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哭二鬧三上吊,這個便是古代女人的常用把戲吧。這回是邊哭邊鬧了。
但我歷練這許久,又有什麼看不破的?所以我只是疲倦笑笑道:“如果我不怕麻煩,執意要爭家產,早就回來了,何苦在京中滯留那麼久,躲避這些是非?何況後來我受了人的暗算,心灰意冷,已打算在佛前了此一生了。再不想清遙居然出了事,想袖手旁觀,實在是於心不忍,這才回來,想求助父親,相救清遙,如此而已。三夫人,你想得未免太多了!”
“暗算!佛前了此一生!”容錦城執住我的手,聲音好生顫抖:“怪不得,我們一直找不到你,還把一具無名女屍認作了你!你也忒傻,咱們這樣的人家,有什麼好怕的?何況清遙,原也是老實人!你呀你,有什麼好執迷的?害了你自己,也害了他!”
我失聲而哭,跪倒在那冰冷的石板地上,道:“所以,父親,我回來了,請父親救救清遙!救救他!”
容錦城忙著拉我,道:“快起來,快起來,地上好生寒冷,凍壞了怎生是好!何況清遙,清遙已是……已是……”
我自然知道他要說什麼,那廂三夫人已哭叫道:“清遙是你二姐的夫婿,我家自然要救她,要你多什麼口?”
容錦城也自不安,道:“這事,這事原也怨我,居然冒失相信你死了,才錯定這樁姻緣。”
我心頭似有千萬只螞蟻爬過,撕扯咬齧著,幾乎可以感覺到那淋漓的傷口,正一滴滴往外滲著血跡。但我咬著牙慢慢吐著字:“清遙是我夫婿也好,是二姐夫婿也好,總是容家的親戚沒錯吧!何況在京中,如果沒有他的悉心照拂,我也不會那麼快就恢復得和正常人一般。所以他還是我的恩人,他出了事,我必定要援手的。”
容錦城唏噓道:“書兒,你果然和你母親一般的冰雪聰明,有情有義。我就知道,你一旦恢復過來,定要比尋常人聰慧許多。”
難為他,母親自婚後都不曾對他笑過一笑,他居然還認定母親是冰雪聰明,有情有義的。但他既然提到母親我倒也不可放過機會,為我死去的母親再爭一爭理。所以我揚起臉,向容錦城道:“父親,我母親,是你的正室妻子,是不是?”
容錦城點點頭,道:“自然是。”
我悽然一笑道:“母親死去了那麼多年,父親卻到最近才將三夫人扶正,也可見得父親的情意了。”
容錦城訝然失聲道:“我何時曾將三娘扶正?自始至終,我只你母親一位原配夫人,也只你一個嫡女,此話從何聽來?”
我故意驚詫地看了看三夫人,同樣訝然地回答:“可三夫人身著的衣裳,明明是正紅顏色,這是正室夫人才能穿的啊!何況如果三夫人是妾室,說到底也只是個高等奴婢而已,為何我與父親說話,她處處插口,針鋒相對,毫無卑下禮節?”
園裡一時靜默得怕人。連他們身後跟的許多奴婢下人,都屏住了呼吸,驚呆似的看著我,看著三夫人。
容家的正室夫人梅絡絡,從嫁進府來就不曾管過事,何況死得也早;二夫人是個截口的悶葫蘆,大約早前也曾和三夫人吵過幾次,卻遠不是她對手,遂寄心佛堂,再不與她爭執。既無正室,又甚得老爺寵愛,三夫人行事張揚囂張,自是不在話下,日子久了,雖是不曾扶正,所言所行,早端起主母架勢了,素來無人敢攖其鋒,更別說指摘她的不是了。
但她是妾室,再怎麼著也是出身卑賤的妾室。自魏晉南北朝以來,士族庶族門第等級森嚴,甚至士族從不肯與庶族之人通婚,恐混淆了血統,低了自己身份;朝廷錄用官員,也必有士族,庶族幾乎沒有機會得居高位;隋唐以後,幾經戰伐,一些以軍功取得功名的庶族勢力開始上升,朝廷為選拔人才又用了不分門第的開科取士制度,這種森嚴的等級才略略放鬆一些。略略放鬆一些而已,名門望族的人家,還是決計不會讓平頭百姓的女兒當自己的正室夫人的。
我自然沒有那麼嚴重的門第觀點。但此時,我卻用得著。心底帶著一抹冷笑,我看著三夫人在寒風中有些瑟縮的身子,發白的臉。
容錦城沉著臉,許久才開口,話語卻冷得如冬天的風:“你,立刻滾回去,換掉這身衣裳!在容家,只有梅絡絡才配穿這樣的顏色!”
三夫人嘴唇動了動,但給容錦城犀利冰涼的目光逼視著,終究沒敢說什麼,只恨毒地瞪我一眼,低了頭,很委屈似的掩著面,嗚咽而去。
我倒盼著她再爭執一番,引出容錦城更大的不滿來,誰知這三夫人倒還沒笨到家。心頭暗叫可惜,但給我這般當眾羞辱一回,容家上下,必不敢有人再敢小瞧於我,而三夫人,也註定要給我踩下一頭了。
容錦城也不去瞧她,只牽著我手,溫和道:“罷了,在風口裡站了這許久,瞧你手涼的,這身骨子也瘦成這樣……我們且回屋裡去好好敘敘。”
眾人簇擁之下,我已被容錦城領回屋子裡。這間起居用的廳堂,四周俱用窗紙糊得極嚴實,又有四隻暖爐在角落裡熊熊燒著,我一進去,早有小丫環將暖爐裡又添了許多銀霜炭,把我讓到了其中一隻暖爐旁的座位上。
方才坐定,立時便有人笑臉迎來,將一個黃銅雕蝙蝠紋的腳爐塞在我的腳下,又有人將一隻刻了雙魚戲水的小巧手爐塞我懷裡,熱茶更不消說,早沏上了釅釅的一盞。屋子裡輕微的炭氣,加上梅花的無處不在不絕如縷的清芬,暖暖鬱郁的茶香,混合成了一屋子的溫馨和芳香。
容錦城猶是不足,緊緊盯著我看著,生怕一霎眼我便又會消失不見了一般;又一疊聲地吩咐,叫趕快為我準備臥室,又問著晚餐何時能好,要為我好好接風。
一時都吩咐完了,又嫌了眾婢僕鬧,不能讓我們父女盡情說話,全都命了退去。只有白瑪聽不大懂他在說什麼,睜大眼睛瞪著他;至於貢布等三人並不進屋,只在屋外守著。
容錦城見這四人是我隨身帶的,知是信得過的,遂細問我別後情形。
我知道他也必知我被漢王擄走之事,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子,給漢王擄走後會有何等遭遇,自是不消我說明。遂從紇幹承基救我說起,說到在絡絡府裡灰心沉寂,說到隨文成公主入藏遁世,說到在吐蕃出遊漸漸放寬心胸,說到清遙出事心痛如絞,說到回到大唐誓救清遙的決心。當然我絕不會再說我當時只想去吐蕃回我的時代去,畢竟我終於留在了唐朝,而留在唐朝,容錦城就是我的父親,我會對他盡一個女兒的孝心。有我這樣的女兒,總比原來那個叫他傷心的傻子強啊。
何況萬般只是命,當年那塊將我帶到唐朝來的螭玉,究竟是什麼樣的天意,誰也說不清。焉知不是我這個自幼失父的人,註定了只能在唐朝收穫這份難得的父女親情?
容錦城一路聽我講著,握著我的手,越來越緊,越來越緊。待我講完了,臉上泛著說不出的痛楚憐惜,長嘆道:“你這傻孩子,又是何苦!便是……便是被人欺侮了,也沒什麼了不得的。咱們這樣的人家,怕什麼呢?爹爹照樣可以給你尋一頭稱心如意的好親事。”
我無言以對。的確,唐朝風氣開化,女子貞操遠不如宋以後那般看重。我悲痛欲絕可以理解,但若為此遠遁就顯得氣性太大了些。
我不說話,容錦城卻嘆著氣說出了他的看法:“你氣性這樣大,倒是和你娘一般了。可如若因此我失去了女兒,我寧願你是沒氣性的好。”
他捏著我瘦弱的肩胛骨,深沉的注視著我,說不出的慈藹憐惜。那種憐惜讓我忍不住心頭的酸楚委屈,又要掉下淚來。
這時屋外有人稟著:“晚餐已經備好了!”
容錦城正答應時,只聽得外面有人叫道:“是三妹回來了麼?二姐迎遲了!”
一身緋紅衣衫的容畫兒捲了進來,滿臉笑容,燦若朝霞,仿若根本不知道我剛與她母親有過爭執一般。
我站起身來,彬彬有禮叫了一聲:“二姐。”待她在東側坐下,方才又坐下來。
容畫兒的身後,跟著一個瘦怯怯的女子,容長臉兒,眼睛因清瘦的緣故顯得極大,卻無甚精神,但望向我時卻閃出瞭如湖水般清亮的光澤,我正疑惑著怎麼看起來甚是面熟,那女子已經叫道:“小姐!”
一下子撲到我面前,抱住我的雙腿,啼哭起來。
這聲熟悉的“小姐”叫我猛地憶起了她是誰,忍不住失聲道:“剪碧!你是剪碧?怎生瘦成這副模樣?”剪碧也是大眼睛高鼻樑,卻是圓圓的臉兒,兩年不到,竟清瘦若斯?
剪碧有些驚惶地看了看容畫兒,不敢說話。
我憶起剪碧已經是東方清遙的侍妾了,心裡沉了一沉,微笑著向容畫兒點頭道:“剪碧原是我丫頭,這些日子,倒是煩勞二姐照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