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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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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不到兩星期,我就站在無辜者墓地那擁擠的人群之中了。那陳舊的墓穴、臭氣熏天的墳地,都是我所見過的最出色的集市。

    在嘈雜聲和汙濁的空氣中,我彎下腰,請一位意大利人替我給母親寫信。

    是的,日夜兼程之後,我們終於安全到達了巴黎,並在城市之島的一間屋子裡安頓下來。那興奮之情難以形容。巴黎的溫暖、美麗和絢爛,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

    我真希望自己能夠親自提筆給她寫信。

    我希望能向她描繪這裡的一切。這裡的高樓大廈、瀰漫著遠古氣息的街道、這裡的乞丐、這裡的毒品販子、這裡的貴族,還有那四五層樓高的銀行大樓以及熙熙攘攘的大街。

    我還想跟她說說那些馬車——用鍍金和玻璃裝飾的,盛滿糖果甜食轆轆而過的馬車。

    它們川流不息地駛過新橋、聖母橋、盧浮宮和皇宮。

    我也想跟她說說這裡的人。這裡的紳士們穿著花紋裝飾的長襪,拄著銀色的手杖,腳蹬色彩柔和的拖鞋。女人們頭戴鑲嵌珍珠的假髮,輕輕揮舞著絲線和薄紗製成的小揹包。

    在這裡,我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了瑪麗·安託瓦內特,旁若無人地獨自穿過杜樂麗花園。

    當然,對於這些,我的母親早在我出生前很多年都見過了。她曾經和她的父親在那不勒斯、倫敦和羅馬都生活過。但是,我想告訴她,她所帶給我的一切;我想告訴她,聽聖母唱詩班是什麼感受,和尼古拉斯擠進咖啡館與他的學生密友討論英國咖啡是什麼感受,應尼古拉斯的請求穿上他的華麗服飾是什麼感受,還有,站在法蘭西喜劇院的腳燈下,懷著崇敬的心情看臺上的演員是什麼感受。

    但我信裡所寫的是精華中的精華——我們稱之為家的,城市之島的一間閣樓的地址。

    我還這樣寫道:“我已經被一家真正的劇院錄取,作為演員參加培訓,而且很有可能不久就要登臺演出了。”

    我所沒有告訴她的是,我們必須爬上六層樓才能到自己的家;男人、女人們在我們窗下的走道里打架、尖叫。我也沒有告訴她,由於我什麼歌劇、芭蕾和戲劇表演都要去看,我們已經囊中羞澀。我更沒有告訴她,我工作的那家劇院其實狹小破舊,只是在集市上的一個臺子。我的工作僅僅是幫演員換裝、賣票、打掃衛生,以及維持秩序。

    但是,我還是再次回到了天堂,尼古拉斯也是——雖然城裡沒有一家體面的管絃樂隊要他。現在,他和一幫樂手在我工作的那家劇院表演獨奏。當我們真的捉襟見肘的時候,他也會到街上去賣藝。那時,我就陪在他身邊,拿著帽子向別人討幾個子兒。可是,我們絲毫不覺得難堪!每天晚上,在奧弗涅吃過晚飯以後,我們就帶著廉價的酒和美味精緻的巴黎甜麵包回家。在那用脂肪製成的蠟燭的映射下,這間閣樓是我住過的最棒的地方。

    正如我前面提過的那樣,我除了酒館之外,幾乎沒有在小木屋裡住過。這問屋子的天花板和牆壁都是石灰製成。這是真正的巴黎!地上鋪著刨光的木地板,甚至還有個小小的壁爐,雖然那個新煙囪只是擺設而已。

    如果我們不得不睡在硌人的集裝架上,又被鄰居的打架聲吵醒怎麼辦呢?這時,我們就會手挽著手,在巴黎的大街小巷中閒逛,透過商店窗戶窺視那些我從未見過的珍寶——琳琅滿目的珠寶、碗碟、掛毯和雕塑。

    就連那臭不可聞的肉鋪都讓我欣喜。城市的破敗和嘈雜,數以千計的勞工、職員、手工藝人永不知疲倦地忙碌,還有無窮無盡的人流的來來往往,都讓我興奮。

    某些日子,我幾乎都要忘了那個酒館和黑暗的感覺,除非我看見某條骯髒的小巷裡無人理會的屍體——其實有很多;或是我偶然看見廣場上對犯人的公開處決。

    這時,我就會顫抖著,嘟囔著走出廣場。

    如果沒有別的事情讓我分分神,我就會被此深深困擾。但尼古拉斯對此倒很堅定。

    “萊斯特,不要再談論什麼永恆、不變、未知的東西了!”我一旦開口說這些,他就會用打我來威脅我。

    黃昏總是我最痛恨的時刻。不管我白天有沒有看見公開處決,不管這一天是開心還是苦惱,每當黃昏來臨,我都要開始顫抖。只有一種東西能夠讓我擺脫這種感覺,那就是明亮的劇院給我帶來的溫暖和興奮。於是,我總是確保自己在日落之前都要呆在劇院裡。

    在那個年代的巴黎,大街上零零星星的劇院其實並不合法。經過政府批准的僅有法蘭西喜劇院和意大利劇院而已。所有的嚴肅劇目都在那裡上演。這包括悲劇和喜劇,有拉辛、高乃依和才華橫溢的伏爾泰的作品。

    但我所喜愛的意大利古典喜劇中的角色——潘塔隆內、哈利·奎因、斯凱·拉謨修等等——都依然流傳下來。這是因為,在聖日爾曼和聖勞倫的集市上,走鋼絲者、雜技演員、雜耍演員和木偶演員都會上演這些劇目。

    那些大街上的劇院就是從這集市上應運而生。在我生活的18世紀的最後幾十年裡,那些劇院已經成為廟街上一道永恆屹立的風景線。雖然它們主要是為那些進不起豪華劇院的窮人演出,相當多的富人也會光顧那裡。

    許多貴族和富有的中產階級紛至沓來,因為那裡上演的劇目生動活潑,充滿智慧,而不像拉辛和伏爾泰劇院裡的那些劇目一般呆板僵硬。

    我們表演了我以前學過的意大利喜劇,其中充滿即興表演。因此,雖然我們上演的是同一出劇目,但每晚都有不同的創新。我們也表演歌唱和各種無意義的東西,這不僅僅是因為人們喜歡看,而且我們非得這麼做:我們不能因為打破了政府劇院在戲劇表演上的壟斷而被起訴。

    我們的劇院是一幢破爛的、搖搖欲墜的老房子,座位不到三百個,可舞臺和佈景都十分雅緻。幕布用豪華的藍色天鵝絨製成,私人包廂都有自己的屏風。男女演員都訓練有素、聰敏過人,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

    即使我沒有尼古拉斯一直稱之為“致命”

    的毛病——怕黑,穿過舞臺的那扇門對我來說也是再興奮不過了。

    每天晚上有五六個小時,我都在男女之間的叫嚷、大笑和爭吵中生活和呼吸,為了這個的利益而跟另一個鬥爭。即使我們不是朋友,我們都是在同一個屋簷下的伴侶。我們就像同在汪洋上的一葉小舟裡,奮力往前劃,彼此誰也離不開誰。這真是神聖。

    尼古拉斯就沒有那麼興奮,但這也在預料之中。在和他有錢的學生朋友聊天的時候,他變得更加憤世嫉俗了。他們覺得他的所作所為就像個瘋子。至於我,他們認為我不過是個幫助女演員換衣服和負責倒泔水桶的紳士,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評論。

    當然,這些年輕的中產階級的夢想就是成為貴族。為此,他們出資購買貴族的封號,並隨時準備和貴族家庭聯姻。這在歷史上成為一個小玩笑——在大革命中,他們所要幫助消滅的階級正是他們曾經夢寐以求融入其中的階級。

    我不在乎是不是能再見到尼古拉斯的朋友。演員們不知道我的家庭背景,他們對於我的全部瞭解僅限於我的名字:萊斯特·德瓦盧娃。其實這也毫無意義,因為我已經隱藏了我的真名,萊斯特·萊恩科特。

    我如飢似渴地學著關於舞臺演出的一切。我背誦,我模仿,我有問不完的問題。只有在每天晚上,當尼古拉斯獨奏小提琴的時候,我才會停止學習。那時,他從那個小交響樂隊的座位上站起,聚光燈立刻照在他的身上。伴隨著一曲短小、甜美的奏鳴曲,整個劇場都安靜下來了。

    我無時無刻不在夢想著屬於我自己的時刻。我夢想著,有朝一日,我研究過,懇求過,模仿過,像僕人般等待過的老演員們,終於對我說:“好吧,萊斯特,今天晚上你來出演雷利歐吧。現在你該知道怎麼做了吧。”

    這樣的一幕八月底終於來了。

    這是巴黎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即使到了晚上也依然燥熱。劇院裡擠滿了躁動不安的觀眾,紛紛用手絹和廣告單給自己扇風。我臉上塗的厚厚的白色顏料開始融化。

    我穿著尼古拉斯最好的天鵝絨大衣,佩著紙板做成的長劍。走上舞臺之前,我感到了自己的顫抖。我想,這真像是等著行刑似的。

    可是,我一踏上舞臺,轉身面對那熙熙攘攘的觀眾的時候,一件奇怪至極的事情發生了——我所有的恐懼都煙消雲散了。

    我目光如炬地看著觀眾們,十分緩慢地給他們鞠躬。我盯著可愛的弗萊米尼亞,就像我是第一次看見她一樣。我一定要贏取她的芳心。這時,娛樂表演開始了。

    舞臺又如多年前在遙遠的鄉村鎮子上那般,重新屬於我了。我們在一起瘋狂地歡呼,爭吵,擁抱,扮小丑——觀眾的笑聲幾乎掀翻了屋頂。

    我能感覺到觀眾對我的注意,它們有如對我的擁抱。每個手勢,每句臺詞都能引起他們的一陣狂笑——這真是太簡單了——要不是別的演員急著要表演下一幕而把我們趕到側翼,我們還能再演上半個小時呢!觀眾起立向我們鼓掌。這可不是鎮子上露天表演的觀眾,而是巴黎的觀眾,為了雷利歐和弗萊米尼亞而大叫著,希望他們再度登臺!我跌跌撞撞地走在側翼的陰影裡,差點摔倒。有一刻,我什麼也看不見,眼前只有觀眾透過腳燈盯著我看的景象。我想立刻再回到舞臺上去。我抓住弗萊米尼亞,吻她。我感覺到,她也在熱情地回吻著我。

    這時,年老的經紀人雷諾得把她拉開了。

    “好了,萊斯特,”聽起來他好像剛為什麼事情生氣似的,“好了,萊斯特,你演得很好,從今以後,我要讓你定期上臺。”

    我還沒來得及歡呼雀躍,一半的演員都出現了。一位名叫露西那的女演員立刻開口:“不,你不能讓他僅是定期上臺而已!”她說。“他是廟街最帥的演員。你應該立刻錄用他,並付給他工資,別再讓他去碰那些掃帚或是拖把了。”我很害怕,擔心自己的事業就要給扼殺在搖籃之中。不過,令人高興的是,雷諾得欣然應允了她的建議。

    當然了,被人評價為長得帥令我很得意。

    而且,早在多年前我就知道,情人雷利歐就是應該模樣出眾。任何一個貴族成員都可以勝任這個角色。

    但是,如果我想讓巴黎的觀眾真正注意到我,如果我想讓他們在法蘭西喜劇院裡面談論到我,我還必須做更多的努力,而不能僅僅是作為一個侯爵家出身的黃頭髮天使而登上舞臺。我一定要成為一個偉大的演員,那是我的雄心壯志之所在。

    那天晚上,我和尼古拉斯把所有劇團的人都請到家裡,大醉一場以示慶祝。我爬到滑溜溜的屋頂上,張開雙臂,擁抱整個巴黎。

    尼古拉斯在窗內拉著小提琴,直到把所有的鄰居都吵醒。

    音樂是奔放狂喜的。儘管鄰居們在走廊裡怒吼尖叫,敲著鍋碗瓢盆,我們不去理會。

    我們就像在女巫的處所那裡一樣高歌狂舞。

    我差點都要從屋頂上摔下來。

    第二天,我手裡握著酒瓶,在無辜者墓地那惡臭的陽光裡,讓那個意大利人把我的經歷寫成書信,立即寄給我的母親。我想擁抱街上見到的每個人,告訴他們,我是雷利歐,我是演員。

    到了九月份,我的名字開始在海報上出現。我把它們也寄給了我的母親。

    我們不再表演舊式喜劇,而是上演了一個著名作家的滑稽劇。之前,這部劇由於一次劇作家大罷工而遭到法蘭西喜劇院的禁演。

    當然,我們不能公開作者的名字,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每天晚上,一半的皇室成員都要光臨雷諾得劇院。

    我不是主角,而是個類似於雷利歐的年輕情人。事實上,我比主角還要出彩,幾乎出盡了風頭。尼古拉斯教我該怎麼演繹我的角色,不斷地大聲呵斥我不好好讀臺詞。到了第四場演出的時候,作者就開始為我額外撰寫臺詞了。

    尼克最後演繹的一首短小、輕鬆的奏鳴曲讓整個劇院鴉雀無聲。尼克自己也沉浸在那間奏的片刻之間,甚至連他的學生朋友也折了回來。自那以後,我們不斷收到私人舞會的邀請。每隔幾天,我就要含著眼淚去無辜者墓地,讓人給我的母親寫信。最後,我還給她寄去了一份名叫《旁觀者》的英文報紙上的剪報。這份剪報讚揚了我們這個小小的話劇,特別提到了那個第三和第四幕中頗受女士們青睞的金色頭髮的那個無賴。當然,我看不懂這些剪報,但給我這份剪報的先生說這是讚賞,尼古拉斯也如此發誓。

    秋天的第一個涼意襲人的夜晚來臨了。

    我披著毛皮鑲邊的紅斗篷站在舞臺上。就算你幾乎是全盲,你也能從劇場的後排座位上看見我。如今的我,臉上擦著白色的粉底,表演的技藝較之過去又更甚一籌。我還在到處抹上化妝品,以突出臉部的輪廓。雖然我的眼影烏黑,嘴唇泛紅,我看上去還是既嚇人又有親和力。我從一些女觀眾那裡收到了求愛信。

    每天上午,尼古拉斯都要向一位大師學習音樂。即使如此,我們還是有足夠的錢購買可口的食物、木材,以及煤炭。每隔兩個星期,母親就要來一封信。信中,她告訴我,她的健康狀況漸漸有了好轉。她不再像去年冬天那樣咳嗽得厲害,疼痛也減輕了。但父親已經宣佈跟我們脫離關係,並聲明不許任何人再提我們的名字。

    此時的我們,高興得根本顧不上為此事煩惱。可是,我那“致命的毛病”——怕黑,卻隨著冬季的來臨越發嚴重了。

    巴黎的冬天似乎比別處更為寒冷。山上的積雪總是不化。房屋的門前,擠著顫抖飢餓的窮人,泥濘彎曲的街道積滿了骯髒的雪水。我親眼見到孩子們光著腳忍飢受凍,越來越多的屍體躺在路上,無人理會。我從來沒有像這樣為擁有一件斗篷而高興。在和尼古拉斯一起出門的時候,我就緊緊地摟著他,兩人披著同一件斗篷穿過冰雪和雨水。

    不管冷不冷,我都無法形容那些口子我是多麼快樂。生活正如我所想象的一樣。同時,我也知道,我不會在雷諾得劇院呆很久——每個人都是這麼說。我的鴻圖壯志是帶領一個偉大的演出隊伍,去倫敦、意大利甚至美洲的廣闊舞臺上表演。然而,現在還不用著急。我正處在黃金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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