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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覺得有力些了。我不再去想與狼奮戰的事,轉而想念起她來。
“太害怕了”這句話縈繞在我的腦際。它們聽起來是如此真切,可是我不知道還能再作何別的解釋。如果我自己慢慢死去,我也會有同感。這種感覺,比在山上和狼奮戰更為痛苦。
但還有比這更糟的。她一直默默地忍受着煎熬。她跟我一樣,痛恨我們這如死水般的無望生活。她共養育了八個孩子,三個活着,五個已死。如今,她自己也瀕臨死境。她的一生就要結束了。
我本可以從牀上爬起來,讓她感覺舒服一些,可是力不從心。一想到她快要死了,我就無法忍受。我在房間裏踱步,吃着給我送來的食物,可依然無法面對她。
然而到了月底,一些來訪者硬是把我拖了出去。
母親走進我的房間,讓我必須去接待幾個村裏來的商人。他們是來恭賀我成功地剿滅了羣狼的。
“哦,讓他們見鬼去吧。”我説。
“不,你一定要下樓。”她説,“他們給你帶來了禮物。這是你的義務。”
我討厭這所有的一切。
我來到大廳,發現他們都是我所熟知的有錢的店主們,一個個都衣冠楚楚。
可他們中間,有個年輕人我沒有立即認出來,這讓我嚇了一跳。
他可能跟我差不多年紀,身材十分高挑。
當我們四目相對時,我終於想起來他是誰了。
尼古拉斯·德·朗方,布商的長子,曾被送到巴黎的學校唸書。
現在他真是光彩照人。
他身披一件玫瑰色和金色相間的華麗織錦大衣,腳蹬金跟拖鞋,領口上鑲着層層的意大利花邊。只有他的頭髮還是跟過去一樣,烏黑,拳曲。雖然用一條上等的絲帶束着,但是他的頭髮不知什麼原因依然有一股孩子氣。
所有的這一切巴黎時尚,正如通過我們的郵局一樣,流行迅速。
而此時的我,穿着破舊的毛皮靴,泛黃的花邊已經被修補了十七次。
我們彼此鞠躬,就像他理所當然的是鎮上的代言人一樣。接着,他從一塊黑色的毛嗶嘰包裝裏取出一件鑲着毛皮的紅色天鵝絨斗篷。這東西真是太棒了。他看着我,眼睛閃閃發亮,就像面對一位君王。
“先生,我們懇請你收下它。”他十分誠懇地説道,“這是用最好的狼皮鑲邊的。我們想,冬天你外出打獵的時候,這件毛皮鑲邊斗篷能讓你屹然挺立。”
“還有這個,先生。”他的父親説道。他拿出一雙黑羊皮做的靴子,繡花的毛皮鑲邊十分精緻。“獻給獵手,我的先生。”他説。
我有點眩暈。他們的姿勢極其優雅,他們送給我的禮物我只在夢裏見過,他們尊敬我,猶如尊敬君王。
我收下了斗篷和靴子,並用前所未有的殷勤態度向他們表示感謝。
我聽見我的兄弟奧古斯丁在身後説:“現在他真的是無可救藥啦!”
我感到臉在發燒,很生氣為什麼他要當着這些人的面這樣説我。我掃了一眼尼古拉斯,卻發現他的表情十分親切。
“我也是無可救藥的,先生。”他在吻別的時候悄悄跟我説,“哪天可否讓我來跟你談談,聽聽你是怎麼把狼殺死的?只有無可救藥的人才能做出超乎尋常的事。”
沒有一個商人跟我像那樣説話。我們一瞬問似乎又回到了童年。我放聲大笑。他的父親感到很難堪,我的兄弟們也停止了耳語,可是尼古拉斯依然保持着他那巴黎式的微笑。
他們一離開,我就穿上羊皮靴,戴上紅色天鵝絨斗篷走進母親的房間。
她一邊一如既往地閲讀着,一邊在慵懶地梳頭。透過透進窗户的微弱陽光,我第一次看見她頭髮中的灰白。我把尼古拉斯説的話告訴了她。
“為什麼他不可救藥呢?”我問母親。“他説這句話的時候,帶着感情,似乎暗示着什麼。”
她笑了。
“這確實頗有意味。”她説,“他感到羞愧。”她從書本上抬起頭來,看了我一會。“你知道嗎?他一輩子都在學習成為一個小小的偽君王。在巴黎學習法律的第一個學期,他瘋狂地迷戀上小提琴。他似乎是聽了某個意大利大師的演奏——這個人是來自巴都亞的天才,完全把靈魂投入了小提琴。於是,尼古拉斯放棄了一切,師從沃爾夫岡·莫扎特。他變賣了書本,除了彈琴什麼也不做,直到最後考試不及格。他想成為一名樂手。你能想象嗎?”
“他父親不同意。”
“正是如此。他甚至把小提琴都給砸了。
你知道一件昂貴的東西對一個布商來説意味着什麼嗎?”
我笑了笑。
“那就是説尼古拉斯現在沒有小提琴了?”
“他有。這事發生之後,他立刻跑到克萊蒙特,賣了他的手錶,換來另一把琴。他確實是無可救藥。最糟糕的是,他還真的拉得很好。”
“你聽過他演奏嗎?”
我的母親頗通音律。她伴隨着音樂在那不勒斯長大。而我,所聽過的只是教堂的唱詩班和集市上樂手的演奏。
“週日我去集市的時候聽過他演奏。”她説道,“他在商店樓上的卧室裏拉琴。每個人都能聽到。他的父親因此威脅説要把他的手弄斷。”
這麼殘忍!我倒吸了一口涼氣。聽到這些,我是如此地興致勃勃!我想我已經愛上他了。我也想像他那樣隨心所欲。
“當然了,他肯定什麼也成不了。”母親繼續説道。
“為什麼?”
“他的年紀太大啦。一個人二十歲的時候就不可能再學好小提琴了。但是我又能知道些什麼呢?他是如此奇妙地用自己的方式演繹着提琴。也許,他能夠把靈魂獻給這個魔鬼。”
我不安地笑了笑。這聽起來真是太神奇了。
“可是你為什麼不去鎮子裏跟他交個朋友呢?”她問。
“見鬼,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問。
“真的,萊斯特。你的兄弟將會很討厭你這麼做。而他的父親,那個老商人將會很開心,因為他的兒子和侯爵的兒子在一起。”
“這些理由還不夠充分。”
“他去過巴黎。”母親説。她長久地看着我,接着又回過頭去,邊看書,邊時不時慵懶地梳梳頭髮。
我一看見她讀書就很厭惡。那天我本來想問問她身體如何,咳嗽得是否厲害。可是,最終還是沒有涉及這個話題。
“你去和他談談吧,萊斯特。”母親説道。
她不再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