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土地上有過許多偉大的城牆。它們差不多和我們的歷史一樣古老。高築牆,廣積糧,被認為是上上之策。於是在黝黑的泥土上,在貧瘠的山嶺上,就有了那麼多崇高連綿的東西。每座城下都流過血,滋潤出一簇簇青草。莊嚴的齊國長城西接濟水,東臨大海,曾把整個山東半島橫切為南北兩半。像很多城牆一樣,齊長城如今也毀掉了。《括地誌》上記:“(齊)長城西北起濟州平陰縣,緣河歷太山北崗上,經濟州、淄州,即西南兗州博城縣北,東至密州琅琊臺入海。”沿著它指引的方向去尋找古城的蹤跡吧,總還能夠看到幾處遺址。臨淄故城就是齊都,從公元前九世紀中葉齊獻公由薄姑遷入,直到公元前二百二十一年秦始皇滅齊,歷經了六百三十多年。而秦漢時又完全沿用了齊故城,直到魏晉。齊國古城在一千多年的曠遠歷史中竟然一直不朽。蘆青河發源於古陽山。古陽山地帶也有一截城垣,是否屬於齊長城就很難考了。有人在這一帶多次勘查,結果不得而知。後來他們又沿河水北上四百里,來到中下游一座叫“窪狸”的重鎮。那兒最觸目的竟然還是一道城牆:整個大鎮被一道很寬很矮的土牆圍起來。牆基露著三合土,城是方的;拐角處陡然高大起來,並有包磚。磚的顏色已經像鐵,最上一層的城垛還很完整。勘查者撫摸著磚石,仰視城垛,久久不願離去。也就是這次北上,他們發現了一處極為重要的古都遺址:東萊子故城。遺址離窪狸鎮很近,那兒有一座高大的“土堆”──僅存的一截夯土城垣。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鎮上人已經用它燒了幾輩子磚窯。磚窯自然馬上被廢止,並立起一塊石碑,上面刻了金字,說明這個土堆是東萊子國的故城牆,屬重點保護文物等等。窪狸鎮的損失是顯而易見的,但他們卻從此知道自己的鎮子曾坐落在東萊子國的都城裡。事情再明白不過,大家都在“東萊子國”裡過生活了。稍微展開一下想象,就依稀可見那在陽光下閃亮的甲冑,聽到戰馬的嘶鳴。不過興奮之餘也多少有些遺憾:似乎古都城牆不該是那個“土堆子”,而活活就該是這鎮子的高大城牆。
鐵色的磚牆城垛的確也顯示了窪狸鎮當年的輝煌。蘆青河道如今又淺又窄,而過去卻是波瀾壯闊的。那階梯形的老河道就記敘了一條大河步步消退的歷史。鎮子上至今有一個廢棄的碼頭,它隱約證明著桅檣如林的昔日風光。當時這裡是來往航船必停的地方,船舶在此養精蓄銳,再開始新的遠航。鎮上有一處老廟,每年都有盛大的廟會。駛船人漂盪在大海上,也許最愛回想的就是廟會上熙熙攘攘的場景。老河道邊上還有一處處陳舊的建築,散散地矗在那兒,活像一些破敗的古堡。在陰鬱的天空下,河水緩緩流去,“古堡”沉默著。一眼望去,這些“古堡”在河岸一溜兒排開,愈來愈小,最遠處的幾乎要看不見了。可是河風漸漸會送來一種聲音:嗚隆、嗚隆越來越響,越清晰,原來就是從那些“古堡”裡發出來的。它們原來有聲音,有生命。但迎著“古堡”走過去,可以見到它們大多都塌了頂,入口也堵塞了。不過總還有一兩個、兩三個“活著”,如果走進去,就會讓人大吃一驚:一個個巨大的石磨在“古堡”中間不慌不忙地轉動,耐心地磨著時光。兩頭老牛拉著巨磨,在沒有開端也沒有終點的路上緩緩行走。牛蹄踏不到的地方,長滿了綠苔。一個老人端坐在一旁的方凳上,看著老磨,一會兒起身往磨眼裡倒一木勺浸溼的綠豆。這原來是一處處老磨屋。那嗚隆嗚隆的聲音更像遠處滾動的雷鳴。河岸上原有多少老磨屋,窪狸鎮上就有過多少粉絲作坊。這裡曾是粉絲最著名的產地,到了本世紀初,河邊已經出現了規模宏大的粉絲工廠,“白龍”牌粉絲馳名世界。寬寬的河面上船帆不絕,半夜裡還有號子聲、吱吜吱吜的櫓槳聲。這其中有很多船是為粉絲工廠運送綠豆和煤炭,運走粉絲的。而今的河岸上還剩下幾個老磨在轉動,鎮子上就剩下了幾個粉絲作坊。令人不解的是那些破敗的老磨屋為什麼在漫漫的歲月中一直矗立著?它們在暮色裡與殘破的城牆遙遙相對,似乎在期待著什麼,又似乎在訴說著什麼?
由一道城牆圍起的這片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的泥土上,一代代生息繁衍了這麼多人口。矮矮的小屋,窄窄的巷子,表明了他們生活得多麼擁擠。但人口再多再亂,只要從家族、從譜系上去看,就會清楚得多。血緣關係的紐帶會把一些人執拗地連結在一起。他們的父親、爺爺、老爺爺、太爺爺,再到兒子、孫子、曾孫子圖解起來像一串串葡萄。這個鎮子主要由三大姓組成:老隋家、老趙家、老李家。老隋家的興旺是其它兩姓遠不能比的。人們認為這與一族人的底氣有關。在人們的記憶中,老隋家好象就是從粉絲工業上興旺起來的,最早他們只有一個小小的作坊。到隋恆德這一代,老隋家到了最興盛的時候。他們在河兩岸擁有最大的粉絲工廠,並在南方和東北的幾個大城市裡開了粉莊和錢莊。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叫隋迎之,一個叫隋不召。兄弟兩個先在家裡跟一個老先生讀書,後來隋迎之又被送到青島讀洋書。隋不召常到碼頭上閒逛,一直逛到哥哥讀書回來。他揚言說總有一天要跟上大船到海上去。開始隋迎之不信,後來終於害怕起來,就告訴了父親。隋恆德用一片烏木板打了小兒子的掌心,小兒子搓著手,死死盯住父親。老人最後終於從這眼神上明白過來,知道管教也是枉然,說一聲“罷”,也就扔了烏木板。一天深夜颳起了大風,雷聲不絕,被驚醒的隋迎之爬起來看了看,弟弟不見了!
隋迎之為弟弟遺憾了多半輩子。父親過世後,他一個人接過了寵大的家業,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他也讓孩子們讀書,也偶爾使用一下烏木板。這時候漸漸到了本世紀三四十年代,老隋家開始走下坡路了。隋迎之的結局很慘。只是在死前那一段,他才忽然羨慕起隋不召來了,但這會兒什麼都晚了隋不召在水上飄蕩了半輩子,大哥過世的前幾年才回到鎮上。他不認得鎮子,鎮子也不認得他了。他走路晃晃蕩蕩,把窪狸鎮的街道當成船板了嗎?喝酒,酒沫子從鬍鬚上流下來,直流到褲腰上。這哪裡是老隋家的二少爺,乾瘦乾瘦,走路時兩條小腿不停地交絆,臉色蠟黃,眼珠都是灰的。他一張嘴就胡言亂語,吹得沒有邊兒,說這些年可見了大世面,駕船到了南洋、西洋,領頭的就是鄭和大叔。他嘆息道:“大叔可是個好人哪!”沒有人信他的話。他講海上生生死死的故事,倒有不少年輕人圍上聽。他說行船得按《海道針經》上來,那是一本航海的古書。年輕人不眨眼地聽,他倒哈哈大笑起來,說南海沿那些姑娘好啊鎮上人斷定:這個人註定這輩子完了。老隋家也註定完了。
隋不召回來這一年該記入鎮史。就是這年春天,有一個巨雷竟然打中了老廟。半夜裡廟宇燒起來,全鎮人出來救火。大火映亮了整個窪狸鎮,有什麼在火裡像炮彈一樣炸著,老人們說那是和尚盛經的罈子燒碎了。古柏像是有血脈有生命的東西,在火焰裡尖聲大叫。烏鴉隨著濃煙飛到空中,懸巨鐘的木架子轟隆一聲倒塌了。除了燃燒的聲音,人們還彷彿聽到一種低沉的嗚鳴,忽高忽低,像是巨鐘的餘音,又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吹響的牛角號。令人震驚的是火焰就隨了這聲響忽高忽低。灼熱的氣流把圍上近前的人烤得大叫,火舌就像紅色的指頭一樣伸出老長,把試圖衝上去救火的人一個一個按倒。他們哼哼著,爬起來就再也不敢上前了。老老少少呆若木雞,鼻涕掛在嘴巴上。他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場大火。天放亮時老廟也正好燒完,接著大雨澆下來。雨水衝涮著灰炭,黑色的水流像濃厚的墨湯一樣在街上緩緩流動。全鎮人都沉默了,雞狗鵝鴨也緘口不語。天一黑,大家都趕緊上炕睡覺,要說話也只是互相看一眼。十天之後,有一條遠道來的船在蘆青河擱淺了。全鎮人驚慌地跑到岸邊:河心裡停了一條三桅大船。河水分明是變得淺窄了,波浪微微地拍打著堤岸,很像是打著告別的手勢。大家幫著拽那條大船了。
後來終於又有了第二條、第三條船擱淺。令人恐懼的事情到底還是發生了:河水越來越窄,最後是進不來船了。人們眼瞅著一個大碼頭在慢慢幹廢。
整個鎮子都變得懶洋洋的。隋不召在街上躥著,一對小灰眼珠流露出深深的悲哀。隋迎之的頭髮花了,常常嘆氣。粉絲工業特別賴水,河水淺下去,就不得不停下幾個磨屋。最讓他憂慮的還有世事的變遷,一顆心像被什麼日夜絞擰著。至於這個從大海上歸來的兄弟,也愈來愈令他傷心失望。有一次幾個女工抬著一籮溼粉絲去曬粉場上,扔下籮筐就慌張地跑回來,說今天無論如何也曬不得粉絲了。隋迎之搞不明白,親自到場上看了看。原來是隋不召一絲不怪地仰躺在細細的白沙上,舒服地曬著太陽。
隋迎之的大兒子隋抱朴當時已經長得天真可愛,到處跑動,人們見了都說:“老隋家的又一棵旺苗。”隋不召也特別喜歡這個侄子,常常把他扛在肩頭上。他們最常去的就是那個幹廢的碼頭,望著變窄了的河道講一些船上的故事。抱朴慢慢長高了,長得挺拔俊逸,隋不召不得不把他從肩上放下來,又去扛小侄子見素。抱朴這時候已經很懂些事情了,父親懸腕為他書下幾個大字: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他希望兒子將其當成座右銘。抱朴恭恭敬敬地收了起來。這一年的春夏秋三個季節無聲無息地過去了。冬雪落在閃亮的河冰上,覆蓋了河道,覆蓋了河岸上那一個個古老的磨屋。雪天裡有不少人跑去看老李家的一個和尚打坐。看著老人泛青的頭頂,人們不由得就要去回想那座輝煌的廟宇;同時也想起停泊的帆船,欸乃之聲不絕於耳。老和尚打坐完畢常常就講起古來,大多數人卻覺得像讖語一樣費解。
齊魏爭奪中原,窪狸人助孫臏一臂之力,齊威王才一飛沖天,一鳴驚人。秦始皇二十八年先到魯南鄒嶧山,再到泰山,最後來到窪狸,修船固錨,訪蓬萊、方丈、瀛洲三神山。孔子四方傳禮唯獨不來齊東,野人知禮。聖人尚有遺落未知之禮,派顏回、冉有來夷族求禮。他兩人在蘆青河上獵魚,學聖人釣而不綱。有一窪狸鎮人聽墨子講經十年,出自他手的飛箭能行十里,而且騞然有聲。他磨一面銅鏡,可以坐觀九州。窪狸鎮還有出名的僧、道。李安,字通妙,號長生;劉處玄,字長真,號廣寧;皆窪狸人。萬曆年間飛蝗如雲,遮天蔽日,人食草、食樹、食人。鎮上一高僧靜坐入定已經三十八天,後經徒弟用銅鈴引醒。高僧直奔城頭,手搭晾棚道一聲“罪過”,滿天蝗蟲收入袍袖,又被他抖入河底。長毛造反,四村八鄉的百姓跑到窪狸城下,危急時城門大開,救了四村八鄉如淨琉璃,內現精金,以前妙心,履以成地!
雖然一個字也聽不懂,大家還是十分激動。長時間來,全鎮忍受著令人難堪的寂寞和無言的痛楚。河水消退了,碼頭幹廢了,聽慣的行船號子也遠遠地消逝了。一種說不清的委屈在人們的心底泛起,漸漸化為憤怒。只是在這嗡嗡的講古聲裡,有人才醒悟過來:老廟燒了,那口巨鍾還在。歲月把雄偉的鎮城牆一層層剝蝕,但還有完整的一截,餘威猶存。大家似乎覺得:沒有了那麼多外地人來鎮上攪鬧,倒可以生活得更福氣。兒子會更孝順,女子會更貞潔。
河水無聲地流淌著。窄窄的河道,水面上泛著蒼白的顏色。一個個“古堡”似的老磨屋矗在河岸,漸漸有青藤攀上石基。大多數老磨屋沉默了,只有幾個巨磨還在一天到晚地轉動,發出“嗚隆嗚隆”的聲響。牛蹄踏不到的地方,青苔越來越多了。看磨老人用木勺叩擊著黑洞洞的磨眼,發出“(同:口匡;音:筐)(同:口匡;音:筐)”地聲音。老磨緩緩轉動,耐心地磨著時光。遠處,那段高聳的鎮城牆與岸邊的老磨屋久久對視,沉默無言。
外面的人似乎把窪狸鎮給忘掉了。不知又過了多少年,才有人重新記起她來。當然,外面的人首先記起的還是那一截鎮城牆。當時我們的土地上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到處都在沸騰。人們完全有信心花上幾年的時間,超過英國,趕上美國。外面的人就是在這時記起了鎮城牆的,記起它的上面有好多磚。於是,一天清晨湧來一群人扒城取磚了。窪狸鎮一下子呆住了,不少人激動得啊啊大叫。但扒城的人群手持一杆紅旗,鎮上人知道有些來頭,就急急差人去喊四爺爺來。四爺爺當年不過三十出頭,因為他在老趙門裡輩分最高,所以人們也就這麼喊。當時不巧他發瘧疾,在炕上折騰了一天,實在沒有力氣爬起來。去的人是隔著窗戶紙向四爺爺報告的。四爺爺聽了,輕輕哼了一聲,吩咐道:
“閒話沒有,先把把領頭那個人的腿砸斷。”
鎮上人抄起抓勾、扁擔湧出了城門。拆城的人正在興奮的時候,沒想到一眨眼給圍困起來。窪狸鎮人揮起扁擔就打。被打倒的人爬起來嚷:“講不講理?”舉扁擔的紅著眼睛還一句:“鬼孫子,祖宗的城都敢扒,哪還有理!”說著扁擔又從空中落下來。拆城的人被迫自衛,紛紛把手裡的器具架在頭上。有個打頭!悶氣憋了幾十年,好哇,看傢伙。窪狸鎮人弓下身子,個個都機警地四下瞟著,猛然就平地躍起,揮起扁擔,下手惡狠。拆城人慌了。正在這時突然傳來悽慘的一聲長喊,在場的人都不由得住手去看:原來是那個領頭人的腿被打斷了;一邊正站立著一個鎮上人,他嘴唇發青,頰肉微微抖動,頭髮一根根直立起來明白了,這是惡手,不是唬人。窪狸鎮大清早抖出了幾輩子的凶氣。拆城人不敢猶豫,抬起斷腿的人就逃散了。一截城牆就這樣保住;以後的幾十年裡雖然動亂不止,但僅僅丟失了三塊半老磚。
城牆驕傲地屹立著。也許世界上再沒有什麼力量能夠搖撼它,除非是它根植的那片土地本身會抖動起來。老磨嗚隆嗚隆地轉著,耐心地磨著時光。那像古堡一樣矗立著的老磨屋,青藤已經從基石攀到了屋頂,又在石牆上織成一面網。又是很多年過去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這片土地真的抖動起來──那是一個凌晨,土地抖動著,把全鎮人都從沉睡中搖醒。接著就是沉悶的一聲鈍響,鎮城牆塌下了一個城垛。
全鎮人被深深地震撼了,一顆顆心都揪得緊緊的。大家不約而同地去回想老廟燒燬的日子,三桅船擱淺的日子。這次又毀掉了一個城垛,但這次是土地抖動了啊。人們(同:口絲;音:私)(同:口絲;音:私)地吸著涼氣,極力去尋找其中的原因。後來人們才驚訝地發現,土地抖動以前是有過先兆的,只是大家都忽略了,以至於落下了永久的遺憾:有人看見無數條花花綠綠的蛇向蘆青河岸上爬去;一頭大豬一夜勞作,令人吃驚地在欄裡掘了一個寬闊的大洞;母雞在院牆上排起一行,一齊呼叫,一齊行走;刺猥坐在院子當心,像老頭一樣咳個不停。這就是土地抖動之前動物的異常反應。但鎮上人認為令人不安的“先兆”還遠遠不止這些。半年多來,更深一層的憂慮和驚詫,就在折磨著全鎮的人了。那是更深一層的憂慮和驚詫啊。
那時候,一個謠傳像蝙蝠一樣在鎮城牆上飛動。全鎮人都慌慌地議論著剛聽來的各種消息:又要重新分配土地了;工廠,還有那些粉絲作坊,都要轉交到個人手中經營。老天,時光真的像老磨一樣又轉回去了?沒人敢相信會是真的。可是不久報上也印了類似的意思,接上鎮子開起了大會,號召分地、把工廠和粉絲作坊轉包到個人手裡。窪狸鎮驚呆了。有好多天,全鎮沒有一點聲息,就像很久以前巨雷劈了老廟時的氣氛一樣。大人孩子都不說話,吃了晚飯互相盯幾眼,趕緊上炕睡覺,連雞狗鵝鴨也緘口不語。人們只在心裡呼叫著:“窪狸鎮哪,你這個背時倒運的鎮哪,你還能走到哪裡去啊?”鎮長和街道主任親自領人丈量土地了,每丈量一塊,就告訴大家一聲:這叫責任田。後來剩下大大小小的工廠和粉絲作坊了。誰來承包呢?停了十幾日,終於有人把那些工廠包下來。最後只剩下粉絲作坊了。再也沒有人向它伸手。河岸上那一溜老磨屋神秘地沉默著,兇吉未卜。誰都明白:這些黑黝黝的破敗的老磨屋簡直就凝聚了窪狸鎮的全部精氣、全部晦氣,活活連結著鎮子的榮辱興衰。誰敢踏進這陰暗潮溼、生滿了青苔的“古堡”裡,去充當它的主人呢?鎮上人從來就把粉絲工業當成一個古怪行當。老磨屋、漏制粉絲的房子,都有難以言說的複雜和神秘。在粉絲生產過程中,水溫、酵母、漿液、麵糊任何一個微小的關節出了毛病都會招致全局失敗:澱粉突然不沉澱了!粉絲突然斷成一截一截!做粉絲的人把這種情況叫“倒缸”。他們驚呼著:“倒缸了!倒缸了!”卻常常束手無策。不知有多少老師傅最後揹著人跳進了蘆青河。有一個師傅被人救起,第二天他又把自己懸在老磨屋的樑上了。就是這樣的一個行當。如今誰該當老磨屋的主人呢?老隋家幾輩子都做粉絲工業,由老隋家的人出頭承包不是更合適一點嗎?終於有人鼓動起隋抱朴來了,結果這個四十多歲的紅臉漢子連連搖頭。他盯著河岸上那一溜磨屋,嗚嗚哦哦地咕噥著什麼,滿臉的慌蹙。
就在這個時候,老趙家的趙多多做出了驚人之舉:出頭承包了粉絲作坊。
整個窪狸鎮沸動了。趙多多承包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作坊改稱“窪狸粉絲大廠”。人們見了面互相對視,都有些眼花繚亂了。大家好象突然明白起來:粉絲工業如今再不是窪狸鎮的,它也不姓隋了,它是老趙家的了!天哪,老磨一天到黑嗚隆嗚隆轉著,它要轉到哪裡去啊全鎮人常常望著那一溜磨屋發呆,他們覺得世事的變異奇怪得很,這一切的一切一點也不比母雞在院牆上排隊行走和刺蝟大咳差到哪裡去。“日子翻個個了”,鎮上人都這麼說。所以當土地在一天凌晨抖動起來的時候,只有人恐懼,沒有人驚訝。
如果說土地抖動另有什麼更直接的原因,那大概還要怨田野上那些井架子。多半年來就有一支地質勘探隊在鎮子四周活動。後來鑽探的鐵架越移越近,終於令人不安了。鎮上只有一個瘦小的隋不召一天到晚跟著井架轉,有時還幫著抬那些鑽桿,濺一聲泥漿。他對來圍觀的鎮上人說:“這是探煤礦”鑽桿日夜不停地向下旋轉。到了第十天上,鎮上終於有人站出來阻止說:“行了!”“怎麼知道行了呢?”司鑽的人問。“鑽穿天地十八層,要闖大禍!”司鑽笑著解釋,鐵鑽仍在旋轉。但鑽桿旋轉到第十五天的凌晨,土地也就抖動起來了。
所有人都飛一般躥出窗戶。由於地皮不穩,很多人都覺得頭暈噁心。辦有隋不召駕了半輩子船,勉強能夠適應這種顛簸和旋轉,跑得最快。正跑著,不知哪裡發生“轟隆”一聲,人們都呆住了。怔了片刻,大家又拼命往一塊空場上擠去──那是老廟燒燬後留下的一塊空地,已經站著、蹲著好多人了。多半個鎮子的人都湧過來了。人人都在瑟瑟發抖,可天氣一點也不冷。說話的聲音都變了,斷斷續續又有氣無力,連巧嘴滑舌的人也變得口吃。大家問著:“什麼塌了?”沒人說得出,一個一個都在搖頭。不少人沒有穿好衣服,這會兒醒過神來,撕撕拉拉地往身上套衣服。隋不召光著身子,只在屁股上斜捆了一件小白襯衫。他到處找著老隋家兄妹幾個:侄子抱朴和見素,還有侄女含章。後來他在一個草垛子根下見到他們兄妹三人。抱朴穿的衣服多一點,含章上身只有一副乳罩,下身是一條內褲。她兩手護著胸部蹲在靠裡邊一點,抱朴和只穿一個褲頭的見素用身體擋住她。隋不召蹲下來,費力地望著黑影裡的含章,問:“小章章不打緊吧?”含章“嗯”了一聲。見素往含章跟前挪了挪了身子,有些厭煩地哼一聲:“你到別處轉轉去吧!”
隋不召在場上轉著。他發現,差不多都是同一族人湊在一塊兒,哪裡人密集,哪裡就會是一個家庭。隋、趙、李分成了三大攤兒,老老少少都擠在一塊兒。也沒有人召集他們,這完全是地皮的力量。它三抖四抖就把人給攏到他所從屬的那個家族裡了。隋不召特意走近老趙家那攤看看,他從這些人中沒有發現鬧鬧,覺得是個了不起的遺憾。鬧鬧可是老趙家的寶貝姑娘,二十歲剛多一點,漂亮勁兒河兩岸出名,整天像團火一樣在窪狸鎮上滾來滾去。老頭子咳著,插著人空兒往前走去。有時他竟不知道自己這會兒該歸到哪個族裡才好。
天越來越亮了。不知有誰喊了一句:“咱老城的垛子塌下來了”人群立刻明白了那一聲鈍響是什麼,這會兒驚駭地大叫,接著向一邊湧去。這時有一個年輕人躍上了一個廢石基,喊道:“站住!”所有人都仰著脖兒望過去,不知又出了什麼事。那個青年把右手平伸出來說:“鄉親們,不要動。這是地震,一般要連著兩次。等等第二次吧!”
人們屏住呼吸聽著,徐徐吐出一口氣來。
“第二次往往比第一次更重。”年輕人又補充一句。
人群裡一片嗡嗡聲。隋不召在一旁聽得真切,大喊道:“信他吧!這裡面有『原理』!”
場上終於安靜一些了。再沒人活動,大家都在等待第二次。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老趙家突然有人帶著哭腔喊叫起來:
“壞了,四爺爺還沒有逃出來!”
人群立刻有些亂。另一個上年紀的人用沙啞的嗓門大罵起來,人們都聽出是趙多多的聲音:“你他媽的窮喊,有鳥用!還不快去把四爺爺背出來”有人應一聲,撥開眾人,箭一般向巷子裡跑去了。
場上再也沒有人說一聲話,安靜得人心發緊。這樣過了一刻,那個人從巷子裡拐出來了。他大聲宣佈道:
“四爺爺呼呼正睡呢!四爺爺說,老少爺兒們都回家吧,沒有『第二次』了!”
場上立刻響起一片輕鬆的吁氣聲。接上,老人們都在招呼自己的孩子回家了。人群散開了。那個年輕人從石基上下來,左右腳倒換了一下,也慢吞吞地往回走去。
草垛這邊,只剩下隋抱朴兄妹三人。見素凝視著遠處,罵了一句說:“四爺爺成神了,管天管地!”抱朴拾起弟弟放在一邊的菸斗,擺弄了一下,又放下了他粗壯的身軀挺起來,望了望即將隱去的星斗,嘆了一口氣。他脫下衣服搭在妹妹身上,又停了一會兒,一個人默默地往前走去。
抱朴走到一截斷牆的黑影裡,發現有個雪白的東西閃了一下。他上前一步,呆呆地站住了──原來是個半裸的姑娘,姑娘也看清了對方是誰,低聲兒笑起來。隋抱朴的嗓子熱得難受,聲音顫顫地叫她:“鬧鬧”姑娘還是笑著,兩條白色的長腿在他面前高高地踏動著,踏了一會兒,就這麼跳動著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