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容有些难堪之色,终于还是道:“姐姐请他救我,他自然会救我,原也是姐姐的功劳。若说心里有我,怎会把我的名字取为吟容?怎会再将我送与他人?又怎会,怎会在与我欢好之时,叫着书儿!”
我正用手无意识地够着了一朵红莲,轻轻采摘。忽然间手一震,已采到手的红莲掉落在水中。美丽的红莲花瓣瓣如粉玉,细腻柔滑,在清水中浮沉,荡起一圈圈涟漪。
一回头,吟容很坚强般挺直着双肩,盈盈站立,却掩不住眼底那抹浸满伤痛的水色。
我定定看着她好久,终于道:“好,我试试。”只不过,一个政客,感情又能有多深?我不敢高估自己,更不敢也高估苏勖。
吟容的泪水又滚了下来,一滴滴,一串串掉在我的裙角上。
我终于捞着了那掉在水中的红莲,花瓣已有些零落憔悴,花心里许多水滴在滑来滑去,一倾,如泪水般成串掉落下池子。
整个池子,便成了在柳烟下蓄成的一汪泪水了。
我既已答应了,便不能反悔,当下便决定随吟容一起去见苏勖去。便悄悄跟剪碧说了,如果清遥问起来,就说我散心去了。
剪碧道:“若论起来,苏大人一向也和我们江夏王府有交往的,不是什么坏人,姑娘此去,我自是放心。不过想瞒过东方公子,只怕不易。姑娘素来是不外出的,突然在他不在时外出了,怎肯不细查姑娘去向?”
我道:“那也由得他了。该做的事,总还是要做的。”
剪碧不敢多劝,替我更了衣,因知道吟容对苏勖的那番心思,便不肯夺了她的光彩,特地换了件半旧的秋香色宽袖羽纱衣,同色同质的百褶仙女裙,发上只簪了支冰冰凉凉的碧玉钗,因天气已热,未挽上的长发亦用丝带束起,安静地垂在脑后。
但吟容看着我时眼中仍是钦羡之色,轻叹道:“姐姐便是粗衣布袍,也难掩倾国倾城的绝色姿容啊。”
我绝色吗?
苦笑。再美也不过是一个流落异时空的游魂而已。
我遥遥望了望天际的流云,缓缓上了仆从为我备的马车。
吟容却是做了小轿来的。因而我让人抬了空轿随在后面,把吟容拉了坐到我身边,然后掀开车厢帘子,用银钩钩住,远远看着风景。
吟容见我安静,也不说话,直到快到苏勖府上时,才道:“书儿姐姐,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很特别?便是紧紧坐在我身边,甚至是看着我时,眼神似乎也飘得很远。”
我一惊,笑道:“吟容妹妹可是傻了,我有时只是在想事情罢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吟容低头道:“哦,这么啊!可姐姐远远的眼神,却看得人好生心疼。不怪公子打心眼怜惜姐姐了。”
我一怔,未及答话,吟容已自顾下了车,走在前面,华丽的镶着金边刺绣的艳红裙裳,在风中微微摆动着,竟有几分萧索。
苏勖正有些落寞似的坐在一片极安静极偏僻的竹林里,面前斑斑纹理的石桌上,置了一盏茶,尚是满满一盏,但茶色已是黄褐,看来泡得久了,多半已经凉透了。如果不是吟容带我来,偌大的苏府,想找出苏勖来,可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吟容有些受伤的模样远远看着他,眼光又似有泪。
我拍拍她的手,悄悄走了过去。
苏勖一抬眼看见我,眼角闪过一丝笑意,却不见有意外之色。
难道我的到来,亦是他早料到的?
苏勖立起身来,指着对面的石椅,道:“书儿,坐吧。这个竹林,和你容府挂着秋千的那排蔷薇架,一般的幽静,只怕你也是喜欢的。”
我默默坐下,听着葱郁的竹叶,正在风下飒飒地响,许久没说话。
苏勖却端着凉透的茶,啜了一口,又一口。然后才道:“这茶是第二道是最香,可惜泡的时间久了,再香的茶,也是苦涩的。”
我有些气恼,道:“吟容跟你的时日,未必久吧。便是日久生厌,想来也没那么快。”
苏勖仿佛没听到一般,继续道:“如果茶质不好,再怎么及时品饮,只怕也是难以入口的。”
这个男人,是认为我从来就不会生气么?
我站起身来,夺过他的茶盏,向他脸上一甩。
苏勖没有闪。泡开的茶叶,和黄褐的茶水,尽情泼在他的面门和前襟上,洒成一大朵一大朵萎黄的花朵。
苏勖甚至没有将挂在眉间的茶叶拭去,只是霎着他今日略显黯淡的眸子,长长叹息:“其实茶质好坏,也与品茶人的喜好有关。有人喜欢毛尖,有人喜欢铁观音,有人喜欢碧螺春,甚至有人喜欢花茶。”
我冷冷道:“你如果不喜欢,大可以品鉴一口,再不去饮用。等全吃到肚子里了,再说什么茶好不好,不觉得太过虚伪么?”
苏勖苦笑,无奈似的道:“虚伪?我在书儿姑娘心里,就是一个虚伪的人么?”
我道:“如果你真把吟容送给了汉王,那你便一定是个伪君子。”
苏勖悠悠道:“我有说过我是君子吗?我从来不是个君子。不仅我,任何一个混迹官场的人,都称不上君子。”
我道:“那你又何必混迹于官场?”
苏勖站起,默然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很久才道:“因为苏家,已经没落,而且,苏家只剩下我了。”
他的眼神里,忽然有种叫我心疼的伤痛。“你看得出么?在隋朝的时候,我的祖父,甚至居过相位;入唐之后,我伯父曾一度是大权在手的一品大臣,但因支持前太子李建成,贬官至死。父亲不久也过世了,临死前,唯一的遗言,就是叫我重振苏家!”
我不由沉默。古代士族的功名之心,只怕比现代人更甚。现代人在现实中不得志了,至少可以到虚拟的网络中去寻找到一丝安慰。而古代呢?
苏勖那曾让我心动的如星子般晶亮的眼,可能只是为世俗的功利而晶亮吧。
月下的温柔,原只是幻觉。
有一种迷迷蒙蒙的梦,似在做到三更半夜时,突然地清醒了。
“那么,把吟容送给汉王,也是你结交大臣的一种手段了?”我问。看来那般端雅的一个人,居然与那禽兽一般荒淫的汉王交往,实在有些恶心人。
不想苏勖立即道:“没有,我没想结交汉王。你心里瞧不上汉王,我又岂会不知汉王无赖荒淫?只是,如果汉王与太子勾结太紧,帮太子保住了他的东宫之位,咱们大唐,不仅会有个无耻的王爷,还会多一个荒诞的天子。”
我灵光一闪,“啊”了一声,道:“你是要吟容去分裂汉王和太子的关系?”
苏勖目注着我,眼中的欣赏之意更是明显。
他道:“书儿,实话说,我绝对不相信你会是那个装了十几年傻子的容家三小姐。你的聪慧,只怕当世须眉也没几个及得上了。”
我已经顾不上他话中半带揣测的试探了,几乎是有些恨恨地道:“原来,你从一开始赎出吟容,就是有计划的了。你知道汉王对吟容有些意思,称心也看上了她,所以才赎出了吟容,故意对她好,骗得了她的真心,然后再把她安插到汉王身边,利用她对你的感情,劝她去挑拨汉王和太子的关系!多半你还在盘算着,怎样让称心在汉王府见到吟容,让他们两个争起来!”
苏勖有些狼狈道:“我没那么坏,只是太子这人,实在没资格当皇帝。我做的一切,都是想着怎样让天下有个好皇帝而已!等汉王和称心之事一了,我便会接她回来,正式给她一个名份,作为她辛苦一场的报酬。这事我也早跟她说了,她也同意了。可今天一早她便不见了,我便想着,只怕她还是有些不甘心,找你做说客来了。”
我有些恶心,却反而有些可怜起眼前这个男人来,终于只是叹道:“美人计啊,你用的这是美人计!可你以为,你会成功么?”他所忠于的魏王后来并没有当皇帝,这是我早已确定的。那么,苏勖的努力,吟容的牺牲,岂不全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苏勖蓦地挺直身子,道:“我不试,怎知成不成功?”
我脱口道:“可我告诉你,你不会成功。不论太子够不够格当皇帝,魏王是当不了皇帝的。”
苏勖冷笑道:“书儿,我倒不知你竟会这般了解官场之事。那么请教容姑娘,魏王当不了皇帝,谁能当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