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論是,各位女士……和先生……”偌大的演講廳發出一陣有趣的低喃,因為來聽歐恬芮演講的人中,男性寥寥可數。他們不能忍受聽到恬芮話中的真理,不能忍受聽到或看到他們對美國家庭所做的傷害。
“我說抗爭必須繼續,這個問題我們還沒能真正徹底加以解決,但是我們絕不可以放棄。我們必須繼續下去!”
言畢,恬芮向後退下講臺並垂下她的頭,使得整座舞臺上只看得到那頂做為她的註冊商標的巨大圓帽。聽講的女性愣了一秒後紛紛站起來鼓掌。抬起頭,恬芮對她們粲然一笑,繼而羞怯而緩慢地步下舞臺。
“講得實在太棒了,”史安妮一手放在恬芮肩上說。“一向如此。”
“希望能有幫助。”恬芮說,一面掀開簾幔望著外面的聽眾。她們仍然站著,仍在鼓掌。
“你必須再出場,”安妮提高聲音以蓋過聽眾發出的掌聲。“你必須再說些什麼。你有沒有準備別的東西?”
“喔,我的確有所準備。”恬芮說,開始拔下帽上的長髮夾。“替我拿著好嗎?我不想傷到任何人。”
“你到底要做什麼?”
“你就看著好了。”恬芮說,一面推開簾幔重新步上舞臺。她站上講臺木盒,等待掌聲停歇。當廳內安靜下來後,她再等上幾秒。現場沒一人坐下,三百多位女人全站在那裡,雙手擺出要再鼓掌的姿勢,因為不論恬芮說什麼,她們都準備給予喝采。
演講廳一片寂靜,恬芮低頭看著身前的橡木講臺,彷佛是在看筆記進而念出其內容。
但是,以一個迅速的動作,她抓住那頂大圓帽拋向空中。圓帽飛在眾女性上空,迴旋,轉動,越飄越高。大廳中每雙眼睛全盯著那頂帽子她的帽子,歐恬芮的帽子。
大圓帽朝後排下降,有半打的女人跳起來搶著去接。一時間,她們扭成一團,裙襬上翻露出了腳踝,帶扣鞋在空中翻騰。隨著一聲尖叫,一位漂亮的年輕女人從混戰中跳了出來,彷佛在戰場上贏得軍旗般揮舞著那頂帽子。
霎時間,廳內的聽眾全興奮地發起狂來,她們拍手,尖叫,頓足,有的甚至吹起口哨。
恬芮退下講臺,對後排那位緊抱著剛剛獲得帽子的年輕女子大大地揮揮手,繼而迅速地離開了舞臺。
“喔,恬芮,”安妮道。“那一招太高明瞭。真的太高明瞭。換我永遠也想不到。”
“外面有多少人?”恬芮頭朝舞臺後門點點,一面迅速走向她的更衣室。
“沒有很多,至少沒上次多。經過上星期的意外事件,她們多少有些擔心受傷。”
進入她的更衣室後,恬芮打開一隻地上的帽盒並且扮個鬼臉。她知道她那些戲劇化的表演能助她達成目的,而天知道她需要所有她能弄到的助力,但是她不喜歡人受傷。
“你真聰明,還多帶了一頂帽子。我想最後那個舉動是你早計劃好的。”
“當然。”恬芮說。安妮是個好人而且很有用,但是她絕對沒有想象力。“威利在外面嗎?”
“當然在。你知道他為了你,犧牲生命在所不辭。”
“嗯。我們暫且希望他今晚能趕快把我弄出去就好了。我母親的船今天到,我已經有三個月沒看到她了!”
“我確信她會很高興看到你,你看起來氣色好極了。”
恬芮瞟一眼鏡子,調整頭上新戴上的帽子,一面朝安妮微微一笑。報上說恬芮讓自己置身在一群平凡的婦女當中,對照之下就顯得她容顏姣好。但是當恬芮的母親看到那則新聞時,她微微一笑說:“但是,親愛的,誰站在你旁邊不會黯然失色?”
想到這,恬芮對著鏡子兀自一笑。過去幾個月來她好想念母親。她懷念回家時有人可以談話,有人可以聽她暢談她的奇想和得意之舉的時光。甚至有時候恬芮所說的事會嚇到母親,她仍照說不誤。“親愛的,你真像你父親。”歐梅蘭會用她那沈靜細緻的嗓音評論,接著稍稍打個寒顫。
恬芮的父親,歐梅蘭摯愛的丈夫,在他的女兒十四歲時去世。但他在世的那幾年已足夠培養出恬芮在父親死後十五年中,為女權奮鬥所需的活力。
“如何?”恬芮問,轉身面向安妮。“我還可以看嗎?”
“啊,是,”將今晚的節目單緊捏在細瘦胸前的安妮回道。“你看起來漂亮極了。”
“你也一樣。”恬芮說,接著在安妮的面頰印上一吻。
安妮臉紅地垂視她的鞋尖。她是報紙上所謂恬芮的“落難女子”其中之一。幾年前安妮和一位英俊的年輕人私奔卻發現他已經結過婚。他在得知安妮的父親因為她的私奔而取消她的繼承權時拋棄了她。當恬芮找到安妮時,她是住在垃圾堆裡而身上的皮膚已因惡劣的食物和生活環境而潰爛。恬芮依照上百件的前例,她替安妮找到一份工作,這一次是在科南演講廳的後臺服務。自此,安妮對恬芮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這不是那頂帽子吧?”安妮望著恬芮戴在頭上、正在調整的巨大圓帽低喃。那頂黑氈帽的邊緣繞著一圈暗紅色絲做玫瑰,花上更覆蓋著一層紫紅色紗網。那是安妮看過最美麗的帽子了。
“不是。”恬芮微微一笑,暗自記住要買一頂帽子送安妮。“市長保留了那頂帽子,我想他把它釘在辦公室牆上做鏢靶。”
安妮的臉氣憤地皺成一團。“我要——”
“我是在開玩笑,”恬芮連忙解釋。“我聽說他把那頂帽子裝在玻璃盒裡擺在家中。一個極為尊榮的地方。”聞言,安妮的表情放鬆下來。
“他正該那麼做。每個人都說是你的帽子讓他重新當選的。”
“或許。哪,終於戴好了。”打開小包衣室的門,她走到穿堂。“我們下個月見。”她一邊說一邊跑向後臺出口。
有時恬芮會希望市長和那頂帽子的事件從沒發生。雖說它對他們倆都有幫助,有時候她會希望每當出現在公共場合時,她不需要每一分鐘都得戴著一頂大如車輪的帽子。
但是,正如她告訴母親的,就算那麼做只能解救一位落難女子,它也就值得了。
而她的帽子幫助了許多女人,至少對那頂帽子的認同產生了效果。七年前恬芮才二十二歲,她第一次遇見紐約市長就傲慢地問他要如何處理米龍承租戶。一個星期前那棟四層樓建築突然倒塌,壓到十七名婦人和兒童,其中四人更因此而喪生。
疲倦而沮喪的市長瞧一眼歐恬芮小姐完美無瑕的臉蛋和深綠色眸子,認為她又是一個在嫁入豪門世家之前,找些社會事件玩玩的富家女。
當著六位記者的面,市長看著她說:“如果你可以在我之前找到解決之道,那是說不是叫你父親付錢,”他補充,試圖在話中添加些幽默。“我就……”他猶豫一下。“我就吃掉你的帽子。”
顯然市長沒料到任何人會接受他的挑戰,眼前這位年輕的可人兒當然更不可能。但是他可是大大地吃了一驚。剛巧那段時間報紙沒別的大事可報,他們記下了所有在場人士的名字,繼而將整個故事刊登在全美各大報紙的頭版。
唉出女校大門的恬芮,從沒受過應付那種混亂場面的訓練,但是她勉強自己準備應戰。她同意接受挑戰。
競賽開始。
市長試著說服那些助他當選的人,再造一棟樓房以取代倒塌的那棟,但是他們只是大笑而不採取行動。他們並不特別喜歡市長,他們卻真的喜歡報紙上歐小姐的模樣。
事後,恬芮公開承認若非市長協助,她無法完成任務。但是紐約人都向她聚攏,提供他們的服務。尋常人提供勞役,店家則捐出建築材料。在瓦斯燈和燈籠的協助下,大量的義工夜以繼日輪班搶工。結果在二十六天半內,一棟新公寓已矗立在倒塌那棟的原址。
市長精明的顧問向他指出,如何利用這個情勢令他顯出更有人性,因此他圍著圍兜,帶著二呎長刀叉出現在新樓剪綵會上。對著恬芮的帽子,他擺出各種準備吃它的姿勢讓媒體照了一大堆相。
但是外表微笑其實心中已氣得冒煙的市長,認為最後笑得出來的人會是他,因為他把新樓的房契交給歐恬芮小姐,說是要她挑選她認為適合住進來的承租戶。讓她嚐嚐在貧民窟經營出租屋有多因難!想到她即將面對的苦難,他不禁微笑起來。
但是市長的動作正符合恬芮對人生的規劃。她讓那棟公寓住進了全是遭丈夫拋棄的女人,並想出種種方法讓那些女人能供養自己和她們的孩子。她利用她的美貌,新近獲得的名聲,父親留下的錢——任何她能弄到或利用的人事物——替那些女人找出生活之道。
當恬芮歡度二十三歲生日時,她已是紐約名人,不論她去哪,那兒的大門總會為她而開。有時屋裡的男主人不願見她,因為歐小姐的造訪總會叫他們破財。但是恬芮發現那裡總會有個女人,悄悄替她打開通往掌管財政大權的男人的管道——女人總是願意幫助她。
現在,舞臺後門外,威利正等著她。想到這,恬芮嘆口氣。她的生活中總是有個威利出現,某個睜著仰慕的眼睛看著她,乞求她讓他替她拿傘的年輕男人。但是兩年後,有的甚至只有一年,當那個年輕人終於領悟恬芮不會嫁他,他就慢慢地退走,娶個雜貨店老闆的女兒,或許生出幾個孩子。幾天前恬芮才聽說第一任“威利”的小孩已經上小學三年級了。
除了威利,演講廳外還有十來位小女孩,每個都抬頭望著她們的英雌歐恬芮。幾個年紀較長的還戴著像恬芮一樣大的帽子。一看到她,她們就發出尖叫,紛紛遞出她們在五分錢店買的恬芮的照片。販賣照片所得均將資助恬芮的計劃。
臉上堆出一抹微笑,恬芮走下臺階開始簽名,耳中聽著那些女孩叨唸著長大後要像她一樣的聒噪。
通常恬芮很能享受這種場面,但是今晚她想盡快回家去看母親。她不知道為什麼,但這一次她比往常都想念母親,渴望在她身旁坐下,踢掉鞋子,告訴她這三個月來所有發生的事。
威利穿過那些女孩站到她身旁。“你能把我弄出去嗎?”恬芮低聲說。“我想立刻回家。”
“你怎麼說都行。”威利低聲回答,而他說的是真心話。像安妮一樣,他願意為恬芮奉獻性命。事實上,就在昨天晚上他才為她買了一枚訂婚戒指,而他計劃星期日向她求婚。
一會兒後,威和叫了一輛出租車、並且哄走那些女孩好讓恬芮上車。一旦上到車內,她向後靠著椅背,閉上了眼睛。
那是個錯誤。不過幾秒鐘,威利已在親吻她的手並宣誦他對她永不褪色的愛。
她想說的是,今晚不要來這一套吧,威利。但是她只是抽回手並要他告訴駕駛開快一點。
這情形威利已經歷過許多次,因此他知道若是他再逼下去只會惹惱恬芮。而她的脾氣可不是他招架得住的。轉達完指令後(順便也把他的沮喪全發洩在那名可憐的駕駛身上),他轉回頭放膽凝視恬芮。她是他這一生見過最美的女人。她有一頭她試圖馴服的暗紅色鬈髮,但是不論多少髮針和扭曲都制伏不了它,它們總是掉落出她梳在大帽子裡的髮髻。
她眼睛像是上好質量的綠寶石,皮膚像細瓷,嘴唇紅得像——“我母親今晚到家,”恬芮的話將威利拉出遐想。她已經開始討厭他那種哈巴狗式的凝視。“我已經有三個月沒看到她了。”
他愛聽她的聲音,尤其是她只說給他聽時。“你是個聖人。”他說,眼睛睜大。“犧牲自己不結婚好照料你那可憐又軟弱的母親。她有你這種女兒照顧實在非常幸運。她仍在哀悼令尊嗎?”
“無時無刻。世上不會再有另一個人像我父親一樣。”恬芮語帶感情地說,瞟一眼窗外紐約暗下來的街道。還要多久她才能到家?
似乎過了好幾小時他們終於到達格林威治村,而那幢棕石房屋就是她的家。但是母親不在,家也不像家,恬芮想。沒有了歐梅蘭的身影,那幢房子就只是一堆石頭。
出租車終於停在那幢房子前時,她看到屋內亮著燈光,恬芮綻出一抹竊笑。她母親已經到家了!她有好多話要對她說,好多事要和她分享。過去三個月中她完成了許多成就,但她總在想還有什麼可以做的。她該接下西區那件案子嗎?它的地點好遠,要穿過整座公園。有人建議恬芮買一輛動力車代步,她該買嗎?
恬芮有許多事要和母親談。下星期恬芮和政客及媒體有六個會要開,外加四個和可能資助她買下另一棟出租屋的有錢男人的午餐會。
老實說,有時恬芮會覺得她的生活已變得令她喘不過氣,而她只想把頭埋在母親膝上大哭一場。
但是現在母親回家了,而恬芮至少有人可以說話了。
“晚安。”不等威利扶她,恬芮跳下馬車,一面回頭嚷了一聲。
她兩步當成一步地跑上臺階,猛地推開大門。
大廳中央水晶吊燈下赫然站著歐梅蘭,被一個男人緊緊地圈在臂彎。他們正在親吻。
“喔,恬芮,親愛的,”梅蘭掙出那男人的臂彎說道。“我原不想在有機會解釋前讓你發現這件事。我們,呃……”
那個男人——灰髮,高大,英俊!向前一步,面露微笑地伸出手。“你母親和我已在蘇格蘭結了婚,我是你的繼父。而我確信你會很高興知道後天我們三個就要回高地的家去了。”