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二人在岳州弃船登岸,施屠龙取出盘缠,买了两匹青骡,一路晓行夜宿,纵骑东行。卓南雁眼见那远的山,近的溪,高的树,低的草,全流淌着川流不息的绿色,身旁更有蛱蝶穿花,蜂喧鸟鸣,心中愁情顿洗。
只是卓南雁也觉出这个师父施屠龙脾气古怪,真可算得上冷硬如铁了。两个人每日里最多说不过十句话去,更有一两日间互不言语的时候。
只有一回,师徒俩在客栈之中饭后无事,施屠龙忽然问他:“南雁,你学了武功,将来要做什么?”卓南雁想也不想地便道:“徒儿学会了武功,先要报仇雪恨,更要驱除金狗,报效国家!”施屠侧头看他两眼,忽地昂头大笑:“报效国家?报效国家?”笑声滚滚,似乎卓南雁说的是天下最可笑的事情。
卓南雁睁大黑白分明的双眸,道:“师父,徒儿说错了么?”施屠龙蓦地收了笑声,道:“赵宋这狗屁朝廷,值得你去报效么?”卓南雁一愣,忍不住道:“易伯伯说,朝廷昏庸,黎民无辜!赵宋朝廷好比一座破屋子,虽然破旧,终究是一间老百姓能待的屋子。若是换作鞑子攻过来,大伙做牛做马,连间栖身的破屋子也没啦!”
施屠龙冷湫湫地瞅了瞅他,呵呵低笑道:“岳飞、易怀秋和你爹卓藏锋,都是锐意报国之士,后来如何?还不是死的死,亡的亡!什么是朝廷?朝廷就是以天下之病以利一人的大粪坑,只有乱蝇臭蛆才能在粪坑里面活得津津有味!”
卓南雁又愣住了,他曾随着老儒习文,听的全是忠君报国之理,这时自然不知如何作答,便问:“师父,那您说该当如何?”施屠龙的眼神在暮色里幽幽地闪着,忽而愤怒,忽而忧伤,声音也沉得象金铁:“易怀秋他们的愚忠愚孝全是狗屁,那些腐儒教你的仁义道德更是狗屁!大丈夫不矫情昧心,只要率性直行,何必在乎这许多狗屁!”沉了沉,忽地仰头长歌,“地阔天长,不知归路。寄身锋刃,腷臆谁诉…”站起身来,大步迈进里屋去了。留下卓南雁一人在夕阳影子里发呆。
他觉着师父真奇怪,以往易怀秋虽然发发牢骚,终究是对赵宋朝廷忠贞不二,但这师父施屠龙却是什么都看不惯,脾气一发,骂明教的林逸烟,骂大金的完颜亮,更骂赵宋的小朝廷。卓南雁心中虽有些不以为然,但也不得不佩服,师父特立独行的话语,说得倒另有一番道理。
师徒二人穿崇阳,过瑞昌,路上不止一日,便到了江州庐山脚下。
庐山自古号称奇秀甲天下,因相传周朝时有匡氏兄弟上山结庐修道,故又名匡庐。唐人有诗赞曰:“庐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云锦张”,至本朝苏东坡,更留下“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样脍炙人口的名句。卓南雁虽是自幼长于山野,却也没有见过这样深秀多姿的春山美景,眼见四周蓝幽幽的群山云缠雾绕,烟霭笼罩,不由痴了。
沿着崎岖山路上行,更觉路回峰转,美景迭出。拂花掠藤地行了多时,已到了山腰,转过一片绿意森森的竹林,便见一座道观耸立眼前。卓南雁凝神望去,却见那道观门上写着“云竹观”三字,字迹斑驳,也不知是何年所书。他心下暗道:“原来师父是住在这道观中,呵呵,云雾缭绕,竹林幽幽,云竹观这名字倒甚是贴切!”
这时候天色已晚,道观前却有两个小道童挥帚洒扫,见了施屠龙,遥遥裣衽施礼后便跑进去禀报。
“老石猴,你这一次回来得倒快得紧呀!”随着响亮之极的一笑,迎出一个相貌清奇的老道人。这老道白发垂肩,瞧上去只怕八十开外的年纪了,但面色红润,双目闪亮。施屠龙瞧见了这器宇有若苍松古柏的道长,也不由微微一笑:“这是我新收的弟子卓南雁!快来拜见清虚道长!”他素来惜言如金,一句话便算给两个人都引见了。
卓南雁急忙上前拜见。清虚眯起眼笑道:“好,老猴终于收了个小猴!别跟你一样,是个终日不语的石猴就好!”卓南雁见他谈吐幽默,心下欢喜。
清虚道长显是跟施屠龙多年之交,陪着他们吃过斋饭,又让道童奉上两盏香茶。卓南雁见那茶毫多叶翠,不由道:“这莫不就是云涛雾海茶?”清虚大是得意,笑道:“云竹观后的几颗茶树乃是老道我压箱子底的宝贝,咱几人吃的喝的,全靠卖这宝贝得来!你这老石猴师父赖在我这里十几年不走,一来是爱上庐山奇峰秀云,二来么,便是瞅上了老道这妙茶!”施屠龙嗯了一声,也笑道:“茶虽不错,烹茶之道却远不及徐老道了!”
当晚便在观内住下。师徒两个所住的是里外两进的厢房,房屋宽敞洁净,只是那古旧的墙壁上却刮了一道绛色的长痕,似是漏雨的湿迹。卓南雁借着昏黄的烛光地瞧见了壁上的绛痕,心内就立时想起了那晚跟厉泼疯在伏牛山外古庙中瞧见的血痕,一霎时脑中便想起了厉泼疯沙哑的呼喊“男子汉大丈夫,只要有一口气在,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报了这大仇的!”
卓南雁心中蓦地一痛,忍不住转头问道:“师父,我何时才能学成您那样的上乘武功?”
施屠龙冷着脸瞧了他一眼,道:“要练上乘武功,除了心思机敏,更要有大胆识大毅力。”卓南雁挺身道:“有,我什么苦都能吃得!”施屠龙懒懒道:“是么,我倒没瞧出来!”右掌挥指一点,一道细细的劲气射出,桌上那蜡烛登时灭了。卓南雁暗自叫了一声“好功夫”,正要再说,黑暗中却听施屠龙长长打个哈欠,走入里屋,翻身睡倒。过不多时,屋中便响起他香甜的鼾声。
卓南雁躺在外屋床上,却如何睡得着。耳听窗外山风阵阵,竹叶潇潇,他心中的思绪就如庐山山道上见到的连绵飘忽的云雾,纷乱起伏,翻飞不定,胡思乱想到了半夜,才觉眼皮发沉。朦朦胧胧地刚入梦乡,忽觉头发一紧,似是被什么狠拽了一下。他迷迷糊糊地叫了半声,却懒得睁开眼来。
耳边却忽然响起冷峻的一哼:“想练上乘武功,便跟我来!”正是师父施屠龙的声音。他的浑身一激灵,腾地翻身坐起,黑暗中却见施屠龙一跛一跛地,已经推门而出。
霎时间卓南雁睡意全消,胡乱穿上了鞋子,也跟着他走出屋来。院子里清风习习,带着一股沁人的凉意,卓南雁眼见施屠龙越走越快,忍不住问道:“师父,咱这是去哪里?”施屠龙却不答,举步如飞,带着他出了道观,径向山上行去。卓南雁也只得加快步子,紧紧跟上。
天上月光如银,随着他们脚下山道的盘旋起伏,月色下奇秀的远山近岚仿佛在无声地流动,让卓南雁忽然生出一种迷离和恍惚来。再行片刻,脚下却已经没有了山道,奇峰怪石幢幢地晃着苍黑的身影,狰狞地从四处压来。
四周山风鼓荡,云乱雾绕,二人似乎已经钻到了天池峰的高处。施屠龙的身法愈来愈快,卓南雁却已累得腰酸背痛,气喘吁吁。但他眼见施屠龙丁点没有回头照顾他的意思,心底不由窜上一股倔犟之气,咬着牙拼力跟上。一路上梆硬的山石硌得他脚下生痛,横生的树枝乱草更隔着裤腿,将他的小脚划破数处。
蓦然间一道险峻的石峰在黑暗中兀立眼前,施屠龙才停住脚步,回头道:“上得去么?”借着月色,卓南雁只见那石峰陡峭如刀,青岩光滑,丝毫没有手抓足落之处,忍不住喘息道:“这…上去做什么?”
施屠龙冷冷道:“你要跟我学上乘武功,便自己上来!”话音一落,蓦地身形拔起,直向峰顶跃去,堪堪要到势尽之时,单掌在石壁上一拨,便又窜上丈余,几个起落,身子便没入乱云深处。
卓南雁一愣:“这石峰比徐伯伯所居的锁仙洞还险要百倍,那时是徐伯伯带着我上去的,这时我一个人可怎么上去?”转头四顾,却见来时路径黑茫茫的,全被乱草杂树掩盖,已寻不到丁点痕迹,峭壁两旁却全是幽深无底的峡谷。他拾起一块大石,扬手向下抛去,沉了良久,却也不闻坠地之声。
再仰起头来,却见头顶明月如钩,石峰光滑如镜,一时间卓南雁心中不禁犹豫起来:“我这师父真是个怪老头,要练武功,哪里不能练?这险峰乱石,一个失足,就是粉身碎骨!这分明是存心拿我的性命作耍!”转身摸索着便向山下行去,才走出两步,忽然想起施屠龙睡前说的那句话“要练上乘武功,必要有大胆识大毅力”,登时心中一沉:“我这么偷偷溜走,那岂不就是临阵退缩!给他看轻了,日后再也没脸跟他习武!”猛然发狠,转身便向石峰攀去。
这千仞危壁峭似斧削,好歹还垂下几根野藤。卓南雁揪住野藤,拼力向上攀去。摸着黑攀上丈余,就累得气喘不已,忽然手上一滑,登时从岩上跌落,摔在乱石突兀的危壁下,硌得他骨痛欲折。
卓南雁心底大骂:“这鬼石壁,这鬼老头!”喘息几下,爬起来掸掸尘土,咬着牙又再攀上,这一回却还没有上次攀得高便摔了下来。接连试了三次,卓南雁的双腿已给摔得乌青,腕掌上也磨破多处。卓南雁累得气喘汗流,扶着石壁仰头向上瞧去,却见嶙峋峭壁锥子一般直插向苍暗的天穹,峰顶黑蒙蒙的隐约有云雾缭绕。
屡攀屡挫之下,他心中不免气馁:“这石壁如此陡峭,怎能攀上去,这时候也不知师父那怪老头到哪里去了?”但一转念又想起了师父那冷峻轻蔑的眼神,卓南雁骨子里那执拗的脾气却又发作起来,暗道:“今夜若不能攀上崖顶,便宁愿累死在这里!”当下盘膝坐在石壁下,照着风虎云龙功的窍决凝神运气。
他静静吐纳片刻,收功之后便觉体内劲力稍复,猛一咬牙,便再向峭壁行去。这一回或许是风虎云龙功之效,他四肢力足,竟然比前几回多爬了两丈多高。但是再向上的这段石壁是光溜溜的,再没有野藤垂下。卓南雁又累又恼,揪住了野藤呼呼喘气。
这时候天上白云给晚风吹开,那轮皓月的清光登时皎洁了许多。卓南雁借着月光,却忽然瞧见头顶半尺处的石壁上有两处凹洞,一高一低,正好可以借力攀爬。再抬头向上仰望,却见石壁上居然有一串大小不一的孔洞,卓南雁一愣之下,忽然明白:“原来这石壁以前有人爬过,这人想必跟我一样,也不会轻功,却借助利物,凿了一路借力攀登的孔洞。适才月光朦胧,我竟没有瞧见这些洞眼。”大喜之下,伸出手去抠住凹洞,将身子向上奋力拉起。
这一个个孔洞间距正好适合人来攀爬,卓南雁手抠足登,倒比适才揪住野藤上山省力许多。但这峭壁又高又陡,竟似没有尽头,他奋力攀了大半个时辰,已累得四肢发酸,里外衣裳尽数被汗水浸透。忽觉双眼一片模糊,却是被额头上流下的涔涔汗水浸住,辣辣的甚是难受。他抠住石窝,将头脸在臂弯上蹭了蹭,抹去流到眼上的汗水,再挣起头向上望去,只见头顶上全是徐徐拂动的白云,也不知离着那峰顶还有多远。
这时候他十指都已磨出血泡,双腿突突发颤,再没有力气向上挪动分毫。向下一望,脚下竟也有云气浮动,一颗心不由吓得突突乱颤:“原来这峭壁本就是天池峰的最高处,我适才又凭着一股血气在峭壁上不知爬了多高,若是一个失足,说不定便跟我抛下去的那块石头一般,直落到深谷之底。”
正自心惊胆战进退不得,忽听得头顶上传来一个懒懒的声音:“我足足睡了一觉,你还没有上来!不知你这笨小子今晚还上得来么?”正是施屠龙的声音。
卓南雁心下大怒:“原来他一直在旁看我笑话!这施屠龙不知轻重,怪里怪气,只怕要累得我将小命丧在这里!”又愤又急之下,心底蓦地腾起一股火来,“我卓南雁就是摔死,也不能给他瞧得扁了!”猛然间一股劲气自腹内窜起,霎时十指坚硬,四肢有力,呼呼地便向上攀了上去。
越往上攀,便觉山风越大,呼呼的风声就在脑后呼啸,似是云中有无数鬼魂神魔在嘶吼。拼了命又爬了十余丈高,忽见头顶数丈之上又横伸出一块大石,神龙探首般地压在绝壁之上,卓南雁心中一震:“这块大石突兀巨大,这般凌空压下,若无绳索器械,怎能攀上去!”他本来就已精疲力竭,心气一泄,忽然五指一松,竟自石壁上滑落下来。
卓南雁哎唷一声,拼力去抓向石壁,但身子呼呼飞坠,急切间哪里寻得到那些石洞。峭壁上只处处堆垒着又薄又尖的石片,他的双手根本没有借力之处,乱抓乱抠之下,臂、腕、肩、肘都给石棱割破,却还是阻不住身子的呼呼下坠之势。
“师父——”卓南雁急得大声呼叫,声音已带了哭音。身子才跌了两丈左右,猛觉斜刺里伸出一只沉稳如铁的坚硬臂膀,一把将他紧紧揽住。卓南雁喘息着回过头来,月光之下却见施屠龙单掌扣在石壁上,左臂揽着自己的腰,正自嘿嘿地笑着。“有种,”施屠龙的笑声在山风之中滚滚鼓荡着,“你这小子自始至终没有出口求我,比我想的还要有种!”
轻纱般的月光下,卓南雁头一回觉得这施屠龙的笑容居然也这么温暖。“原来师父一直在旁看护着我!”一念及此,卓南雁的心底立时一热。却听施屠龙笑道:“好小子,咱爷俩上去!”他左臂紧揽住卓南雁的腰,右臂在石壁上轻轻一按,身子便借力飞起。几个起落,便到了那横伸出来的巨岩之下。
施屠龙略略一顿,猛然长吸了一口真气,足掌一起发力,两人的身子便陡然凌空窜高丈余,由岩下斜斜跃到了那巨岩之侧。施屠龙半空之中单足向巨岩上一点,便又借力而起。这一跃竟似永无止境,卓南雁只觉自己化作了御风升腾的仙人,轻飘飘地直向云中钻去,忽觉眼前霍然一旷,却是终于落在那巨岩之上。
这时月光明朗,卓南雁伫立崖巅,极目远眺,却见群山茫茫,在月色里若隐若现,当真是美不胜收。只是身处高处,山风又疾又冷,将他衣襟吹得猎猎作响。卓南雁素来畏暖不畏寒的,也不由抱紧了双肩,抬起头来,但见那轮皎月分外清亮耀目,似乎纵身一跃,便能摸到。
借着银纱般的月光,只见眼前云气茫茫,似乎自己已经站在了天上。正自驰目骋怀,忽觉脚下微微晃动,吓得他急忙蹲下,才知是绝顶之上山风更大,狂荡的山风似是从天上吹来,吹得这高大的岩石微微晃动,似乎随时都会给天风吹得倒飞下去。
“这才叫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施屠龙却丝毫不惧,长笑声中,双臂平展,任由狂风吹得他衣襟乱舞,似是要乘风而去。那滚滚笑声,更自绝顶上远远传了出去。卓南雁为他豪气所感,也挺身而起,纵目四望。
忽听身旁的施屠龙道:“你可知我为何深夜激你独自上山?”他说话之时也不看卓南雁,更不待他答话,便已接着道,“你体内所蕴的高深内力,只有在你身处绝境之时才能迸发!适才你进退不得、生死一线之际,忽然气力大增,这便是内力迸发之相。现下我正好传你《九宫先天炼气局》,这是我生死关头得来的上乘功法,你此刻练功,进境才快!”
“《九宫先天炼气局》?”卓南雁一惊,忽然想起:“徐伯伯说过,师父有一门《九宫先天炼气局》的功夫,最是适合我来修炼!”这时才知这满脸冷峻的老人对自己竟如此用心良苦,心中霎时一热,忍不住低声道:“师父,对不住!徒儿该死,适才…还在心底骂您糊涂乖戾!”
“那又怎样?若是换作我,早就破口大骂啦!”施屠龙呵呵一笑,又道,“你记好了!为师一生所修的功夫名为‘忘忧心法’。这忘忧心法分为炼气局和炼神局两套功夫。今日先传你炼气功夫,这套功夫将先天八卦卦相融会道家九宫龙图,名唤《九宫先天炼气局》,吸天风之阳刚,纳地云之阴柔,功成之后,可生天龙地虎之力。”说着双掌轻飘飘地推出,身前一抹白云给他掌力吸纳,缓缓向他身上飘来。
施屠龙口中又道:“这是第一势‘地云势’,化自先天八卦‘坤地卦’,吸云气之柔以补十二正经之中手三阴、足三阴诸经之阴!”随着他双掌舞动之间,方圆丈余的云气都被他吸了过来,游龙般地绕着他的身子疾转,看得卓南雁双目发亮。
施屠龙大袖蓦地一振,举掌向天,缓缓道:“第二势‘天风势’,化自‘乾天卦’,接天风之刚以补十二正经之中手三阳、足三阳诸脉之阳。”这时山风渐大,随着他掌势吞吐,徘徊在他身周的云气迅即被山风吹散。卓南雁见他伫立风中,衣袂猎猎,不由心下神往,连巨岩微微摇晃都不觉得了。“这一势‘山秀势’,本‘艮山卦’之理,采山林之秀,补督脉身后之阳!”施屠龙边说边舞,掌意由沉着一变而为飘逸,接着道,“这是‘水流势’,循‘坎水卦’之理,采河川之精,补奇经八脉中任、冲二脉之阴…”随着他掌势缓缓起落,崖顶云气飘荡,忽聚忽散,煞是好看。他略略演示一番,便细细传授口诀。
卓南雁才知道,这《九宫先天炼气局》只有八势,依照先天八卦之相,分别采天、地、日、月、星、霞、山、水之气,补人身内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之中的龙虎阴阳二气。八势之中,又以“天风势”和“地云势”为各势根基,诸般运气采纳的窍决都在这两势之中涵盖。这两势却又与自己练过的风虎云龙功中“风虎”、“云龙”两势心法要旨相近,他修炼风虎云龙功小有根基,对这些口诀可谓一点就透,这时拉开架势,便要运功修炼。
施屠龙却摇头道:“不成,你的心境未曾打开,气机还不能与天地交汇!”卓南雁一愣,道:“这心境要怎地打开?”施屠龙问:“你会看山么?”卓南雁暗道:“看山谁不会?抬眼便看了呗!”但料知师父这一问之后必有玄机,便老老实实地摇头。
施屠龙道:“心境未开之人看山,只是草草观望。心境打开之人看山,应当觉得山也在看我。我看青山巍峨多姿,青山看我,也是高松矫立,卓而不群!非止看山如此,看天看地,都是此理!”卓南雁心头一震,举目望去,忽然觉得月光下起伏的山峦,妩媚的峰岩,挺秀的林木,全变成了有生命的东西,全在向自己点首微笑。
耳畔忽传来施屠龙低缓的声音:“好,这时你心境已然放开,才好练功!”此时卓南雁自身内气已给激发出来,依着头一招“地云势”的势子演练,立时便觉体内气息流转。
过不多时,只见峰顶的白云缓缓向他掌上飘来,一团一团的,象棉絮般轻盈可爱,围着他的身子飘舞。卓南雁凝气一吸,就觉一股清凉之气,自劳宫穴直透体内,与体内热气融为一体。卓南雁心下大喜:“这功夫果然对我的热病甚是对症!”
接着又演那势“天风势”,这一势却是大开大合,以自身气机接纳绝顶上呼啸的天风,练起来却艰难许多。卓南雁初练之时只觉狂风清冷,越练越觉那打在身上的狂风阴寒难耐。再过片刻,呼啸的冷风似乎将九天上的寒气都带了来,每一鼓荡,就将阵阵寒气直拍入他体内经脉之中。卓南雁遍体森寒,心下暗道:“这一势越练越冷,怎么还说是补我诸脉的阳气?再练下去,只怕会生生冻死我?”
“忍住了,”施屠龙眼见他身子突突发抖,忽然冷冷道,“这叫‘天风洗脉’,功成之后,易金筋,换仙脉,不知多少武人梦寐以求而不得!”卓南雁嗯了一声,咬牙苦撑。过不多时,忽觉腹内腾起一股热气,霎时间浑身发暖,气息鼓荡,呼啸的天风吹到体内竟都化作股股热流,游走诸脉。原来这两势功法一阴一阳,互为表里,卓南雁越练越觉兴味昂然,渐渐地便进入了一个动亦静、静亦动的混沌境界之中。
自此卓南雁便在这云竹观住了下来。每日晨昏之间,施屠龙便带他上山修习《九宫先天炼气局》。除了给他细细传授练功口诀,施屠龙照旧每日跟他说不上几句话。但卓南雁知道了师父倔强散淡的脾气,也就习惯了。他是个高兴起来就嘻嘻哈哈的人,每日里就想着法子逗师父开心,师徒二人相处得淡而有味。
只是施屠龙仍是不跟卓南雁谈棋,卓南雁甚至从来没有见他摸过棋子。云竹观的观主清虚道长倒是好棋,知道棋仙新收的这位弟子棋艺不俗,有时兴起,便和卓南雁来下上两盘。这老道长棋力高超,还在林逸虹之上,卓南雁跟他下授子棋,依然是万分吃力。
这一日下午,卓南雁跟清虚下棋之时,忽然问他:“道长,我师父号称棋仙,为什么从来不见他下棋?甚至他见我一摸棋子,便不大高兴!”
清虚脸色一变,道:“老石猴心有苦衷,嘿嘿,他既不说,老道也不必饶舌了!”说着长长一叹,“当年他与我赌棋三盘,说是若赢了我,便让我留他在观中长住。哪知他授我四子,连下三盘,我竟是越输越惨。连着大败三盘,只得由着你师父赖在我这观中不走!嘿嘿,我将他留在云竹观中这多年,便是盼着有一日能再跟他下上一盘,这倔老头却不知怎地,再不动棋!”
卓南雁听他话中有话,不免若有所思,浮想联翩,结果这一盘棋竟被老道长狠施辣手,屠去中腹一条大龙。清虚虽然赢不了棋仙,但好歹大胜了棋仙弟子,心下依然得意,眼见日色已晚,哈哈大笑而去。卓南雁却面红耳赤,挑起蜡烛,对着棋枰仔细推敲这一局棋,越想越觉清虚着法精妙。
正钻研得津津有味,忽觉眼前一黑,一个人挡在了蜡烛之前,正是施屠龙。卓南雁眼见师父神色不善,忙红着脸叫了一声:“师父。”施屠龙却不答话,猛一挥手,将棋盘上的棋子尽数打落在地,冷着脸转身出屋。卓南雁见他直向绝顶奔去,才知自己今日沉迷棋道,竟将练功的时辰都耽搁了,急忙飞步追出。
施屠龙却神色苍冷,到得崖顶,忽然问道:“你可知我当初为何退出明教么?”卓南雁摇了摇头。施屠龙道:“便是因嗜棋误事!”说着狠狠地一顿足,才道,“当年我曾接连两次因了下棋,耽误了抗金大事。你爹卓藏锋劝过我两回,每一回我都是追悔莫及地发誓改过,但没几日又依然故我。更有一回,岳元帅的一位重要谋士去两淮一带探察敌情,我奉命暗中随护。哪知我在道上遇上一位棋道好友,欣喜之下昼夜搏杀,竟失了那先生的踪迹。那先生独自在道上被金狗细作发觉,孤立无援,终于遭了毒手!”
他越说越是心痛,蓦地铁掌一挥,重重击在身前的一块山岩上,登时打得石崩岩裂,喝道:“出了这等大事,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本教兄弟,心灰意冷之下,只有退出明教!”卓南雁见他目红脸赤,不由也垂下了头,低声道:“徒儿知错了!”自这一日之后,卓南雁便也暗自发狠,从此不再摸棋。
施屠龙的功法出自道家。道家修炼,讲究法、地、财、侣,缺一不可。这门《九宫先天炼气局》的要旨主张收积虚空中清灵之气于身中,再与自身真元打成一片,贯通诸脉,正是上乘之“法。”卓南雁每日得明师看护指点,传道之“侣”和修道之“财”都不必萦怀。而庐山为天下奇秀宝“地”,山间的天风、怒云、清泉、佳木,莫不是仙家眼中的钟灵之物。
卓南雁在此潜心修炼,真可谓得天独厚,再加上他练起功夫来刻苦坚忍,过不了多日,便将八势《九宫先天炼气局》修习纯熟。每次上峰,他都照着师父所授的使力运气的窍诀,奋力攀爬,十几日后,便能独自直趋峰顶。一月之间,他内功便已大进,体内龙虎二气初步调和,略一运气,便觉真气游走,浑身似有使不完的气力。
这一日草草吃过了晚饭,施屠龙却神色悒郁,对卓南雁道:“晚上你独自上山练功,不必等我!”说罢走回自己的屋中,倒头便睡。卓南雁觉得奇怪,跟进屋中问道:“师父,您哪里不舒服么?”施屠龙也不张眼,冷哼道:“没事,去吧!”卓南雁应了一声,正要转身出屋,忽见师父额头上滚满了豆大的汗珠,登时一惊,问道:“师父,您头上出了这多汗!”
“是老病,”施屠龙忽将双手按住额头太阳穴,似是痛苦不堪,语气却愈发严厉,“教你出去,怎地还赖着不走?”卓南雁忽然明白:“师父素来好强,不愿我见到他这病痛之状!”当下给他沏上一碗热水,才转身而出。
关上屋门,仍能听到施屠龙的呵呵低喘之声,卓南雁心中一痛:“师父看似冷漠,其实对我却是关怀倍至!只是我对他却知之甚少。他这么高的功夫,左掌却是怎么断的,腿是怎么跛的,为何又有这头痛恶疾?”越想越觉绕在师父身上的谜团越多,层层迷雾真象庐山的烟云,迷蒙难辨。
春去暑来,日子一天天热起来,好在庐山云飘雾绕,四季清凉,而卓南雁的内功小成,已渐能容纳那股上清真气,徐涤尘所说的真气灼脉之苦,倒还能耐得。
施屠龙眼见卓南雁内功有成,便择了个微风拂煦的黄昏,开始传他龙虎玄机掌法。这路掌法与施屠龙师门所传的风虎云龙功一脉相承,二十四势变化繁复,招法意境皆出自司空图《二十四诗品》。那第一势“饮之太和,独鹤与飞”,临敌之际稍加变化,便能衍出“荏苒在衣”、“阅音修篁”、“握手已违”等另五种变化来,招式虽异,却皆取《诗品》中“冲淡品”的意境。
饶是卓南雁天资聪慧,最擅强闻博记,学这一招也是从昏至夜,直到夕阳落山明月东升,方始完全领悟。他生怕忘记,又将这一招的六种变化从头演练一番,收势之后,便觉身上内劲游走,舒畅无比,忽然想起:“这是我生平以来学会的第一招武功,我卓南雁终于能习武啦!”
抬起头来,眼见月上中天,清辉四溢,霎时间心中的欢喜难以言喻,忍不住奔到崖边,纵声高呼:“我能习武啦——”
这二十四势龙虎玄机掌法静动相宜,一招一式都与内劲运转相承,卓南雁每练一趟,对体内那股真气的驾驭运使,就又多了一层体悟。
卓南雁练功之余,自是不免时时想起林霜月来。尤其是夜深人静之时,他一人躺在床上,林霜月那纯纯的忽嗔忽喜的眼神,黑黑的随风轻舞的长发,还有她身上那幽幽的若有若无的馨香,便春水样地在他心间眼底流过。
有时想得多了,便会一阵子心神不宁。好在他年纪虽幼,却是个性子刚硬之人,转念想起父母之亡、风雷堡之难和深陷龙骧楼的厉大个子,便会狠狠抽打自己耳光,强逼着自己将那倩影从心头暂时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