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滯,要從蘇勖和朝中所有大臣目前的角度看來,未來的皇帝之選,只可能在嫡長子李承乾,和最受寵愛的魏王李泰中產生,絕不可能有意外。
可歷史中的意外,原是太多了。我許久才能虛弱地回答:“晉王李治,吳王李恪,不都是皇子中的人才麼?”
蘇勖揚眉道:“如果這是清遙教給你的觀點,那麼證明清遙也不具備識人之明。晉王雖是嫡子,可庸懦無能,慈軟有餘而威凜不足,在朝中毫無威信,誰會支持於他?吳王李恪,我承認他是個有才的。可惜他的母親是楊妃娘娘。”
我低聲道:“楊妃娘娘是皇上最寵的妃子,愛屋及烏,皇上對吳王的感情,必非尋常。”我雖如此說,其實已料到蘇勖下面要說什麼了。李世民軼事看得多了,誰不知楊妃是隋朝的亡國公主?
果然,蘇勖道:“楊妃娘娘的孃家身世,便註定了吳王不可能勝出。除非臣子們瘋了,才會同意皇上立隋朝的皇家血脈為太子。”
我無法再說什麼。
蘇勖的頭腦正和所有被功利之心矇住雙眼的人一樣,正在瘋狂的火熱著。
我是歷史的過客,從來不想去改變歷史。
那麼,就讓歷史,還按它的軌跡,該怎樣運行,就怎樣運行吧。
只是突然之間有些好奇。
如果我沒有出現過,如今的吟容,當日的泣紅,在那日的酒樓裡會有怎樣的遭遇?那時的蘇勖,還會訂下一個什麼樣的計策來?
我有些迷茫,終於也只是嘆息一聲,也不告辭,便拂一拂衣袖,起身離去。
我已勸過了,就夠了。吟容的命運,就讓她跟著命運之神走吧,我只是一個流落大唐的遊魂,何必期望那許多事?
蘇勖,蘇勖!我心裡慢慢唸叨著,鼻子微微酸著。
清遙便夠了,再和一個古人有些莫名其妙的牽扯,著實有些過分了。
我慢慢走出竹林,墨綠的枝葉,翻湧得如同波浪一般,深深淺淺,晃得人頭暈。我秋香色的素裳給風吹起,飄飛在小小的石徑上,多半也有幾分落寞冷清吧。
因此,當蘇勖的眼光突然如烈火般灼熱起來,灼燙我的後背時,我居然能感覺出,感覺出他如星子的眼中,那分明的無奈和傷痛,還有種說不出的失落。
我的身形頓了一頓,繼續穩穩地走我的路。
石徑的盡頭,身著沉重錦裳和頭飾的吟容,緊緊抓揉著她的袖角,正不安地踱來踱去。她的袖角已給揉出許多凌亂的褶皺來,與別處整齊軟滑的質地很不般配。
我不想看她充滿焦慮和希冀的目光,淡淡道了一聲:“我已經盡力了!”
她那華麗的衣袖,無力地垂到了地上。
我沒有回頭,一步一步繼續邁著我的步伐。
但心頭,忽然明白了,現代醫生在挽救垂危病人沒有成功時,說著那句“我們已經盡力”時,那種有心無力的悲哀。
吟容還是按著禮數,慢慢跟在我的身後,將我送上了馬車。
上車的一剎,我回眸一瞥,分明見她眼角的淚滴,晶晶瑩瑩閃著光澤。
又一陣風吹過,沙塵揚起,我的眼前有些模糊,忙逃也似鑽入了車廂。
馬車緩緩行著,車軲兒吱呀呀響著,伴著不緊不慢的馬蹄聲,晃晃悠悠,叫我頭暈得很。
來時還沒暈車,回去時反暈起車來了。
我苦笑,又將車簾子打開,讓沙塵夾著乾澀的風,和街道行人的嘈雜聲,一起竄入車廂。
我壓住心頭的煩亂,盡力把注意力放到街頭的景物人情上。多瞭解些唐朝的風情,回到了二十一世紀,我可就是個真正的唐代史學專家了。我心裡這樣自我解嘲著。
這時兩個有些熟悉的身影忽然飄入眼角,一個面有刀疤,一個身形肥胖,正是從紇幹承基處逃出那夜遇到的那兩個惡人。
想到那日受到的凌辱,一股恨怒,蛇一樣從我心底驀地鑽了出來。
我挪到車廂外,一拍車伕的肩膀,道:“跟著那兩個人,那個臉上有刀疤的,和那個胖子。”
車伕原是東方家的侍僕,猶豫一下道:“三小姐,天色已經不早,只怕公子已經回去了,我們久不回家,公子會懸心的。”
我怒道:“我叫你們跟著就跟著,哪裡來的這許多話?”
我的身份,卻是東方家未來的女主人,而且清遙對我的寵愛,下人自是早知道的。見我發怒,那車伕猶豫片刻,到底聽了我的話,掉轉車頭,不前不後遠遠跟在二人之後。
那二人再沒想到會有人跟蹤,正一路說話,一路轉入一個小巷子,很是狹窄,看來兩側俱是平民聚居地。
車伕道:“三小姐,這個小巷子,馬車進去不大方便啊。”
我遠遠看著那二人,正遲疑際,卻見二人進了一個院子。
我默默記認住這個地方,道:“那麼,我們就回去吧。”
車伕長長鬆了口氣,怕我後悔似的急急撥了馬頭,飛快往來路趕去。
我閉起眼睛,靠在軟軟的錦墊上,盤算著怎樣讓清遙找人幫我出氣。想來清遙雖是怕事,但我受了欺負,卻也不會輕易就算了的。
正瞑想之際,忽覺脖頸間一股熱氣正噴過來,睜眼一瞧,驚得差點跳起來。
竟是紇幹承基,穿了一身素白的袍子,橫抱著劍,不知什麼時候已坐到了身畔,衝著我笑,閒閒的,卻有著說不出的嘲諷之意。
“你,你怎麼進來的?”我震驚得有些口吃了。
紇幹承基有些得意的笑:“我是劍客,你不是早知道了麼?別說小小馬車,便是皇宮深院,也是來去由我!”
我頭痛無語。
外面車伕聽得車廂中突然有人講話,忙忙問道:“三小姐,什麼事?”
紇幹承基撩開車簾,微笑道:“我是你們三小姐的朋友,來敘敘舊。”
車伕大驚,忙看向我道:“三小姐,他,他……”
我無奈道:“你趕你的車吧,我沒事。”
紇幹承基繼續掛著可惡的微笑:“車伕,方向錯了,往東拐!”
車伕道:“我們家,在南面!”
紇幹承基道:“可我要把你家小姐約出去敘敘舊啊!”
車伕和我同時驚叫。
我道:“紇幹承基,我想不出有什麼舊可以與你敘的。”
紇幹承基道:“只要我覺得有舊可敘就行啊!”
他自始至終流露在臉上的閒閒笑容,分明有絲邪意湧動,我只想狠狠打一巴掌過去,終究卻是不敢。
車伕卻已立起身來,不管正行著的馬,就要來揪紇幹承基。
紇幹承基沒見如何做勢,雪亮冰涼的劍刃懶散地擱在了我的脖子上,道:“不錯哦,挺忠實的嘛。”
車伕怔住。
給紇幹承基的劍架住脖子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料想紇幹承基絕不會想殺我,倒是這車伕,絕不會是這天下數一數二的劍客的對手,惹毛了他無非枉送一條性命,忙道:“你聽他的話,好好趕車。紇幹公子,只是和我開開玩笑,不會傷我的。”
車伕慢慢坐下,果然聽話將車往東趕去。估計他也不會信紇幹承基是在開玩笑,但我既落在紇幹承基手中,他找不出機會來救我,也只得乖乖從命了。
紇幹承基的劍迅疾移去,他拍了拍我的肩,慢悠悠坐了下來,又把我拉在身畔坐下,奇道:“容書兒,你跟著那兩個人做什麼?”
他此時的口吻,卻真的像是在問一個多年的知交好友。
我狠狠瞪他,道:“你呢?你又跟蹤我多久了?”
紇幹承基道:“我麼,卻是沒空去跟蹤你的。不過蘇大人沒事就派人到太子府門前逛悠,我自然也會常常到蘇家門前去看看。看到容書兒姑娘,倒覺得很是稀奇,無論如何也要跟著來瞧瞧了。不想姑娘卻做起捕頭來,對兩個小混混上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