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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乱

    就在小川流云等人追出去不久,不远处便传来了打斗声,任天翔与史朝义循声过去一看,就见辛氏兄弟护着史思明正边战边退。原来小川以他那过人的嗅觉,准确地判断了史思明逃离的方向,在辛氏兄弟即将逃出军营之前,终于带义门众士将之追上。辛氏兄弟刀法虽高,但行藏败露,已陷入无数兵将的重重包围,只是那些兵将已认出面前竟是大燕国皇帝,一时心有疑惑,不敢上前动手。

    史思明高呼道:我是大燕国皇帝,逆子想要杀我,速来救驾!

    领兵的蔡文景与骆悦连忙高喊:别听他的,圣上是瘦刺客挟持,不得不照刺客的吩咐说。大家快上,将刺客拿下!

    众兵将面面相觑,不知该听谁的。蔡文景与骆悦虽然是他们顶头上司,但面前的人却是大燕国皇帝,在众兵将心中有着崇高的地位,众人一时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到这一步史朝义也无法再躲在幕后,只得上前对众兵将喝道:快上前救驾,违令者斩!

    众人毕竟是追随史朝义多年的兵将,听到命令不再犹豫,立刻上前围攻辛氏兄弟,辛氏兄弟武功虽高,但架不住对手人多势众,渐渐有所不支。就在这时,突听远处传来几声刺耳的惨呼,犹如发自地狱十八层深处一般凄厉恐怖,跟着就见有火光冲天而起,几团张牙舞爪的火球诡异地往四下狂奔,那凄厉的呼声真是来自那几团奔行2的火球。原本严阵以待的兵马开始骚乱起来,有人在失声惊呼:国师!国师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一白袍老者大袖飘飘,正行若御风般大步而来,几个来不及避开的兵将被他或击或拍,转眼就变成了一个火人。十余名摩门高手包括摩门五明使在内,皆紧跟在他身后,果然就是被史思明封为国师的摩门大教长佛多诞。当初史思明拜他为国师之时,他曾在教场以天火烧死北燕门高手燕寒山,以及安庆绪手下第一猛将崔乾佑,这在范阳军中原本就已传得神乎其神,如今亲眼见他放火杀人,对众兵将的震慑远远超过了任何一个恐怖的传说。

    范阳兵将以胡、奚、同罗、契丹等族为主,笃信各种神迹,见佛多诞露了这一手不可思议的武功,立刻将之视为不可阻挡的恶魔。当年史思明为让摩门顺利代替萨满教成为大燕国教,曾有意对佛多诞进行神化,造成范阳将士对这位神鬼莫测的国师,有着一种近乎迷信般的恐惧。如今见他亲自率摩门高手齐至,哪里还敢阻拦?众人不顾蔡文景、骆悦等人的将令,如潮水般纷纷往两旁散开,以至佛多诞竟毫无阻拦地来到了任天翔等人面前。

    是你!佛多诞一眼就发现了史朝义身后的任天翔,碧蓝眼眸中不禁闪过一丝异色,难怪怀王敢犯上作乱,原来是你这小子在背后搞鬼。

    任天翔见范阳诸将包括史朝义在内,对佛多诞畏若鬼神,只得上前两步,从容笑道:大师世外高人,没想到竟参与俗世纷争,实在是令人意外。

    国师救驾!国师快来救朕!史思明见佛多诞一露面就震慑全场,不禁大喜过望,他想与摩门众人汇合,但却被义门众士拦在中间,一时难以如愿,忍不住高呼起来。

    佛多诞对史思明抚胸一拜,转向史朝义道:怀王殿下,本师相信你与圣上只是有些误会,所以才被人利用犯上作乱。只要你悬崖勒马向圣上请罪,本师可代你向圣上求情,让圣上赦免你与手下众将一切罪责,所有参与其事的将领皆可无罪,今晚发生的事也既往不咎。

    史朝义犹豫起来,不禁将目光转向了任天翔,就见任天翔淡淡道:今晚之事,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殿下若要投降,咱们这些人大不了痛快一死,我只怕殿下将来会生不如死。

    史朝义心中一凛,立刻想到以父皇的为人,凡事参与叛乱者肯定没人能苟活,自己就算有佛多诞保命,失去了所有心腹部将,将来还不是任史朝清宰割。想起那个残忍好杀到有些变态的异母兄弟,他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最终横下心来,咬牙道:不错,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今晚之事,再没有第三条路可走!说着他拔剑而出,挥剑高呼,给我杀,不留一个活口!

    蔡、骆两将立刻率史朝义的亲兵向摩门众人冲去,这些亲兵俱是追随史朝义多年的心腹,无论忠诚和胆色俱远胜寻常兵将,众人毫不畏惧地冲向佛多诞,意图以兵力优势将摩门众人全部消灭。

    佛多诞身形一晃,迎着这些凶汉冲了过来,人未至,双掌已连环拍出,转眼间数名亲兵的身上就窜出冲天的火焰,将夜色照得如同白昼,火光中就见这些中招的汉子在张牙舞爪嘶声嚎叫,那情形犹如传说中的炼狱。

    佛多诞并不与史朝义的亲兵纠缠,孤身扑向史思明。有摩门五明使等高手在后,足够解决这股不到百人的亲兵。几乎同时,辛氏兄弟也一齐动手,护着史思明往佛多诞方向冲。几名将佐抵挡不及三招,就先后中了佛多诞的烈焰刀,转眼变成几个手舞足蹈的火人,在夜幕下凄厉惨号。

    史朝义手下那些兵将,怎见过如此诡异恐怖的武功,不禁吓得连连后退,再不敢阻挡佛多诞去路,眼看他就要冲到史思明面前,任天翔急忙呼道:快拦住他!别让他们汇合!

    熊奇手舞巨斧率先拦在佛多诞身前,谁知一招未发,胸口已被佛多诞轻飘飘拍了一掌。熊奇只感到一股热流犹如火线,沿着经脉直抵丹田,气海顿时被这股热流激发,像要沸腾般向全身弥漫,再不受自己控制,那炽热的感觉像火焰般直由气海往外乱窜。熊奇见过死在佛多诞手下那些人的情形,心知这是热毒即将发作的先兆,他不禁一声大吼,扔下沉重的巨斧,张臂向佛多诞抓去,他要在自燃之前缠住佛多诞,为同伴赢得击毙这恶魔的机会。

    佛多诞没料到熊奇如此凶悍,不敢硬拼,忙往一旁躲闪,刚好迎上另一名墨士宁致远的长剑,佛多诞弹开长剑,正待挥手将其击退,谁知宁致远竟不顾安危,以两败俱伤的招数逼近他的身前。原来他已看出佛多诞武功之高,绝非自己可以相抗,所以一出手就是墨家死剑,欲与佛多诞同归于尽。

    佛多诞虽武功高绝,却没料到世上竟有这样的武功,他虽然一掌击中了宁致远胸膛,但却被宁致远扣住了手腕,几乎同时,浑身冒火的熊奇也追踪而至,从后方兜头将人抱住,他急忙以内力震开熊奇,不过身形终究缓了一缓,这时就见另一名墨士郝啸林也扑了过来,奋不顾身一剑直指心脏。佛多诞危急中勉强往一旁让开一寸,避过了心脏要害,但因身体被熊奇缠住,终究未能完全躲开。就见这一剑在他胸前齐柄而没,将他刺了个对穿。

    见这状若天人的摩门大教长、大燕国新的国师,竟然被人刺中,激战的双方都不禁停下了手。就见佛多诞虽然中剑,但依然震开了缠住自己的熊奇,尔后一掌将郝啸林击飞,这才捂着胸口踉跄后退。就见鲜血从他指缝间汹涌而出,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摩门五明使急忙上前将之搀住,齐声惊呼:大教长!

    见义门高手再次逼近,佛多诞心知没有抵抗的实力,低声喝道:走!

    摩门五明使护着佛多诞匆忙后退,再无暇营救史思明。这时熊奇、宁致远、郝啸林三人体内先后窜出了蓝幽幽的火苗,义门众人连忙上前救援,无暇阻拦摩门众人,终让摩门五明使冲破四周兵将的包围张皇而去。

    拜火教秘密相传的邪门武功,果然霸道无匹,义门众人尽了最大努力,也无法阻止三个同伴陆续变成了火人,众人无助地望着三人在烈火中挣扎,最后不甘地倒下,在火焰中渐渐变成了三具焦黑的残骸。

    辛丑见摩门众人已逃,心知凭他们兄弟二人,再难将史思明救出。他急忙一把将兄弟辛乙推开,嘶声喝道:快走,去给先生报信!

    辛乙一怔,心知就算留下来,也不过为史思明陪葬而已,不禁一跺脚,挥刀杀出一条血路,往陕郡方向飞奔而去。由于义门众人忙着救助同伴,几乎没人阻拦,他终于凭着狠辣的刀法杀出史朝义营帐,直奔司马瑜处报信。

    辛丑挥刀为兄弟挡住了大部分追兵,但最终架不住史朝义手下兵将围攻,被乱刀砍死。失去庇护的史思明面对无数叛军,犹在色厉内荏地喝道:朕乃大燕国皇帝,谁敢伤我?

    众兵将在他的积威之下,俱不敢轻举妄动,双方正在僵持,蔡文景急忙来到史朝义面前,低声请示:殿下,怎么办?

    史朝义避在一旁,低声嗫嚅道:他毕竟是我父皇,就算他对我不仁,我也不能对他不义,所以这个

    任天翔眼见三个兄弟被佛多诞所杀,死得惨不忍睹,心中早已满腔怒火,见史朝义既想当婊子还想立牌坊,还在假模假样惺惺作态,不禁来到史朝义跟前,愤然道:方才就因为殿下优柔寡断,害义门白白牺牲了三个兄弟,如今殿下还不下决心,待司马瑜率大军赶到,史思明再登高一呼,殿下恐怕就要为我的兄弟们陪葬。是让你父皇为我义门兄弟陪葬,还是殿下亲自陪葬,你小子掂量着2办吧!!

    任天翔这话令史朝义一阵惊惧,不敢再犹豫,含泪对蔡、骆二人点点头,却不再言语。蔡、骆二人俱是他心腹,立刻心领神会,二人转身直奔史思明。史思明一见二人神态,便知今晚已不能幸免,不禁高声怒骂:逆子无谋,中了人家离间之计而不自知。姓任那小子连大唐皇帝都不放在眼里,岂会为你所用?义门众士以侠义为先,岂会帮你谋夺李唐江山?他们今天挑拨你杀父弑君,明日就会为了天下大义杀了你!

    史朝义心中一动,不禁警惕地望向了任天翔。任天翔见状冷冷道:就算殿下对咱们有猜忌之心,也该先应付了眼前的危局。司马瑜正率大军赶到这里,殿下再优柔寡断,恐怕就再也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远处传来隆隆的马蹄声,从四面八方将这里包围,史朝义心中一横,对蔡、骆二人使了个眼色。二人不再犹豫,上前将史思明按倒在地,一人抱腰压腿,一人取长弓套住史思明脖子,以弓弦勒住史思明咽喉,然后转动长弓,像当初史思明下令缢杀安庆绪一样,将这个乱世枭雄慢慢绞杀。

    四周密集的马蹄声已来到近前,将营帐团团围困。听马蹄的声势和数量,显然是攻打陕郡的叛军主力,在司马瑜带领下敢来救驾,他们人数远在史朝义所部兵马之上,众人不禁相顾失色,尽皆望向了史朝义。

    史朝义此刻一扫方才故意装出的优柔寡断,显出了他作为史思明长子的冷厉和果敢,他突然拔剑指向任天翔,厉声喝道:将他们拿下!

    众兵将立刻将任天翔等人围在了中央,无数弩弓尽皆指向了义门众人。任天翔一眼望去,就见黑暗中指向义门众士的弓箭不下百枚,再看看自己人,不仅有三人已惨死,其他人在方才一番恶战中都多少挂彩,要想硬闯恐怕都不能幸免,他不禁对史朝义点头道:看来是我低估了你。

    史朝义沉声道:我不管你帮我的目的是真心还是假意,现在我只有借你的脑袋才能度过眼前危机,所以你不要怨我,要怨就怨你自己太聪明,手下能人异士辈出,实在令人不能放心。说完他对众兵将一挥手,拿下!

    众兵将在蔡、骆二将率领下一拥而上,将义门众人五花大绑绑了起来。以义门众士的武功若是放手一搏,即便身上有伤,也未必就没有机会杀出重围,但现在四周无数箭簇指着任天翔,他们要是反抗,任天翔必定会被射成刺猬,所以他们不敢反抗,片刻间便被史朝义的亲兵绑了个结实。

    就在这时,一个将领惊慌地奔到,结结巴巴地对史朝义道:军师率大军已来到城下,喝令咱们开门,不然就要攻入城中,救驾平叛。

    史朝义一扫方才的胆怯和犹豫,指指被俘的任天翔等人和地上史思明的尸体,冷静地吩咐:带上他们,随我出城去见军师。

    城外数万大军中,司马瑜正焦急地望着城头,心中懊恼不已。他一直为攻下陕郡而殚思竭虑,却忽视了史朝义与史思明之间的矛盾,没想到最终这对父子竟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他刚得知史朝义犯上作乱抓走史思明之时,没有立刻带兵救驾,他以为派出辛氏兄弟加佛多诞和众摩门高手,足以救回史思明,没想到佛多诞身负重伤铩羽而归,辛氏兄弟仅有辛乙侥幸逃回,他更没有想到这场叛乱竟然是由任天翔在暗中策划,义门高手几乎是倾巢而出,要早知道这点,他必定会竭尽全力先平定后方,再图谋攻陕郡。

    但是现在一切后悔都已经晚了,他只有在心中默默祷告,但愿史思明还活着,只要这个大燕国皇帝还活着,他就有信心救回圣驾,平定叛乱。

    城门洞开,史朝义一马当先率众而出,这让司马瑜有点意外。要知道司马瑜所率兵马是史朝义的数倍,如果没有这座新建的囤粮之城庇护,史朝义在司马瑜面前几乎就没有还手之力,他敢开门而出,显然是认定司马瑜不能拿2他怎样。想到这点,司马瑜的心渐渐沉到谷底。

    军师来得正好,我已将挟持圣上的奸细尽数拿下。史朝义指了指身后被绑缚的任天翔等人。

    圣上呢?司马瑜忙问,虽然任天翔的被俘令他十分吃惊,但依然比不上他对史思明安危的担忧。

    史朝义突然垂泪哽咽道:父皇父皇已被他们杀害,孩儿救驾来迟,最终没能救回父皇性命。

    司马瑜身形一晃,差点从马鞍上摔了下来。他倒不是心痛史思明的死,只是他知道史思明对大燕国来说,就是一个不可或缺的精神领袖,如果他遭遇意外,大燕军队哪里还有心思打到长安?各路将领必定拥兵自重,大燕国除了史思明,还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统领全军。想到这他心中不禁满腔怒火,抬手就要下令进攻,将叛乱者尽数斩杀,以消心头之愤!

    放屁!司马瑜正待挥手下令,他身后的辛乙已纵马而出,对史朝义厉声怒骂,圣上正是被你这叛贼带人抓走,又是你下令阻止我们兄弟营救圣上,我大哥呢?他在哪里?

    辛乙在方才突围之时身负重伤,现在依然浑身血迹伤痕累累,神情更是骇人。史朝义不敢直答,忙对司马瑜道:军师,我有父皇遗诏,继承大燕基业。父皇临死前一再叮嘱朝义,平定天下一定要仰仗先生,父皇还称先生乃上天赐予我史家的良师,足以安邦定国。因此朝义欲拜先生为兵马大元帅,统领大燕国所有军队。说到这史朝义从怀中拿出一封诏书,亲自纵马来到司马瑜面前,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史朝义的话让司马瑜渐渐冷静下来,史思明已经死了,再杀史朝义于事无补,不因愤怒杀人,是千门弟子最起码的素养。他接过遗诏,见上面果然是史思明的笔迹,还盖有大燕国的玉玺,从程序上讲,遗诏没任何问题。

    现在司马瑜要杀史朝义易如反掌,但杀了他又如何?自己的微信还不是足以让大燕国众将臣服,大燕国只会因内乱而分崩离析,再没有实力与大唐争天下。虽然史朝义的威信也不足以令众将俯首听令,但有了这封遗诏,总算聊胜于无。想到这司马瑜重重叹了口气,将遗诏还给了史朝义,然后在马鞍上拱手拜道:微臣愿辅佐怀王殿下,继承先帝遗愿,一统天下。

    司马瑜既已称臣,却不下马跪拜,实在是倨傲无礼之极,不过史朝义已无心计较。他连忙在马鞍上拱手还拜道:朝义得先生之助,实乃三生有幸,今后朝义当视先生如视如父,望先生尽展平生所学,早日扫平天下。

    司马瑜对史朝义的恭维并无半分得色,却指向史朝义身后的任天翔等人道:还请圣上将圣上的遗骸,以及这帮弑杀圣上的奸细交给微臣,微臣要详加审讯,并让他们为圣上陪葬。

    史朝义知道现在生杀大权依然还掌握在司马瑜手中,他不敢有丝毫意见,忙示意手下将任天翔等人交给司马瑜的随从。就见司马瑜神情失落地望向长安方向,突然怔怔地落下泪来,喃喃叹息:功败垂成!功败垂成啊!

    郊外的叛军大营之中,灯火通明如昼,司马瑜与任天翔相对而坐,二人面前是一桌丰盛的酒菜,这样的酒菜若在战乱前的任何一家酒楼,也许都算不上什么,但在颠沛流离的军营中,却是十分罕见,这情形不像是在审讯犯人,倒像是故人聚会一般。

    司马瑜给任天翔斟满酒,淡淡道:你能潜入史朝义身边,在我眼皮底下策动这次叛乱,为大唐除掉头号劲敌,没有内应绝对不行,这个人是谁?

    任天翔对司马瑜敏锐的洞察力暗自叹服,他躲开对方探究的目光,冷哼道:你说是谁那就是谁,以司马公子的头脑,还用得着问我?

    司马瑜沉吟道:你策划这样的行动,最担心的应该是被我识破,所以这个人对我的行踪应了如指掌,你们才能避开我暗中行事。但是我身边的人好像都没有背叛我的理由,除非司马瑜说到这目光一寒,低声喝道,来人,让邱厚礼来见我!

    辛乙应声而去,不一会邱厚礼神情忐忑地来到司马瑜面前,陪笑问:公子找我何事?

    司马瑜盯着他看了良久,直看得邱厚礼胆怯地低下了头,他才冷冷道:如果说方才我还只是揣测,现在我却已经可以肯定。

    肯定什么?邱厚礼嗫嚅问道。

    司马瑜没有直接回答,却反问道:当初我收留你时曾经说过,你跟着我若看不到前途,可以随时离开,在我落难的时候你甚至可以出卖我,所以你在邺城叛我,我一点不会怪你,但是你不该低估我的度量。在受到威胁之时不是向我坦白,而是大胆的背叛我,你让我非常失望。

    邱厚礼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道: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小人不懂。

    司马瑜一声冷哼,你现在不光是背叛了我,还敢侮辱我的智慧,在我面前公然抵赖。来人,拉出去砍了!

    两个兵卒应声而入,架起邱厚礼就走。到这一步邱厚礼再不反抗,那就不是儒门剑士了。就见他双臂一振弹开两个兵卒,拔剑在手向司马瑜扑来,待辛乙闪身护主时,他的身形在半途一折,声东击西向一边掠去,长剑划开牛皮大帐,意图向外逃窜。就在大帐被划开的瞬间,突听帐外弓弦声响,十余支箭羽尽数钉在了他的胸膛上,邱厚礼喉咙咯咯作响,一步步倒退入帐,举剑指向端坐不动的司马瑜,却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帐外埋伏的弓箭手悄然而出,将尚未断气的邱厚礼抬了出去,片刻间帐中又恢复了平静,就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司马瑜意态萧索地对辛乙摆摆手,示意他退下。待辛乙离去后,帐中就只剩下司马瑜和任天翔二人。就见司马瑜缓缓举起酒杯,强笑道:咱们兄弟好久没在一起喝过酒了?

    任天翔想了想,颔首道:咱们才在邺城一起喝过。

    司马瑜道:那次酒还没动,兄弟就被安庆绪派人带走,不能算数。

    任天翔点点头,再次回想,却再也想不起何时与司马瑜单独一起喝过酒。不过他想起了与司马瑜在长安以及在哥舒翰军中饮宴的情形,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他们是那样熟悉,熟悉到超过任何一个朋友。

    最了解你的往往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任天翔第一次对这话生出了莫名的崇拜。二人酒到杯干,边喝边聊起从结识到敌对的每一次冲突,他们没有半分敌意,只有对对方才智的由衷佩服。二人没多久就喝光了一坛酒,司马瑜有些醉了,他定定地望着任天翔,突然涩声问:你无数次坏我大计,无数次让我功败垂成,我都从来没有除掉你,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任天翔答不上来,不过他知道司马瑜没有夸张,至少在睢阳他就公然放过自己一次。任天翔曾有过无数猜测,但都没有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答案。如果仅仅是因为亲情,司马瑜连自己妹妹都可以牺牲,难道表兄弟或妹夫能亲过妹妹?如果说是因为对对手的欣赏,这种欣赏难道能超过他胸中的雄图霸业?任天翔想了半晌,最后无奈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司马瑜突然哈哈大笑:你也有想不明白的事,你也有不知道的情况?以你如此聪明的头脑,难道就完全没有一点揣测?他笑得狂放,以至泪水也忍不住夺眶而出,他不停地以衣袖擦拭,谁知那泪水却如涌泉,再不可抑制,他笑得声嘶力竭,最后竟变成了无声的呜咽。

    任天翔从来没有见过司马瑜如此失态,心中震动非常。他几次想要相劝,却又不知从何劝起。不知过得多久,司马瑜渐渐止住泪水,目光呆滞地望向虚空,就在任天翔以为他已经睡着之时,却听他轻声道:我有一个弟弟,叫司马亮,当初爷爷为我们取名,正是取自一时瑜亮之意。他比我小两岁,我五岁读书,他就在一边咿咿跟学,我六岁习棋,他就在一旁专门捣蛋,将我好不容易摆下的棋局弄得七零八落。不过我却非常喜欢他,因为家里只有我们两个小孩,只能跟他在一起,我才可以无拘无束为所欲为,我喜欢他嫩声嫩气地叫我哥哥,喜欢他跟着我读书写字,在我受爷爷处罚的时候,陪我在阴森恐怖的祠堂中罚跪。

    说道这司马瑜突然停了下来,眼中洋溢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情和怜爱,他的表情时而温柔,时而无声失笑,让任天翔也不禁有些心动,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我从来没听小薇说过她还有一个哥哥,他叫司马亮?

    司马瑜默默地没有说话,不知过得多久,他才幽幽叹道:三岁那一年,他被爷爷送走了,然后我就少了一个弟弟,多了一个妹妹,也就是小薇。

    这是怎么任天翔正待要问,突然感觉有如利箭穿胸,浑身一颤,酒杯应声落地。,他怔怔望着司马瑜,使劲摇头:不!你在说谎!你在骗我!

    司马瑜没有辩驳,依旧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遥望虚空喃喃自语道:那时候阿亮整天穿着开裆裤,我总是取笑他屁股上的胎记像猴子一样红,所以称它为猴屁股。

    任天翔脸色刹那间变得煞白,他的屁股上确实有一块红胎记,小时候十分明显,长大后渐渐淡了许多,成年后基本上就已经看不出来,如果不是小时候见过他这块胎记,根本不可能知道他曾经有过这样一块红印迹。

    虽然任天翔拼命想否认,但他那远超于常人的头脑,依然将二十多年前发生的一切准确地在他心中还原司马蓉与仁重远生下的不是儿子而是女儿,司马家为了司马蓉的孩子将来有机会继承义安堂,用司马家的孩子替换了司马蓉所生那个年岁相仿的女孩。小薇不应该姓司马而应该姓任,而那个叫任天翔的孩子,其实真正的身份是司马亮,是司马瑜的亲弟弟,所以司马瑜才屡屡在生死关头放过人,直到今天。

    除了这条明显的线索,更无法忽视的是兄弟间天生的血脉亲情,以前任天翔始终不明白,自己屡屡破坏司马瑜大计,但他每次于最后关头,总是会放自己一马。他以为司马瑜是看在自己母亲的份上,现在才醒悟,原来自己是司马瑜最为关心的兄弟,在他冷酷无情的心灵深处,始终有难以割舍的亲情。他可以伤害任何人,却决不会伤害那个从小就离散的亲弟弟。

    任天翔感觉自己眼眶发热,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他从来不知道在茫茫大千世界中,还有一个人在默默地关心着自己,爱护着自己,默默付出,不求回报。

    他心中突然对这个从未相认的哥哥,有种深深不安和内疚,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自己从未伤害过他。

    看到当年咿咿学语的阿亮一天天在成长,我比任何一个人都还要高兴。司马瑜眼中饱含柔情,望着任天翔淡淡笑道,虽然他一次次坏我大事,一次次用各种卑鄙手段将我击败,我却并不感到气愤,就像看到当年他捣乱我辛苦排下的棋谱一样。我甚至希望他可以超过我,成为实现司马世家百年梦想的那个真命天子,如果是这样,我甘愿成为他的垫脚石。

    任天翔心神微震,突然意识到,在兄弟亲情之上,还有一种冲突横亘在两人中间。那是司马世家谋夺天下的欲望,与墨者义安天下的理想之间的冲突,这冲突几乎就不可调和,除非他不再做一个墨者,而是安心做一个司马世家的弟子,一个千门的继承者。想到这任天翔的心情渐渐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将面临艰难的抉择。

    司马瑜慢慢抬起头望向任天翔,他的神情也已平静,目光犹如过去那样宁静如海,让人莫测高深。他轻声叹道:爷爷当年将阿亮送到义安堂的目的,是希望他能以仁重远儿子的身份,为司马世家掌握义安堂这股庞大的江湖势力。但是他让我失望了,他将自己的聪明才智,用在了为人作嫁的愚蠢事业上他一次次坏我大事我不生气,但是看到他竟然心甘情愿为李唐朝廷所用,却没有自己的欲望和野心,我不禁为之感到愤怒。

    说到这司马瑜突然长身而起,目光炯炯地盯着任天翔道:虽然他无数次欺骗了我,但我还是愿意再相信他一次。我想要他亲口告诉我,在知道了自己真实身份后,他是要做司马亮还是要继续做任天翔?

    任天翔一时难以回答,因为他知道这不是简单的一个名字而已,而是要标明自己今后的态度和选择,,做司马亮,那就是要为司马家的事业努力奋斗;做任天翔,那就是要继承墨家祖师墨翟的遗志,率领义门践行义安天下的梦想。他答不上来,他一时间还没有适应自己这个新的身份。

    你不必急着回答我。司马瑜轻轻为他弹去衣袖上的尘土,又为他仔细整理了一下因捆绑而被撕破的衣裳,满含关切地柔声道:你今晚好好想一想,当初我要你助我,你说你身上流淌着的是仁重远和义门先辈的血脉。现在你已知道,你身上流淌的其实是我司马家的血,你那天才般的智慧,是来自司马世家无数熠熠生辉的祖先,现在,是该你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司马瑜已经离开,大帐中只剩下任天翔一人,他默默地望着桌上的烛火发愣,从义门传人到司马世家弟子,这个身份变化的落差实在太大,令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惑之中。

    他知道司马瑜今天告诉了与他身世有关的一切真相,并不是要感动他或以亲情给他施压,而是已经下了最痛苦的决心。为了司马世家梦寐以求的雄图霸业,司马瑜已经做好牺牲这个弟弟的准备,如果他选择做任天翔,司马瑜将不会再对他有丝毫手软。今晚这顿酒,有可能就是他的送行酒。

    任天翔木然望向虚空,神情平静如常,心中却犹如海波汹涌翻滚,是做任天翔还是做司马亮,这对他来说是个最为艰难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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