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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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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一來,我的這個故事就結束了,它是關於吸血鬼萊斯特的早期教育以及歷險的。

    這就是我不顧一切禁令和戒律,選擇了舊世紀的魔法和秘密的原委,你儘可以把它流傳下去。

    可是,無論我多麼不願意讓它繼續下去,這個故事並沒有結束。而我必須考慮,至少稍稍考慮一下1929年發生的那些痛苦的事件,是它們導致我作出重回地下的決定。

    我離開馬略之後又過了一百四十年。自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他。加百列也杳無音信。自從那一夜她在開羅消失之後,我就再也沒從任何相識的凡人或者吸血鬼那裏打聽到她的消息。

    到了20世紀,我為自己挖掘墳墓,那個時候我又孤獨又疲憊,無論身體還是心靈都受到了重創。

    我已經活過了馬略建議的“一生”。而我並不能為了自己度過這一生的方式,或是在這一生中鑄成的大錯,去責備馬略。,純粹的意願,比其他任何人性特點都更多地決定了我的經歷。儘管有各種勸諫和預言指點着我,我仍然和從前一樣招來了悲劇和災難。不過無可否認,我還是得到了回報。

    我擁有了自己的後代,路易斯和克勞迪婭,我們在一起幾乎達七十年之久,在這世上生存過的吸血鬼之中,他們是最為光彩奪目的,而且他們臣服於我。

    我到了這片殖民地沒多久,就無可救藥地愛上了路易斯,他是個年輕的中產階級種植園主,有一頭黑髮,談吐優雅,恪守禮節,他的玩世不恭還有自我毀滅的傾向簡直就和尼古拉斯一模一樣。

    他擁有尼克的冷酷和深刻,尼克的叛逆,以及那種使他備受折磨的能力,讓他時而願意相信,時而提出質疑,又最終陷入絕望。

    然而,路易斯對我的影響卻遠遠超過了尼古拉斯。哪怕路易斯露出最殘忍的一面,他仍然能夠觸動我內心温柔的感情,他對我的依賴令人震驚,他對我做的每一個手勢、説的每一個字都無比着迷,這一切都深深誘惑着我。

    而他的天真,還有他那種怪異的中產階級信仰,總能讓我折服,他堅信上帝永遠是上帝,哪怕他轉身離我們而去,詛咒和救贖構建出一個微小而絕望的世界。

    路易斯時時受着痛苦的煎熬,這個傢伙甚至比我還要熱愛人類。有的時候我甚至會想,倘若我沒有因為發生在尼克身上的一切而利用路易斯來懲罰自己,一切會變成什麼樣,倘若我沒有創造出路易斯,把他塑造成我的良知,然後一年又一年,對自己進行着自認為是完全應得的懲罰,一切又會怎樣。

    可是我愛他,簡單直白。我拼命想挽留住他,尤其是在最危險的時刻,我想和他緊緊相連,出於這樣的動機,在我混跡於活死人當中的這一生裏,我做了最為自私、最為衝動的一件事情。正是這件罪行,導致了我自己的毀滅:為了路易斯,我和他一起創造了克勞迪婭,一個美豔驚人的吸血鬼孩童。

    當我帶走她的時候,她的身型還不足六歲,倘若我不這麼做,她就會死掉(要是我不帶走路易斯,他也會死掉的),儘管如此,這對諸神仍是一個挑戰,為此,我和克勞迪婭都付出了代價。

    不過,那將是路易斯在《夜訪吸血鬼》中所要講述的故事,儘管他矛盾重重,錯誤百出,但他的故事還是抓住了克勞迪婭、路易斯和我走到一起,共同生活六十五年間所營造出的那種氛圍。

    在那些日子裏,同類中間再沒有如我們一般完美的搭檔了,我們這三個包裹在綢緞和天鵝絨裏的致命獵手,為着我們的秘密沾沾自喜,在新奧爾良這座日益發展擴大的城市裏,我們終日沉溺於窮奢極侈的生活,享用着無窮無盡新鮮的犧牲者。

    當路易斯把他的故事記錄下來的時候,他並不知道,對於我們的世界來説,維繫任何一種紐帶,六十五年都是一段相當驚人的時間。

    至於他所編造的謊言和犯下的錯誤,好吧,我原諒他想像力過於豐富,原諒他的滿紙辛酸,還有他的虛榮,畢竟,這些還不算十分嚴重。我在他面前顯示的法力連一半都不到,這是有理由的,因為他出於愧疚和自我厭棄而畏縮不前,連他自己一半的法力都沒能善加運用。

    就連他那異乎尋常的俊美和所向披靡的魅力,對他自己來説也彷彿是一個謎。當你讀到他寫我因為覬覦他的種植園房產而把他變成吸血鬼的段落時.我想你更容易用謙虛而非愚蠢來解釋這一切的發生。

    至於他以為我是個農民的事情,嗯,那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他是帶着偏見、受着約束的中產階級之子,他和所有殖民地種植園主一樣,儘管從未遇見過貨真價實的貴族,卻渴望成為他們中的一員,而我呢,來自封建貴族世家,我們這些人吃飯時會吮吸手指,還會隨手把骨頭拋給身後的獵狗。

    他説我作弄無辜的陌生人,親近他們再殺害他們,可他怎麼會知道?我幾乎只在賭徒、竊賊和殺人犯之中尋找獵物,對於那未曾説出的、只獵殺惡人的誓言,我甚至比自己希望的還要忠實。(比如那個年輕的弗蘭尼,他是個種植園主,路易斯在文章裏無可救藥地對他進行了美化,使他充滿了浪漫的氣息,可他實際上是個喜怒無常的殺人犯,一個撲克牌桌上的騙子,他被我打倒在地的時候,差點兒就簽下契約,把家族的種植園拿去抵債了。

    有一次,我在路易斯面前豪飲妓女們的鮮血,那是故意要刺激他,那幾個妓女曾經毒害並洗劫了許多水手,接着那些水手就失蹤了。)不過,這種細枝末節並不重要。他講述的故事,都是他自己信以為真的。

    實際情況是,路易斯總是他自身缺點的集合體,他是我所見過的最值得玩味的富有人性的惡徒。即便是馬略也想象不出像他這麼富有同情心,又喜歡沉思的傢伙,總是一副紳士模樣,他居然還去教克勞迪婭使用銀製餐具的正確方法,可是克勞迪婭,願上帝保佑她那顆邪惡的心,她根本沒有必要去碰一下刀叉。

    他對於別人的動機以及苦痛的無知,就和他那柔軟蓬鬆的黑髮,或者碧綠的眼眸中那永恆不變的煩惱一樣,成為他魅力的一部分。

    而我為什麼又要費力去講述有多少次,他可憐兮兮、充滿焦慮地來到我面前,求我永遠不要離開他,有多少次,為了取悦克勞迪婭,我們一同散步交談,一同演出莎士比亞,還有多少次,我們攜手在河畔酒館裏搜尋獵物,或者在混血名流的舞會上,與膚色黝黑的美人共舞。

    字裏行間自有言外之意。

    我造就他的同時又背叛了他,這一點非常重要。就像我背叛克勞迪婭一樣。我原諒他寫下那些胡言亂語,因為他真實地描述了他和克勞迪婭還有我所擁有的那種不安的滿足,這種滿足本是我們無權擁有的,在19世紀那些漫長的歲月裏,古代王朝那孔雀開屏般的璀璨光華已經褪去,莫扎特和海頓那些美妙動聽的音樂也被裝腔作勢的貝多芬所取代,貝多芬的音樂有時聽起來,簡直就像我想象中地獄裏敲響的喪鐘。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東西,我一直想要的東西。我得到了他們。這樣,我偶爾也會忘記加百列,會忘記尼克,甚至忘記馬略還有阿卡沙那表情空洞、凝望前方的臉龐,還有她觸碰我時那冰冷的感覺,和她那灼熱的血液。

    可是我總想得到很多東西。是什麼讓他在《夜訪吸血鬼》裏描述的那段人生得以維繫那麼長時問?為什麼我們堅持了那麼久?正是在19世紀,吸血鬼被歐洲的文學作者“發現”了。魯斯萬勳爵,這是波里杜利博士筆下的人物,很快就被那些廉價的驚險小説中出現的弗朗西斯·瓦內爵士取代,後來,謝里丹·勒·法弩又塑造出一個優雅美麗、引人遐思的女伯爵卡米拉·康斯坦茵,最後又來了個野蠻粗魯的吸血鬼大漢,那個渾身是毛的斯拉夫伯爵德拉庫拉,那個傢伙自認為能變成蝙蝠,或者讓形體隨意消失,可是又要像蜥蜴那樣沿着自己城堡的牆角爬下來,顯然是覺得這麼做很有趣——所有這些創造出來的人物以及其他許多類似的角色,都迎合了人們對於“哥特式、異想天開的故事”無止盡的追求。

    19世紀的那個觀念以我們作為核心——貴族式的冷漠,無可挑剔的優雅,永遠的冷酷無情,在一塊適合生存、又不受其他同類干擾的土地上,相互抱成一團。

    也許,這對我們來説,就是歷史上最美好的一刻,是怪獸和人類間最完美的平衡,在我的想象裏,那些和古代王朝五彩繽紛的錦緞緊密相連的“吸血鬼羅曼史”,也是在這個時期變得無比豐滿生動起來,正是因為裝點上了飄揚的黑斗篷,黑色的高禮帽,還有小姑娘頭上紫羅蘭色的蝴蝶結,那一頭油亮亮的髮捲披散下來,一直垂到精緻曼妙的絲絨長裙蓬鬆的袖口。

    可是,我對克勞迪婭做了什麼?我什麼時候才要為此付出代價?有多長時間,她一直滿足於扮演那個謎一般的角色?她把我和路易斯緊密地聯繫在一起,她成了我們的繆斯女神,陪伴我們度過了許多灑滿月光的美好夜晚,為了她,我們倆都甘願奉獻一切。

    或許,正是因為她永遠都無法獲得女人的形體,所以才註定要向我這個惡魔般的父親,這個將瓷娃娃的形體加諸她的人,發動攻擊?我本應該聽從馬略的勸告。在我即將進行那偉大而醉人的試驗之前:用“這最少的一點兒”創造一個吸血鬼,在那一刻,我本應該停一停,好好思考一下。我本應該深深做一次呼吸。

    但是你明白,這就像是為阿卡沙演奏小提琴。我想要那麼做。我想看看會發生什麼,我的意思是,那麼漂亮的一個小女孩會被我變成什麼!哦,萊斯特,你出了什麼事兒都是咎由自取。你最好別死掉。你其實應該下地獄去。

    可是為什麼,總是出於全然自私的原因,我沒有聽從別人的忠告?為什麼我沒能從他們任何一個人——加百列、阿曼德、馬略——的身上學到教訓呢?不過,我從來沒有聽從過任何人的話,真的。出於這樣或是那樣的原因,我永遠都辦不到。

    即便是現在,我仍説不上為了克勞迪婭而感到悔恨,説不上寧願自己從未遇見她,從未帶走她,然後悄悄把秘密告訴她,或是寧願我從未聽見她的笑聲迴盪在那一座人味兒太重的小鎮房子裏,那些點着煤氣燈的屋子總是光影重重,我們就像活人一樣,在上了漆的傢俱、顏色暗淡的油畫以及黃銅花瓶之間穿梭。克勞迪婭是我的黑暗之子,我的所愛,我邪惡中的邪惡。她傷透了我的心。

    1860年春天的一個悶熱的夜晚,她公然反抗我,要了結我們之間的恩怨。她蠱惑我,設了圈套來陷害我,用匕首一遍又一遍刺穿我被毒藥侵蝕的身體,直到我體內的吸血鬼之血幾乎流盡,卻又得不到片刻寶貴的時間來使傷口癒合。

    我並不怪她。這種事情我自己也有可能會做。

    我永遠無法忘記那些神志昏迷的時刻,永遠不會將它們遺留在腦海中某個塵封的角落。她的狡猾和必勝的意志把我打翻在地,她是那麼志在必得,就在她用匕首割開我的喉嚨、割裂我心臟的那一刻也是如此。只要還活着,我夜夜都會想起那時的情景,想到深淵就在下方張開大口,我幾乎像個凡人那樣墜入了萬劫不復的死亡。這都是拜克勞迪婭所賜。

    然而,鮮血汩汩流出,帶走了我全部的力量,最後,我看不見、聽不見,也動彈不得了,這時,我的思緒飄向過去,飄過鋪着壁紙、掛着蕾絲窗簾的温柔鄉,我就是在那裏創造出了這注定毀滅的吸血鬼家族,我的思緒飄過這一切,回到那一片傳説中的土地,腦海裏勾勒出那片墓園模糊的影像,就在那裏,林中狂歡的神也曾一次又一次感到身體被撕裂開來,傷口裏鮮血長流。

    即便這雜亂的思緒毫無意義,它至少也顯示了一種巧妙的暗合,令人驚歎地重複了那同一個古老的主題。

    神死去了。神又醒來了。而這一次,沒有人獲得救贖。

    獲得了阿卡沙的血液,馬略曾經告訴我,你就能經受住災難的考驗,而這些災難往往能毀滅其他我們的同類。

    後來,我被遺棄在四面漆黑、臭不可聞的沼澤地裏,我感到飢渴控制了我的身體,驅策着我的精神,我撐開兩顎,吞飲腥臭的污水,我的尖牙四處搜尋流着熱乎乎鮮血的東西,就是為了積蓄力量,讓我能重回長路之上。

    又過去了三個夜晚,在鎮上的屋子裏,我再次被打倒了,被孩子們徹底遺棄在一片火海之中,是前輩們,馬格納斯、馬略以及阿卡沙的血液支撐我爬出來,從烈火中死裏逃生。

    但是,因為得不到更多幫助傷口癒合的血液,得不到新鮮的灌溉,我只能完全依靠時間來治癒遍體鱗傷。

    路易斯的故事不能交待我之後的遭遇,許多年來,我一直在人羣的邊緣地帶搜尋獵物,我成了一個醜陋可怕、跛足而行的怪獸,只能打倒年幼體弱的人。我時時有可能受到獵物的反攻,現在的我,和那種富於浪漫氣息的惡魔截然相反,簡直就和以前那些披着髒兮兮的破衣爛衫、四處遊蕩的冤死鬼一模一樣。

    累累傷痕同時也折磨着我的心靈,影響了我的理智。每當我壯着膽子打量鏡中的自己,我的靈魂就會變得更加萎靡不振。

    然而,即便如此,我一次也沒有向馬略求救,沒有試圖與萬里之外的他取得聯繫。我不能向他乞求鮮血來治癒我的傷口。我寧可整整一個世紀忍受煉獄的煎熬,也不願受到馬略的譴責。我寧可忍受最可怕的孤獨、最劇烈的痛苦,也不願去發現他明明完全知道我的所作所為,卻在很早以前就已經拒絕向我伸出援手。

    至於加百列,她會原諒我做過的任何事情,她的血液也有足夠強大的魔力,至少能加速我的痊癒,然而,我完全搞不清她身在何處,甚至連該向哪個方向發出呼喚都無從知曉。

    等到我體力恢復了不少,足以應付遠赴歐洲的旅行時,我投奔了惟一可以求助的人:阿曼德。他仍然住在我贈與的土地上,住在那時馬格納斯造就我的高塔裏,他還在領導廟街的吸血鬼劇團裏的同類團伙,那座廟宇還是屬於我的呢。畢竟,我不欠阿曼德任何解釋。而他,難道不正欠着我什麼嗎?他來開門的時候,着實嚇了我一跳。

    他穿着淺黑色剪裁考究的大衣,在他頭上,文藝復興時期流行的髮捲全都修剪掉了,看上去儼然是狄更斯小説裏走出來的年輕人。他那永葆青春的臉龐上,烙印着大衞·科波菲爾式的天真和斯蒂福茲式的驕傲——卻未曾顯露出內在靈魂的真實本性。

    他看見我的時候,心裏一下子閃過一道亮光。隨後,他慢慢凝視着遍佈在我臉上和手上的傷疤,然後用温柔而幾乎是慈祥的語氣説道:“進來吧,萊斯特。”

    他握住了我的手。我們並肩穿過屋子,這是他在馬格納斯的高塔腳邊建造起來的,是一個陰暗恐怖的地方,在這個詭異的年代裏,用這一處所在醖釀一切拜倫式的恐怖事件可真是再合適不過。

    “你知道,有謠傳説你在埃及或者遠東的某個地方完蛋了,”他用人們日常使用的法語快速地説道,帶着一種我以前從未在他身上見過的生動神態。如今,對於裝扮成活着的凡人,他已經是駕輕就熟。“隨着舊世紀的度過,你也不見了,從此以後就音信全無。”

    “那加百列呢?”我立刻追問,奇怪自己居然沒有一進門就讓這個問題脱口而出。

    “你離開巴黎之後,再也沒人見過她或者聽到她的消息。”他説。

    他的目光又一次愛撫地落在我身上。他體內有一股稍加掩飾的興奮,一股如同近旁爐火般的熱力向我傳來。我明白他在試圖解讀我的思想。

    “你出了什麼事?”他問我。

    我的傷疤叫他困惑了。它們太嚴重,太錯綜盤結,留下這些疤痕的進攻一定都是致命的。我突然感到一陣慌亂,我擔心自己稀裏糊塗就把一切都告訴他,告訴他馬略很久以前就禁止我説出的事情。

    不過,我迫不及待一吐為快的,是關於路易斯和克勞迪婭的故事,我的敍述結結巴巴,半真半假,除去一個明顯的事實:克勞迪婭那時只是……一個孩子。

    我簡要地描述了在路易斯安那生活的年月,以及他們最終如何起而反抗,就像他曾經預言我的孩子們會做的那樣。我向他承認了一切,沒有任何心機或是傲氣,我解釋説我現在需要他的血液。痛苦啊、痛苦啊、痛苦,在他面前展開這一切,等他考慮我的請求。對他説,是的,是的,你是對的。並非完全如此。

    但大體上説,你是對的。

    那時,我在他臉上看見的表情是悲哀嗎?那肯定不是得意。他謙遜地注視着我顫抖的手打着各種手勢。當我言詞支吾,找不到準確的詞表達時,他也會耐心等待。

    只要給我灌輸一點點他的血液,我的傷口就能加速癒合,我低聲説。給我一點點就能讓我頭腦清醒。我提醒他,是我給了他這座塔樓,給了他金幣去建造這棟房子,而且我仍然擁有吸血鬼劇院,而他現在肯定能為我做這麼一點點私密的小事,我這麼説着,儘量讓自己的口氣不顯得盛氣凌人或是義憤填膺。儘管我思維混亂,虛弱、飢渴又膽戰心驚,可話裏還是帶着一股乖戾的幼稚。火堆的光芒讓我焦慮。在這些悶熱的屋子裏,木質結構上的深色紋理反着光,在這一切背景之下,想象中的臉孔浮現在我眼前,又轉而消失。

    “我不想留在巴黎,”我説,“我不想打擾你或者劇團的同類們。我只有這一點點請求。我只求你……”我的勇氣和語言彷彿同時消失了。

    良久的沉默。

    “再跟我説説這個路易斯。”他説。

    羞恥的淚水盈滿了眼眶。我又重複了剛才的蠢話,説路易斯丟不掉他的人類習氣,他能夠理解其他不死者難以捉摸的事情。恍惚之中,我喃喃道出了心裏的話。不是路易斯攻擊了我。是那個女人,克勞迪婭……

    我看見他的心裏有什麼警覺起來。一片紅暈悄悄升上他的面頰。

    “有人在巴黎看見過他們,”他温柔地説,“她不是什麼女人,這個傢伙。她是一個吸血鬼孩童。”

    我不記得自己接着説了什麼。也許我試圖解釋這個嚴重的錯誤。也許我承認自己的所作所為無可辯解。也許我又繞回來,説到我此行的目的,我所需要的東西,我必須得到的東西。我記得他帶我離開屋子,走進等候的馬車,他告訴我必須和他一起去吸血鬼劇院,那一刻我感到被徹底羞辱了。

    “你不明白,”我説,“我不能去那裏。我不能讓別人看見我這副樣子。你得讓馬車停下,你得答應我的請求。”

    “不,還是等我們回來以後再説吧。”他用最温和的語氣告訴我。我們已經上了巴黎擁擠的街頭。這已經不是我記憶中的那個城市了。真是一場噩夢,這個大都會充滿咆哮着的蒸汽機車,一條條寬闊的馬路兩旁矗立着高大的混凝土建築。工業時代的煙塵和污染,還從未像在這光之城裏那樣,顯得如此可怕。

    我不大記得他是如何將我拉出馬車的,他推着我在寬闊的人行道上跌跌撞撞地行走,一直走到了劇院的門口。這是什麼地方,這座巨大的建築?這就是廟街嗎?接着,我們走進那座陰森恐怖的地窖,裏面掛滿了戈雅、勃魯蓋爾和波許的畫作的摹本,一幅幅都鮮血淋漓、畫工拙劣。

    最後,我飢腸轆轆地倒在一間磚砌囚室的地板上,甚至連咒罵他的力氣都沒有了,一片黑暗之中,充斥着公共馬車或是電車經過時造成的震動,遠處鋼鐵的車輪碾過地面,那刺耳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劃破這層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黑暗中我發現地上躺着什麼,那是一個人,一個祭品。然而這個祭品已經死了。血液冰冷,令人作嘔。這個樣子吸血真是糟糕透了,我伏在那冷冰冰、粘乎乎的屍體上,吸光了剩餘的血液。

    然後,阿曼德來了,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陰影裏,穿着潔白的亞麻布和黑色羊絨料子的衣服,顯得那麼完美無瑕。他低聲説起路易斯和克勞迪婭,説將會有一場審判。他在我身邊跪坐下來,此刻倒是忘記了行止起坐該酷似人類,他是個孩童一般年輕的紳士,卻坐在這骯髒潮濕的地方。“你要在大家面前宣稱是她乾的。”他説。而大家,新的同類們,一個接一個來到門前看我。

    “給他找點衣服來。”阿曼德吩咐。他把手搭在我的肩頭。“要讓他顯得體面些,這是我們失散了的主人,”他告訴他們,“他總是這樣的。”

    當我求他們讓我和愛樂妮或是費利克斯或是勞倫特説話時,大家一陣鬨笑。他們不認識這幾個名字。加百列——那就更是毫無意義了。

    可是馬略在哪裏呢?我們之間,橫亙着多少個國度,多少條河流,多少座山巒?他能聽見或是看見這一切嗎?囚室高高的上方是劇院的大廳,一羣凡人觀眾,就像羊羣歸圈一樣蜂擁而至,腳踩在木質樓梯和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轟響。

    我夢見自己離開這裏,回到了路易斯安那,把我的創傷交由時間慢慢治癒。我又夢見了土地,在開羅時,我曾短暫地感受過土地深處的冰冷。我夢見路易斯和克勞迪婭,夢見我們又在一起。克勞迪婭已經奇蹟般地長成了一個美麗動人的女人,她笑聲朗朗地説,“你看,這就是我來到歐洲的發現,如何讓我長大!”

    我生怕他們再也不讓我離開這裏,生怕我會像無辜者墓地下那些忍飢挨餓的傢伙們那樣被活埋,我生怕自己犯下了致命的錯誤。

    我不停地啜泣,結結巴巴地想要和阿曼德説話。可是我又發現,阿曼德根本不在這裏。

    即使曾經來過,他也立刻就走了。我產生了幻覺。

    有個祭品,軟和的祭品——“把它給我,求求你!”——然後阿曼德説:“你要説出我讓你説的話。”

    法庭上聚集了一羣怪獸,都是烏合之眾,面色慘白的惡魔喊叫着宣佈罪狀,路易斯絕望地祈求寬恕,克勞迪婭默不作聲地注視着我,聽見我説,是的,是她做了那件事,是的,然後我咒罵阿曼德,他猛地把我推回陰影中去了,他那表情無辜的臉龐就和從前一樣熠熠生輝。

    “不過,你做得很好,萊斯特。你做得很好。”

    我做了什麼?指認他們破壞了古老的法則嗎?他們膽敢反抗我們同類集團的首領嗎?他們知道什麼古老的法則?我尖叫着呼喚路易斯。然後我又回到黑暗中了,我飲着鮮血,來自於另一個祭品的新鮮血液,這並非是那治癒創傷的血液,就只是血液而已。

    我們又坐進馬車,天上飄着雨。我們乘車穿越鄉野。接着我們爬上了那座舊塔高高的頂部。我手裏攥着克勞迪婭血跡斑斑的黃裙子。我看見她在一個狹小潮濕的地方,被太陽的光芒燒死。“把她的灰撒掉!”我説。

    然而沒人去這麼做。撕碎了的黃裙子躺在牢房的地板上。現在又到了我的手裏。“他們會把她的灰撒掉,是吧?”我説。

    “你不想得到公正嗎?”阿曼德問道,身上裹着黑色的羊絨斗篷抵禦寒風,他面色陰沉,狠絕的表情透漏了剛才的殺戮。

    這和公正又有什麼關係?我為什麼拿着這個東西,這件小小的黃裙子?我站在馬格納斯的城垛上向外望去,看見城市已經向這邊延伸過來。它展開雙臂擁抱了塔樓,工廠冒出的煙塵使空氣充滿濁臭的氣味。

    阿曼德靜靜地站在石欄邊看着我,突然間,他似乎顯得如同克勞迪婭一般年輕。一定要先確定他們已經有過一段人生,才能去造就他們;永遠、永遠、永遠不要造就像阿曼德那麼年輕的人。她臨死前什麼話也沒説。

    她望着周圍的人,彷彿他們喋喋不休説的全是外國話。

    阿曼德雙眼通紅。

    “路易斯——他在哪兒?”我問。“他們沒有殺死他。我看見他了。他冒着雨走了……”

    “他們去追他了,”他回答,“他已經被毀了。”

    騙子,可是表情那麼純潔無辜,宛若一個唱詩班的男孩。

    “讓他們別去,你一定要!如果還有時間……”

    他搖了搖頭。

    “為什麼你不能讓他們別去?你為什麼要那樣做,那場審判,一切的一切,為什麼你那麼在乎他們對我所做的事情呢?”

    “都結束了。”

    呼嘯的風聲裏,夾雜着一聲汽笛的嗚叫。

    思緒全亂了。亂了……不想再回去。路易斯,快回來。

    “你不打算幫我,是吧?”絕望。

    他對我傾下身來,就像很多很多年以前那樣,他的表情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彷彿怒火正從內部將他融化。

    “是你把我們傘都毀了,是你帶走了一切。你怎麼還會以為我願意幫助你!”他靠近我,一副幾乎崩潰的面容。“是你讓我們上了廟街那些聳人聽聞的海報,足你把我們變成廉價小説的主題和畫室裏的談資!”

    “可是我並沒有。你知道我……我發誓……不是我乾的!”

    “是你把我們的秘密變成眾人矚目的焦點——時髦的傢伙,戴着白手套的侯爵大人,披着天鵝絨斗篷的惡魔!”

    “你真是瘋了,竟然把這一切罪過都算到我的頭上。你沒有這個權力。”我辯解説,然而,我的聲音顫抖得厲害,連我自己都聽不懂我説的話。

    而他一字一句厲聲説着,彷彿嘴裏長的不是舌頭而是毒蛇的信子。

    “在那片墓地下面,我們擁有自己的伊甸園,”他嘶嘶地喘着氣説。“我們有自己的信仰和目標。而你,用一把燃燒的劍把我們都趕走了。我們現在還有什麼!回答我!只有彼此之間的愛,可那對於我們這樣的種族來説又有什麼用處!”

    “不,那不是事實,那一切早已經發生了。

    你什麼都不明白。你從來沒明白過。”

    可是他不聽我説話。他聽不聽都不重要了。他向我湊得更近,他伸出雙臂,暗光一閃之間,我頭向後仰去,我看見天空和巴黎城顛倒了過來。

    我從空中墜落下去。

    我一直向下墜落,經過塔樓的窗子,最後落在石板路上,這一副薄薄的超自然的皮囊裏面,每一寸骨骼都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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