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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節:泣血殘棋 忘憂神劍

    一年時光,倏忽而過。卓南雁已將八勢煉氣局的內功和二十四勢龍虎玄機掌法習練得純屬無比,功力既增,眼光見識也是突飛猛進。這一年之中,施屠龍的頭風惡疾又發作過兩次,每次發作之時,都要將卓南雁趕出屋去。卓南雁臉上假裝不知,心下卻甚是着急,便私下裏問那清虛道長:“我師父這是什麼病,為什麼他那麼大的本事,卻治不好自己?”

    清虛嘆道:“人有身體,便會有疾病煩惱。老石猴這頭疾,據説跟他青年之時用腦過力有關。聽説靈芝能補腦,卻終究去不了他的病根。”説着連連搖頭,“他那煉氣功夫如此精深,仍是對這怪疾束手無策,我瞧天下能治好他這傷痛的,也只有風雲八修中的醫王了!”

    卓南雁已不止一次聽人説起風雲八修,卻一直不得其詳,這時忍不住問:“這醫王住在哪裏,他既跟師父一樣位列風雲八修之中,那不就是朋友了麼?何不請他前來醫治!”

    清虛笑道:“誰説這風雲八修是朋友了?這八人是‘禪聖易絕,劍狂刀霸,棋仙茶隱,醫王巫魔’,八人各自精通禪功、易學、劍法、刀法、棋道、茶道、醫道和巫術,呵呵,其實個個都是脾氣古怪之輩。依老道瞧,該叫他們風雲八怪才對!”

    卓南雁的父親卓藏鋒便是風雲八修之中的劍狂,他倒頗想聽聽這風雲八修的逸事,但轉念想起師父的怪病,心頭如同堵了一塊大石,默然施禮告退。

    這日黃昏,又到採氣練功之時,施屠龍卻在觀內尋不到卓南雁的蹤影,無奈之下,只得獨自來到峯頂。他一個人佇望斜陽,等了許久,才見卓南雁氣喘吁吁地爬上峯來。

    “師父,”卓南雁不等他問,便滿面歡喜地捧出一叢團扇大小的紅燦燦的靈芝,笑道,“清虛道長説,靈芝能療頭風。弟子尋了一整天,好歹尋到這一顆大的!”見他滿頭滿身的泥和汗,褲腳也掛破數處,顯是大費周折,施屠龍臉上的冰霜之色稍見舒緩,嗯了一聲,伸出滿是老繭的右掌,接過靈芝,緩緩摸索。

    卓南雁見師父久久不語,心下微覺害怕,道:“師父,徒兒這便練功!”施屠龍卻一擺手,道:“不必練了。你奔波一日,體乏氣虛,強練反而無益!”説着揮袖擦了擦卓南雁滿是汗水的額頭,道:“南雁,你可長大了,今日咱師徒聊聊天!”卓南雁與他相處一年,卻從未見他有這興致,當下忽閃着黑漆漆的大眼睛點了點頭。

    師徒二人並肩坐在崖頂,施屠龍緩緩伸出漆黑的鐵手,道:“今日跟你説説這斷手的事!”卓南雁渾身一震,臉色在夕陽中立時緊了起來。

    只聽施屠龍嘆道:“二十多年前,我還在道門學藝,教我武功的師父乃是世間一大奇人,非但劍法通神,兵法、數術、詩詞、棋道,無不精通。我的性子也甚是雜博,勤習武功劍法之餘,最是痴迷棋道。恩師曾經勸過我不要因棋誤武,我卻全沒在意。師父眼見拗不過我,便將道家棋術傾囊相授。

    “數年之後,我仗劍出山,以棋會友,居然橫掃江南棋壇。卻終因贏了一盤不該贏的棋,得罪了一位厲害之極的江湖人物,給那人打得手廢腿殘,險些喪命!”施屠龍平時沉默寡言,這時述説往事,依然言簡意賅。卓南雁忍不住啊了一聲,問道:“什麼是不該贏的棋,什麼人又如此蠻橫?”

    “金人!”施屠龍的聲音冷冷的,穿透了數十年時光的苦痛,依然沒有消弭分毫,“那是個金朝來的使者,生性好棋,聽了我的名聲,指名了要來會我。一羣護送金使的宋朝鷹犬便暗中叮囑我,只准敗不準勝!呵呵,那盤棋我下得酣暢淋漓,將那金使的白棋零零碎碎地割成了七塊,讓那廝顏面隨地。那宋朝鷹爪子中領頭的一個,姓錢名厚,説我藐視大金使者,罪不容誅,便向我痛下殺手,拗斷我的左掌,打折了我的右腿,又將我乘黑拋在了大江之中。也是我命不該絕,順水漂流,卻給個好心的漁翁救下。我受傷甚重,將養數日,雖緩過些精神來,但左手終於廢了,右腿也從此跛了。”

    卓南雁氣得説不出話來,暗道:“官府闇弱,諂媚金人,竟到這等地步!師父年紀輕輕,便落得手足殘廢,豈不比我還要命苦!”忽然想起什麼,不禁輕聲問:“師父,若是老天爺讓您再下一次,你還會不會冒着手足之痛,贏那金使?”

    施屠龍嘿了一聲:“哪怕錢厚那狗賊事後斬去我的雙手雙足,我也會狠狠贏那金使!若是你呢,又當如何?”卓南雁眼中精芒一閃,道:“跟您一般,拼了性命也要贏這金狗!”

    施屠龍眼露嘉許之色,讚道:“好小子!”又接着道,“我跛着腿逃回師門,從此矢志報仇,跟着本門恩師苦練武功。但錢厚那廝是崆峒派掌門紫星道人的師弟,功力精深。我雖將師門劍法練到爐火純青之境,終因手廢腿殘,功力又淺,三年間連着三次找他報仇,都是藝不如人,每次若非都仗着機智逃出來,只怕早就喪在他手裏。我連着大敗三次,羞憤欲死,再回師門時,師父卻已重病垂危,臨終前將本派鎮山絕技龍虎玄機掌法傳授給我。我又發憤苦練了三年,這才去找錢厚那廝!”

    卓南雁揚眉道:“師尊這一回武功大成,自要先將那狗好好教訓賊一番,再將他碎屍萬斷!”施屠龍卻苦笑一聲:“那時錢厚卻到了這江州做官。我尋到這裏,便在這廬山腳下跟他拼死苦戰,終究還是因手足不便,又敗在他掌下。”卓南雁聽他語音蕭索,暗想:“師尊苦練多年,仍舊屢戰屢敗,也怪不得事隔多年,提起來仍是黯然神傷。”

    “那晚大敗之後,雖又逃得性命,但我屢挫之下,想到自己這輩子終究是廢人一個,霎時間萬念俱灰,只想一死了之。只是我素來心高氣傲,便是死,也要尋個旁人找不到看不到的地方,眼見前面那山峯直插蒼穹,便想到那峯頂跳崖。”

    卓南雁聽到這裏,雖知他必然無恙,卻也不禁啊的叫了一聲,暗道:“師父那時的性子就如此剛硬!”

    施屠龍道:“到了峯下,才知這山峯陡如利劍,我受傷之後,決難徒手攀上。好在我師門中還有一路飛抓功夫,身上一直帶着丈長飛抓,那時激憤之下,用短劍邊鑿邊登,憑着飛抓利劍,費盡氣力,終於攀上了峯頂。”卓南雁這時終於忍不住道:“原來這山峯上的孔洞全是師父以利刃鑿成的!那時您大敗之下,仍能攀上這絕頂峯頭,真是厲害!”

    “厲害的還在後頭,”施屠龍淡淡一笑,“到得峯頂,意氣蕭沉,正要縱身躍下,忽聽有人哈哈大笑,比武不勝,便要自盡,天下竟有這等無用之人!這笑聲豪邁無比。我回頭一看,卻是個高大漢子,笑吟吟地坐在峯頂。他何時上的這絕頂高峯,我竟全然不知,當下唬得我一驚。雖然我死意已決,卻也不願受他譏諷,當下反唇相譏。三言兩語不和,便動起手來。大漢手中擎着一把長劍,也不出鞘,連鞘揮動,十幾招間,便將我打翻在地,更踏上了一隻腳來,喝問我,服是不服?

    “我自然説不服!那大漢忽見我背後揹着一副鑌鐵棋盤,便問,你會下棋?我説,談不上會,卻比你下得好些。大漢哈哈一笑,那咱們比劃比劃!我也自知武功跟他相差太遠,紋枰對陣,自然竭盡所能。這大漢的棋藝也是極高的了,終究還是遜我半籌,以二子惜敗。這一來,我二人倒動了惺惺相惜之念,互通了姓名。他聽了施屠龍之名,更是改容相敬,説道,原來是拼死大勝金使的施先生,卓藏鋒這回倒是莽撞了!”卓南雁靜靜聽他説到這裏,忍不住叫道:“什麼,原來這人…竟是我爹爹?”頭回聽得師父説起爹爹,他登時心中一熱,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此時遠天夕陽將落,餘暉在施屠龍巖石般堅硬的臉上塗了一層蒼暗的紅色。他頓了一頓,才道:“不錯,我聽得這人便是以一把長劍縱橫天下的明教月尊教主卓藏鋒,自是欣喜非凡。原來卓教主早見了我二人的拼鬥,又見我大敗之後,失魂落魄,便遠遠跟着我上了廬山絕頂。他武功高絕,我竟一直沒有發覺。聽我説罷與錢厚那廝的恩怨,卓教主義憤填膺,便要出手去除了那廝。那時我死意早去,心中又騰起爭強好勝之念,死活也要自己親手報仇。

    “卓教主只得應允,卻拿出一本古書,塞到我手中,道,這半部《忘憂棋經》,是一名泰山老道士死前交給我的,書中載有一套跟圍棋相關的‘忘憂劍法’,我苦思多日,也難以索解。你精通劍法和圍棋,若能悟出這套奇妙劍法,取那錢厚狗頭,便如探囊取物。我拿來一瞧,卻見那書殘舊無比,書面上卻寫着‘忘憂棋經’四個字,中間和後面更缺了大段,似是給兩個人硬生生地扯開了一般。隨手一翻,才知並非棋譜,而是一套奇門劍法,只是書上載的劍招和內功心法旁出蹊徑,圖譜上更畫了不少黑白棋子,讓人匪夷所思。卓南雁聽得心下稱奇,暗道:“怎地一套劍法武功,還會跟圍棋聯繫在一處?”但見師父説得興起,也不便打斷他。

    施屠龍本是個可以兩三日不發一言之人,這時説起來,卻又滔滔不絕:“當下卓教主説有要事在身,隔幾個月後自會再來尋我,便即飄然下山。從此我便在廬山住下,苦蔘這《忘憂棋經》。經書上的武功圖譜奇妙之極,那頭一副《九宮先天煉氣局》,我便苦蔘了整整三日。直到第四日早上,我獨自攀上峯頂,忽然看到天風激盪,雲海奔騰,瞬間我腦中靈光一閃,《忘憂棋經》上所説的‘直參天地造化’的口訣在腦中一閃而過,對這《九宮先天煉氣局》所載的八勢先天心法,才豁然貫通。”卓南雁暗想:“原來師父的這《九宮先天煉氣局》竟是得那《忘憂棋經》之助,嘿,真不知寫這經書之人是何許神仙!”

    棋仙説着,眼中光芒閃爍:“寫這《忘憂棋經》之人,顯是個不世高人,竟以圍棋暗寓易理,將棋理、易理和劍法融會一處,實在讓人大開眼界!只是參悟劍經上的精妙劍法時,我又遇上了許多難題。好在不久卓教主便又重回廬山,又跟我盤桓了七日,以絕世手眼,助我破解出了經書上所載的大部分高妙劍法。他走了之後,我又冥思苦想、反覆推敲了二百七十七日,終於練成了這套忘憂劍法!”

    卓南雁聽他言語一頓,才笑道:“難得您這日子記得如此清楚,想必這二百七十七日是受了大苦!”施屠龍傲然點頭:“不錯,大苦之後才有大甘!學武之人,先要耐得住寂寞,吃得了辛苦。兩年之後,我再去尋那錢德,不過七八招間,便殺得他毫無還手之力!”

    卓南雁修習《九宮先天煉氣局》業已一年,深知此功威力,連連點頭道:“那您便一劍斬了這狗賊!”施屠龍搖頭道:“若在兩年前,我恨不能將之碎屍萬斷,但在絕頂峯頭清修兩載,心氣反倒平和許多。這惡賊心毒手辣,卻也不能白白放過,當下也斬了他的左掌,打折了他的右腿,也算以直報怨!”卓南雁哦了一聲,心中若有所思:“師父外表嚴厲,其時倒很是心軟。”

    施屠龍又道:“我大仇一了,心中快慰,當下便遊歷江湖,四處尋訪棋道高手、武林奇人,學藝切磋。江湖上的朋友見我武功高強,棋道精深,便送了我‘棋仙’這頂高帽子,將我列入風雲八修之中。只是我遊歷江湖多年,卻再也沒有見到《忘憂棋經》剩下的殘卷,當真是平生憾事!

    “那時與我最是臭味相投的,便是你徐伯伯和南宮世家上代掌門南宮皋的兄長南宮修。其時金兵南侵,民不聊生,我和徐滌塵便追隨卓教主入了明教,一起笑傲江湖,抗擊金虜,擒殺貪官,倒也轟轟烈烈地做過幾樁大事!”説到這裏,他臉上忽又湧出一股歉疚之色,道,“後來我因棋誤事、退出明教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哪知在我離開你爹不久,便有秦檜奸賊弄權、四海歸心盟土崩瓦解,這一連串的劇變發生,又過些時日,便傳來你爹和你娘遇難的噩耗!若非我耽棋誤事,退出明教…有我在你爹孃身邊,料也不會生出如此慘禍!”施屠龍説到這裏,聲音也抖了起來,“每一想到此處,便讓我追悔莫及,頭痛欲裂!”

    卓南雁心中一痛:“原來師父的頭痛病,卻是因終年痛心自責而起!”眼見他目紅氣喘,怕他頭痛發作,忙道:“師父,生死有命,許多事…也不是人力所能左右!”説着也覺心內隱痛,忽然想起什麼,仰頭道,“師父,那您何時傳我這忘憂劍法?”

    “明日!”施屠龍凝望滿天霞色,神色漸漸平復,緩緩道,“這劍法卻跟棋道相通,傳你劍法之時,自然也會以棋理印證,説不得還會傳你棋藝!”卓南雁聽得師父説要將棋道和劍法一起傳給自己,登時雙目發亮。

    施屠龍卻將臉一扳,道:“今日跟你説了這許多,就是讓你記住,凡事須在苦中磨練。我的平生際遇甚苦,練武更苦,但苦盡甘來,才能修成不凡技業!你身負大仇,萬不可跟我當初一樣,玩物喪志!”卓南雁嗯了一聲,昂首從峯頂望去,只見遠處山嶺煙靄迷茫,近處層巒疊嶂卻給染成一片胭脂般的紅色,尋思着師父的話,心內也如雲濤起伏。

    翌日清晨,卓南雁為學劍法,起個大早。施屠龍卻不急着傳他劍法,吃過早飯,倒在桌前給他擺上了一盤圍棋,捻髯笑道:“我見過你大勝林逸虹的那盤棋!小小年紀,棋上就有如此造詣,也算不錯!今日我讓你二子,咱們手談一局!”

    卓南雁大喜,暗道:“師父號稱棋仙,今日正好試一試我的棋藝跟這棋道第一人相差幾許!”當下道了聲好,布好二子之後,拈起白子飛掛黑角。施屠龍隨手靠壓。卓南雁凝思片刻,一路緊峭的着法疾攻過去。

    眼見弟子咄咄逼人,施屠龍卻只淡然一笑,步步為營,以柔克剛,不知不覺之間已然穩佔先手。卓南雁覺着師父的棋風看似軟綿綿的毫無霸道之氣,偏偏密不透風,早已穩據了棋枰上的各路要津,他頭上不禁滲出了汗水。棋到中盤,施屠龍驟下殺手,硬生生屠去了卓南雁的一條中腹大龍,竟不給這位愛徒留丁點情面。

    這是卓南雁自學棋以來遭受的最大的一場慘敗。他抬起白得發青的一張臉,低聲道:“弟子無能,讓師父見笑了!”施屠龍見他傷心無比的樣子,倒哈哈一笑:“南雁,你可知你敗在哪裏?”卓南雁也笑了笑:“是師父神技驚人,棋力太高!”

    “那你也不必敗得如此之慘,”施屠龍緩緩搖頭,臉上神色也凝重起來,道,“只因你的勝負之念太重,少了關照大局之念!”卓南雁長眉鎖起,喃喃自語,心中若有所思。施屠龍一推棋枰,挺起高大的身軀,朗聲道,“大局在胸,洞察入微,避實就虛,應機而動!這十六個字,既是棋訣,也是忘憂劍法的劍訣,你記好了!”霍地拔劍在手,身子起落,竟在不算寬敞的屋內接連舞出七八招凌厲無比的劍勢。

    卓南雁眼見他劍走輕靈,快如電閃,三尺長劍絲毫不為屋內的桌椅條案困擾,不由驚得眼睛瞪得老大。

    施屠龍卻驀地凝住劍勢,回頭望着他道:“這便是大局在胸、洞察入微的道理,你懂了麼?”卓南雁眼見那劍尖離着施屠龍身前桌上的紫砂泥壺不足半寸遠近,精光閃耀的長劍兀自微微顫動,登時心中一震,道:“一桌一椅一案一壺,都要洞悉在眼,默查於心!”

    施屠龍點頭道:“正是,下棋臨局之際,毫釐不可差!動手比劍之時,身周萬物,也都要在我算度之內,日光明暗,道路凹凸,甚至身旁一根樹木枝葉,腳下一粒石子,都會變成你的決勝關鍵。這便是洞察入微的道理!”

    卓南雁聽得雙目灼灼,津津有味。施屠龍跟着將棋理和劍訣相互比照,又講解“大局在胸”、“避實就虛”和“應機而動”的要旨,讓卓南雁真有醍醐灌頂般的頓悟。他凝思片刻,忽道:“師父,其實這四句要旨,可以相互參詳,每一句都與其他三句關聯緊密。但臨敵之際,怎麼才能在瞬息之間,便將大局、細微、虛實、先機參透?”

    “這便是忘憂心法的高明之處了!”施屠龍眼見徒弟句句都問到點子上,不由喜上眉梢,提起紙筆,刷刷刷地畫了一副奇怪圖形,問道,“識得這圖麼?”卓南雁見那圖上畫滿黑白點陣,或三或九,四處分張,忽然想起什麼,道:“在明教時範先生教過,這是九宮圖,所謂二四為肩,六八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這九個數如此排布,橫豎相加,或是交叉相加,都是十五。”

    施屠龍緩緩點頭,道:“不錯!這九宮圖,便是道家神仙呂洞賓傳給陳摶老祖的九宮龍圖!”説着提筆又畫,在九宮圖內層,又加了八列黑白棋子,道,“識得麼?”卓南雁目瞪口呆,暗道:“九宮圖裏面又加了一通圍棋子,這可就亂七八糟了,難道是圍棋珍瓏麼?”怔怔搖頭。

    施屠龍嘆道:“這便是《忘憂棋經》上的第一張玄機圖,當時讓我三日三夜未曾閤眼,才參悟得透。”説着以筆指點着後來畫上的棋子,道,“這八列棋子,每組三枚,其實是以黑子為陰爻,白子為陽爻,三枚交錯,正是乾天卦、坤地卦、艮山卦、坎水卦等先天八卦卦相!”卓南雁雙目一亮,猛然道:“哈,這便是我練了一年的《九宮先天煉氣局》吧?”

    “小娃兒好不聰明!”施屠龍雙眉一揚,悠然點頭,“這《九宮先天煉氣局》便是將先天八卦和道家九宮龍圖融會一處所得的精微奇功,以先天八卦方位道出天地運行之妙,以九宮龍圖道破五行參數之秘,更以玄機妙語,註解了修煉先天真氣的八種妙法。可是若不能破解圍棋子布出的八卦卦相,便難以參悟其中妙理。”(按:九宮圖便是易學上有名的九數洛書,雖然九宮圖起源甚早,但直到南宋朱熹及其弟子蔡元定著書論述,易學界才將之稱之為“洛書。”在卓南雁所處的南宋初年,對“洛書”與“河圖”為何物,尚有爭論。北宋華山道士陳摶著有《易龍圖》一卷,相傳其學説得自呂洞賓。在當時,陳摶的學説屬於道家不傳之秘。元代著名道士、易學家雷思齊考證,陳摶所説的“龍圖”即為九宮圖,故本文有“九宮龍圖”之説。)

    卓南雁忍不住笑道:“這《忘憂棋經》的著者竟以黑白棋子畫先天八卦!師父,只怕他比您的棋癮還要大!”施屠龍道:“想必如此!《忘憂棋經》上的功夫以忘憂劍法為用,以忘憂心法為根基。這忘憂心法,又分為煉氣和煉神兩套功夫。先前傳你的《九宮先天煉氣局》只是煉氣之法,而最精妙的卻是重在煉神的《九宮五行煉神局》。這煉神局將陰陽五行和九宮龍圖融會,功成之後,能以自身元神真炁感知天、地、風、雷、水、火、山、澤八種氣機變化。臨敵之際,自可霎息參透大局,把握先機…”當下便細細傳授《九宮五行煉神局》的精妙要旨。

    自這一日起,施屠龍開始傳授卓南雁劍法。他這套忘憂劍法得自那《忘憂棋經》,將棋道精密算度之理融於武學之中,劍招劍意看似異想天開,卻是別有奇妙之處,更輔以《九宮五行煉神局》這樣精微的高妙心法,實是武林之中不可多得的上乘劍法。饒是卓南雁聰明絕頂,將這一十八路劍法和《九宮五行煉神局》融會貫通,也堪堪用了半年時光。

    日月如梭,又是三年時光過去。卓南雁已長成一個高大挺拔的少年,微黑的臉上,一雙眸子有若明珠閃爍。經年苦修,使得那股困擾他多年的內氣終於融於他的自身內氣之中。

    十八歲的年紀,便有了數十年的精純修為,但十八歲的年紀,卻已受過大苦,經過大難。廬山絕頂的雨霧霜風,洗刷得他的性情愈發堅忍。施屠龍文武雙全,四年之間,卓南雁除了內功和劍法已趨一流之境,棋藝更是突飛猛進,便是兵法、易學、陣法也均有所涉獵。清虛老道再跟他分先下棋,也早不是他的對手了。

    這一日上午,清虛又纏着卓南雁和他“手談幾局。”無奈他棋風早被卓南雁摸透,這一局棋下不到七八十手,便已被卓南雁逼得四面楚歌。

    施屠龍在一旁踱了過來,抬眼打了兩眼棋局,便鄭重其事地道:“道長,下一盤讓南雁授您二子吧!”清虛的老臉一紅,罵道:“老石猴不張嘴便罷,一張嘴必是亂放狗屁!”一語未畢,忽聽觀外傳來一聲長嘯。

    施屠龍和卓南雁聽這嘯聲高亢,顯是來人武功不俗,都暗自一凜。清虛卻將白眉一挑,向自己的弟子靜觀道:“奇了,老道這荒山野廟的,還會有什麼人來?你出去瞧瞧!”近年來清虛懶得收徒,靜觀還是個十六歲的小道士,聞得師父招呼,笑嘻嘻地跑去開門。

    門外卻接着傳來一聲朗笑:“江南晚輩何殘雪,求見觀主!”聲音清越,驚得觀外雜樹上的鳥雀聞聲亂舞。笑聲未息,猛聽得哎喲一聲,靜觀的身子已不知被什麼巨力一震,倒飛了進來。兩扇廟門被靜觀的身子撞了下,正咯吱吱亂響,一個輕袍緩帶的白衣公子已一閃而入。

    卓南雁身形疾晃,單掌在靜觀的背上輕輕一託,登時止住了他呼呼的疾飛之勢,穩穩立在地上。那白衣客本來面帶微笑,但見卓南雁這一手舉重若輕,心頭一凜,笑容頓斂。卓南雁已一步踏上,冷森森的目光直射過來。

    他煉氣多年,這不言不語的冷冷一逼,便挾着一股萬仞高崖的絕大氣勢,驚得那人竟退了一步。靜觀面紅耳赤,操着一口江州土語,衝那白衣公子嘰裏咕嚕地怒罵。清虛也怒道:“何方神怪,敢到我雲竹觀中撒野?”那人聽了清虛這威勢十足的一吼,心頭狂氣頓消,忙躬身道:“晚輩江南雄獅堂弟子江殘雪拜見觀主。”

    “江南雄獅堂,”清虛皺起白眉,喝道,“是羅雪亭那老頭子讓你到這裏顯威風麼?”若非機緣際會,卓南雁當年已依着易懷秋的吩咐去江南雄獅堂投奔羅雪亭了,這時聽到“羅雪亭”三字,登時留意。

    何殘雪臉上一紅,長揖到地,笑道:“家師常説,清虛道長隱居廬山,神技驚人,你若無緣得他老人家指點,便跟他弟子切磋幾下,也是受益匪淺!適才冒範,得罪勿怪!”清虛見他言語謙和,臉上仍是滿面輕佻,冷笑道:“他才比你小了十歲,你跟他切磋,受益個屁!不如選個八歲的娃娃去切磋受益的好!哼哼,羅雪亭怎麼收了你這麼個弟子。你大老遠地跑來,有何貴幹?”

    何殘雪自懷中取出一封書信,恭恭敬敬地奉上,笑道:“八月十五乃是家師七十大壽。日前青城掌門石鏡先生送來一把稀世名劍祝壽,家師便定於中秋之夜,辦一場試劍金陵會,在他老人家的七十壽筵之上,請大宋各路武林英豪賞月試劍!”

    清虛細瞧那信,乃是羅雪亭親筆寫就,請他親赴建康一遊,言辭倒甚是客氣。但何殘雪剛跌了自己徒弟一跤,清虛老道心頭餘恨未消,連道:“那不是讓老道給他去拜壽麼?老道七十大壽時,他怎地不來給我拜壽?不去不去!”

    施屠龍忽道:“眼下雄獅堂是誰主事?”何殘雪見他器宇不凡,不敢怠慢,笑道:“自然是家師。只是家師近年潛修玄功,尋常俗務都是方殘歌方師兄打理!武林有云,楊柳春風江南岸,何人不識方公子!”説着摺扇一張,緩緩搖擺。清虛見他意態輕狂,心下大厭,搖頭道:“方公子圓公子老道全不識得。老道也懶得下山。你快走快走!”

    卓南雁眼見清虛已下了逐客令,當即踏上一步,向何殘雪揮手道:“請圓公子下山!”何殘雪摺扇一收,怒道:“在下姓何!”卓南雁嘿嘿一笑:“原來又姓何了!”左掌輕拂,緩緩向他推去,漫不經心地道,“不管姓圓姓方姓何,都得下山!”

    何殘雪見他掌勢雖慢,卻有一股內勁潛流緩風般湧來,心中暗道:“這冷頭冷臉的小子好不古怪,也該讓他出一大丑!”臉上淡淡微笑,驀地提起十分勁力,翻掌便向卓南雁掌上迎了過來。哪知雙掌才交,卓南雁掌力遇強則強,鐵掌上的暗流潛湧霍地化為決堤怒潮。

    何殘雪只覺一股大力湧來,身子登時向後飛起。他技業不凡,雖敗不亂,在半空中急提內勁,要待拿樁站穩,但落地時腳下忽然一絆,卻給地上一根橫伸的斷竹擋了一下。這時他正自乏力,給斷竹一絆,立時便要歪倒。何殘雪哎唷一聲,身子疾挺,但內息受震之下提不起氣來,雙腿一軟,直挺挺栽倒,腦袋正碰到斷竹旁的一塊圓滾滾的岩石上,登時磕得鼻青臉腫。

    何殘雪急使一招“龍取水”,這才騰身躍起,蒼白着臉向卓南雁道:“領教了!”不敢停留,轉身而去,回思適才無巧不巧地撞上斷竹、圓石,不由心中連叫晦氣。卻不知卓南雁所習的忘憂心法每一出手,便將天時地利算計在內,身周的一草一木俱為所用。清虛眼見何殘雪狼狽而去,不由向哈哈大笑:“小石猴,老石猴那點手段你倒都學會啦!”

    卓南雁淡淡一笑,卻不言語。施屠龍這時忽道:“要去就去!”

    原來師徒倆多年相處,早已心神相通,施屠龍眼見他一直若有所思,便已猜知了他的念頭。卓南雁抬起頭來,望着他道:“我想找羅雪亭,問他我爹的事!”

    施屠龍昂首望天,淡淡道:“我知道,你還要去龍驤樓!”卓南雁沉沉點頭,道:“厲大個子受困在龍驤樓,襲殺風雷堡的元兇完顏亨、海東青也在龍驤樓!雄獅堂領袖江南武林,跟龍驤樓對峙多年,我先向羅堂主討教一番,再去龍驤樓。”清虛大張雙目,叫道:“怎地,憑你這小石猴還要鬥那龍驤樓?那‘滄海龍騰’完顏亨何等身手,號稱四雄宗師之首,你去了豈不是白白送死?”

    卓南雁忽地想起一句話來,眼中精芒乍閃,挺起胸膛,道:“百折不撓,玉汝於成!再難的事情,但凡去做,便有成功之望!”心下卻想,“我不但要搗翻龍驤樓,更要秉承先父之願,重建四海歸心盟!”

    施屠龍臉上乾硬的肌肉卻不由一抖,沉了好久,才道:“小鷹翅膀硬了,終究是要一飛沖天!”卓南雁知道師父已然答允,想起師父多年的督導之恩,翻身跪倒,給師父磕下頭去。施屠龍嗯了一聲,鐵掌疾揮,要將卓南雁扶起,但覺卓南雁肩臂上傳來一股雄渾的勁道,竟和自己相持不下。他岩石般冷硬的臉上,終於破出一絲笑顏。

    卓南雁説走就走,吃罷午飯,便去收拾衣物。施屠龍將幾塊散碎銀子塞到他包裏,道:“只剩下這麼多了!”便不再理他。清虛道長和靜觀、靜玄兩個小道士倒是依依不捨,一直在旁幫忙收拾。

    眾人一起送到廬山腳下,卓南雁正要揮手離去,一直無語的施屠龍忽道:“據那《忘憂棋經》記載,咱修煉的煉氣局和煉神局之後,還當有九宮龍圖與後天八卦相配的《後天九宮煉真局》和返本歸一的《太極順逆圖》等幾張玄奧圖譜!可惜那劍經缺了半部,你我一直無緣得見。”卓南雁點了點頭,眼望師父,卻不言語。

    施屠龍冷湫湫的眼神盯了他片晌,才幹巴巴道:“簡而言之,你差得還遠!萬事小心,不要無端送了性命!”忽將大袖一拂,轉身而去。卓南雁望着師父岩石般冷硬的身影,心底卻驀地一熱。

    下廬山北上,自鄱陽湖循水路往東,便到了長江。眼見江波浩淼,卓南雁不由想到了洞庭湖的波光帆影,立時,林霜月那張絕美面容便又映上心頭。“一幌四年,月牙兒長得什麼樣了,我要不要前去看她?”

    這念頭便如那起伏不定的江水,在心間衝蕩不休。忽然想起師父冷冰冰的話語“你要想做成大事,最好將她忘得一乾二淨!”他的心腸又剛硬起來,猛一頓足,暗道:“我終究要去龍驤樓拼死一搏的,若是活着回來,再去看她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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