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廟內,君臣用一種沉默的方式相互對峙,較勁。
天亮了,已是齋戒第二天。
鐘鼓司的鐘聲敲響,宣示此刻已到寅時。大臣們跪在蒲團上就這麼熬了一夜,迷迷糊糊剛瞌睡了一會兒,又被鐘聲喚醒,袍袖捂著嘴很有儀態地打了兩個隱秘的呵欠,然後眼睛一瞪,不服輸地盯著前排的朱厚照。
當然,此起彼伏的肚子咕咕叫聲也是少不了,整整一天沒進食了,大臣們似乎連生氣都沒了力氣,眼神紛紛可憐巴巴地投向殿門。
——不給東西吃,清水總有一碗吧?早上了,該有一頓了……
前排的朱厚照三人腦袋一點一點的,顯然經過一夜,三人也累得不輕,比大臣們景況好的是,他們倒不餓。
鐘聲也喚醒了瞌睡著的三人,扭頭瞧了瞧殿外的天色,朱厚照打了個呵欠,道:“天快亮了,第二天了,這幫大臣還死不悔改麼?”
秦堪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笑道:“陛下切莫小看了文官的決心,這群人是世上最死硬最頑固的一群,他們認準了理,九牛都拉不回。”
朱厚照哼了哼,道:“那今日就繼續齋戒吧,總要餓死幾個才算完。”
又打了個呵欠,朱厚照咂摸咂摸嘴,道:“這兒其實沒什麼不好,就是太無聊了……能鬥地主就更好了。”
早晨的那一頓清水又被數名小宦官抬來了。
經過一整天折騰的大臣們早已不復昨日老太后壽典時的精氣神,一個個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蔫地耷拉著腦袋。聽到殿門打開的動靜紛紛抬起頭,然後木然地端起各自身前的小瓷碗,雙手捧著,自動自覺等待小宦官發水,喉頭還忍不住上下蠕動。
這場景,這神態,這淒涼的氣氛……二戰猶太集中營裡的犯人大抵也就如是了。
秦堪忽然對大明朝廷產生了深深的憂慮,這次風波過去,滿朝文武就算沒被餓死,估計精神上也會受到不小的打擊。那時金殿上面坐著一個千古有名的昏君。下面一幫神情縹緲若仙的神經病,連遞奏疏的動作都像捧著飯碗要飯……
不寒而慄啊。
秦堪感到自己對歷史犯了罪。
…………
…………
小宦官盡職盡責地將清水分發完畢,當然,朱厚照三人的早餐也不著痕跡地落到三人的手裡。
這次大臣們學了個乖。再也沒人捨得一口喝完碗裡的水了。而是紛紛小心翼翼地輕啜一口。也不急著嚥下去,將水含在嘴裡,細細品位咂摸一番。那模樣比品名貴貢茶還講究,瞧在眼裡特別瘮人。
肚子咕咕叫聲仍在此起彼伏,清水畢竟只是水,這東西填飽肚子的。
秦堪瞧著身前自顧吃得酣暢的朱厚照和劉瑾,默默嘆了口氣,然後站起身,彷彿不經意活動腿腳一般,慢吞吞地踱到大學士李東陽的身旁,在他旁邊一個空置的蒲團上跪下。
李東陽年約六十許,已接近遲暮老年了,皇帝的這番折騰自然也消受不起。此刻他正跪在蒲團上揉著老邁的雙膝,精神萎靡地垂著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打著瞌睡。
見秦堪跪在他身旁,李東陽眼睛一瞪,惡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別人不清楚,人老成精的李東陽卻跟明鏡似的,折騰大臣的壞主意朱厚照決計想不出來,必是眼前這個豎子攛掇的,一個壞主意不知害了多少人。
秦堪對李東陽的目光渾然不覺,無所謂地笑了笑,壓低了聲音道:“李老大人,餓不餓?”
“豎子……”李東陽剛張嘴,鼻子卻忽然聞到一股誘人的味道。
酥肉夾饃!
只見秦堪單手一垂,袖子裡一個光鮮誘人的肉夾饃變戲法似的滑落到他手上,後背擋住大臣的目光,肉夾饃非常隱秘地遞到李東陽面前。
李東陽大吃一驚,驚怒交加地瞪著秦堪,幸好西涯先生素有涵養,沒有當場驚叫出聲,而是環顧四周一圈,壓低了聲音惡聲道:“好個豎子!哪裡來的肉夾饃?你可知此處何處,此時何時?”
秦堪下巴朝前面的朱厚照和劉瑾一揚,李東陽順著望去,卻見二人肩頭以不易察覺的頻率微微聳動,原本倒也瞧不出什麼破綻,此時心裡有了底再看過去,他們分明是揹著大臣悄悄吃東西呀!
“你們……你們胡鬧得太過分了!”李東陽什麼都明白了。
秦堪好整以暇道:“老大人莫非還看不出麼?這是鬧劇,也是報復,端看你怎麼理解了,陛下的目標可並非針對你,你有兩個選擇,第一,不聲不響把肉夾饃吃了,吃完這頓還有下頓,第二,堅持你所認定的真理,跪在這裡活活餓死,老大人,你選哪個?”
李東陽無比憤怒地瞪著秦堪,老邁的身軀微微顫動。
秦堪也不怕,一直笑意吟吟地瞧著他。
二人互相對視許久,秦堪打破了沉默。
“眼神殺不死我的,老大人速作決斷,我馬上就起身換地方了……”
李東陽忽然劈手將肉夾饃奪過來,悄悄塞入袖中,低聲道:“滾遠!”
秦堪笑了。
很好,老頭兒不像別的文官那般迂腐,大約也清楚這次事件裡,他只是個陪綁的角色,陪綁可以,陪葬就很沒必要了,死得可謂輕如鴻毛。
愛真理,但更愛肉夾饃,這才是正常人該乾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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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李東陽可圈可點的表現,杜宏就差勁多了。
也是一大把年紀,仍是一副憤青脾氣,見秦堪鬼鬼祟祟掏出肉夾饃便勃然大怒,兩眼直噴火,大有一刀將不肖女婿斬於馬下除魔衛道的架勢。
“孽畜!昨日之事都是你給陛下出的主意,對不對?”杜宏咬牙瞪著他。
秦堪忽然覺得自己又錯了。
眼睜睜看這老傢伙餓死多麼令人愉悅,對自己全家也是一種解脫,為何偏要給他送吃的?裡外不是人。
上墳似的拱拱手,秦堪道:“岳父高風亮節,小婿五體投地,小婿這就走。”
“回來!你這孽畜,給陛下出這麼個陰損主意,你知不知道會害死多少人?”
“該死的總會死,他們有他們的取死之道,岳父大人若覺得他們無辜,不妨陪他們餓著便是,所謂求仁得仁,你死以後我會幫岳母大人再尋摸一個好人家,順便請陛下把你端進太廟裡供起來……告辭告辭。”
杜宏怒意愈深:“回來!”
秦堪無奈嘆道:“你就當沒見過我不行嗎?肉夾饃要不要?不要我給別人……”
“不要!也別想給別人!老夫現在要參劾你,老夫要大義滅親……”
“你敢參劾我,我就把肉夾饃塞你嘴裡,然後叫大家都來看,年紀越大越不識好歹,回家我告訴岳母大人,非扒了你一層皮不可……”
秦堪狠狠瞪他一眼,轉頭便走。
費心費力為拯救老幹部而奔走,最後才發現老幹部們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
…………
傍晚時分,大臣們的肚皮終於到了一個臨界點,很多人忍不住捂著肚子發出輕微的呻吟。
不論身份高貴還是卑微,人總是要吃飯的,餓了整整兩天誰都受不了。
太廟東殿內,精神最好的當數朱厚照,秦堪和劉瑾三人,另外被塞了吃食的李東陽,楊廷和,杜宏等人的精神尚算可佳,只是他們臉上的表情很複雜,有尷尬也有心虛,腰板也挺得不那麼直了。
情緒可以理解,畢竟從一個有頭有臉的人進化成不要臉的人,其間的心理壓力是非常巨大的。
耳中聽著若有若無的呻吟聲,朱厚照起身瞧著大臣們似笑非笑道:“諸卿年邁體衰之人比較多,齋戒之舉委實難為大家了,讓大家餓著肚子,朕心中亦十分不安,此非仁君之道,朕不取也。這樣吧,哪位愛卿若實在受不了了,可以自行走出太廟,回家好好吃一頓,朕絕不責怪。”
大臣們面面相覷,半數人神情頗為猶豫,卻見並無一人率先走出太廟,縱有人有此想法,也不敢稍有異動。
以黃祿為首的一群大臣緊緊咬著牙,神情憤怒一言不發,眼神中露出堅決的神色,顯示出他們絕不屈服的決心。
事情走到這一步,已不是朱厚照表面所說的出去或留下的問題了,而是君臣之間的堅持或妥協,此時的進與退,已成了評判氣節和忠奸的標準。
事關氣節,誰敢往殿外跨出這一步?
文官們不是無敵的,他們也戴著無形的沉重的桎梏,那就是名聲。
見滿殿大臣無一人走出殿門,朱厚照的神情也越來越冰冷了。
轉過頭,朱厚照朝祖宗牌位跪下,口中淡淡道:“如此甚好,既然大家都不願出去,那麼,繼續齋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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