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小川流雲等人追出去不久,不遠處便傳來了打鬥聲,任天翔與史朝義循聲過去一看,就見辛氏兄弟護著史思明正邊戰邊退。原來小川以他那過人的嗅覺,準確地判斷了史思明逃離的方向,在辛氏兄弟即將逃出軍營之前,終於帶義門眾士將之追上。辛氏兄弟刀法雖高,但行藏敗露,已陷入無數兵將的重重包圍,只是那些兵將已認出面前竟是大燕國皇帝,一時心有疑惑,不敢上前動手。
史思明高呼道:我是大燕國皇帝,逆子想要殺我,速來救駕!
領兵的蔡文景與駱悅連忙高喊:別聽他的,聖上是瘦刺客挾持,不得不照刺客的吩咐說。大家快上,將刺客拿下!
眾兵將面面相覷,不知該聽誰的。蔡文景與駱悅雖然是他們頂頭上司,但面前的人卻是大燕國皇帝,在眾兵將心中有著崇高的地位,眾人一時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到這一步史朝義也無法再躲在幕後,只得上前對眾兵將喝道:快上前救駕,違令者斬!
眾人畢竟是追隨史朝義多年的兵將,聽到命令不再猶豫,立刻上前圍攻辛氏兄弟,辛氏兄弟武功雖高,但架不住對手人多勢眾,漸漸有所不支。就在這時,突聽遠處傳來幾聲刺耳的慘呼,猶如發自地獄十八層深處一般淒厲恐怖,跟著就見有火光沖天而起,幾團張牙舞爪的火球詭異地往四下狂奔,那淒厲的呼聲真是來自那幾團奔行2的火球。原本嚴陣以待的兵馬開始騷亂起來,有人在失聲驚呼:國師!國師來了!
眾人循聲望去,就見一白袍老者大袖飄飄,正行若御風般大步而來,幾個來不及避開的兵將被他或擊或拍,轉眼就變成了一個火人。十餘名摩門高手包括摩門五明使在內,皆緊跟在他身後,果然就是被史思明封為國師的摩門大教長佛多誕。當初史思明拜他為國師之時,他曾在教場以天火燒死北燕門高手燕寒山,以及安慶緒手下第一猛將崔乾佑,這在范陽軍中原本就已傳得神乎其神,如今親眼見他放火殺人,對眾兵將的震懾遠遠超過了任何一個恐怖的傳說。
范陽兵將以胡、奚、同羅、契丹等族為主,篤信各種神蹟,見佛多誕露了這一手不可思議的武功,立刻將之視為不可阻擋的惡魔。當年史思明為讓摩門順利代替薩滿教成為大燕國教,曾有意對佛多誕進行神化,造成范陽將士對這位神鬼莫測的國師,有著一種近乎迷信般的恐懼。如今見他親自率摩門高手齊至,哪裡還敢阻攔?眾人不顧蔡文景、駱悅等人的將令,如潮水般紛紛往兩旁散開,以至佛多誕竟毫無阻攔地來到了任天翔等人面前。
是你!佛多誕一眼就發現了史朝義身後的任天翔,碧藍眼眸中不禁閃過一絲異色,難怪懷王敢犯上作亂,原來是你這小子在背後搞鬼。
任天翔見范陽諸將包括史朝義在內,對佛多誕畏若鬼神,只得上前兩步,從容笑道:大師世外高人,沒想到竟參與俗世紛爭,實在是令人意外。
國師救駕!國師快來救朕!史思明見佛多誕一露面就震懾全場,不禁大喜過望,他想與摩門眾人匯合,但卻被義門眾士攔在中間,一時難以如願,忍不住高呼起來。
佛多誕對史思明撫胸一拜,轉向史朝義道:懷王殿下,本師相信你與聖上只是有些誤會,所以才被人利用犯上作亂。只要你懸崖勒馬向聖上請罪,本師可代你向聖上求情,讓聖上赦免你與手下眾將一切罪責,所有參與其事的將領皆可無罪,今晚發生的事也既往不咎。
史朝義猶豫起來,不禁將目光轉向了任天翔,就見任天翔淡淡道:今晚之事,不是魚死,就是網破,殿下若要投降,咱們這些人大不了痛快一死,我只怕殿下將來會生不如死。
史朝義心中一凜,立刻想到以父皇的為人,凡事參與叛亂者肯定沒人能苟活,自己就算有佛多誕保命,失去了所有心腹部將,將來還不是任史朝清宰割。想起那個殘忍好殺到有些變態的異母兄弟,他不禁激靈靈打了個寒顫,最終橫下心來,咬牙道:不錯,不是魚死就是網破,今晚之事,再沒有第三條路可走!說著他拔劍而出,揮劍高呼,給我殺,不留一個活口!
蔡、駱兩將立刻率史朝義的親兵向摩門眾人衝去,這些親兵俱是追隨史朝義多年的心腹,無論忠誠和膽色俱遠勝尋常兵將,眾人毫不畏懼地衝向佛多誕,意圖以兵力優勢將摩門眾人全部消滅。
佛多誕身形一晃,迎著這些兇漢衝了過來,人未至,雙掌已連環拍出,轉眼間數名親兵的身上就竄出沖天的火焰,將夜色照得如同白晝,火光中就見這些中招的漢子在張牙舞爪嘶聲嚎叫,那情形猶如傳說中的煉獄。
佛多誕並不與史朝義的親兵糾纏,孤身撲向史思明。有摩門五明使等高手在後,足夠解決這股不到百人的親兵。幾乎同時,辛氏兄弟也一齊動手,護著史思明往佛多誕方向衝。幾名將佐抵擋不及三招,就先後中了佛多誕的烈焰刀,轉眼變成幾個手舞足蹈的火人,在夜幕下淒厲慘號。
史朝義手下那些兵將,怎見過如此詭異恐怖的武功,不禁嚇得連連後退,再不敢阻擋佛多誕去路,眼看他就要衝到史思明面前,任天翔急忙呼道:快攔住他!別讓他們匯合!
熊奇手舞巨斧率先攔在佛多誕身前,誰知一招未發,胸口已被佛多誕輕飄飄拍了一掌。熊奇只感到一股熱流猶如火線,沿著經脈直抵丹田,氣海頓時被這股熱流激發,像要沸騰般向全身瀰漫,再不受自己控制,那熾熱的感覺像火焰般直由氣海往外亂竄。熊奇見過死在佛多誕手下那些人的情形,心知這是熱毒即將發作的先兆,他不禁一聲大吼,扔下沉重的巨斧,張臂向佛多誕抓去,他要在自燃之前纏住佛多誕,為同伴贏得擊斃這惡魔的機會。
佛多誕沒料到熊奇如此兇悍,不敢硬拼,忙往一旁躲閃,剛好迎上另一名墨士寧致遠的長劍,佛多誕彈開長劍,正待揮手將其擊退,誰知寧致遠竟不顧安危,以兩敗俱傷的招數逼近他的身前。原來他已看出佛多誕武功之高,絕非自己可以相抗,所以一出手就是墨家死劍,欲與佛多誕同歸於盡。
佛多誕雖武功高絕,卻沒料到世上竟有這樣的武功,他雖然一掌擊中了寧致遠胸膛,但卻被寧致遠扣住了手腕,幾乎同時,渾身冒火的熊奇也追蹤而至,從後方兜頭將人抱住,他急忙以內力震開熊奇,不過身形終究緩了一緩,這時就見另一名墨士郝嘯林也撲了過來,奮不顧身一劍直指心臟。佛多誕危急中勉強往一旁讓開一寸,避過了心臟要害,但因身體被熊奇纏住,終究未能完全躲開。就見這一劍在他胸前齊柄而沒,將他刺了個對穿。
見這狀若天人的摩門大教長、大燕國新的國師,竟然被人刺中,激戰的雙方都不禁停下了手。就見佛多誕雖然中劍,但依然震開了纏住自己的熊奇,爾後一掌將郝嘯林擊飛,這才捂著胸口踉蹌後退。就見鮮血從他指縫間洶湧而出,他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摩門五明使急忙上前將之攙住,齊聲驚呼:大教長!
見義門高手再次逼近,佛多誕心知沒有抵抗的實力,低聲喝道:走!
摩門五明使護著佛多誕匆忙後退,再無暇營救史思明。這時熊奇、寧致遠、郝嘯林三人體內先後竄出了藍幽幽的火苗,義門眾人連忙上前救援,無暇阻攔摩門眾人,終讓摩門五明使衝破四周兵將的包圍張皇而去。
拜火教秘密相傳的邪門武功,果然霸道無匹,義門眾人盡了最大努力,也無法阻止三個同伴陸續變成了火人,眾人無助地望著三人在烈火中掙扎,最後不甘地倒下,在火焰中漸漸變成了三具焦黑的殘骸。
辛丑見摩門眾人已逃,心知憑他們兄弟二人,再難將史思明救出。他急忙一把將兄弟辛乙推開,嘶聲喝道:快走,去給先生報信!
辛乙一怔,心知就算留下來,也不過為史思明陪葬而已,不禁一跺腳,揮刀殺出一條血路,往陝郡方向飛奔而去。由於義門眾人忙著救助同伴,幾乎沒人阻攔,他終於憑著狠辣的刀法殺出史朝義營帳,直奔司馬瑜處報信。
辛丑揮刀為兄弟擋住了大部分追兵,但最終架不住史朝義手下兵將圍攻,被亂刀砍死。失去庇護的史思明面對無數叛軍,猶在色厲內荏地喝道:朕乃大燕國皇帝,誰敢傷我?
眾兵將在他的積威之下,俱不敢輕舉妄動,雙方正在僵持,蔡文景急忙來到史朝義面前,低聲請示:殿下,怎麼辦?
史朝義避在一旁,低聲囁嚅道:他畢竟是我父皇,就算他對我不仁,我也不能對他不義,所以這個
任天翔眼見三個兄弟被佛多誕所殺,死得慘不忍睹,心中早已滿腔怒火,見史朝義既想當婊子還想立牌坊,還在假模假樣惺惺作態,不禁來到史朝義跟前,憤然道:方才就因為殿下優柔寡斷,害義門白白犧牲了三個兄弟,如今殿下還不下決心,待司馬瑜率大軍趕到,史思明再登高一呼,殿下恐怕就要為我的兄弟們陪葬。是讓你父皇為我義門兄弟陪葬,還是殿下親自陪葬,你小子掂量著2辦吧!!
任天翔這話令史朝義一陣驚懼,不敢再猶豫,含淚對蔡、駱二人點點頭,卻不再言語。蔡、駱二人俱是他心腹,立刻心領神會,二人轉身直奔史思明。史思明一見二人神態,便知今晚已不能倖免,不禁高聲怒罵:逆子無謀,中了人家離間之計而不自知。姓任那小子連大唐皇帝都不放在眼裡,豈會為你所用?義門眾士以俠義為先,豈會幫你謀奪李唐江山?他們今天挑撥你殺父弒君,明日就會為了天下大義殺了你!
史朝義心中一動,不禁警惕地望向了任天翔。任天翔見狀冷冷道:就算殿下對咱們有猜忌之心,也該先應付了眼前的危局。司馬瑜正率大軍趕到這裡,殿下再優柔寡斷,恐怕就再也見不到明日的太陽。
遠處傳來隆隆的馬蹄聲,從四面八方將這裡包圍,史朝義心中一橫,對蔡、駱二人使了個眼色。二人不再猶豫,上前將史思明按倒在地,一人抱腰壓腿,一人取長弓套住史思明脖子,以弓弦勒住史思明咽喉,然後轉動長弓,像當初史思明下令縊殺安慶緒一樣,將這個亂世梟雄慢慢絞殺。
四周密集的馬蹄聲已來到近前,將營帳團團圍困。聽馬蹄的聲勢和數量,顯然是攻打陝郡的叛軍主力,在司馬瑜帶領下敢來救駕,他們人數遠在史朝義所部兵馬之上,眾人不禁相顧失色,盡皆望向了史朝義。
史朝義此刻一掃方才故意裝出的優柔寡斷,顯出了他作為史思明長子的冷厲和果敢,他突然拔劍指向任天翔,厲聲喝道:將他們拿下!
眾兵將立刻將任天翔等人圍在了中央,無數弩弓盡皆指向了義門眾人。任天翔一眼望去,就見黑暗中指向義門眾士的弓箭不下百枚,再看看自己人,不僅有三人已慘死,其他人在方才一番惡戰中都多少掛彩,要想硬闖恐怕都不能倖免,他不禁對史朝義點頭道:看來是我低估了你。
史朝義沉聲道:我不管你幫我的目的是真心還是假意,現在我只有借你的腦袋才能度過眼前危機,所以你不要怨我,要怨就怨你自己太聰明,手下能人異士輩出,實在令人不能放心。說完他對眾兵將一揮手,拿下!
眾兵將在蔡、駱二將率領下一擁而上,將義門眾人五花大綁綁了起來。以義門眾士的武功若是放手一搏,即便身上有傷,也未必就沒有機會殺出重圍,但現在四周無數箭簇指著任天翔,他們要是反抗,任天翔必定會被射成刺蝟,所以他們不敢反抗,片刻間便被史朝義的親兵綁了個結實。
就在這時,一個將領驚慌地奔到,結結巴巴地對史朝義道:軍師率大軍已來到城下,喝令咱們開門,不然就要攻入城中,救駕平叛。
史朝義一掃方才的膽怯和猶豫,指指被俘的任天翔等人和地上史思明的屍體,冷靜地吩咐:帶上他們,隨我出城去見軍師。
城外數萬大軍中,司馬瑜正焦急地望著城頭,心中懊惱不已。他一直為攻下陝郡而殫思竭慮,卻忽視了史朝義與史思明之間的矛盾,沒想到最終這對父子竟鬧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他剛得知史朝義犯上作亂抓走史思明之時,沒有立刻帶兵救駕,他以為派出辛氏兄弟加佛多誕和眾摩門高手,足以救回史思明,沒想到佛多誕身負重傷鎩羽而歸,辛氏兄弟僅有辛乙僥倖逃回,他更沒有想到這場叛亂竟然是由任天翔在暗中策劃,義門高手幾乎是傾巢而出,要早知道這點,他必定會竭盡全力先平定後方,再圖謀攻陝郡。
但是現在一切後悔都已經晚了,他只有在心中默默禱告,但願史思明還活著,只要這個大燕國皇帝還活著,他就有信心救回聖駕,平定叛亂。
城門洞開,史朝義一馬當先率眾而出,這讓司馬瑜有點意外。要知道司馬瑜所率兵馬是史朝義的數倍,如果沒有這座新建的囤糧之城庇護,史朝義在司馬瑜面前幾乎就沒有還手之力,他敢開門而出,顯然是認定司馬瑜不能拿2他怎樣。想到這點,司馬瑜的心漸漸沉到谷底。
軍師來得正好,我已將挾持聖上的奸細盡數拿下。史朝義指了指身後被綁縛的任天翔等人。
聖上呢?司馬瑜忙問,雖然任天翔的被俘令他十分吃驚,但依然比不上他對史思明安危的擔憂。
史朝義突然垂淚哽咽道:父皇父皇已被他們殺害,孩兒救駕來遲,最終沒能救回父皇性命。
司馬瑜身形一晃,差點從馬鞍上摔了下來。他倒不是心痛史思明的死,只是他知道史思明對大燕國來說,就是一個不可或缺的精神領袖,如果他遭遇意外,大燕軍隊哪裡還有心思打到長安?各路將領必定擁兵自重,大燕國除了史思明,還沒有任何一個人有資格統領全軍。想到這他心中不禁滿腔怒火,抬手就要下令進攻,將叛亂者盡數斬殺,以消心頭之憤!
放屁!司馬瑜正待揮手下令,他身後的辛乙已縱馬而出,對史朝義厲聲怒罵,聖上正是被你這叛賊帶人抓走,又是你下令阻止我們兄弟營救聖上,我大哥呢?他在哪裡?
辛乙在方才突圍之時身負重傷,現在依然渾身血跡傷痕累累,神情更是駭人。史朝義不敢直答,忙對司馬瑜道:軍師,我有父皇遺詔,繼承大燕基業。父皇臨死前一再叮囑朝義,平定天下一定要仰仗先生,父皇還稱先生乃上天賜予我史家的良師,足以安邦定國。因此朝義欲拜先生為兵馬大元帥,統領大燕國所有軍隊。說到這史朝義從懷中拿出一封詔書,親自縱馬來到司馬瑜面前,恭恭敬敬地雙手奉上。
史朝義的話讓司馬瑜漸漸冷靜下來,史思明已經死了,再殺史朝義於事無補,不因憤怒殺人,是千門弟子最起碼的素養。他接過遺詔,見上面果然是史思明的筆跡,還蓋有大燕國的玉璽,從程序上講,遺詔沒任何問題。
現在司馬瑜要殺史朝義易如反掌,但殺了他又如何?自己的微信還不是足以讓大燕國眾將臣服,大燕國只會因內亂而分崩離析,再沒有實力與大唐爭天下。雖然史朝義的威信也不足以令眾將俯首聽令,但有了這封遺詔,總算聊勝於無。想到這司馬瑜重重嘆了口氣,將遺詔還給了史朝義,然後在馬鞍上拱手拜道:微臣願輔佐懷王殿下,繼承先帝遺願,一統天下。
司馬瑜既已稱臣,卻不下馬跪拜,實在是倨傲無禮之極,不過史朝義已無心計較。他連忙在馬鞍上拱手還拜道:朝義得先生之助,實乃三生有幸,今後朝義當視先生如視如父,望先生盡展平生所學,早日掃平天下。
司馬瑜對史朝義的恭維並無半分得色,卻指向史朝義身後的任天翔等人道:還請聖上將聖上的遺骸,以及這幫弒殺聖上的奸細交給微臣,微臣要詳加審訊,並讓他們為聖上陪葬。
史朝義知道現在生殺大權依然還掌握在司馬瑜手中,他不敢有絲毫意見,忙示意手下將任天翔等人交給司馬瑜的隨從。就見司馬瑜神情失落地望向長安方向,突然怔怔地落下淚來,喃喃嘆息:功敗垂成!功敗垂成啊!
郊外的叛軍大營之中,燈火通明如晝,司馬瑜與任天翔相對而坐,二人面前是一桌豐盛的酒菜,這樣的酒菜若在戰亂前的任何一家酒樓,也許都算不上什麼,但在顛沛流離的軍營中,卻是十分罕見,這情形不像是在審訊犯人,倒像是故人聚會一般。
司馬瑜給任天翔斟滿酒,淡淡道:你能潛入史朝義身邊,在我眼皮底下策動這次叛亂,為大唐除掉頭號勁敵,沒有內應絕對不行,這個人是誰?
任天翔對司馬瑜敏銳的洞察力暗自歎服,他躲開對方探究的目光,冷哼道:你說是誰那就是誰,以司馬公子的頭腦,還用得著問我?
司馬瑜沉吟道:你策劃這樣的行動,最擔心的應該是被我識破,所以這個人對我的行蹤應瞭如指掌,你們才能避開我暗中行事。但是我身邊的人好像都沒有背叛我的理由,除非司馬瑜說到這目光一寒,低聲喝道,來人,讓邱厚禮來見我!
辛乙應聲而去,不一會邱厚禮神情忐忑地來到司馬瑜面前,陪笑問:公子找我何事?
司馬瑜盯著他看了良久,直看得邱厚禮膽怯地低下了頭,他才冷冷道:如果說方才我還只是揣測,現在我卻已經可以肯定。
肯定什麼?邱厚禮囁嚅問道。
司馬瑜沒有直接回答,卻反問道:當初我收留你時曾經說過,你跟著我若看不到前途,可以隨時離開,在我落難的時候你甚至可以出賣我,所以你在鄴城叛我,我一點不會怪你,但是你不該低估我的度量。在受到威脅之時不是向我坦白,而是大膽的背叛我,你讓我非常失望。
邱厚禮臉色煞白,結結巴巴地道:公子這話是什麼意思,小人不懂。
司馬瑜一聲冷哼,你現在不光是背叛了我,還敢侮辱我的智慧,在我面前公然抵賴。來人,拉出去砍了!
兩個兵卒應聲而入,架起邱厚禮就走。到這一步邱厚禮再不反抗,那就不是儒門劍士了。就見他雙臂一振彈開兩個兵卒,拔劍在手向司馬瑜撲來,待辛乙閃身護主時,他的身形在半途一折,聲東擊西向一邊掠去,長劍劃開牛皮大帳,意圖向外逃竄。就在大帳被劃開的瞬間,突聽帳外弓弦聲響,十餘支箭羽盡數釘在了他的胸膛上,邱厚禮喉嚨咯咯作響,一步步倒退入帳,舉劍指向端坐不動的司馬瑜,卻再也發不出半點聲音。
帳外埋伏的弓箭手悄然而出,將尚未斷氣的邱厚禮抬了出去,片刻間帳中又恢復了平靜,就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司馬瑜意態蕭索地對辛乙擺擺手,示意他退下。待辛乙離去後,帳中就只剩下司馬瑜和任天翔二人。就見司馬瑜緩緩舉起酒杯,強笑道:咱們兄弟好久沒在一起喝過酒了?
任天翔想了想,頷首道:咱們才在鄴城一起喝過。
司馬瑜道:那次酒還沒動,兄弟就被安慶緒派人帶走,不能算數。
任天翔點點頭,再次回想,卻再也想不起何時與司馬瑜單獨一起喝過酒。不過他想起了與司馬瑜在長安以及在哥舒翰軍中飲宴的情形,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他們是那樣熟悉,熟悉到超過任何一個朋友。
最瞭解你的往往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敵人,任天翔第一次對這話生出了莫名的崇拜。二人酒到杯乾,邊喝邊聊起從結識到敵對的每一次衝突,他們沒有半分敵意,只有對對方才智的由衷佩服。二人沒多久就喝光了一罈酒,司馬瑜有些醉了,他定定地望著任天翔,突然澀聲問:你無數次壞我大計,無數次讓我功敗垂成,我都從來沒有除掉你,你知道這是為什麼?
任天翔答不上來,不過他知道司馬瑜沒有誇張,至少在睢陽他就公然放過自己一次。任天翔曾有過無數猜測,但都沒有一個可以說服自己的答案。如果僅僅是因為親情,司馬瑜連自己妹妹都可以犧牲,難道表兄弟或妹夫能親過妹妹?如果說是因為對對手的欣賞,這種欣賞難道能超過他胸中的雄圖霸業?任天翔想了半晌,最後無奈地搖搖頭:我不知道
司馬瑜突然哈哈大笑:你也有想不明白的事,你也有不知道的情況?以你如此聰明的頭腦,難道就完全沒有一點揣測?他笑得狂放,以至淚水也忍不住奪眶而出,他不停地以衣袖擦拭,誰知那淚水卻如湧泉,再不可抑制,他笑得聲嘶力竭,最後竟變成了無聲的嗚咽。
任天翔從來沒有見過司馬瑜如此失態,心中震動非常。他幾次想要相勸,卻又不知從何勸起。不知過得多久,司馬瑜漸漸止住淚水,目光呆滯地望向虛空,就在任天翔以為他已經睡著之時,卻聽他輕聲道:我有一個弟弟,叫司馬亮,當初爺爺為我們取名,正是取自一時瑜亮之意。他比我小兩歲,我五歲讀書,他就在一邊咿咿跟學,我六歲習棋,他就在一旁專門搗蛋,將我好不容易擺下的棋局弄得七零八落。不過我卻非常喜歡他,因為家裡只有我們兩個小孩,只能跟他在一起,我才可以無拘無束為所欲為,我喜歡他嫩聲嫩氣地叫我哥哥,喜歡他跟著我讀書寫字,在我受爺爺處罰的時候,陪我在陰森恐怖的祠堂中罰跪。
說道這司馬瑜突然停了下來,眼中洋溢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溫情和憐愛,他的表情時而溫柔,時而無聲失笑,讓任天翔也不禁有些心動,忍不住問道:為什麼我從來沒聽小薇說過她還有一個哥哥,他叫司馬亮?
司馬瑜默默地沒有說話,不知過得多久,他才幽幽嘆道:三歲那一年,他被爺爺送走了,然後我就少了一個弟弟,多了一個妹妹,也就是小薇。
這是怎麼任天翔正待要問,突然感覺有如利箭穿胸,渾身一顫,酒杯應聲落地。,他怔怔望著司馬瑜,使勁搖頭:不!你在說謊!你在騙我!
司馬瑜沒有辯駁,依舊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遙望虛空喃喃自語道:那時候阿亮整天穿著開襠褲,我總是取笑他屁股上的胎記像猴子一樣紅,所以稱它為猴屁股。
任天翔臉色剎那間變得煞白,他的屁股上確實有一塊紅胎記,小時候十分明顯,長大後漸漸淡了許多,成年後基本上就已經看不出來,如果不是小時候見過他這塊胎記,根本不可能知道他曾經有過這樣一塊紅印跡。
雖然任天翔拼命想否認,但他那遠超於常人的頭腦,依然將二十多年前發生的一切準確地在他心中還原司馬蓉與仁重遠生下的不是兒子而是女兒,司馬家為了司馬蓉的孩子將來有機會繼承義安堂,用司馬家的孩子替換了司馬蓉所生那個年歲相仿的女孩。小薇不應該姓司馬而應該姓任,而那個叫任天翔的孩子,其實真正的身份是司馬亮,是司馬瑜的親弟弟,所以司馬瑜才屢屢在生死關頭放過人,直到今天。
除了這條明顯的線索,更無法忽視的是兄弟間天生的血脈親情,以前任天翔始終不明白,自己屢屢破壞司馬瑜大計,但他每次於最後關頭,總是會放自己一馬。他以為司馬瑜是看在自己母親的份上,現在才醒悟,原來自己是司馬瑜最為關心的兄弟,在他冷酷無情的心靈深處,始終有難以割捨的親情。他可以傷害任何人,卻決不會傷害那個從小就離散的親弟弟。
任天翔感覺自己眼眶發熱,突然有種想哭的衝動,他從來不知道在茫茫大千世界中,還有一個人在默默地關心著自己,愛護著自己,默默付出,不求回報。
他心中突然對這個從未相認的哥哥,有種深深不安和內疚,如果可以選擇,他寧願自己從未傷害過他。
看到當年咿咿學語的阿亮一天天在成長,我比任何一個人都還要高興。司馬瑜眼中飽含柔情,望著任天翔淡淡笑道,雖然他一次次壞我大事,一次次用各種卑鄙手段將我擊敗,我卻並不感到氣憤,就像看到當年他搗亂我辛苦排下的棋譜一樣。我甚至希望他可以超過我,成為實現司馬世家百年夢想的那個真命天子,如果是這樣,我甘願成為他的墊腳石。
任天翔心神微震,突然意識到,在兄弟親情之上,還有一種衝突橫亙在兩人中間。那是司馬世家謀奪天下的慾望,與墨者義安天下的理想之間的衝突,這衝突幾乎就不可調和,除非他不再做一個墨者,而是安心做一個司馬世家的弟子,一個千門的繼承者。想到這任天翔的心情漸漸冷靜下來,他知道自己將面臨艱難的抉擇。
司馬瑜慢慢抬起頭望向任天翔,他的神情也已平靜,目光猶如過去那樣寧靜如海,讓人莫測高深。他輕聲嘆道:爺爺當年將阿亮送到義安堂的目的,是希望他能以仁重遠兒子的身份,為司馬世家掌握義安堂這股龐大的江湖勢力。但是他讓我失望了,他將自己的聰明才智,用在了為人作嫁的愚蠢事業上他一次次壞我大事我不生氣,但是看到他竟然心甘情願為李唐朝廷所用,卻沒有自己的慾望和野心,我不禁為之感到憤怒。
說到這司馬瑜突然長身而起,目光炯炯地盯著任天翔道:雖然他無數次欺騙了我,但我還是願意再相信他一次。我想要他親口告訴我,在知道了自己真實身份後,他是要做司馬亮還是要繼續做任天翔?
任天翔一時難以回答,因為他知道這不是簡單的一個名字而已,而是要標明自己今後的態度和選擇,,做司馬亮,那就是要為司馬家的事業努力奮鬥;做任天翔,那就是要繼承墨家祖師墨翟的遺志,率領義門踐行義安天下的夢想。他答不上來,他一時間還沒有適應自己這個新的身份。
你不必急著回答我。司馬瑜輕輕為他彈去衣袖上的塵土,又為他仔細整理了一下因捆綁而被撕破的衣裳,滿含關切地柔聲道:你今晚好好想一想,當初我要你助我,你說你身上流淌著的是仁重遠和義門先輩的血脈。現在你已知道,你身上流淌的其實是我司馬家的血,你那天才般的智慧,是來自司馬世家無數熠熠生輝的祖先,現在,是該你做出選擇的時候了。
司馬瑜已經離開,大帳中只剩下任天翔一人,他默默地望著桌上的燭火發愣,從義門傳人到司馬世家弟子,這個身份變化的落差實在太大,令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惑之中。
他知道司馬瑜今天告訴了與他身世有關的一切真相,並不是要感動他或以親情給他施壓,而是已經下了最痛苦的決心。為了司馬世家夢寐以求的雄圖霸業,司馬瑜已經做好犧牲這個弟弟的準備,如果他選擇做任天翔,司馬瑜將不會再對他有絲毫手軟。今晚這頓酒,有可能就是他的送行酒。
任天翔木然望向虛空,神情平靜如常,心中卻猶如海波洶湧翻滾,是做任天翔還是做司馬亮,這對他來說是個最為艱難的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