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胡安尼塔靠她銀行出納員九十八元的週薪(扣除捐税等以後實得八十三元),手頭一直很拮据,但她還是一週一週地對付過去了,既維持她和埃斯特拉的生活,還支付埃斯特拉在幼兒園的費用。到八月份,胡安尼塔甚至還把她丈夫卡洛斯在遺棄她之前欠信貸公司而現在壓在她身上的債款還掉了一小部分。信貸公司照顧她,同意與她重籤契約,減少了每月分期付款額,不過這樣一來,付清期限延長了三年——當然利息也隨着加重了。
在銀行裏,自從去年十月,胡安尼塔那一次蒙受了不白之冤以後,大家對她都很體貼,並表現得格外熱情,但她並沒有跟什麼人建立起親密的友誼。她這人一向不大會交朋友,待人接物天生謹慎,這部分是由於天性如此,部分則是由於她的人生經驗。她生活裏的中心內容,每日工作之餘的最大樂趣,便是晚上與埃斯特拉一起度過幾個小時。
現在,母女倆正在一起。
她們住在東城新區一套狹小但卻舒適的公寓裏。此刻,胡安尼塔正在廚房裏準備晚飯,三歲的女兒在一旁幫忙——當然有時候是越幫越忙。兩人一直在忙着擀啊揉啊,做着拌了快速發酵粉的麪糰。胡安尼塔是在做肉餡餅頂上的餡兒,而埃斯特拉則憑想象用小小的指頭捏着一塊撈來的麪糰。
“媽媽,你看!我做了一個魔堡!”
母女倆一齊笑了。“Quélindo,micielo!(西班牙語,意為:“乖乖,真好看!”譯者注)”胡安尼塔慈愛地説。
“過一會兒,我們把你這個魔堡跟肉餡餅一起放進烘爐裏去。這樣,城堡和餡餅就都有魔法了。”
胡安尼塔在餡餅裏放了洋葱燉牛肉、一隻馬鈴薯、新鮮的胡蘿蔔和一罐豌豆。胡安尼塔只買得起少量的肉,所以便用了很多蔬菜。但她天生是個巧廚師,做的餡餅味道一定很好,並且富於營養。
餡餅擺進烘爐已有二十分鐘,還要再烘十分鐘。胡安尼塔正給埃斯特拉讀一篇西班牙文譯本的安徒生童話。突然,公寓房門傳來了敲門聲。
胡安尼塔不讀了,狐疑地聽着。她們家一向就很少有客人來訪,這麼晚了還有人來自然更加希罕。過了一會,敲門聲又響了。胡安尼塔有些緊張,她做個手勢叫埃斯特拉不要動,自己站起身來,慢慢向門口走去。
這層樓上只有她這一套孤零零的房間。樓下本來也是一套獨家寓所,但很久之前便分成單間出租了。東城新區的重建者對這幢樓房進行了修繕,並增添了一些現代化的設備,但卻保留了裏面的這些單間。重建並沒有改變以下這一狀況,即東城新區這一帶一般説來乃是以犯罪率高而聞名的,其中又以攔路行兇和破門搶劫最為猖獗。所以,這些公寓套間雖然都住得滿滿的,但一到晚上,大多數居民便把自己鎖在家裏,還插上門閂。在胡安尼塔所住大樓的底層,有一扇堅實的外門,很起保護作用,只是別的房客常常忘記把它關上。
胡安尼塔的房間外面是一個狹小的平台,下面就是一級樓梯。她把耳朵緊貼在門上,大聲喊道:“誰啊?”沒有回答,但來人又敲了一下門,聲音很輕卻很急促。
她首先察看清楚門內的保護鏈確已在安全位置上,這才開了門鎖,把門拉開到鏈條繃緊為止。
起初,由於燈光暗淡,她什麼也看不見,然後才慢慢看到一張面孔,聽到一個聲音在問:“胡安尼塔,我可以跟你談談嗎?對不起,我一定要跟你談談!你讓我進來好嗎?”
她大吃一驚。來者竟是邁爾斯伊斯汀。但這聲音,這面孔都不是她所熟悉的那個伊斯汀了。她發現她現在看得比較清楚的那張面孔蒼白而憔悴,他説話期期艾艾,帶着央求的口氣。
她故意拖延了一會才説:“我還以為你在監獄裏呢。”
“我出獄了。今天剛出獄。”他糾正自己:“我是被假釋出獄的。”
“到這裏來幹什麼?”
“我記得你住在這裏。”
她搖了搖頭,沒有放鬆門上的鏈條。“我問的不是這個。我問你為什麼來找我?”
“因為在裏面的幾個月時間裏,我一直想見你一面,跟你談談,向你解釋……”
“沒有什麼可解釋的。”
“我確實有事要解釋!胡安尼塔,我求求你。請你不要趕我走!”
從胡安尼塔身後傳來她女兒清脆的聲音:“媽媽,誰呀?”
“胡安尼塔,”邁爾斯·伊斯汀説:“你和你的小女兒都沒有什麼好怕的。我身邊沒別的東西,除了這個,”説着,他舉起一隻破舊的手提小皮箱。“這是我出來時,他們還給我的全部東西。”
“那麼……”胡安尼塔心動了。儘管她還有疑慮,但好奇心佔了上風。邁爾斯為什麼一直想見她呢?她終於把門稍稍關起,鬆開鏈條,但一邊心裏還在嘀咕,以後會不會懊悔。
“謝謝你。”他躊躇不決地走進來,似乎仍在擔心胡安尼塔還會改變主意。
“你好,”埃斯特拉説,“你是媽媽的朋友嗎?”
伊斯汀一時顯得很狼狽,過了一會才回答道:“並不一直都是。如果一直是的話,就好了。”
這位黑頭髮的小女孩打量了他一番。“你叫什麼名字?”
“邁爾斯。”
埃斯特拉咯咯一笑:“你是個瘦子。”
“是的,我知道。”
此刻,胡安尼塔把他完全看清楚了,因而對邁爾斯身上所發生的變化更加感到吃驚。自從八個月前她最後一次見到他以來,他已瘦得不成樣子,雙頰凹陷,頭頸和身子都乾瘦如柴。皺巴巴的衣服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好象是為個兒比他大一倍的人裁製的。他面帶倦容,看上去十分虛弱。“我可以坐下嗎?”
“坐吧。”胡安尼塔請他坐在一把柳條椅上,而自己卻仍然站在那裏,面對着他。她莫名其妙地責備起他來:“你在監獄裏吃得太差了。”
他搖搖頭,第一次微微一笑。“當然不可能有山珍海味。想來這是從我身上看得出來的吧。”
“Si,medicuenta.(西班牙語,意為:是的,我的確看出來了。譯者注)確實看得出來。”
埃斯特拉問:“你是來吃飯的吧?媽媽今天做的是肉餡餅。”
他支支吾吾地説:“不是。”
胡安尼塔直截了當地問:“你今天吃過飯嗎?”
“今天早晨,我在公共汽車站吃過一些東西。”即將烘好的餡餅從廚房裏飄來一股香味。邁爾斯本能地轉過頭去。
“那你就和我們一起吃吧。”在她和埃斯特拉吃飯的小桌旁,她又安排了一個座位。這樣做是很自然的。在任何波多黎各人的家裏——哪怕是最窮苦的——總是把所有的食物都拿出來讓大家分享,這是規矩。
在他們共進晚餐的時候,埃斯特拉喋喋不休地問東問西,伊斯汀回答着她的問題。他原先的緊張情緒顯然開始消失。他好幾次抬起頭來環視這套陳設簡陋卻舒適宜人的房間。胡安尼塔在持家方面很有一手,她喜愛縫紉,喜愛擺飾。大小適中的起居室裏有一張很舊的沙發牀,沙發套是她用一種白、紅、黃三色格子的棉布縫製的,色彩很鮮豔。邁爾斯一進來坐的柳條椅,一共有兩把,是胡安尼塔廉價買來,然後重新漆成硃紅色的。窗子上掛着她用鮮豔的黃亞麻紗做成的窗簾,既樸素又便宜。
牆上裝飾着一幅原始派油畫和幾張旅行廣告。
胡安尼塔聽着他倆一問一答,自己卻很少開口;她心中仍然疑團未消。邁爾斯究竟為什麼來呢?他還會象先前那樣給她帶來很多麻煩嗎?
經驗告訴她,這是可能的。然而,眼下他卻似乎是無害的——他的身體一定很虛弱,而且心有餘悸,很可能已被徹底壓垮了。胡安尼塔講究實際的頭腦很能辨認這些徵兆。
她沒有感到什麼敵對情緒。雖然邁爾斯偷了錢以後曾企圖嫁禍於她,但時光的流逝已把他的欺詐行為沖淡了。即便當初在他被揭發出來的時候,她的第一位的感覺也是寬慰,而不是怨恨。現在,胡安尼塔所企求的只是讓她利埃斯特拉安安靜靜地生活而不受到干擾。
邁爾斯·伊斯汀把盤子推開,嘆了一口氣。盤子裏的東西吃得精光。
“謝謝你。我好長時間沒有吃到這樣好的一餐了。”
胡安尼塔問:“你打算怎麼辦呢?”
“不知道。明天我就開始找工作。”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好象還要講些什麼別的,但她使了個手勢叫他等一下。
“埃斯特利達,vamos,amorcito.(西班牙語,意為:咱們走吧,親愛的。譯者注)該睡覺了。不一會,胡安尼塔便給她盥洗完畢,梳好了頭。埃斯特拉穿着粉紅色的小睡衣來道晚安。她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一本正經地注視着邁爾斯。“我爸爸走了。你也要走嗎?”
“是的,馬上就走。”
“我也是這麼想的。”她仰起臉來讓他親吻。
胡安尼塔把埃斯特拉安頓好以後,便走出單人卧室,隨手把門帶上。
她面對邁爾斯坐下,雙手交叉放在膝上。“好了,你可以談了。”
他遲疑了一下,舐舐嘴唇。現在,盼望已久的時刻到了,他卻拿不定主意,不知講什麼好了。過了一會他才説:“自從我被……帶走……以後,我一直想説我很對不起你。後悔我所做的一切,特別是對你的行為。我感到慚愧。有時候,我真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有時候,我覺得我又是知道的。”
胡安尼塔聳聳肩。“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現在還有什麼關係呢?”
“對我是很有關係的。請你聽我説,胡安尼塔,讓我把一切都告訴你,當時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於是,閘門大開,話語如洪水般湧出。他講到自己去年在賭博和債務上的狂熱,講到這些東西怎樣象熱病一樣纏住了他,敗壞了他的道德準則和道德觀念,講到自己如何良心發現,如何懊悔。他告訴胡安尼塔,回顧過去,彷彿是另外一個人佔據了他的身心。他承認偷竊了銀行的錢,自己是有罪的。但他坦率地承認説,最不應該的,是他對她所做或企圖要做的一切。他很動感情地聲稱,對此所感到的羞愧,使他在獄中日日夜夜不得安寧,並將永遠折磨他。
當邁爾斯開始講述的時候,胡安尼塔最強烈的反應便是懷疑。聽着他説下去,這種懷疑也並沒有完全消失;生活對她的愚弄和欺騙實在太多了,使她對任何事情都不能完全相信。然而她的判斷力卻使她相信邁爾斯所講的都是實話,她的心裏頓時充滿了憐憫。
她發覺自己正在拿邁爾斯跟她那出走的丈夫卡洛斯作對比。卡洛斯是軟弱的,邁爾斯也是軟弱的。然而,邁爾斯還願意回來向她表示懺悔,這在某種意義上就證明他還有些魄力和男子氣概,而這些正是卡洛斯所欠缺的。
突然,她發現這一切很滑稽:與她生活有關的這兩個男人——由於這樣和那樣的原因——都是有缺點的、平庸的人物。象她一樣,他們也是失敗者。她差一點笑出來,但後來還是忍住了,因為邁爾斯是永遠不會理解的。
他誠懇地説:“胡安尼塔,我想問你一件事。你能原諒我嗎?”
她注視着他。
“如果你原諒我,你能對我説嗎?”
無聲的笑消失了;淚水湧上她的眼眶。這要求她是能理解的。她生下來就是天主教徒,雖然現在很少跟教堂打交道,但深知懺悔和寬恕可以減輕痛苦。於是,她站起身來。
“邁爾斯,”胡安尼塔説。“站起來。看着我。”
他順從地站起來。她輕輕地説:“Hassufridobastante.(西班牙語,意為:你受的罪也夠了。譯者注)好了,我原諒你。”
他臉上的肌肉激動地抽搐起來。然後,他哭了,她用雙手攙住了他。
當邁爾斯平靜下來,兩人重又坐下以後,胡安尼塔提了個很實際的問題:“今晚你準備在哪裏過夜?”
“還沒一定。隨便找個地方算了。”
她考慮了一下,然後對他説:“你願意的話就住下吧。”當她看到他驚訝的神色時,她馬上補了一句:“你可以睡在這個房間裏,就今天一個晚上。我和埃斯特拉睡到卧室裏去。我們的門會鎖起來的。”她不想引起誤會。
“如果你真的不在意,”他説,“我倒願意睡在這裏。你儘可不必擔心。”
他沒有告訴她不必擔心的真正原因:他本身還有一些尚未經歷過的問題——心理上的和兩性方面的。到目前為止,邁爾斯只知道,由於跟他獄中的保護人卡爾經常發生同性關係,他對女人的情慾已經消失。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從任何兩性的意義上説——再成為一個男人。
過了一會兒,由於兩人都已疲倦了,胡安尼塔便去跟埃斯特拉一起睡覺了。
第二天早晨,通過關着的卧室門,她聽到邁爾斯很早就起牀了。半小時後,當她走出卧室時,他已經走了。
邁爾斯留了一張條子,豎靠在起居室的桌子上。
胡安尼塔——
衷心地感謝你!
邁爾斯
在她為自己和埃斯特拉準備早飯的時候,她驚奇地發覺自己竟因他的離去而感到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