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氏莊園是一幢坐落於兩畝花園間的小型建築,沒有虛飾的門面,而是十八世紀末典型的英國紳士住宅。只是,明眼人只需一看。便會發覺這幛建築的承梁已經斷裂,煙囪已經破損,而許多油漆部分也已經開始剝落,顯然屋主已遭遇到經濟困難。
此時,整座屋子只有餐廳是燈火通明的,而且就像整棟建築一樣,此處也隱隱可見各種忽略的痕跡,不過對於坐在餐桌一邊的魏蕾妮而言,她並無視於任何缺陷或瑕疵,因為她兩眼一直膠黏在她對面的紳士身上,眼眸內也充滿了愛慕的光芒。
貝法羅抬高手腕,不讓縐褶的袖口沾上烤肉汁,然後姿勢優雅地取用一小片烤肉,由於蕾妮一直盯著他,他勉強報以一絲淺笑。
“不要瞪著人看,吃你的晚餐啊!”牛強納責備了他的外甥女一句,才把注意力移開,“法羅,你剛剛談到打獵的事,後來到底怎樣了?”
蕾妮努力將視線停駐在盤子上,甚至勉強吃了幾口晚餐,不過她卻仍然心猿意馬,食不下咽。她不明白,正當她所愛的男人這麼靠近她的時候,她舅舅怎能指望她鎮靜如常的照樣吃晚餐?她又從她又長又密的睫毛下,偷偷審視著她的未婚夫,在她眼裡,她未婚夫可以說是完美的化身:貴族的面孔、優美的身材、無懈可擊的儀態,再加上迷人的金髮藍眸,簡直找不出一絲缺點。
當蕾妮情不自禁地長嘆一聲時,她舅舅瞪了她一眼,法羅則用餐巾微微拭了一下嘴角。
“也許我未來的小新娘希望到月色下散散步吧?”法羅靜靜建議著,他的發音字正腔圓,聲音也低沉柔和。
蕾妮內心一顫,小新娘,下星期的這時候,她便是法羅的妻子,可以將法羅擁為己有,任由她疼,任由她愛了,她一時激動講不出話,只知道呆呆地點點頭。當法羅伸出手臂讓她牽扶時,她差一點扣住他的手臂,將他緊緊帶入自己的懷裡,她想引吭高歌,也想翩翩起舞,但是在舅舅戒備謹慎的眼神下,她只敢端莊地隨法羅走入清爽的春夜裡。
“你應該穿一件披風才對。”法羅評論道。
“哦,我不冷。”蕾妮倚近他一些,“我不希望浪費一分一秒和你相處的時間。”
法羅似乎想說什麼,但臨時又改變了主意,將視線移開,“今晚吹的是海風,所以比昨晚冷!”
“哦,法羅。”蕾妮感嘆道,“再過六天我們就要結婚了,我真是世界上最快樂的女孩。”
“嗯,大概吧!”法羅掰開她握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指,“坐下來,蕾妮。”他用不耐而懊惱的語氣命令道。
“我情願再和你走一走。”
“我們還沒有結婚,你就不聽話了嗎?”法羅直視她又圓又大,充滿信任的雙眼,因為蕾妮的所有感覺和想法都清晰地反映在這雙無邪的大眼睛中,其實他覺得蕾妮算是相當漂亮的女孩,只是她的天真和孩子氣卻經常使他聯想到搖頭乞憐的小狗。
蕾妮不敢違抗地坐了下來,她覺得法羅今晚說話的口氣特別像她舅舅,而她一向是在舅舅的嚴厲管教下長大的,因此早已學會了謙卑和馴服。
法羅走開幾步才開口道:“婚禮都準備好了嗎?”
“強納舅舅一手包辦了。”
“當然啦。”法羅嘟嚷著,“那我下禮拜回來參加婚禮。”
“下禮拜,”蕾妮跳了起來,“你還要走嗎,法羅?我以為我們……我……”
法羅沒有理會她的抗議,只是再度伸出自己手臂,“我們該回屋裡去了,如果你有什麼不滿意的,你可以再重新考慮一下要不要結婚。”
蕾妮還想抗議,但是法羅的眼光讓她識趣地閉上了嘴,她一再提醒自己,要記住禮貌,不要多嘴,不要讓她所愛的人挑出什麼毛病。
他們進屋後,法羅和她舅舅立即將她遣回樓上臥房了,她不敢有任何異議,因為她害怕法羅又提出取消婚禮的建議。
一回到臥室,蕾妮立即迫不及待地渲洩出她滿懷的情感,“他實在太完美了,瑪塔,”她向她的女僕傾訴道,“你有沒有見到他穿的錦緞?我覺得只有真正的紳士才會穿這種布料,還有他的姿態,哦!他每件事都做得那麼正確,那麼完美,我多希望我能像他一樣,對自己充滿信心,而且一舉手,一投足都教人挑不出毛病。”
瑪塔皺起眉頭,“我覺得,一個男人除了外表以外,應該有更重要的地方,”她用西部鄉下的口音評論道,“站好,我替你脫衣服,你應該上床了。”
蕾妮馴服地照做了,她暗忖,她將來一定要當個重要的人,她有著她父親遺留給她的錢,又有她鍾愛的人當她丈夫,她相信在這兩者結合之下,一定可以讓她在倫敦維持一個高尚的家,又可以舉辦最時髦的宴會,而且可以有一處鄉間的別墅讓她和法羅徜徉其間。
“不要作白日夢,快點上床吧,”瑪塔訓令道,“你總有一天會醒過來的,蕾妮,到時候你就會發覺這個世界不是鮮花美酒做成的。”
“哦,瑪塔,”蕾妮笑道,“我不是像你所想的那麼笨,我不是得到法羅了嗎?別的女孩能做到這一點嗎?”
“別的女孩沒有你爸爸的錢,”瑪塔咕噥著,把被子蓋在蕾妮纖細的身體上,“睡覺吧,繼續你的美夢!”
蕾妮柔順地閉上眼睛,不過,她腦海內一直縈繞著瑪塔的話,久久無法釋懷,她爸爸的錢,法羅怎麼會看中她爸爸的錢呢?瑪塔是亂說的,法羅愛的是她,而不是……
但她想來想去,竟想不出法羅說過任何有關彼此感情的話時,她驚恐地坐了起來。她依然記得法羅那晚在月色下向她求婚時,他只吻了自己額頭一下,而且一直在談他幾世祖先遺留下來的古堡。
她掀開棉被,默默走到穿衣鏡前,在月光下,她琥珀色的眼睛看起來格外稚氣,根本不像一個十八歲少女的眼睛,至於她的身材,則總是隱匿在她舅舅為她選擇的各式寬鬆衣服中,尤其現在,她的高領長袖白麻睡衣,更顯示不出她任何嫵媚的地方。
法羅究竟看中她的那一面呢?她不禁開始懷疑起來,他在衣服的掩飾下,怎麼知道自己也有世故而優雅的一面呢?她努力裝出一個挑逗的笑容,並把睡衣拉下肩頭,對了,如果法羅見到她這副模樣,就不會老像父親一樣在她額頭親一下了,當她想到法羅發覺他的小新娘搖身一變,由拘謹變得開放時,她不禁淘氣地吃吃笑了起來。
她先確定瑪塔的房門已經關上,隨即穿上拖鞋,悄悄往樓梯下走去,她決心假藉一個理由,讓法羅見到她穿著露肩睡衣的模樣,雖然她舅舅必定會光火,不過能見到法羅驚喜的表情便值得了。
她下樓後,發覺通往客廳的門仍然敞開著,客廳內燈光搖曳,談話聲也不時流瀉而出,當蕾妮見到燭光下法羅英姿勃勃時,她一時屏息止步,痴望不已,直到他們二人的對話五飄入她耳際,她才不由自主地聆聽起來。
“你看這個鬼地方,”強納狠狠埋怨著,“昨天我在看報時,有塊泥灰正好掉在我頭上。”
法羅望著杯中的白蘭地,“你的惡運就要結束了,等你拿到錢以後,你就可以大修特修了,要不然也可以買幢新房子,而我呢?我這一生就這樣被綁住了。”
強納哼了一聲,又替自己斟滿酒,“聽你口氣,好像要關進監牢似的,告訴你,你應該感激我替你安排的這個機會才對。”
“感激?”法羅嗤之以鼻,“你替我安排了一個沒有大腦、沒有知識、而又笨手笨腳的小孩,你還要我感激?”
“算了吧!有些男人想娶她還求不得呢!她長得漂亮,而且她的單純也有不少男人特別喜歡呢!”
“我又不是其他男人。”法羅警告道。
強納絲毫不以為意,“是啊!”他淡淡地回答,“所以我才會找到你啊!”他把手中第三杯白蘭地灌下肚,才轉而面對法羅,“算了吧!我們不要爭了,我們應該慶祝才對啊!”他舉起一滿杯酒,“敬我親愛的妹妹,感謝她嫁到了一個有錢人。”
“是應該敬她早赴黃泉,把所有財產留給你才對。”法羅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對了,你確定沒有弄錯你妹夫的遺囑吧?我可不願意娶了你外甥女以後,才發覺白忙一場。”
“我怎麼會弄錯,”強納抗議道,“我過去六年等於就住在律師的辦公室,告訴你,我記得一清二楚,她在二十八歲以前不能動那筆遺產,除非她沒有滿二十三歲就結婚,而且最討厭的是,她沒有滿十八歲還不能結婚。”
“當然討厭啦,否則你六年前就已經把她嫁出去了。”法羅揶揄道。
強納咯咯笑了幾聲,並把杯子放了下來,“誰知道呢?我覺得她現在和六年前也差不多。”
“如果你不是一直把她關在房子裡,她就不會長不大,也不會言語乏味。天哪!我一想到新婚夜就害怕,她八成會像三歲大的孩子一般,又哭又鬧的。”
“你少埋怨了。”強納咆哮道,“你賺到的錢,足夠維護你的城堡,而我呢?我照顧她六年,才不過分得一杯羹。”
“照顧她?你一天到晚泡在俱樂部,你什麼時候照顧她來著?”法羅重重嘆口氣,“看來,我以後只好把她留在鄉下,一個人到倫敦去了,幸好我弄到的錢也夠我享受的了。不過,不能把朋友請到自己家裡也是件麻煩事,我在想,或許我該另外找個有實無名的太太,因為我懷疑你那外甥女沒有管家的能力。”他瞄強納一眼,發覺強納臉色蒼白,兩手則緊握著酒杯,連關節都泛白了。
法羅迅速轉身,發覺蕾妮站在客廳門口,她正以不敢置信的眼神凝望著他們,他立即裝做沒事似的,把酒杯輕輕放了下來走向她。
“蕾妮,”他柔聲道,“你怎麼這麼晚還沒有睡?”
“不要碰我。”蕾妮低語著,兩眼含著淚水,兩手緊緊握拳。
“蕾妮,你聽我的話。”
蕾妮猛然面對他,“你不要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你剛剛才講過那種話,現在你還敢命令我嗎?”她又望著她舅舅,“你們休想弄到我的錢,你們聽見了嗎?你們誰也別想騙到我一分錢。”
強納漸漸恢復了自持,“你想怎麼樣?”他狡黠的笑著,“如果你不嫁給法羅的話,你五年內也得不到遺產,過去六年你一直靠我的收入生活,而我警告你,如果你拒絕嫁給他,我就把你扔到街上去,反正你對我也沒有用了。”
蕾妮兩手扶著額頭,企圖清理自己紊亂的心思。
“理智一點,蕾妮。”法羅將手放在她肩上。
蕾妮退開他的接觸,“我不像你講的。”她喃喃說著,“我不是沒有頭腦,我會做事,我不一定要靠別人照顧。”
“當然啦!我相信你。”法羅安撫道。
“你別理她。”強納叫囂道,“你跟她講理是沒有用的,她根本就活在夢中,和她媽媽一樣。”他掐住蕾妮手臂,“你知道過去六年你過的是什麼日子嗎?你吃我的,穿我的,事實上你自己有幾百萬遺產,我卻一點都沾不到,即使今後繼承遺產,我也沒有把握你會分我一鎊。”
“我當然會給你,你是我親舅舅。”
“哈,”強納把她推到牆上,“你看中的那個一文不值、虛有其表的花花大少,他五年內就會把你所有遺產用盡當盡了,我才不會那麼傻。”
“你住口,”法羅怒吼道,“你是說我……如果是的話……”
強納根本不理會他,而繼續威協道,“你選擇哪一樣?選他,還是馬上給我滾出去?”
“你不能……”法羅制止道。
“我有什麼不能的?我就是要這樣做,我才不想再白白養她五年呢。”
蕾妮暈眩地望著她面前的兩個男人,內心卻在泣血,她的法羅,她怎麼會錯得這麼離譜?法羅根本就不愛她,他只是要自己的錢,當他談到他倆的婚姻時,就好像是在進行一件交易般那般冷酷。
“你回答啊。”強納催逼道。
“我去收拾行李。”蕾妮耳語道。
“休想,那些行李都是我花錢買來的。”強納諷刺道。
蕾妮猶豫了片刻,“那我就走。”她靜靜地回答,強納說得不錯,她是很像她媽媽,她媽媽曾經反叛家庭和一個小商人結了婚,不過就憑著他們夫妻的努力,他們創造了無比的財富,如今,她父母雖然因船難過世六年了,但是她仍然具有她母親冒險犯難的個性,只是她一直沒有施展的機會而已。
“蕾妮,你要現實一點。”法羅勸阻道,“你能走到那裡去呢?你又不認識任何人。”
“你要我留下來嫁給你嗎?”蕾妮反問道,“你不怕娶到一個又沒知識、又沒有頭腦的妻子嗎?”
“讓她走,”強納嘲諷道,“等她見識到真正的世界,她就會回來的。”
在她舅舅充滿仇恨、與法羅充滿輕視的眼光下,蕾妮的自信迅速瓦解,她趁自己即將跪下之前,飛快奔了出去。
在黑夜裡,海風不斷吹拂著樹梢,平添了幾抹詭異的氣氛,蕾妮鼓起勇氣,盲目地往前走去,她拒絕去想她身穿睡衣,走在眾人面前的事實,她只是暗自發誓,有一天她一定要衣錦榮歸,讓法羅跪在她面前向她示愛,她要在舉辦宴會方面施展出她的才華,使她遠近馳名,甚至成為皇家上賓。她要以她的美貌、她的才智征服群倫,讓每個個男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陰冷的海風終於吹醒了她的幻夢,她走到一排鐵欄前,茫然地停下了腳步,她自小生活在“家”的城堡中,陪伴她的只是成群的女僕與一連串的家庭教師,因此即使是住在家附近,她也半生不熟,她兩手掩住臉龐,無法再繼續欺騙自己了,黑夜中,她又身穿睡衣,她能如何呢?
當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時,她抬起頭,嘴角也泛出微笑,一定是法羅追來了,她興奮地轉過身,倉卒間,袖子鉤到了鐵欄杆,一直裂到領口,她顧不得一切,飛快往腳步聲傳來處奔去。
“嗨,小姐,”一個穿著破舊的年輕人招呼道,“你是來歡迎我的嗎?啊!你都準備好要上床了啊!”
蕾妮連忙退開身,慌亂之際,竟被自己衣襬絆了一下。
“你不要怕嘛,”那名男子笑謔道,“我不會逼你的。”
蕾妮沒命地往前跑,心跳也急劇加速,她不知道自己跑向何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跑離危險或跑向危險,當她跑進一處小巷,停下來喘氣時,她終於注意到後面並沒有腳步聲追來,她虛脫地往牆上一靠,並連連喘息不已,在一片寂靜中,她可以呼吸到帶有鹹味與腥味的空氣,也可以聽到海鳥的鳴叫聲,雖然她並不確定自己身處何方,但是她卻可以猜想,一定離大海不遠了。
她整理了一下亂髮,並把扯被的睡衣拉拉好,準備到附近先找一處地方過夜,不料她剛走出小巷不久,便聽到後面傳來幾個男人的笑語聲,隨即她的手臂便被握住了,她用力掙扎著,結果另外兩個男的也先後捉住她的睡衣,一拉一扯間,睡衣便成了三片。
“不要。”她退後著,並反身朝前面跑去,後面三個男人窮追究不捨。
她一面跑,一面回頭看了一下,只見那三個人不疾不徐地跟在她後面,似乎在捉弄她,而並非急於追上她,她心慌地繼續跑,不料卻突然撞上一片肉牆,把她彈了回來,重重摔在地面。
“崔斯,”一個男人戲謔道,“你把她撞得金星直冒,快要斷氣了。”
一個龐大的陰影蓋住了蕾妮,隨即一個渾厚低沉的聲音問道,“你受傷了嗎?”
蕾妮還沒有回過神,便被一雙強壯而有力的手臂從地上抱了起來,她實在太疲倦,也太害怕了,因此根本顧不及禮儀與規範,而本能地將臉埋在那個抱她的人的頸窩中。
“我看你今天晚上有事做了,”另一個男人咯咯笑道,“我們明天見吧!”
“或許吧,”那個抱著蕾妮的男人回答道,“不過,我也許要到船開以前才會出來。”
在一陣鬨然大笑聲中,那些男的分道揚鑣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蕾妮不知道她身處何處,也不知道和誰在一起,她只知道她感覺到安全,彷佛惡夢乍醒似的,突然,一片光亮使她更緊閉著眼,也更往那人的頸窩鑽去。
“你抱著什麼啊,崔斯先生?”一個女人聲音問道。
蕾妮覺得那人咯咯笑著,“送點白蘭地和熱水到我房間來,還有肥皂。”
那人輕鬆地把蕾妮抱上樓,彷佛蕾妮輕如羽毛,毫無重量,當他忙著點蠟燭時,蕾妮已經沉沉幾乎睡著了。
那人溫柔地把蕾妮放在床上,讓她的背墊著枕頭,“好啦,我可以看你了。”
當那人好奇地審視著蕾妮時,蕾妮也第一次見到了她的救命恩人,只見那人生著一頭濃密而柔軟的頭髮,下面還配著一張漂亮的臉孔,他的眼眸是深棕色的,此刻正閃爍著笑意,此外他的唇形也十分美麗,使人頓生非非之念。
“滿意了嗎?”那人剛剛問完,枕上便傳來一陣悉嗦聲。
這人是蕾妮所見到最魁梧的人,當然,這種身材並非時髦,但是卻給人一種興奮神奇的感覺。此外,這人胸脯寬闊厚實,幾乎是她的兩倍,也難怪他兩臂孔武有力,緊包在長褲上的大腿也是那般雄壯結實,蕾妮見他穿著一雙及膝的高筒鞋,不禁多瞄了兩眼,因為這是她以前所未見過的。
“來,我要你把這個喝下去,喝下去以後,你就會覺得好多了。”
蕾妮猛然喝了一口,頓時覺得辛辣無比,那人又連忙勸她慢慢喝。
“你凍得像冰一樣,喝完這杯白蘭地,你就會暖和起來的。”
蕾妮果真覺得曖起來,此外,房間內的燭光與那人沉靜中散發著的力量也在在使她感到安全無憂。“你說話聲音怎麼這麼奇怪?”她柔聲問道。
那人兩眼中的笑意更濃了,“其實我覺得你的話才奇怪呢,我是美國人。”
蕾妮睜大眼睛,一時覺得興奮刺激而又有些害怕,她曾經聽過一些有關美國人的傳說,說他們背叛了自己的祖國,而且一個個野蠻無比。
那人似乎看出了她的思想,但是並沒有說什麼,他用溼毛巾抹上肥皂,然後替蕾妮擦拭臉部,他的動作輕柔體貼,雖然他的手掌幾乎比蕾妮的臉還大,但是給人的感覺卻是那麼自然貼切。
當那人替她擦拭兩腳和兩腿時,蕾妮俯視他頸項間微帶鬈曲的頭髮,忍不住用手指撫摸了一下,他的頭髮粗硬而乾淨,使人覺得他連頭髮都蘊含著力量。
那人站起身來,順手執起蕾妮一手,親吻她每根手指,“穿上吧,”那人扔了件乾淨襯衫給蕾妮,“我到樓下去看看有什麼可以吃的,我看你已經餓壞了。”
那人走後,整個房間頓時空洞起來,蕾妮站起身,發覺自己搖搖晃晃,似乎暈暈欲醉了,她舅舅從來不讓她沾酒,因此她一點酒量也沒有,想到她舅舅,反使她想起了那段醜陋的回憶。她暗忖,如果她帶著一位高大英俊的美國人回到家裡,不知道法羅和她舅舅會做何想法?她覺得那個美國人,只憑藉他的身材便可以排除萬難,為所欲為了。
她換上身長及膝的乾淨襯衫爬進棉被時,她的心情已經恢復樂觀了,她幻想著該如何重建家園,把它改造成一幢壯麗的建築,她也想像著那個美國人也將永遠變成她的朋友,甚至來參加她和法羅的婚禮。當然,他必須先學會上流社會的禮節,不過,也許法羅可以教他。
她終於墜入了夢鄉,嘴角還帶著一抹淺笑。
崔斯捧著一大盤食物回到了房間,不過推了蕾妮半天,蕾妮反而縮進棉被裡時,他索性一個人大嚼起來,他今天下午一直和他的幾個美國朋友在酒館慶功,慶祝他們安全抵達英國,也慶祝崔斯的生意順利完工,他很高興再過一星期,便可以返回維琴尼亞了。
他沒有料到,當他們從酒館出來,正在商量到那裡去泡妞時,這個女孩子卻撞上了他,這個女孩漂亮、年輕,而且給人一種清純的感覺,使他一直猜不透她怎麼會三更半夜在外面跑?而且還穿著一件扯破的睡衣?莫非這女孩剛剛被僱主踢出門?還是她想嘗試當阻街女郎而臨陣脫逃了?
他把盤中食物解決了大半,才站起身伸了一個懶腰,不管這女孩有什麼問題,他都不需要替她煩惱。她反正並不反對和他共度良宵,他只需好好享受,明天再送她回街上去就可以了。
他卸下衣物,鑽進棉被,然後將那個女孩摟進懷裡,那個女孩先是有氣無力的,不過當他兩手探索至襯衫內側時,那女孩便半醒過來了。
蕾妮感覺一雙溫暖而有力的大手正撫揉著她身體各處,宛如作夢一般美好而神奇,她一直渴望著有愛,但是自從她父母過世後,她便生活在感情的沙漠裡,她格外渴求著這份愛的感覺,在腦海深處,她依稀感覺到一種創痛,她不知道什麼事讓她傷害至此?無論如何,她都希望能遺忘那種創痛的感覺,而掌握著此刻這種奇妙的感覺。
半醒半睡中,她感覺到身上的襯衫全然被除去了,當她柔軟而敏感的胸部接觸一個佈滿茸毛而堅實的胸脯時,她不禁因興奮而喘息起來,接著溫暖的嘴唇在她面頰上,眼臉上、頭髮灑滿上親吻,最後則落到她的嘴唇上,蕾妮從來沒有吻過任何男人,但一試之下,她便喜愛上了,她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嘴唇被開啟了,隨之而來的則是一陣濡溼而甜蜜的感覺。
當崔斯把她拉得更近時,她不禁勾住了他的脖子,也自然地更貼緊他身體,她喜愛崔斯龐大的體型,也希望能接觸他的每一部分。
在崔斯忘情的撫弄下,蕾妮也曾突然驚懼起來,想要推開他,但是崔斯早已在酒精的後勁與蕾妮的熱情間喪失神智了,當崔斯再度將嘴唇蓋在她唇時,蕾妮終於忘了抗拒,而本能地蠕動起來,並邀請著崔斯進一步的親吻與撫觸。
當崔斯壓在她身上,準備佔有她時,她第一個感覺是崔斯雖然魁梧但是卻出奇的輕,不過當一陣疼痛襲來時,她立即睜開眼睛,原本熱情如火的感覺也遂然消褪了,她用力推著崔斯,但是她的力量有如螳臂擋車,徒勞無功。
崔斯此時已陷入情潮洶湧,理智盡失之境了,因此根本沒有注意到蕾妮的抗拒,他體內有如排山倒海般的情慾不斷衝擊著他,驅策著他,使他忘情地攫取著,進佔著,一直到他感覺到一層意外的障礙,他才驟然恢復一縷神智,意識到他正犯錯,不過他已蓄勢待發無法遏止了,他迅速佔有了蕾妮,只是他的激情卻消逝了大半。
他精疲力盡地趴在蕾妮身上,而他身體下嬌小、柔弱的軀體亦開始因啜泣而顫抖起來,他可以感覺到頸側一邊濡溼,其中有著蕾妮的淚水,也有著他的汗水。
他沒有去看他方才佔有的女人,而翻下床開始穿衣服,在晨曦初透下,他一時迷糊的意識從沒有如此清醒過,他套上襯衫,還沒有扣上鈕釦,便反身去看床上的女人,只見她躲在被子裡,只有頭髮露在外面。
崔斯儘可能溫柔地坐在床緣,然後靜靜問道,“你是誰?”
蕾妮沒有回答,只是搖頭,然後放聲痛哭。
崔斯嘆了一口氣,乾脆把蕾妮扶了起來,並幫她把被子圍在赤裸的胸前。
“不要碰我,”蕾妮吼道,“你已經傷害我了。”
崔斯一震,然後皺起眉頭,“我知道,我很抱歉,不過……”他聲音加大了,“見鬼,我怎麼知道你是處女?我還以為你是……”他說不下去了,因為蕾妮兩眼中的純真否定了他原先的想法。
他怎麼會認為這女孩是個阻街女郎呢?也許因為昨晚她衣衫不整,或者光線不好吧?也或許因為他昨晚喝了太多威士忌吧?不過在光天化日下,他卻看到了他昨晚所沒見到的一切,這女孩即使裸體坐在他床上,頭髮也蓬鬆地披散在兩肩,但是仇仍然散發著一種優雅而高貴的氣質,這種氣質是英國上流社會人士所獨具的,雖然處於緊急時期亦依然故我,愈見發抒,當他想到自己一時不察。竟把某位爵士的女兒玷汙時,他開始感到事態的嚴重。
“我想,我現在再道歉也已經於事無補了。”他開口道,“不過,如果我能向你父親解釋一下的話,我相信他一定會……”他又說不出口了,他父親可能諒解嗎?
“我父親已經死了。”蕾妮坦言道。
“那我去跟你的監護人解釋。”
“不要,”蕾妮脫口而出,她這樣了怎麼能回去面對她舅舅?尤其,她怎麼能讓這個高大的美國人向她舅舅承認他們所做的一切?“如果你能幫我弄件衣服,我自己會離開的,你不需要帶我到任何地方去。”
崔斯似乎考慮了一下,“你為什麼三更半夜在碼頭上亂跑?像你這樣的孩子……”當他見到蕾妮的表情時,他不禁微笑了,“對不起,我是說像你這樣的少女,可能沒有見過碼頭吧?”
蕾妮昂起下巴,“我有沒有見過碼頭不關你的事,我只是向你要一件衣服,簡單一點的——如果你能買得起的話,然後我馬上就會離開了。”
崔斯又笑了,“我大概還買得起一件衣服吧,不過我不能把你放出去,扔在一群野獸手裡,你難道忘記昨天晚上的事了嗎?”
蕾妮眯著眼瞪他,“還有什麼事會比你昨天晚上做的還要可怕?”她用手矇住臉,“以後誰還會要我?我已經被你毀了。”
崔斯坐近她一些,取下她兩手,“很多男人都會要你的,甜心,你是最甜蜜、最熱情……”他硬生生地把下面的話吞下去了。
蕾妮猜出了他話裡的意思,“你是野蠻人,我早就聽說殖民地的人沒有任何操守觀念了,在街上隨便抓到一個良家婦女就拖進自己房間,還……還幹那種可怕的事!”
“你說話客氣一點好不好?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昨天晚上是你自己撞到我身上的,當我想扶你起步時,你還自動投懷送抱,你還好意思自稱良家婦女嗎?還有昨天晚上的事,你在扯我頭髮,還有用手摸我的時候,你那時候怎麼不覺得可怕?”
蕾妮被他講得張口結舌,兩眼直瞪。
“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說這些話嚇你的,我只是希望你能知道事實真相。如果我早知道你是處女,而不是妓女,我是不會碰你的。不過既然事實已經做了,我也的確碰了你,我就應該對你負責!”
“我……我不要你負責,我自己會照顧我自己。”
“就像昨天晚上嗎?”崔斯揚起眉頭,“幸好你昨天晚上是碰上我,否則你的後果就很難說了。”
蕾妮楞了一下,才脫口罵道,“你這人怎麼這麼傲慢?這麼豈有此理?我碰到你以後沒有一樣事是好的,而且我情願流落街頭也不願和你這樣的瘋子、色狼關在一起。”
崔斯兩眼內閃爍著,然後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他刷刷自己頭髮,忍不住輕笑了兩聲,“天哪!原來英國淑女也會詛咒人的。”他逡巡著蕾妮光裸的肩頭,又衝著她笑笑,“你知道嗎?我還滿喜歡你的呢?”
“但是我不喜歡你。”蕾妮惱怒地回嘴道,她總覺得這個男人實在太無知,太不瞭解別人了。
“我先自我介紹吧,我叫史崔斯,是維琴尼亞來的,我很高興認識你。”崔斯禮貌地伸出右手。
蕾妮故意將兩臂叉在胸前,並別過臉去,也許她不理會這個叫崔斯的,還故意對他無禮,他就會讓自己走吧。
“好吧,”崔斯站起身,“隨便你好了,不過有件事我先講明白,我是絕對不會把你一個人放回利物浦碼頭的,你要嘛就告訴我你住在那裡,誰是你的監護人,要嘛就待在這個房間裡。”
“你不可以這樣,你沒有權利。”
崔斯像高塔一樣凌駕著她,神情也一片嚴肅,“我昨天晚上就贏得這項權利了,我們美國人從來不推諉責任,而你從昨晚起便落入我的保護範圍了,我必須找到你真正的監護人,然後把你安全的送回他手中,”他一面自顧自地開始整裝,一面從鏡子打量著那個小女孩,他一直想不透這個女孩為什麼不肯吐露自己的真正身份?他穿上上衣,然後又面向那女孩,“我是為了你好。”他柔聲解釋道。
“你沒有權利決定好壞,你根本就不認識我。”
崔斯低沉地笑了幾聲,“你講話的樣子愈來愈像我小弟了,要不要給我一個吻?如果我找到你的監護人的話,這就是我們最後一次在一起了。”
“我希望再也不要見到你了,”蕾妮啐道,“我希望你掉進大海,誰都沒有看見你,我希望……”
崔斯不由分說地將她抱了起來,一手扶著她的背,一手扯開了他們之間的被子,蕾妮還沒有來得及抗議,他便逕自吻住了她,一手還大膽地撫摸著她的臀部和大腿,為了不嚇壞她,崔斯只是溫柔地吻著,似乎怕弄痛她似的。
蕾妮先是用兩手推拒著他,不過他遊移在她身上的大手,與毫不費力便將她舉起的蠻力,在在都使她感到十分刺激,她很驚異像崔斯這麼龐大的兇漢也有如此溫柔的一面,不知何時,她的手臂已經圍在崔斯頸項間,兩手也埋入他頭髮中。
過了一會兒,崔斯抬起頭說道,“我開始希望找不到你的監護人了,因為把你抱在懷裡的感覺實在太好了。”
蕾妮揚起手來便想打他,但是崔斯卻笑著拿起她的小手,一一親吻著她的關節。
“我只是希望而已。好了,你乖乖留在這裡,我回來的時候,會替你帶一件漂亮的衣服的。”
蕾妮順手拿起枕頭便往他擲去,但是崔斯用手一擋,枕頭便頹然落下,崔斯大笑著把門關上,並毫不客氣地把門鎖上,蕾妮在絕望中,宛如被帶上了手銬的囚犯。
蕾妮坐在靜得可怕的房間裡,一時兩眼發楞,不知所措,在短短幾個小時之內,她的世界已完全傾覆。她親耳聽見她所愛的人根本不想娶她,而她唯一的親人則根本不關心她,而更糟糕的,是她喪失了貞操,而且又成為一個野蠻美國人的俘虜。驟然間,她領悟她這一生始終就是俘虜,被關在一座漂亮的花園和一幢破落的屋子裡。
在感傷之餘,她無聊地打量起她寄身的房間來,這是間寬大的房間,擺設尚稱整齊,可惜除了緊鎖的房門外,便只有一扇窗戶可以呼吸到自由的空氣,她正籌思逃脫之計,突然間她又楞住了,即使她能逃脫,她又要如何自力更生,直至她領得遺產呢?她唯一擅長的便只有種花,或許……
不,她拒絕了自己的想法,現在不是低頭的時候,她必須先逃出這個粗魯的美國人再講,她絕對不甘心為一個美國人所俘,而乖乖由他監管。
她堅決地站起身,發現她第一個必須解決的是衣服問題,她發現屋角有一隻箱子,只是檢查半天,卻發覺它上了鎖。
一聲叩門聲使她嚇得跳起來,她才剛剛披上崔斯的襯衫,一個面色紅潤的胖女孩捧著一盤食物走了進來。
“崔斯先生要我替你送吃的東西來,他還說,如果你要的話,還要我替你送洗澡水來。”那個胖女孩緊張地訴說著,身體緊緊靠著關上的門,似乎怕蕾妮奪門而逃似的。
“你能幫我弄件衣服來?”蕾妮要求道,“拜託你,我以後會還給你的。”
“對不起,小姐,崔斯已經吩咐過我,除了吃的東西和洗澡水以外,我什麼東西都不能拿給你,尤其是衣服,他還要我告訴你,他在窗外派了一個人在把守,要你不要想逃走。”
蕾妮跑到窗前,果真發現那胖女孩說的沒有錯。“你一定要幫助我,”她乞求道,“崔斯把我關在這裡是不對的,拜託你,求求你幫我逃走。”
那個胖女孩匆匆把盤子放了下來,兩眼也恐懼莫名,“崔斯先生警告,如果我放你逃走的話,他會要我的命的。對不起,小姐,我實在無能為力。”她說完話,立即像逃命似地走出房去,並把門牢牢鎖上。
蕾妮一時百感交集,楞在原地,她這一生都過得安安穩穩、快快樂樂地,雖然近乎空白,但是她既不需應付各種問題,也不需要對付各種人。如今,各種問題紛至沓來,把她逼得喘不過氣門來。
她端起盤子,用力往牆上砸去,然後幸災樂禍地望著蛋黃水果醬淌得滿牆,只是她的心情並沒有好轉。她又往床上一趴,把頭埋在枕頭裡大聲尖叫,兩手則不斷捶擊著床墊,兩腳也一陣亂踢。不知過了多久,她的憤怒和挫折終於麻痺了一些,而她終於在疲倦至極的情況下沉沉睡去,她不知道女侍何時來清理房間的,而當崔斯大包小包地走進房間時,她也毫無所覺,沉睡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