他各部的情況,提出自己的改革建議。建議的主要內容已載入一份報告,那是幾星期前銀行總裁還沒宣佈自己病危時要求亞歷克斯·範德沃特起草的,後來由於事態逼人,據亞歷克斯本人所知,這份報告至今無人讀過。
建議之一是在全州的大城市郊區新設九所分行。另一項建議提出對美一商銀行實行大規模的改組。為此,亞歷克斯提議僱請專門的顧問公司就必需實行的改革措施提出意見,他還敦請董事會注意:“本行效率未能充分發揮,機構運轉欠靈。”
說到最後,他又回到原來的題目上:“本行與工業界的銀行業務聯繫自然仍應保持緊密。工業貸款和商業性業務仍將是維持本行活動的支柱。但是支柱不止這兩根;我們也不能把這兩項看作是銀行最主要的棟樑。另外,我們也不能一味貪大而把包括私人存款在內的小額賬戶的重要性置諸腦後。
“本行創建人設行緣起原在於為進項有限且被其他銀行拒之門外的客戶謀福利。一個世紀以來,銀行的宗旨和業務活動屢屢有所擴大,這也是必然的。但是本行創建人的第二代或第三代一直沒有忽視設行初衷,並始終牢記小數倍增、力量無窮的道理。
“因此我敦請董事會把儘速大幅度增加小額存款業務作為宗旨確定下來,這樣的做法將進一步確認本行初衷,提高本行金融實力,並在當今形勢之下,促進公眾利益,而所謂公眾利益實際上也就是銀行本身的利益。”
就象剛才替海沃德捧場一樣,董事們在亞歷克斯坐下時也報以掌聲。有幾個人鼓掌純粹是出於禮貌,這一點亞歷克斯完全看得出來。大約有一半左右的董事態度比較熱烈。在亞歷克斯看來,海沃德和自己究竟何人入選仍在未定之天。
“謝謝你,亞歷克斯,”傑羅姆·帕特頓掃眾人一眼,“各位有問題嗎?”
提問和答問又花去半個小時。然後,羅斯科·海沃德和亞歷克斯·範德沃特一起退席,回到各自的辦公室去等候董事會作出決定。
早上餘下的時間裡,董事們爭論不休,始終沒有取得一致意見。接著,董事會暫時休會,大家走進專用餐廳吃午飯,邊吃邊繼續午前的爭論,而爭來爭去,還是沒有結果。這時,一名手託小銀盤的侍者悄悄走到傑羅姆·帕特頓身邊,銀盤裡放著一張折迭著的紙條。
副會長接過紙條,把它攤平,讀了寫在上面的內容。片刻過後,他站起身來,讓邊談邊進餐的董事們安靜下來。
“各位,”帕特頓的聲音微微發抖,“我很悲痛地通知各位,深受大家愛戴的本行總裁班·羅塞利幾分鐘前與世長辭了。”
不經進一步的討論,大家都很快同意,這次董事會就開到這兒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