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爾斯基從來沒有怕過,而這回逃走,可能並不因為真正感到害怕。但他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在他驚慌失措的頭腦裡,是一堆互相矛盾,互不關聯的思想,但占主導地位的思想是,感覺到了一次無法挽回的失敗,而且是超自然力量造成的。
沃爾斯基相信魔法和奇蹟,沃爾斯基這個命運之子,被剝奪了使命,而且由另一個命運之子所取代。現在兩股神奇力量狹路相逢,一股來自沃爾斯基,另一股來自老祭司,後一股力量吞沒了前一股力量。韋蘿妮克的復活,老祭司其人,他的高論,他的玩笑,他的旋轉舞蹈,他的行為以及刀槍不入的本領等等,這一切都像是魔法和神話,這是在遠古時代的墓穴中的那種特殊氣氛造成的,它使人精神錯亂和感到窒息。
他急於想回到地面來,想呼吸新鮮空氣和看見外面。而首先他想看見的是那棵砍光了樹枝的橡樹,韋蘿妮克就捆在那裡,並在那裡嚥氣的。
“她確實死了,”他在最大的一間即第三間墓室相聯的狹窄的過道里爬行時,咬牙切齒地說,“……她確實死了……我懂得什麼是死亡……我經常親手製造死亡,我是不會搞錯的。那麼,這個魔鬼是怎麼使她復活的呢?”
他突然在他曾經拾起權杖的地方停下來。
“除非我……”他說。
孔拉跟在後面說:
“快走,不要說廢話了。”
沃爾斯基被人推著往前走,一邊繼續說:
“你想聽我告訴你我的想法嗎,孔拉?喂,人家指給我們看的那個睡著的女人,不是韋蘿妮克。她真的活了嗎?啊!這個老巫師什麼都幹得出來。他可以造一個面孔……一個像她一樣的蠟人。”
“你瘋了,快走!”
“我沒有瘋。這個女人沒有活,她死在樹上,是真的死了。你可以爬到樹上去看,我擔保。奇蹟是存在的,但這樣的奇蹟不會有!”
三個人沒有燈籠,一路在牆上石頭上磕磕碰碰地往前走。他們的腳步聲在墓穴裡迴盪。孔拉不停地嘮叨著:
“我早說過,應當砸碎他的腦袋。”
奧托上氣不接下氣,一聲不吭。
他們就這樣摸黑來到了第一個墓穴的門廳,但驚訝地發現第一個大廳黑乎乎的,他們剛才在枯死的橡樹底下挖了通道,應當有光照進來……
“真奇怪,”孔拉說。
“啊!”奧托說,“只要找到那道牆上的階梯就行。喏,我找到了,一級……又一級……”
他上了階梯,可立刻就停下來了。
“無法前進了……好像塌方了。”
“不可能!”沃爾斯基說,“慢,等著……我還有一個打火機。”
他打燃了打火機,三個夥伴異口同聲地怒吼起來,階梯的上部以及前廳的一半都填滿了沙子和石頭,中間是那棵枯死的橡樹。逃跑無望了。
沃爾斯基渾身癱軟,倒在了階梯上。
“我們完了……這是那個該死的老頭乾的……這說明不只他一個人。”
他哀嘆,胡言亂語,感到無法繼續這場力量懸殊的鬥爭。而孔拉卻發火了:
“到底怎麼啦,我都認不出您了,沃爾斯基。”
“沒有一點辦法對付這個老頭。”
“沒辦法?首先,我已向你重複二十遍了,就是掐斷他的脖子。嗅,我當時就忍不住了!……”
“你當時碰都不敢碰他。我們的子彈打中他了嗎?”
“我們的子彈……我們的子彈……”孔拉喃喃地說,“……一切都值得懷疑。把您的打火機拿來……我這兒還有一支從隱修院拿來的手槍,昨天早晨我親自上的子彈。我來看看。”
他檢查了武器,很快就發現,他放在彈夾中的七顆子彈,換成了七顆空殼彈,那當然只能放空槍了。
“這就是問題所在,”他說,“您的老祭司並沒有什麼魔法。如果我們的手槍是真槍實彈,那麼我們打死他,就像打死一條狗一樣的容易。”
可是,這種解釋使沃爾斯基更加迷惑。
“那麼子彈是如何卸掉的呢?是什麼時候從我們口袋裡把武器拿走,然後又原樣放回的呢?我的手槍一刻都沒有離開過我呀!”
“我的也一樣,”孔拉承認。
“我敢打賭,要是有人碰它,我是不會看不見的。那麼?……那麼,這是不是證明這個魔鬼具有特異功能呢?什麼!應當正視現實。他是一個掌握著奧秘的人……他有方法……方法……”
孔拉聳了聳肩膀。
“沃爾斯基,這件事把您整垮了……您是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原來您不過是個軟弱的人。嘿,要是我,我不會象您那樣俯首低眉。完蛋了?為什麼?如果他追我們,我們有三個人。”
“他不會來的。他把我們關在這裡,就像關在一個沒有出口的地洞裡一樣。”
“那麼,要是他不來,我就回去找他!我有刀子就足夠了。”
“你錯啦,孔拉。”
“我怎麼錯啦?我對付得過那個人,尤其他是個老頭。他只有一個睡著了的女人做幫手。”
“孔拉,這不是一般的男人,也不是普通的女人。你要當心點。”
“我會當心的,那我走了。”
“你走吧……走吧……可你的打算是什麼呢?”
“我沒有什麼打算。或者說我只有一個打算,那就是消滅這個老頭。”
“無論如何,你要小心……別正面進攻,而是要出其不意
“當然!”孔拉一邊走一邊說,“我不會傻到送貨上門的地步。您放心吧,我保證抓住他,這個可惡的傢伙!”
孔拉的勇敢撫慰了沃爾斯基。
“總之,”孔拉走開之後,他說,“他是對的。這個老祭司沒有來追我們,是因為他有其他主意。他肯定沒料到這突然的反擊,孔拉一定會給他一個攻其不備。你說呢,奧托?”
奧托同意這種看法。
“只要耐心等待就是了。”他答道。
一刻鐘過去了,沃爾斯基逐漸恢復了鎮定。他剛才表現的軟弱,是由於過高的期望遭到太大的挫折之後引起的反應,也是由於酒性發作引起的乏力和氣餒的結果。可現在投入戰鬥的慾望又重新激勵著他,他決心與他的敵人鬥到底。
“誰知道,”他說,“孔拉是不是把他幹掉了呢?……”
他現在又信心十足了,他想立刻出發去戰鬥。
“走吧,奧托,現在是最後的歷程了。消滅了這個老頭就完事大吉。你的匕首呢?用不著了,用我的兩手就足夠了。”
“這個老祭司有同夥嗎?”
“我們去看看。”
他又一次踏上去墓穴的路,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察看每條路的叉道口。他們沒有聽到一點聲音。他們朝著透著亮光的三墓室走去。
“孔拉一定成功了,”沃爾斯基說,“否則,他不會再戰,而回來找我們了。”
奧托贊同他的意見。
“當然,他不回來是個好兆頭。那個老祭司這一刻夠他受的了。孔拉身強力壯。”
他們進入第三間墓室。一切原封未動,權杖放在石砧上,被沃爾斯基擰開的球形雕飾,在不遠處的地上放著。他們瞥了一眼老祭司睡覺的那個昏暗的角落時,他驚奇地又看見那個老頭不完全在原來的地方,而是睡在黑影與走道的入口之問。
“活見鬼!他在幹什麼?”他小聲嘀咕道,他被這意外的發現弄得不知所措。“不,他可能睡著了!”
老祭司的確像睡著了。不過為什麼他是這種姿勢睡覺呢?趴在地上,兩手在胸前交叉,鼻子貼在地上。
這是不是一個有戒備的人,或者知道危險要來臨的人,就擺出這種捱打的姿勢呢?為什麼?沃爾斯基慢慢地從黑暗中看清了墓穴的深處。為什麼他的白袍子上有危險的印跡……是紅色的,毫無疑問。這是為什麼呢?……
奧托低聲說:
“他這姿勢有點怪。”
沃爾斯基也想到這點,他肯定地說:
“是的,像具屍體的樣子。”
“屍體的樣子,”奧托贊同地說,“說得對極了。”
過了一會,沃爾斯基向後退了一步。
“噢!”他說,“這是真的嗎?”
“什麼?”奧托問道。
“你瞧,……兩個肩膀之間……”
“怎麼啦?……”
“刀子……”
“什麼刀子?孔拉的刀子?”
“孔拉的刀子,”沃爾斯基肯定地說,“……孔拉的匕首……我認識……正好插在他背上。”
接著他又顫抖著補充說:
“紅色斑點就是從這兒出來的……這是血……是從傷口裡流出來的。”
“這麼說,”奧托看了看說,“他死了?”
“他死了……是的,老祭司死了……孔拉出其不意地把他殺死了……老祭司死了!”
沃爾斯基猶豫了很久,他準備撲到這個一動不動的身軀上,再把他打一頓。但是他更不敢動死了的老祭司。他的全部勇氣,只不過是衝過去把匕首拔出來。
“啊!強盜,”他叫喊著,“你罪有應得,孔拉是好樣的。孔拉,你放心,我永遠不會忘記你。”
“孔拉在哪裡呢?”
“在天主寶石廳。啊!奧托,我要再去看看老祭司放在那兒的那個女人,也找她算帳去!”
“您以為那是個活女人嗎?”奧托譏笑道。
“當然是活的!……跟這個老祭司剛才一樣。這個巫師不過是一個江湖騙子而已,只懂得一些雕蟲小技,沒有一點真能耐……喏,這就是證明!……”
“江湖騙子,就算這樣吧,”他的同夥反駁道,“可是,不管怎麼樣,是他用信號把您引到這個洞穴來的!可目的何在呢?他在這兒幹什麼呢?他是不是當真知道天主寶石的秘密?並且知道獲得它的方法以及確切位置?”
“你說得有道理,謎實在太多了,”沃爾斯基說,他寧願不去太多地想事情的細節,“但是,這些謎終究會揭開謎底的,我暫時不去想,因為這已經不再是這個令人恐怖的傢伙提出來的。”
他們第三次穿越狹窄的通道。沃爾斯基以勝利者的姿態走進大廳,昂著頭,目光鎮定。
再也沒有障礙了,也不再有敵人。不管天主寶石是嵌在拱頂的石板之內,或者是在別的地方,毫無疑問,他會找到它。躺在那裡的神秘女人看起來像韋蘿妮克,但她不可能是韋蘿妮克,他要揭穿這個女人的真實面目。
“如果她還在那裡的話,”他喃喃地說,“不過我懷疑她已不在了。她扮演的神秘角色是老祭司一手炮製的,而老祭司以為我走了……”
他走上前,登上幾級臺階。
那女人還在那裡。
她還睡在石桌墳下面的桌子上,和原來一樣蒙著面紗。胳膊不再向下垂。手露在外面。手指上仍然戴著那顆綠松石戒指。
奧托說:
“她不動,她依然沉睡著。”
“也許她真的睡著了,”沃爾斯基說,“我去看看,讓開。”
他走上前。他沒有放下孔拉的刀,因而可能使他產生了要殺死她的念頭,因為他低頭看了看他的武器,似乎才意識到他握有武器,並可使用它。
他離那女人只有三步遠時,他看到了那露在外面的兩隻手腕佈滿傷痕,像一塊塊青紫的血汙,那肯定是由於繩子勒得太緊造成的。可是一小時前,老祭司向他展示的是無任何傷痕的手啊!
這個情況又引起了他的不安,首先向他證明這正是他親自捆上十字架的那個女人,又被人解下來,呈現在自己的眼前;其次,他眼前又一次出現了奇蹟,韋蘿妮克的胳膊以兩種不同的情況出現,一種是活生生的美麗無瑕的,一種是一動不動的傷痕累累的。
他那顫抖的手握著匕首,就像抓著救命的稻草一般。他混亂的腦海中,又一次閃過要刺殺她的念頭。不是為了殺她,因為她已經死了,而是為了殺死那個看不見的、總在他後面興妖作怪的敵人,他要一刀下去斬斷魔法。
他舉起胳膊,選擇好位置。臉上現出極其殘忍的表情和洋溢著犯罪的歡樂。他猛地刺下去,像發瘋似的,十下,二十下,竭盡全身力氣,瘋狂地刺殺。
“喏,殺,”他口中唸唸有詞,“……再殺一下……那麼,再受最後一刀……你這專和我作對的惡魔……我要消滅你……殺了你,我就自由了!……殺了你,我就成為世界的主人了!……”
他停下來,喘著氣。他已精疲力盡。當他兩眼昏花,視而不見地看那個被他刺得通體鱗傷的可怕的軀體時,他似乎感到有點異樣,在他與上面照下來的太陽光之間有一個影子。
“你知道,你讓我回想起什麼了嗎?”一個聲音在問。
他目瞪口呆了。這聲音決不是奧托的聲音。當他低著頭呆在那兒,瘋狂地把匕首刺進死者的時候,那聲音還在繼續說話:
“你知道,我想起了什麼嗎?沃爾斯基?你讓我想起了我們家鄉的鬥牛——我是西班牙人,鬥牛的愛好者。怎樣?那兒的鬥牛,當它們鬥死一頭無用的老牛以後,它們還要不停地翻動著它的屍體,還要用角不停地刺。你就像鬥牛一樣,沃爾斯基,你殺紅了眼。你為了保護自己不受活著的敵人傷害,你拼命刺殺不再活著的敵人,拼命刺殺的正是死神本身。你多殘忍!”
沃爾斯基抬起頭。
一個男人站在他面前,身體靠著石桌墳的一根柱子。這個人中等身材,很瘦,但很健美,雖然兩鬢已經花白,卻還顯得年輕。他身穿一件深藍色金扣短上衣,頭上戴著一頂黑鴨舌海員帽。
“用不著想了,”他說,“你不認識我。我是堂路易-佩雷納,西班牙的大貴族,擁有很多領地,身為薩萊克王子。是的,你不必驚訝,薩萊克王子的頭銜,是我自己加冕的,我有權得到這個頭銜。”
沃爾斯基莫名其妙地看著他。那人接著說:
“你好像對西班牙貴族不太熟悉。但請回憶一下……你的兒子弗朗索瓦懷著純真的信念等待著的那位先生……嗯?你明白了嗎?好,你的同夥,忠實的奧托好像想起來了……可能我的另一個名字,會使你明白點……那就是更加響亮的……羅平……亞森-羅平,”
沃爾斯基看著這個新對手,聽著他的每句話,看著他的每個動作,心中的恐懼和疑惑不斷增加。即使他不認識這個人,也不熟悉他的聲音,可他還是感到自已被一種具有威力的意志所控制,被一種無情的譏諷所鞭撻。這怎麼可能呢?
“一切都是可能的,甚至包括你現在想的,”堂路易-佩雷納又說,“不過我再重複說一遍,你的所作所為是多麼野蠻啊!怎麼!你儼然一副江洋大盜的樣子,擺出大冒險家的架勢,你甚至身陷罪惡深淵而不能自拔!你只有在隨便殺人的時候才是勇往直前的。但是一遇到點挫折,就垂頭喪氣。沃爾斯基殺人,但殺的是什麼人?他一無所知。韋蘿妮克-戴日蒙是死了還是活著?她到底是被你捆在橡樹的十字架上,還是躺在這裡的祭臺上?你是在樹上殺死她的,還是在這廳裡殺死她的?這都是謎?你甚至在殺人之前,都沒想到看一看。對於你來說,重要的就是舉起手就殺,陶醉在血腥之中,把活人變成肉醬。可是,你去看看,蠢傢伙。殺人者是不害怕的,是不把受害者的臉遮住的。看看去吧,蠢貨。”
他俯下身,掀開蒙在屍體頭部的面紗。
沃爾斯基閉上眼睛,跪了下來,上身壓在死者的腿上,他一動不動,眼睛緊閉著。
“看見了嗎,嗯?”堂路易譏諷地說:“你不敢看,那你猜到了,或者你就要猜到了,是嗎?卑鄙的傢伙。是不是你那愚蠢的腦瓜又在算計著什麼。現在薩萊克島上有兩個女人,這兩個女人中,一個是韋蘿妮克,另一個叫艾爾弗麗德,是嗎?我沒弄錯吧?……艾爾弗麗德和韋蘿妮克……你的兩個妻子……一個是弗朗索瓦的母親,一個是雷諾爾德的母親……那麼,被你捆到十字架上去的,也就是你剛殺的這個女人,不是弗朗索瓦的母親,便是雷諾爾德的母親……那個躺在這裡,兩腕都是傷痕的女人,不是韋蘿妮克,便是艾爾弗麗德。這絕不會錯……艾爾弗麗德,你的妻子和同夥……艾爾弗麗德,死心塌地的人……你現在心裡非常清楚,所以你寧願相信我的話,而不願去看一眼這個死者——你的順從的被你折磨致死的同夥那青灰色的面孔。膽小鬼,看一眼吧!”
沃爾斯基把頭埋在彎曲的胳膊裡。他沒有哭,沃爾斯基是從不哭泣的。然而他肩膀抽動著,那模樣表明他絕望已極。
他這樣呆了很長時問。後來肩膀停止了顫動,可他身子還是沒動。
“說真的,我太可憐你了,我的老夥計,”堂路易又說,“你對你的艾爾弗麗德這麼執著嗎?這是一種習慣,是嗎,嗯?還是因為她是你的偶像?你怎麼會這樣,人不能蠢到這種程度!人要明白自己在幹什麼!要心中有數!要考慮問題,真見鬼!你像一個投進水裡的嬰兒一樣,你在罪惡的海洋裡掙扎,所似毫不奇怪,你會沉下去被淹死。因此德落伊教老祭司是死還是活?是孔拉用匕首刺進了他的背脊,或者是我扮演了這個看不見的角色?總之,現在有一個老祭司和一個西班牙貴族,或者兩個人原來是一個?所有這一切,對於你,我可憐的孩子,這是一件弄不清楚的事。然而又必須弄清楚。你要我幫忙嗎?”
如果沃爾斯基不加考慮就行動,那麼就很容易弄明白。他抬起頭,考慮了一會兒,心裡很清楚是怎樣令人失望的答案,那些情況使他陷入絕境。正如堂路易說的,肯定要弄清楚,可是他手裡握著匕首而無情的意志又想使用它。他緊盯著堂路易的眼睛,沒有藏住他的殺機,他舉起匕首,站起身來。
“當心一點,”堂路易說,“你的刀子像你的槍一樣,被人調了包,刀是用錫箔做的。”
這種玩笑毫無作用。任你什麼力量既不能加速,也不能推遲沃爾斯基喪失理智進行最後決鬥的衝刺。他繞過祭桌,站到堂路易跟前。
“原來就是你,”他說,“這幾天來,就是你在破壞我的計劃嗎?”
“不過是二十四小時而已,並沒有那麼久。我到薩萊克島才二十四小時。”
“那麼,你決心幹到底嗎?”
“可能還會走得更遠。”
“為什麼?為了什麼利益嗎?”
“出於業餘愛好,因為你令我討厭。”
“難道沒有和解的可能嗎?”
“沒有。”
“你拒絕參加我的行動嗎?”
“你說得對!”
“你可以分得一半。”
“我更想獲得全部。”
“就是天主寶石嗎?……”
“天主寶石屬於我。”
任何話都是多餘的。這種對手必須幹掉他,否則,他就會幹掉你,二者必居其一,沒有第三種選擇。
堂路易一直靠在石柱上,無動於衷地站在那裡。沃爾斯基比他高出一個頭,同時沃爾斯基感到從各方面看,無論是在體力,肌肉或體重上,他都要勝他一籌。這種力量對比,還猶豫什麼呢?此外,還有一點也是不容忽視的,即在匕首刺著以前,堂路易可能不會提防和躲避。如果他現在還一動不動的話,那麼防守必然來不及。然而他沒有動。沃爾斯基就像刺殺一隻預定要殺死的獵物一樣,信心十足地刺了過去。
可是——說時遲那時快地,事情以令人難以置信的方式發生,他莫名其妙地被打倒了——僅僅用了三四秒鐘,他就躺到了地上,丟了武器,戰敗了,兩條腿像給棍子打斷了似的,右胳膊動彈不得,痛得直叫喚。
堂路易用不著把他捆起來。他用一隻腳踏在這個龐大的身軀上,彎著腰說道:
“現在,我沒有話要說,我給你留著以後再說,你會覺得話有點長,不過它能向你證明,我瞭解這件事的始末,也就是說知道得比你多得多,只剩一個疑點,將要由你來澄清;你的兒子弗朗索瓦-戴日蒙現在在哪裡?”
見他沒有回答,堂路易又問:
“弗朗索瓦-戴日蒙在哪裡?”
無疑,沃爾斯基認為,命運又給了他一張意想不到的王牌,而現在還沒有輸,因為他堅持沉默。
“你拒絕回答,是嗎?”堂路易問道,“一……二……三……你拒絕,是嗎?很好!”
他輕輕地吹了聲口哨。
四個男人從大廳的一角擁出來,這四個人,面孔黝黑,長得像摩洛哥的阿拉伯人。他們同堂路易一樣穿著短上衣,戴著黑鴨舌海員帽。
第五個人也隨之而來,這是一位法國殘廢軍人,右腿是一條木製的假腿。
“啊!是您嗎,帕特里斯?”堂路易說。
他按禮節作介紹道:
“這是帕特里斯-貝爾瓦上尉,我最要好的朋友。這是沃爾斯基先生,德國佬。”
他接著說:
“有新情況嗎,我的上尉?你沒找著弗朗索瓦嗎?”
“沒有。”
“我們將在一小時之內找到他,然後我們就出發。我們的人都上船了嗎?”
“是的。”
“那邊一切都順利嗎?”
“很順利。”
他命令那四個人:
“把這個德國佬包裝一下,放到石桌墳上,不用捆,他已不能動了。啊!稍等。”
他附在沃爾斯基耳邊說:
“臨走之前,你好好看看拱頂石板中間的天主寶石。老祭司沒有說謊,它確實是多少世紀以來人們要尋找的寶石……我發現了它,是我從遙遠的地方……通過書信往來。向它告別吧,沃爾斯基!你永遠也看不到它了,即使你在世界上還能看見別的什麼。”
他做了個手勢。
四個摩洛哥人急忙抓起沃爾斯基,把他抬到大廳後面靠走道的一邊。
堂路易轉過身來向著奧托。他一動不動地目睹著這一切:
“我看你倒是一個明智的小夥子,奧托你認清形勢。你不想攪和了吧?”
“不啦。”
“那麼,我們讓你放心。你不怕的話,可以跟我們一起走。”
他挽住上尉的胳膊,一邊說著一邊走了。
人們離開了天主寶石廳,穿過一套三間的墓穴。這三間墓穴,一間比一間高,最後也有一間門廳。門廳的盡頭依牆立著一個梯子,人們新近在那堵用砂石築成的牆上開了一個洞口。
他們從那裡到了露天,走上一條陡峭的小路,小路上有石階沿崖壁盤旋而上,一直通到前一天早晨弗朗索瓦領著韋蘿妮克去的那個懸崖前面。這是通往暗道的路。從上面望下去,可以看到兩個鐵鉤懸掛著一隻小船,這是韋蘿妮克的兒子準備乘它逃走的。在不遠處的小海灣裡,有一條潛艇的輪廓。堂路易和帕特里斯-貝爾瓦轉過身去,繼續朝半圓形的橡樹林走去,走到仙女石桌墳前停下來。摩洛哥人在等著他們。他們把沃爾斯基放在最後一個受害者死去的同一棵樹下坐著。在這棵樹上僅僅留下了V.d’H.幾個字,作為這場可惡的極刑的見證。
“不太累吧,沃爾斯基?”堂路易問,“腿好些了嗎?”
沃爾斯基輕蔑地聳聳肩膀。
“是的,我知道,”堂路易又說,“你對你最後的王牌滿有信心,我也有幾張王牌,但我玩起來是有一定技巧的。你身後的這棵樹,就向你充分證明了這一點。你還想要別的證明嗎?正當你陷入罪惡的泥潭中和殺人如麻的時候,我卻使他們一個個復活。你看看正從隱修院走來的這個人。你看見了嗎?他和我一樣也穿著金扣短上衣……他是你的受害者之一,是嗎?你把他關進死囚牢,準備把他扔下海去,是你那寶貝雷諾爾德當著韋蘿妮克的面把他推向深淵的。你該記得吧?斯特凡-馬魯?……他死了,是嗎?不,他根本沒死……我用魔棍一下就把他救活了。瞧,他來了。我要同他握手,我還要同他說話……”
他真的朝這個人迎上去,同他握手,對他說:
“您看,斯特凡,我同您說了,正午時分一切將結束,我們將在石桌墳前會面。現在已是正午時分了。”
斯特凡看起來很健康,沒有一點傷痕。沃爾斯基吃驚地瞧著他,並結巴著說:
“老師……斯特凡-馬魯……”
“就是他,”堂路易說,“你又怎麼樣?這事情你幹得多蠢。你和你的寶貝雷諾爾德把人扔進海里,居然想不到低頭看一看他究竟怎麼樣。我,我在下面接住了他……你感到驚奇嗎?我的夥計……這只不過是開頭,我袋子裡還有好多招數呢。你想想,我是德落伊教老祭司的學生啊!……那麼,斯特凡,我們現在該幹什麼啦?搜查的情況呢?”
“毫無結果。”
“弗朗索瓦呢?”
“無法找到他。”
“那麼‘杜瓦邊’呢?您是按我們商定的那樣,放它去尋找它主人的蹤跡的吧?”
“是的,可是它只領我從暗道到弗朗索瓦放船的地方。”
“那裡沒有藏身的地方嗎?”
“沒有。”
堂路易不說話了,在石桌墳前踱來踱去。他在決定投入行動的最後時刻,顯得有些猶豫。
最後,他轉向沃爾斯基,對他說:
“我沒有時間在這裡泡著。兩小時之內,我必須離島。你想用弗朗索瓦的自由換多少錢?”
沃爾斯基答道:
“弗朗索瓦同雷諾爾德進行決鬥,他戰敗了。”
“你說謊,是弗朗索瓦勝利了。”
“你知道什麼?你看見決鬥了?”
“沒有!否則,我就會干預。可是我知道誰是勝利者。”
“除我之外,沒人知道。他們都戴著面具。”
“那麼,如果弗朗索瓦死了,那你也就完了。”
沃爾斯基想了想。
“證據是確鑿的,”他說,並問道:
“總之,你給我什麼?”
“自由。”
“還有呢?”
“什麼都沒有了。”
“還有天主寶石。”
“休想!”
堂路易的話語氣激昂,並做了個斬釘截鐵的動作,說道:
“休想!最多給你自由,是的,因為我瞭解你,你已經一無所有,你一定會到別的地方去尋死。但是天主寶石可以救你,給你帶來財富、力量和作惡的本領……”
“正因為如此,我需要它,”沃爾斯基說:“你向我證明了它的價值,你使我在弗朗索瓦身上要價更高。”
“我會找到弗朗索瓦的。這只是一個時間問題,如果必要,我可以再在島上呆上兩天或者三天。”
“你找不到他的,即使找到了,也晚了。”
“為什麼?”
“弗朗索瓦從昨天起就沒有吃東西了。”
他是用冷酷、惡毒的語氣說出這話來的。沉默了一會,堂路易又說:
“這樣,你如果不想他死,你就說出來。”
“那有什麼關係?我什麼都可以不要,但不能拋棄我的使命,我不能半途而廢。我即將達到目的了;誰要阻攔我達到目的,誰就該倒黴。”
“你說謊。你不會讓這個孩子死掉的,他是你的兒子。”
“我已經讓一個兒子死掉了。”
帕特里斯和斯特凡聽著,渾身顫抖了一下,而堂路易卻坦率地笑了。
“很好!你這人不虛偽。說話乾脆,有說服力。真他媽的!好一個德國佬的靈魂!好一個虛榮心、殘忍、陰險和神秘主義的大雜燴!他總是有使命要完成,即使是偷盜、殺人也行。你,你不僅是一個惡棍,而且是一個超級惡棍!”
他笑著補充說:
“因此,我就把你當超級惡棍來對待。我最後再問你一次,你告不告訴我,弗朗索瓦在哪兒?”
“不。”
“那好。”
他鎮定自若地轉向四個摩洛哥人。
“動手,孩子們。”
事情乾得很快。動作確實準確得驚人,就像預先按軍事演習反覆進行過分解訓練一樣,他們從地上拎起沃爾斯基,用繩子把他捆在樹上,不管他如何呼喊,威脅和吼叫,繩子牢牢地把他捆上,就像他捆自己的受害者一樣。
“叫吧,夥計,”堂路易平靜地說,“你想怎麼叫就怎麼叫吧!你喚醒的只會是阿爾希納姐妹和三十口棺材裡的人!只要你高興,你就叫吧。不過在上帝面前多丟人!瞧你那鬼相!”
他往後退了幾步,欣賞這個場面。
“真的妙極了!你演得很不錯,一切都符合分寸……符合V.d’H.這幾個字:沃爾斯基-德-奧恩佐萊恩①!因為我猜想,作為國王的兒子,你一定到過這個高貴的房子。現在,沃爾斯基,你只要用一隻耳朵聽著就行,我就要向你發表我曾答應過的演講。”
①這個姓名的縮寫字母即:V.d’H
沃爾斯基在樹上掙扎著,想把繩子弄斷,可是他越使勁,反而勒得越痛,他只好老實待著。為了發洩心中的怨憤,他開始詛咒和大罵起來:
“強盜!兇手!你才是兇手!是你害了弗朗索瓦!弗朗索瓦被他的兄弟刺傷了,傷口爛了,可能感染了……”
斯特凡和帕特里斯在堂路易身旁勸阻……斯特凡很擔心。
“怎麼知道呢?”他說,“同這樣一個魔鬼打交道,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要是孩子真的生病了呢?……”
“一派胡言!訛詐!”堂路易說,“孩子身體很好。”
“你能肯定嗎?”
“基本上肯定,至少可以等一個小時。一小時之後,這個惡棍就會開口了。他頂不了多久時問。在樹上吊著,他才會開口。”
“要是他不開口呢?”
“這又怎樣?”
“是這樣,如果他也死在樹上呢?用力太猛,造成動脈破裂,或者血栓之類的?”
“那又如何呢?”
“那樣,他一死就使我們失去了瞭解弗朗索瓦下落的希望。”
但是堂路易毫不動搖。
“他死不了!不,不,”他喊道,“沃爾斯基這樣的人是不會死於中風的!不,不,他會開口的。一小時之內,他就會說話的。這段時間正好夠我作一篇演說的!”
帕特里斯不禁笑了起來。
“那麼您要發表演說-?”
“是一篇什麼樣的演說啊!”堂路易嘆道,“一篇天主寶石探險記!一篇歷史題材的論文,通觀史前時代到三十樁罪案的歷史!天哪,我並不是每天都有機會做這種的報告,我可不要錯過這個機會!堂路易親自上陣去吹噓吧!”
他站到沃爾斯基跟前。
“你真走運!你在前排包廂,你可以一句不漏地收進耳朵。嗯!讓人在糊塗中明白一點,豈不是好事?自從人們陷入困境以來,就需要有人指點迷津。就說我吧,我敢說,一開始我也不知所措……你想想吧!這是一個千古之謎,加上你的攪和!”
“強盜!小偷!”沃爾斯基咬牙切齒地說。
“罵人!為什麼?你要是不自在,就同我們說說弗朗索瓦的事。”
“休想!他死了。”
“不會的,你會說的。我允許你打斷我的話。你只要用口哨吹吹《我有好煙》或者《媽媽,小船兒水上行》的小曲,我就立刻派人去找,如果你沒有撒謊的話,我就讓你放心地呆在這裡,奧托替你解開繩子,而且你們可以坐上弗朗索瓦的船離開這裡。就這樣說定了,好嗎?”
他轉身對著斯特凡-馬魯和帕特里斯-貝爾瓦。
“坐下來,我的朋友們,因為我說的話有點長,而且為了講得動聽,我需要聽眾……既是聽眾,又是法官。”
“我們只有兩個人,”帕特里斯說。
“你們共有三個人。”
“還有誰?”
“瞧第三個在這裡。”
原來是“杜瓦邊”。它一路小跑走來,並不顯得比平時更急。它向斯特凡表示親熱,又向堂路易搖搖尾巴,好像說,“你呀,我可認識你,我們是朋友……”然後坐在地上,它像人一樣,不願打攪別人。
“很好,‘杜瓦邊’,”堂路易喊道,“你也想知道這個故事。這種好奇心會帶給你榮譽,而且你會對我感到滿意的。”
堂路易顯得高興。他有了聽眾,有了法庭。沃爾斯基在樹上扭動著。這種時刻真是妙不可言。
他兩腳一碰,這可能使沃爾斯基想到老祭司的那個旋轉舞動作,然後,他又直起身,微微點了點頭,像個演講人似的,用手做了個喝水的動作,然後把兩隻手放在假設的桌子上,最後以一種從容的聲音開始說道:
“女士們,先生們:公元前七百三十二年七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